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翦幽未再说话,抱著轻寒顺著蔓藤上了石台。
轻寒目中满是震惊,一为翦幽竟肯救他,二为沁风王竟肯答应翦幽的要求,两方震惊之下,竟直到被放到了床上,才
回过神来。
他转头去看翦幽,夕阳的红光直透屋内,翦幽站在窗前取药的身影也被披上赤色霞衣,他虽面无表情,但眉眼间凝聚
著的无尽落寞,仍然异常清晰。
「为什麽……答应救我?」忍不住轻声开口,轻寒心中清楚,只要翦幽愿意,他大可假装听不到沁风王的喊声,呆在
石台之上,不管他死活。
翦幽停下了取药的动作,抬头朝窗外夕阳望了一眼,许久之後开了口,声音有些飘渺,「我记得,四年前那一夜,你
看著我的眼中,满是羡慕。你……并不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根本未料到自己当时的心思已被翦幽发现,此刻听他提起,轻寒顿时有些窘迫。
翦幽又开始取药,声音淡漠地传来:「救人於我而言便是天命,等你病好,我自会赶你下山,其他的你不用多想。」
说完,他将取好的草药扔进药锅中,走过来为轻寒搭脉,漠然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只神色中的凄凉,似是已刻进了
灵魂,根本无法掩饰。
翦幽会救轻寒的理由,有一点他没有说,是因为那夜他在轻寒的目中看到了更遥远无望的期盼。
那期盼,与这四年来时刻缠绕著他的辛酸,似乎一模一样。
封闭了四年重开的风山,对翦幽来说开启了太多回忆,他时常坐在窗边望著竹屋边的空地出神,便好像那里有什麽轻
寒望不见的东西在吸引著他。
轻寒发现他的生活很简单,每日采药炼药,记录各种草药药性,偶尔练功,时常发呆,生活过得毫无激情,便似慢性
自杀一般消耗著时间。
轻寒很想问问他,为何要把自己关在这片狭小的方寸之地中,为何不下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何不去找一个心爱的
人一起共度余生,为何……
太多的问题想问,但是翦幽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态却不容他问,他顶多只会和他说些家常,但是别的,一概不提。
轻寒在他的床头见过一管竹箫,从箫身的磨痕来说应是已有些年份了,翦幽一直精心保养著,却从未拿起吹过。
直到有一日夜里,轻寒被一阵噩梦惊醒,听到窗外呜咽地传来箫声,吹得是首梅花引,本是一首赞美梅花高洁的赞歌
,此刻听来却分外忧愁伤感。
他披衣下床走出竹屋,便看到翦幽站在石台边吹箫,一身月白长衫勾勒出单薄身形,分外神伤。
听到脚步声,箫声戛然而止,翦幽回头,淡然看向轻寒,「吵醒你了。」
「不,是我被噩梦惊醒,与药师无关。」轻寒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著远处明媚星空,皎洁皓月,心中也升起
淡淡伤感,忍不住与翦幽攀谈。
「药师的梅花引是跟何人习来?」
「我师父。」
「药师的曲子吹得很特别,在我印象中,中原也有一位名人擅吹箫,亦以这夹带哀愁的梅花引成名。」
翦幽没有应话,只转过了视线,淡淡看著他。
「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广陵首富季家的前任当家季承轩,便是以
这首曲子、这首诗,闻名天下。」
骤然听到并不完全陌生的名字,翦幽双眸倏然睁大,脑海中想起过去白陌总是在静夜中独自吹奏这首曲子,他心中所
想,翦幽竟隐约明白了。
「药师心中有心结,怎不下山去解了那心结呢?」静默半晌,轻寒再度开口,声音中带著劝说,还有隐隐的不忍。
翦幽没答话,唇边淡淡勾起一丝苦笑,突然伸手搭上轻寒手腕,替他切了脉後收手,转身往竹屋走,「你的病已好了
,明日我送你下山,那人等你也该等得心焦了。」
话音未落,人已进了竹屋,如以往一般拒绝窥探的姿态,让轻寒心中涌起萧瑟苍凉之意。
次日一早,翦幽便送轻寒下了风山,轻寒望著满山冒出的新绿心生感慨,他记得他来时正是冬末,而如今,已是一年
後的春天。
时光荏苒间,竟是毫不留恋。
一路将轻寒送出了风山,翦幽才淡淡同他道别,相处一年,对彼此也算有了大概的了解,轻寒的故事他都听说了,分
别之际,便由衷地为他高兴。
人生还有什麽事,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加让人欣慰开心呢。
望著轻寒一步步走远的身影,他轻叹了口气,风中传来春天特有的清新,他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转身回山,行至蔓藤下,忽然闻到一股本不应在这山上闻到的气味,他转身,循著气味而去,竟被一路引到了靳宇墓
前。
那墓长年无人打理,本已长出了无数杂草,此刻不但杂草被拔尽,坟前的空地上还被淋了许多酒,翦幽方才闻到的便
是这酒味。
心中骤然一惊,他微微睁大双目,群松之间,空气中隐约熟悉的气息让他呼吸一窒,脑海中顿时起了逃避的念头,却
在转身的瞬间,看到一人站在自己身後百步开外,正直直看著自己。
一身银白织光长袍,长发束冠,腰间挂著那块祥云玉佩,个子比记忆中又高了不少。
此刻,季白晨站在树下,修长的身段比五年前强健许多,面容也已彻底摆脱了少年的青涩,透著成熟隐忍的风韵。
「翦幽,我们终於……又见面了。」不复天真的低沈嗓音透风而来,饱满的内力让翦幽一震,五年前明明已经废了他
的武功,怎麽?
「我的姨妈是万蛊堂的高手,是她助我恢复功力。」似是知道翦幽在想什麽,白晨淡淡笑了笑,主动解释。
听到万蛊堂,翦幽藏於袖内的双手骤然握紧,原来季家还有人是万蛊堂的,难怪要害白陌。
「你来作什麽?寻我报断臂废功之仇,还是来让我杀。」冷冷应了声,翦幽全身戒备。
白晨时隔五年再度上山,绝对不可能是来找他叙旧,当日自己废他一身武功,即便有高人相助,复功的过程也必定万
分痛苦。
何况,自己还打断了他一条手臂,将他扔下山崖,这仇,换了谁恐怕都不能不报。
而从白晨已不再叫他师父而是直呼他名讳来看,也许白晨,也已决定斩断过去,不再念旧了。
「翦幽,你若杀得了我,尽管来杀,杀不了,便听我的。」
白晨说话时嘴角一直带著笑容,竟让人分不清他真实情绪,他边说边向翦幽走近,衣袂飘飘之际,周身的气息已经变
了。
翦幽未动,目光直盯著白晨肩部,白晨已拔出了长剑,翦幽见状,不敢再拿树枝对抗,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掌中
不断滋长出冰凌,很快便造出一把冰剑。
下一瞬,两人手中的剑「铿」的一声撞到了一处,翦幽只觉一股巨大内力沿剑传来,当下侧身後退,白晨却得势复近
,长剑随即逼上。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过了十余招,周围树林因他们身上的气场卷风而起了「沙沙」声,翦幽发现白晨显然未尽全力,
可见他武功已远远凌驾自己之上,心中惊诧的同时,出手愈加凌厉。
两人又过了数十招,翦幽手中冰剑寻了白晨一处弱点,直直朝其胸膛刺去。
却不料,白晨明知他意图却不闪躲,左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条红色蛊虫,径直往他脖颈抹去。
眼看冰剑就要刺穿白晨心脏,翦幽幽深双眸中骤然起了混沌暗色,冰剑在碰到白晨前襟的瞬间,突然化成碎冰纷纷跌
落。
而白晨的手指已直接贴在了他脖颈之上,只觉颈边一阵刺痛,随即那小虫便径直钻入了他血管之中。
一霎那,两人都停了手站在原处,风「哗」的一声扬起满地旧叶,却是无处话凄凉的伤情之景。
「你为何……不杀我?」白晨轻轻开了口,低头看著翦幽的眸光里有著隐藏的狂喜和更多的哀愁。
方才那一刹那,只要翦幽再晚一秒收回冰蛊,此刻,他便是一具尸体。
翦幽感觉到自脖颈处不断涌出一阵酥麻痛感,心中暗暗惊异,不知道白晨在他身上放了什麽蛊虫,身体里的力量似乎
一下子全消失了,他只觉一阵头昏脑胀。
他没有回答白晨的问题,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挣扎著要往前走,却被白晨一把搂住了腰。
火热宽阔的胸膛顿时将他包围,翦幽倏然瞪大眼睛,在白晨俯身埋到他颈边轻喃时浑身颤抖。
温热的气息直直喷上他的耳廓,他听到白晨呢喃的低语:「幽,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想了多少年……」
酥麻的痛感使他的意识陷入一片模糊,骤然变黑的眼前,湛蓝的天空上飘著白如棉絮的云,那麽高,那麽远,是遥不
可及的相依和……相偎。
「师父,你为什麽总是只吹这一首曲子?」
「因为,那样可以思念一位故人。」
「师父,到底是什麽人害你,你告诉幽儿,幽儿为你报仇!」
「幽儿,忘记师父,好好活下去,谁都没有……害我……」
「师父……师父!」骤然自噩梦中惊醒,翦幽猛坐起身,胸口心悸得厉害,他紧紧抓著衣襟,许久才让呼吸平静下来
。
过了这麽多年,他竟然还是无法忘记白陌,过去和白陌在一起时的点滴,都那麽深刻地印在记忆里。
「公子,您醒了。」心口的悸动好不容易停下,耳边却传来了陌生的女声,翦幽一怔,这才猛然发现周遭的环境是他
全然陌生的。
雅致的阁楼内摆放著简单的家具,墙上及窗边布著精巧的装饰,素色的窗纱随风轻扬,美貌的婢女温柔地巧笑,这从
未经历过的情景让他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公子一定饿了,玉儿这就去给你准备吃的,少爷就快回来了。」名唤玉儿的婢女乖巧地说完,朝翦幽福了福身,转
身跑了出去。
翦幽脑海中记起昏迷前的最後一个情景,心中醒悟过来这里该是白晨的家,难道他们,已经从沁风国来到中原广陵?
思量著,伸手去摸脖颈处,那里平坦得毫无异状,他自嘲地收回手,蛊虫根本不会留下痕迹,这麽简单的道理,他居
然还要去确认。
试著运功,却发现丹田里一片空荡荡的,想召唤冰蛊,体内却无半点反应,翦幽茫然瞪大了眼睛,白晨居然化了他的
内力,还封印了他使用蛊术的能力?
他到底想做什麽?如果是要杀他,就不会千里迢迢把他带回广陵,可是若不想伤害他,又为何要封印他的武功和蛊术
?
出神间,门外传来稳重的脚步声,和刚才玉儿的截然不同,翦幽抬头,冷冷看向房门。
只见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容貌清俊,气度不凡。
「药师,你醒了,我是白晨的堂弟,我叫夏铭拓。」夏铭拓朝翦幽恭敬地鞠了个躬,随即踏进屋子,翦幽并不答话,
只冷冷地看著他。
「我知道您心中有诸多疑惑,您的师父白陌究竟为何会中融血,季家究竟是否骗了你,白晨带您回来的理由。这些,
您都会在这里得到解答,现在,能否请您跟我去见一个人?趁著白晨还未从商铺回来。」
夏铭拓说完,朝著房门做个了「请」的手势,翦幽未动,挑了挑眉:「要我见何人?」
「家母,季承华,白晨的父亲季承轩的妹妹。」
季承华?难道,便是五年前带走了白晨的华夫人?翦幽脑海中快速闪过这一讯息,当下站起身,点了点头。
确实,围绕白陌的那些谜团,也许只有在这里才可以解开,既然有人愿意告诉他一切,那麽也省去了他继续追查的时
间。
风山封闭的四年,他对融血早已做过彻底的研究,但是後来才发现,他手边拥有的资料实在太少,融血中还有很多疑
点,他根本搞不明白。
跟著夏铭拓出了阁楼,一路穿过奢华美丽的水榭花园,这才到了季承华的房门前。
夏铭拓轻轻敲了敲门,朝著里面道:「娘,我把药师请来了。」
「快……快请他……进来。」门内传来一阵咳嗽声,伴随著苍老沙哑的女声让翦幽心中一惊。
五年前,即便没有与季承华打到照面,但是仅凭石台上留下的香味,他便可猜到那应该是一个雅致贵气的女子,可如
今……
夏铭拓神色间升起哀伤,推开门,在翦幽走进去後,又将门轻轻关上。
昏暗的室内没有点灯,也没有开窗,到处充满了药味和霉味,翦幽望著一屋子漂浮著的防止腐蚀的蛊虫,心中闪过苍
凉。
他径直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子,面黄肌瘦,干枯萎缩,如即将耗尽燃料的煤油灯般仅剩最後的生命,实在无法将她与五
年前的香味联系起来。
而既然他是季承轩的妹妹,年纪应该与白陌差不多,算来,今年应该还未过四十岁。
季承华朝翦幽伸出手,轻轻摆动了下示意他走近。
他知道她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融血的毒性已经发作到了最後,可是,他不会同情她,季家害死了师父,这是他们的报
应。
但是他还是走了过去,在床边放著的椅子上坐下,他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会告诉他怎样一个故事。
「我现在……只靠著这些千尸蛊虫维持生命,所以……不得不叫白晨把你找来。」季承华轻声开了口,虚弱的目光看
向那些浮在空中的千尸,径自带著欣慰的笑意。
「千尸会在你断气後彻底侵蚀你的身体。」冷冷说著,翦幽心中对於季承华是万蛊堂门人的事实,有著深恶痛绝的厌
恶感。
「我知道,对了,你是叫……翦幽吧?」毫不在意翦幽的冷漠,季承华微微笑了笑,即便蛊毒已几乎让她不成人形,
她依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
翦幽只看著她,并不答话。
「翦幽,是我要白晨,把你带回来的……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但是,我不能让白晨和铭拓以後也走上我的後路。白陌
……他是唯一知道怎麽解开融血蛊毒的人,所以我只能求他的徒弟……求你想想办法,解开季家的诅咒。」
「既然知道他是唯一能解的人,为何还要害死他!」
「这一点,我真的很抱歉,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爹送去万蛊堂学习蛊术,爹图的是我可以学成归来解开融血。可是不
行,以蛊克蛊根本就解不了融血,却在那时候,承轩遇到了白陌。我至今不知承轩为何死都不肯让白陌解开融血的诅
咒,但是他当时的行为,确实让季家所有长辈震怒……」
「季家受此诅咒已有百年,这百年间,季家一直努力繁衍後代,所以季家的男子,到十四岁便会成亲,十五、六岁便
当了爹。因为他们知道,孩子生的越多,能坚持的时间才越长,等到诅咒破解的希望才越大……」
「承轩让白陌离开之前,白陌来见我,说要再去看融血母蛊一眼,万一以後想到别的解咒方法,他好告诉我们。我带
他去了,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砍下一半的母蛊放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还说,只有带著,才比较容易研究出解决方法
。翦幽,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麽做,也没想到那一半的母蛊,这麽快就会害死他。」
「其实,白陌走後没多久,承轩就病逝了,所以白陌後来写来的信,一封都没有收到回复,白陌死的那年我去过风山
,那时你还小,没有发现我。我回来之後,家里的下人得知白陌死了,都以为当年是我们害了他。再後来,其他和我
同辈的人也陆续走了,我因为懂些蛊术,这麽多年来一直用蛊虫维持著生命。所以我本来把希望托付在白晨身上,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