像车轮辗过一只蚂蚁一样。
那场战争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最后的屠城全是他一个人干的。
当然,那不是因为他想要酷,也不是因为他嗜血——他承认他是有点儿嗜血,但这是遗传问题,控制不了的——而是
因为他总是太过贪婪。像个饿鬼一样渴望一切的力量,并点滴不漏的据为己有。
记得那时他摒退了所有的部队,他们看他的目光可没有半点儿担心,而是充满猎奇般的恐惧,并只想远离他的「进餐
场所」哪怕一点儿也好,奥里兰森知道派他来进攻,便是送上一顿丰盛的大餐。
法瑞斯独自走向那座城池,一切已经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魔法的气息,可已是强弩之末,只是战后散去的淡烟。
现在更多的,是血的味道。
他没有穿皑甲,只有一件白色的单衣。鲜红的色彩从他背后的衣襟和长发中渗出来,鼓动着,像正破壳而出的雏鸟。
然后,那个血色的东西终于冲破了衣襟,从长长的金发探出头来,脑袋像只赤红的蛇,但没有眼睛,因为还没被放行
,只能饥渴地扭曲,没有了任何器官,每一寸、每一分所透出的,就变成了最原始的残暴和饥饿。
另一颗血红色的头颅从那头绚烂的金发里探出来,它们像两只形状诡异的翅膀,一左一右扭动着,那是魔界最贪婪和
强大一系血脉的部分,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去吞贪城池内活生生的血肉。
左侧的红蛇升起五尺来长,越来越高,接着渴望到了极致,突然之间,它散成无数血红色的飞蛾,飞离法瑞斯的身体
,朝城池冲了过去。
它们无孔不入,根本没法防御,每一只都有着尖利的牙齿,发出恶意的窃窃私语,嘲笑和尖叫着,扑向一切的血肉之
物。
精心加固过的城墙和防御瞬间溃不成军,仿佛只是幻景制造的一般。月升之族的人们惨叫着,却无法躲避这无处不在
的血红色恶魔,它们于转瞬间吞吃身边的同伴,然后变得更加邪恶与凶暴。
另一根红色的带子从魔王军司令的背后冲了出来,散开,向惨叫的城池狂喜地冲去,开始它残暴的大餐。
法瑞斯慢慢走进去,整个城市变成了血红色恶魔的海洋。他整个的后背,便是血蛾的巢穴,小怪物们密密麻麻挤在一
起,争先恐后地飞出,无止无境——那里头的血红巢穴似乎无边无际。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血红色飞舞的怪物,法瑞斯看着它们尖叫和恶意地欢笑着,一点表情也没有,但那只是因为他在
全身心地感受「吞噬」,没有多余的神经去做属于关系交际类的神情。
那狂暴飞舞的,不是任何生物,那只是他的血脉,渴望一切力量的贪婪的血脉。所以他能清楚感觉到吞食的一切过程
,来自于遗传基因上的满足、以及什么也不剩下的快感。
他可不觉得在那样的屠杀下,还能有什么东西活着。他正专注地感受到一切力量,然后将之湮灭,据为已有。
调查报告上说,月升之族从不飘泊于他们的族人之外,他们也没有流放刑,这在当时省了他很多的麻烦。
他吸了口气,控制住目己把这个拦路生物灭掉的欲望,在他还在魔界时,总是有着过强的占有欲——这被视为某项美
德——当他彻底毁灭和吞食某个种族的血脉,任何一只漏网之鱼,都是对他权力的侵犯。
他攥紧拳头,松开,再攥紧,他恨自己掌心的汗水,一个人应该有常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可是他就是控制
不了体内过于强烈的欲望。
于是只好垂下眼睛,默数绵羊。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十三只、十四只……
旁边的人在继续判断情势。
「从上面看,方圆肯定超过一公里。」保罗说,「这哪里是陷阱,根本就是个自然景观嘛!未门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她
只是个漂亮的小傻瓜,既不敏感,也不聪明,至少不可能搞出这种排场的陷阱出来。」他说。
「你老爸真沧桑到了喜欢漂亮小傻瓜的地步了吗?」雷森说。
「是啊,我真不能理解,他如果真想再娶一个,至少要找个成熟点儿的类型吧,我的高中同学都比那女人像个长脑子
的人类。」保罗抱怨。
「这就是成熟和幼稚的区别了,我是说你和你爸爸的审美爱好,小男孩才喜欢成熟的女人。」植物得意洋洋地发表见
解。
「你说,那只蜘蛛是你继母的公司制造的?」雷森突然说。
「是的,她总得有点儿事情做吧。」保罗说。
「而她有动机弄这么一个大魔法阵?」雷森问。
保罗怔怔地看着他,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等一下,你不会是说……」
「我只是说,你那位叫未门的继母,似乎比听上去有趣得多。」雷森柔声说。
可是这怎么可能?保罗想说,可是雷森那副看似温和实则阴沉沉的表情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回忆起未门的样子,却总难
回忆得很清楚,像个平面的图像,她的黑发梳成精致的发圈,皮肤没有半点儿瑕疵,大张着双眼,嗓音纯真得像孩子
。
一想到雷森说的那个可能性,他就觉得有点想吐。
法瑞斯已经数到第三十只丰了,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暴力冲动。十三道重封印封住了很多东西,包括大部分属
于魔族基因的嗜血和冷酷,这让他像一个人类,他有时候几乎也当自己是人类了。特别是当雷森一次又一次救他的时
候,好像他真值得他救似的。
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回到了另一个时空。一个属于魔界军总司令,法瑞斯?奥里兰森的状态,当他看到活物时,他会想
到杀戮,他渴望一切力量,对他来说,大部分存在不过部是吞食的对象罢了。他并不太想回到那里,但那是命定的。
他是魔界最强的那条血脉,身体的每寸每分都是力量,它们驱使和控制着他,让他态意享受那快感,也为那快乐所征
服。
杀了它,杀了它,他想,死死盯着那白色的蛋。周围一片寂静,红色的土被翻了出来,显得有些狼狈,骸骨散乱着,
不知何时静止了下来,它们被吸光了力量,已经变成无用的垃圾。法瑞斯感到脚下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震颤,他
知道那东西……要复活了……
他闭上眼睛,灵魂的某一部分在无声地呻吟,他只能努力压制着它,不然肯定会被当成变态的。
「开始了……」他喃喃地说,一道白色的烟从蛋壳上缓缓浮了现来,它的姿态如此的优雅,一如那个种族,仿佛月光
下轻舞的纱幔,伴着天地间无声的乐音,缓缓浮动。
白色的蛋壳在化为烟雾,狼狈的红色土地上,尸体的残骸上,一层层烟幕慢慢升起,仿佛和那丑陋的地面全然绝缘,
而是由之而升华的一种不沾凡俗烟的高贵存在,虽然它就是由此而生。一如那个种族。
「天哪。」保罗在轻声感叹。他也的确应该感叹一下,不是哪里都有机会看到这种从如此危险肮脏的地底升起优稚起
舞的纱幔,并笼罩方圆一公里区域的……这简直像来到了传说中公主的寝宫,只是这比公主的寝宫更加洁净、更加优
雅、更加巨大,虽然里面蛰伏着的,是一只靠人类的痛苦和血肉,得到满足的怪物。
「这东西是实体的?」保罗轻呼,那白色的雾铺天盖地涌过来,他伸手想把它们推开,白色的物质却绕上下它的手指,
带着微微的束缚感。
法瑞斯正看着这一幕发呆,听到雷森远远在叫,「法瑞斯?」
那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却已不见了雷森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无边无际的白纱而己。
他无意识地伸手轻触白雾,它们层层叠叠,轻轻浮动着,暧昧地触碰他,不知何时张开血盆大口。
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虽然他知道自己才是有危险的那个人,但至少雷森不在这里,他比任何魔物都危险。
那个保罗可真是会选伴儿,同是驱魔人,夏克菲尔家的血统并不属于战斗型,看来这种历史让他们把逃跑和自保的手
段学习得相当精湛,知道发生了问题就要站在雷森身边,他是他们之中唯一有战斗力的人。
远远似乎传来保罗的一声大叫,法瑞斯猛地转过身,可是眼中除了雪白什么都没有。白纱靠得更紧了,近乎一种压迫
,拂动着触碰着他,像猫杀死耗子前的逗弄。法瑞斯顺着声音跑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找得到雷森
和保罗,现在他正处于某个月升族人的杀阵之中。
甚至连那株可恨的植物都不在。
他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带着一种纯然的欢快和恶意,在无边无际的白纱中虚幻地浮动,法瑞
斯转过头,在那一瞬间,他的脖子上猛地一紧,纱幔像噬血的怪物,铺天盖地地朝他涌了过来。
轻柔的纱,可是它裹得那么紧,法瑞斯觉得自己待在一个雪白的茧内,他的手已经碰到了枪,可是却无法进一步移动
,那白色的物质钻进了他的每一根指缝内,轻柔但不容置疑地束缚着他。
虽然柔得让他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很快地,他感到刺痛。
白纱里仿佛隐藏了无数细细的钢针,缓慢而坚决地刺入他的身体,仿佛是被无数只蚂蚁同时分食一样,老虎露出了它
的牙齿。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想把自己弄成刺猬,或把他凌迟掉,因为一个刚刚从酷刑中恢复过来的月升族人,不会喜欢看到别
人痛快死去的。
他想叫一两声,以提醒雷森自己在这里。是的,理论上他不可能找到自己,可他是雷森啊,他总能做到很多奇怪的事
不是吗?
他抬抬手,准备做个姿势用力喊出来,在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什么,划破了他的中指。
月升之族的白纱从不是温顺的蚕丝,它们的本质凶恶而且嗜血,只是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优雅温顺的模样罢了。所以,
在感到法瑞斯努力抬起手臂的时候,一道白纱划破了他的指尖。
虽然体质很弱,可是法瑞斯从来没有流过血,即使他的手指被划破,他的鲜血也不会流出,因为他的血不只是血,他
的血是力量。这总体归功于他的封印,它可不只是把力量封在他体内而已。
但月升之族确实有自己的办法,他们喜欢血,并总能把那东西挖出来,然后吸干它。实际上,他们的刑罚那么专业,
里面专门渗入了破解此类封印的魔法。而奥里兰森家的血又是那么不安份,以至于他父亲要花上十三道封印才能把它
封住。
于是,十三道封印被俐落地割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那以后发生的事,法瑞斯完全无法控制。
当他感到有血流出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要有麻烦了。法瑞斯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血像个只知道吞食的怪兽,在他本身
也是那种怪兽时还感觉不到,但这会儿可算清楚体会到了。
血渗出来,渗到了白色的纱幔上。效果有些像在皮肤上泼浓硫酸,而且还要强烈得多。鲜血瞬间把白纱咬下一个巨大
的洞,它们变成无数细小的红色物质,法瑞靳几乎听得到它们吞食时的私语,本来无边无际的雪白,转眼间多出一个
大洞来。
像有人在易燃物里点了把火,那火疯狂地攻击一切,肆无忌惮、毫无章法地吞吃着白色的纱幔,速度快得出奇——法
瑞斯甚至根本感觉不到那速度,因为他现在
的视力不大好,只见红线过处视野一片开阔——因为那种薄薄的东西根本无法满足它们的食欲,像饥饿的人无法因为
棉花糖而感到满足一样。
它们是奥里兰森家的血,习惯于一切绝世宝物浓稠鲜血强大魔鬼的力量,这薄薄的帐幕转眼间被疯抂噬咬得几乎不剩
什么了。
法瑞斯手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他现在根本感觉不到一点儿这些疯狂的红色物质,是从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
一片浓白的帐幔阻住了去势,红色物质附在外头,像红色的蚕一样,开始缓慢的吞吃,罪魁祸首就在里面。法瑞斯知
道自己应该谨慎一点,因为他现在什么力量也没有,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脚。
他慢慢走过去,这是个很久以前被施以某种刑法的月升族人,然后地被什么人救了——或者说,作为一件武器收藏了
——于是她躲过了当年的灭族,虽然她和他们流着同样的血脉。
远远地,他看到那紧裹的防御纱幔被贪婪的血蛾撕开,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里面的人。
法瑞斯瞬间不知身在何方。
他张大嘴巴呼吸,却找不到空气。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在他的体内,某种巨大的力量脉动着,诉说着最古老和不可
一切的诉求,疯狂攻击的血蛾停止了,它们被某种看不见的强大力道所牵引,它来自一个如此古老和高贵的血脉,来
自黑不见底深渊的最深处,法瑞斯打赌,现在在魔界,他父亲的双瞳一定会紧缩一下,他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蠢蠢欲动地,想要击破那层层封印。
可他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场面,血蛾们不甘心地扭动着,向那个女子冲去。被攻击的,是一个白色纱裙的少女,她的
长裙如此的精致和繁琐,夜袖和裙摆有着层层叠叠的蕾丝,却没有一丝杂色。没有了遮避时,寒风吹袭着她的长裙,
繁复的蕾丝像波浪一样优雅地翻涌,层层叠叠。
那少女,有一头少见的水蓝色长发,一直垂到腰间。
法瑞斯觉得很想吐,他不知道是因为力量在从他体内涌出来,还是因为他真的觉得恶心。
那女子转过头,在那一瞬间,法瑞斯觉得世界又崩塌了。
血蛾冲破了牵制的力量,欢呼着向自己的食物扑去,女子抬起手,白纱迅速生成,试图格挡。可是那没有什么用处,
因为血蛾不会被迷惑视线,它们只有一个最基本也最强大的目的:吞食。
有力量挡在了面前,它们就吞食那力量。敌人从不是它们的目的,它们只是会一直吃,直到吃空一切。
心跳急增然后急停,法瑞斯出了一身冷汗。刚才还不惜冲破十三层重封印,现在这个人对他已经什么也不是。他失魂
落魄地看着那景象,涌动的力量流回了原位,再次被牢牢盖死。
这才知道,原来一直没有放下。
法瑞斯慢慢转过身,不想看眼前的景象,他感到脚正发软,直到有点儿狼狈地跪在地上,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处于虚脱
状态。
他茫然地扫过眼前的景象,周围的纱幔残乱而零落,不见雷森和保罗的身影,他听到后面的女子在惨叫,他恍惚地想
着,真的那么疼吗?不会比你曾经受过的刑更糟了吧,你们族人实在是太变态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只看到一串血红葡萄一样的残余,正在迅速缩小。她已经被吃光了。
本来有一堆的问题想要问,这会儿却全堵在喉咙里,那串血肉转眼只剩最上端的小小一点,一只长着晶莹薄翼、吃得
油光水滑的血红色蛾子悬停在空中,光是色彩就透着一股凶险。
接着,它停也没停,嗡地一声冲向一个方向,法瑞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它。
在那瞬间,微风吹开纱幔,露出里面的景象。
保罗躺在地上,正狼狈地蜷起身体,雷森从他身边站起来,一副疲惫的样子。
法瑞斯死死抓着手里的那只横冲直撞的小蛾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身体里加了足够的封印,它无法逃走,可
是他也没办法让这玩意儿再回到身体里去,只能在那里感觉它愤怒地扑击,一边担心被亡者发现——他不能一辈子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