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公寓(六至九个故事)——蝙蝠
蝙蝠  发于:2011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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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内脏都不见了,不管是心肝脾肺肾还是胃或者肠子,全部被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腔。


行尸一般是不会流血的,除非有人动了他的东西。

女孩的妈妈挣扎的身体瞬间僵硬,虽然她没有发抖,但温家兄弟知道——她已经吓得抖不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她还没有昏过去呢?温乐源看看她和身体一样僵硬的表情,心想。再傻的人都该看得出来今天的情况

不对劲,普通人看到自己女儿那情况早就昏过去无数次了,更何况现在又看到行尸这副模样……


“我说了我不会还你,”女孩挑起又细又淡的眉毛,语气中带了点无赖,“反正你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留恋的

呢?把它借给我又怎么样。”

“你真的不还?”行尸问。

“不还。”女孩回答得理所当然。

行尸双手一拍地板,借着双腿残肢和上肢的力量向女孩猛冲过去。女孩的轮椅在原地滴溜溜旋转起来,当行尸就要触

到她的时候,骤然伸出细瘦的双手抓住他的衣领,借着旋转之力将他顺势甩出,行尸毫无抵抗能力地飞向了落地窗的

玻璃。


不管他现在力气有多大,根本上也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罢了,撞上去的结果和女孩的妈妈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温乐

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他,如果能让他就这么碎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们的任务就可以提前完成……而这代价也不

过是最多让他多痛苦一会儿罢了。


温乐沣本以为温乐源会出手,然而直到行尸哗啦一声冲破玻璃没入璀璨夜色,从破洞中疯狂地灌入了冰冷的寒风,他

才发现温乐源的意图。

“哥!你怎么能这样!”他怒吼。

明明没有必要的——为什么要让那个无辜的行尸多受苦!

几乎是本能地,他的魂魄脱体而出,想立即追随而去。温乐源回身,一掌拍在他的天灵盖上,脱体的魂魄被强行压回

了体内。温乐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向后倾倒,温乐源紧紧抱住他,庞大的身躯仿佛封印一般,温乐沣的魂魄在

躯壳里徒劳地左冲右突,就是无法脱身。


“别在这里走——”温乐源咬牙切齿地说。

温乐沣脑中闪过女孩苍白的脸,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温乐源没有救人的意思,温乐沣被压制无法动弹,女孩自然不会出手,女孩的妈妈毫无作用,这么说,行尸就应

该死定了才对……

不。

……还有一个人!

在温乐沣脱体被压制的同时,一个灰色的影子在他身后一闪,跟着行尸掉落的轨迹猛扑出去。

飞速的下坠,对行尸来说没有太大的感觉。他既不是活人,自然没有求生的欲望,当然不会痛苦也不会恐惧,但是他

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死,因为他要的东西还没有找到。他千辛万苦变成行尸,不是为了来这里和那个妖怪聊天后便被

扔出来的。


但……现在想什么也晚了吧。

很多很多的回忆,在眼前一件一件闪过。很快,却足够他看清自己这短暂的一生。

后悔吗?没什么好后悔的,想要的东西,总能在与父亲和命运的战斗后逐渐得到,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生虽然短暂

,但他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包括……包括……离开父亲……


上方传来呼喝的声音,一个熟悉的身影追随着他坠落的轨迹扑了下来。

——他要闯出只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有自己的思想,他有自己的选择,他决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攥在别人的手里,

即使,那个人是真正爱他的亲生父亲!

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已经看到了对方的脸,但他还是有种恍然梦中的感觉。

——他从不觉得自己的选择错误,即使,看到父亲寂寥、失望却沉默的表情。

对方追上了他的速度,一把捞住他的腰带,两人在半空中翻滚几圈,降落的速度霎时慢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他总有一天会回到父亲的身边,告诉他当初的放手尽管剧痛但其实多么正确。

拉住他的那双胳膊并不强壮,比起他年轻的肌肉差得太远,可现在它就是他唯一的得救机会,即使他从来没有想过在

这种情况下接受对方这样的帮助。

——然而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强烈的愿望而停止转动,他想过很多很多可能,却没有想过父亲的生命也会有走到尽头

的一天。

他们的身体向上浮去,他看看对方艰难地拉住他的表情,缓缓伸出手,抱住了那纤细柔软的腰肢。

——直到那一瞬间他才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漂泊在外、倾力打拼,总以为是自己的力量,其实不是。即使是他抛弃了

那个家,即使父亲在他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说滚出去了就别回来,他却知道父亲仍会给他留出一片小小的空间,不管他

飞出去多远,都有一个地方让他可以随时回去。父亲手中牵了一条让他们可以借风飞翔的长线,他们却以为那是自己

坚强的双翼。被爱的人拼命挣扎,有恃无恐地伤害,父亲受伤了,他们谁也没有看见。


对方愣了一下。两人已回到最高层,对方拉住他一个翻滚,从玻璃破裂的地方钻了进去。

行尸倒在地上,痛苦地一口一口喷着暗红色的血。阴女士半跪在他身边,喘息得非常厉害,却不忘以一手托着行尸的

头,以免他仿佛永远流不完的血倒灌回去。

“把你偷他的东西还给他!”她抬头,厉声说。

“不还。”女孩淡淡回答。

阴女士的脸变了。明明还是她的五官,却好像在上面重叠了一张别人的脸,陌生、凶暴而残忍。她低吼一声,声线忽

然变得低沉粗哑,然后——一个好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的身躯从她体内长长地拉了出来,带着那奇怪的声音向女孩——

的妈妈冲去。


女孩变了脸色,轮椅发疯般旋转着冲到母亲身前迎击,但那“东西”却似乎已经计算到她的动作,在即将碰到她的前

一瞬间,一个骤然地90度左拐,绕过女孩的身躯“嘭”地一声打中她身后的女人。


女孩瞪大了眼睛。

女孩尖叫起来。

房间里所有的玻璃制品都乒铃乓啷碎了,落地窗当然也不能幸免,刚才被撞后留下的玻璃茬在厉叫声中全部碎成了粉

末,所有人都在突然变大的寒风中捂住了耳朵。

但“那个”却丝毫不受她影响,胁持着痛苦地捂住下腹的女人,一直退到没有任何遮蔽的落地窗前。

“把他的东西还给他!”“那个”厉声道。

“那个”是一个有些年纪的男性,不高,非常瘦,但他抓住女孩妈妈的手却非常有力,手背上甚至浮起了很粗的青筋

。他的脸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的。


“放下我妈妈!”女孩恶狠狠地说。

“把东西还给他!”

“你放下我妈妈!”

“我不怕再死一次,”那人同样恶狠狠地说,“但是我可以把你妈妈一起拉到下面去!”

他拽着女孩妈妈往后退了半步,她颤巍巍地随着他后退,忽然一脚踏空,她尖叫起来。

女孩扶着轮椅的纤细手指浮现出凹凸不平的粗大骨节,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浓厚的杀意,仿佛一个控制不住就会

扑上去把他撕碎。

女孩忽然回头看向倒在一边的行尸,行尸看着她的眼神微微一笑。阴女士轻咳一声,挡在了他们之间。

“莫把事弄成这哈,”她刚才还是标准普通话的口音奇异地带上了浓厚的方言味道,对行尸说,“我不知到底她拿了

你啥,不过有话好商量,反正你都死嘞……”

“我不会还的!”女孩尖锐地说,“有本事你们杀了我!食尸就是食尸,你们以为我吃掉的内脏还能吐出来给你吗?

不可能!能让它们在我身体里多活一年是你们的荣幸!反正你已经是死人,还要内脏干什么!”


“食尸?”那位老年男性疑惑地问。

阴女士微微叹气:“这女孩,五年前变成了食尸……”

行尸之所以是行尸,是因为他自己的愿望没有完成。

而食尸之所以是食尸,却是因为别人的愿望没有完成。

行尸因为想活下去的强烈愿望而变成行尸,食尸却是因为别人想让他活下去的强烈愿望而成为食尸。

所以女孩变成了食尸,一年便要换一副内脏,否则她全身都会开始腐烂。这一次她选中了刚刚因车祸而死的行尸尸体

,虽然当时他的肝脏和胰脏都被撞得稀烂,但这对食尸来说不是大问题,因为她只要那大部分好的脏器而已,肝脏和

胰脏……没有也无所谓。


“你们胡说!”女孩的妈妈尖叫,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正被人胁持一样,“我女儿好好的!她根本没死!什么食尸!她

才不吃尸体!我了解我女儿!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比普通人弱!骗子——!”


她的声音过于高亢,吵得人脑袋都在嗡嗡作响。温乐源皱眉,和温乐沣一起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够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冷静地看着她的母亲,“放开我妈妈,我把东西还给他。”

“我女儿才没有拿你们的东西!”女人又尖叫起来,“她绝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我是她妈妈我了解她!你们这样逼她

没有好处!一定有哪里弄错了是不是?!女儿!告诉他们你根本没拿!我们家的人从来不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女孩垂下眼睛,柔和地微笑:“妈,你真了解我……”

她的妈妈几乎是喜极而泣了。

“没错,你是我的女儿,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干出那种事的……”

女孩打断她:“妈,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她妈妈一愣。

“你一直在保护我,可是你真的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吗?你知道我干的那些事让人多恶心吗?每当我干了什么的时候

,为什么你不来问我?为什么不来骂我?为什么你只会对我说我做得对,其他的话却半句都不说?”


“那……”

“你了解我,你了解我什么呢?我死的时候你连知都不知道呢。你哭了吗?你为什么要哭呢?不是你让我变成食尸的

吗?你知道我变成食尸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每次去太平间都干什么吗?你知道我第一次吃内脏吐了吃吃了吐多少次

才把它们都吞下去吗?”


女孩的妈妈五指扣住自己的脸,那用力内扣的手指好像要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

“你爱我吗?你爱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呢?如果你是真的爱我,那为什么我死了我变成食尸我身体变成这样我性格

变成这样我的外貌变成这样你却一点都没有发现到?如果你不爱我……那我又是为什么才会变成食尸的呢?”


女孩的声音又轻又冷,好像从天而降的雪花,当你想欣喜地接住它柔软的身体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它冻住了。

“那个人……”她用下巴点一下胁持着妈妈的老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女人已经有点昏乱了,她似乎要想很久才明白女孩说的是什么。

“他?我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女孩指向已经不再流血,在温家兄弟的帮助下慢慢站起来的行尸,“你还记得他吧?”

她妈妈沉默不答。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见了,”女孩也不指望她的回应,继续说道,“我就在你眼前把他撕开,把内脏都吞下去,

你却装作没有看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老人全身颤抖起来,扣住女人咽喉的手浮现出道道极粗的青筋。

“人心的味道有多恶心,你根本不知道,对吧?我不想吞它!我根本不想!你知道人心里有多少种味道吗!好涩好苦

你知道吗?!因为他在流泪啊!妈!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吗?因为他回不去了啊!因为我把他的脑子吃了!他连自

己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也忘了啊!”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啊……

 

女孩一边吃一边哭,抽噎和吞咽的声音混在一起,合成了诡异的曲调。

“别哭……”

“你懂什么!”

“我懂……”

“你什么也不懂!”

“我真的懂……真的……”

行尸——那时只是一具刚死的尸体——抬起手,将一样东西塞到了她的手中。

“我懂,所以我把它借给你。”

“这是……?”

“记住,这是我借给你……要还的……”

 

“为什么我不能选择我自己的死活啊!”女孩用力抓着自己残缺的下半身,几乎是凄厉地号哭,“把我生成这样我不

埋怨你,但是我受不了啊!我也想变得漂亮!我也想像别人一样能跳舞能逛街能和朋友一起玩……为什么不行!为什

么不行!为什么你要我带着这种身体连死都不行!我看着自己的模样连自己都恶心啊!妈!连我自己都恶心啊!为什

么你却要我‘坚强’地活下去?!我用什么来让自己坚强!我是残废!我是死人!我是怪物!为什么我都这样了你还

不让我死!这就是你为我好的方式吗!”


寒风,吹得每个人身体都在发冷。

冷得受不了。

从骨头里开始打颤。

女孩的妈妈听她说一句就在自己身上抓一道,直到鲜血淋漓。

我们总想给所爱的人最好的,因为那是我们的爱,怕所爱受伤,怕自己心疼。

可是什么才是最好的呢?送给绘画天才的女儿一架高级钢琴?还是情人节给妻子一套很贵的化妆品?

也许这条路在你眼中的确很好,但别人走在上面也许就会被隐藏的荆棘扎破脚。

你永远无法理解别人心里的想法,即使是你的孩子,即使是你真爱的人。对某人来说最好的路,应该由那个人自己选

择。

我们说“我爱你呀”,“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呀”,“这才是对你最好的,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呀?”。

如何最好?

如何最好?

只想要一套水彩的孩子会为钢琴高兴?——即使它很高档。

等待着玫瑰的女人会为化妆品而欣喜?——即使它很贵重。

有些人明白,有更多的人不明白。

于是我们看着所爱的人抱着那珍贵的礼物,勉勉强强地笑一笑,对他们说声谢谢。

谢谢你这么爱我。

谢谢你把我想要的夺走又把你想要的塞给我。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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