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人情冷暖,刻薄嘴脸,惟有那个不知世事的小婴儿,朝他笑得欢快。
再稍大点的时候,也不知是为什么,见了傅言就要缠着他。
只要是傅言在主宅的时间,傅明谐便成天乐呵呵的,黏着小叔不放。
就算几年之后长大了,这种亲近也只多不少。
见着了的人,都说这是小少爷和七爷的缘分。
连傅明谐后来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什么事也不懂的时候,就知道要缠着小叔。
也许是因为那张冷淡俊雅的容颜。
也许是那个独独对自己绽放的笑容。
也许,后来就成了习惯。
像毒瘾一样,难以戒掉的习惯。
傅言二十五岁的时候,老太爷久病不起,撒手人寰,留下遗嘱,将傅家财产分了一些,给傅家的所有子孙。
只是这些,都不能带走,人在傅家的一天,可以享用,可以支配,若想独立出去,属于傅家的东西,分文都不能动用
。
而傅家当家人这个位置,留给傅言。
而不是傅家任何一个嫡子嫡孙。
这个消息无异于重磅炸弹,将傅家所有人都炸飞。
傅家当家人,当然不仅仅是指傅家明面上那些生意,还有见不得光的那部分黑道势力。
傅言,这个来历不明出身低微的私生子,居然就飞上枝头当了凤凰。
傅家三个嫡孙中,只有傅忻性格懦弱,不争不抢,对此毫无异议。
但除了他之外,所有傅家人都不服气。
那个时候,傅巍已经不在了,就在傅老太爷逝世的前两年,据说是纵欲过度,死在女人的床上。
这种死因傅家人自然是羞于启齿的,对外只说心脏病发。
所以傅家资格最老的人,就是容玉凤。
容玉凤自然是第一个反对的。
但是她反对也没用,老太爷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律师作证。
于是她想到了策反。
反正傅言一个黄毛小子,先不说傅氏企业,单就道上那些人,谁会服他?
他凭什么?
但是容玉凤料错了。
她私底下找到那些傅家的元老和其他势力的大佬,许以种种好处,让他们一致反对傅言,改而支持自己的三儿子。
黑道四大势力聚会那天,她中途进场,信心满满,得意非凡,看着傅言冷冷淡淡的面容,准备让他万劫不复。
结果却是自己万劫不复了。
话一出口,没有人附和她,大家都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只有一个人说话,那就是傅言。
来人,把傅夫人送回去。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终于让容玉凤爆发出来,张牙舞爪。
傅言,你这个野种,你别得意,总有一天,你会被人拉下来的,你会死得很惨,我诅咒你……
下面的话没能说出来,因为她的嘴已经被塞住了。
家门不幸,出此丑事,叨扰诸位了。
傅言看着她被拖出去,转头向所有人微微一笑,斯文儒雅,君子谦谦。
那个时候,众人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手段凌厉,却没想到,在那之后,傅家会在他的带领下蒸蒸日上,而那个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的傅七爷,自此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存在。
其实,傅言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在万人之上,体验那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不是他权力欲过重,也不是他欠虐,而是他
不得不这么做。
如果不一直往前,就会被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人伸脚绊住。
而傅家,乃至傅家外面,这种人多得很,数都数不过来。
他不想成为万劫不复的那个人,所以,只好委屈别人万劫不复了。
他那位异母兄长的儿子,不仅不因为上一辈的恩怨疏远他,反而一直粘在他身边。
正好傅言也没有儿子,便把他当成继承人来培养。
当年自己所接受过的东西,一样不漏,倾囊教给那个人。
只不过自己是由老太爷请来的老师教授,而他是由自己亲自来教。
曾几何时,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也有长大的一天。
玉树临风,西装革履,身高甚至不下于自己,走在外面,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当然,不是纨绔子弟。
他何其欣慰,原来自己当起老师来也是有一手的。
看着桃李长成,成就感不言而喻。
虽然这桃李只有一棵。
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离开傅家,也可以考虑一下,去当个老师混混。
想来不至于饿死。
第 13 章
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将满屋罩上朦胧的明亮。
所有的摆设,家具,甚至那些瓷器的位置,一如他没走之前的模样,纹丝未动。
当眼睛适应了光线,段初言环顾一周,叹了口气。
撑起手肘想坐起来,动作缓慢小心,却还是牵动了伤口,撕裂般的疼痛提醒着他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事情。
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了唐装,柔软的布料在皮肤上摩擦,带来久违的熟悉感。
身体中了两枪,也不知昏睡了多久,精神依旧不见得大好。
推门声响起,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看护服的小姑娘,从未见过。
手上端着一个盘子,放了些粥和小菜。
见他醒了,大吃一惊,忙走过来把盘子放下,又要来扶他。
“傅老先生您醒了?药效没过,我以为要明天才醒的。”
一句傅老先生,让他刚进嘴的水差点一口喷了出来。
那小姑娘却浑然未觉,絮絮叨叨念了一堆,伸手拂他额头探温度,又走过去将窗帘拉开。
落地窗外的风景,依旧那么熟悉,仿佛他从来就未曾离开过。
“我哪里老了?”段初言轻笑,挑着眉,故意逗弄她。
“这家里有两位傅先生,傅先生说您是他小叔,为了区分……”
小姑娘见他神色,不由满脸通红,移开视线。
“傅明谐呢?”
小姑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傅先生好像有急事出去了,之前他一直守在这里的。”
段初言皱了皱眉,他本想一走了之,不料碰上陶然被绑架,连累自己还没来得及走,又回到这里。
现在再想离开,只怕就有些麻烦了。
这三年里,傅家纵使还有不服傅明谐的人在,也都被他收拾妥当了,这会让自己回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明显
是多余的。
那他是想做什么?
这个房间曾是自己最熟悉的记忆,也是难以磨灭的心病,若是以前,他永远也不会再踏进来半步。
那人吃完粥,便转头望向窗外,神色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馨不敢打扰他,默默地收拾东西,过了一会,见那人已经睡着,便端起东西,放轻了脚步走出去。
她本是傅明谐临时请来的看护,自然不认识段初言,听管家说这里面的人是雇主的叔叔,那自然以傅老先生相称,不
料闹了个笑话。
这男人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容貌俊雅,举止斯文,哪里是她想象中人家叔叔的模样。
本以为傅先生的外表已足够出众,却没想到这人更胜一筹。
再次醒来,已经接近傍晚。
云霞将天际染成红色,连带着这间摆满宋瓷的屋子,也显出端庄凝重的色彩。
段初言半靠在床上,并不急着起来。
对他来说,现在无人打扰,正适合理清思路。
傅家已经不属于他,他也从没想过要拿回傅家。
一山不容二虎,就算没出过那件事情,他也是迟早要走的,否则他在一日,自然会令有心人别有想法。
无论傅明谐是念旧情也好,为了软禁他也罢,现在自己伤势未愈,确实并不适合走。
不妨便多待几日吧。
让我看看,在这三年里,你究竟做了什么。
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个人。
身形高大,却从没见过。
那人转过身,见他要出去,伸手便拦住,礼数周到,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敬意。
“对不起,没有少爷的许可,您不能出去。”
头还有些晕,他伸手揉了揉眉心,略略眯起眼。
“你是?”
“我叫闻仪。”
名字婉约柔和,人却截然相反,一道伤疤在那张浓眉大眼的国字脸上斜斜划过,只差没写上我非善类四个字。
“我从没见过你,新来的?”段初言微微一笑,也不发怒。
“两年前少爷救了我一命,后来就让我跟着他了。”
对方言简意赅,绝不多说一句,见他没有强行要出去的打算,也就放下手。
段初言突然伸手扼向他的喉咙,闻仪一惊,想要还击,却突然想起傅明谐的话,只好把伸到半空的手硬生生改成阻挡
,身体一边后退了几步。
谁知对方只是轻轻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扭,闻仪便发现他的手劲很巧妙,看似没有花力气,实际上连自己也挣脱不
开。
段初言轻笑,放开他,右手却多了一把枪。
正是闻仪时时带在身边的,以防不时之需的。
闻仪大惊,根本没发现他是如何得手的。
如果这个人想杀他,那此时自己已经是死尸了。
“你的身手是沈末教的吧。”段初言把玩着枪,嘴角噙笑。
闻仪沉默。
“沈末,当年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包括你的少爷。”
“至于你,还需要多学几年,就这副身手,真碰上反应快一点的杀手,明谐就有危险了,希望你不是他的保镖。”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闻仪,拍拍对方的肩膀,把枪还给他。
闻仪受此打击,一时无语,等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施施然走出老远。
从屋子出来往右拐,是一片花圃。
曾经他一有空就会到这里来,浇水养花。
他并不是爱花之人,只是这种行为能调节心情,冷静思考。
背对着他的人,正蹲下身子修剪枝叶,专心得没有注意到身后动静。
段初言嘴角微微扬起。
“平叔。”
那人一震,颤巍巍地站起来,转身。
“七爷……”
激动和欣喜的表情在那张老脸上浮现,平叔疾步走过来,似乎想抓住段初言,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把剪刀,一时有
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七爷,您醒了,怎么自个儿跑出来了,外面还冷,呃,要吃什么吗,平叔去给你做……”
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段初言却没有半分不悦。
这个老人从他进傅家的那天,就被傅老太爷派来照顾自己,后来自己接掌傅家,又把他拔擢为管家。
“平叔,”他打断老人,“去帮我拿件外套吧。”
“是是,我这就去!”平叔拿着把剪刀就冲进屋去。
段初言望着这些花草。
它们都被照料得很好,就算没有他,依旧热烈地绽放。
这世界也是如此。
没有谁少了谁,会活不下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以为是平叔,头也不回。“平叔,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他察觉有异,正想回过头,身体却突然被拥入一个怀抱。
那人站在身后,像害怕他挣脱似的,紧紧箍住。
熟悉而温热的气息在耳畔萦绕,话语贴着鬓间,如同厮磨。
“七叔……”
“七叔……”
声音低沉,有些颤抖,比三年前,却又成熟了不少。
“七叔……我好想你……”
段初言任他搂着,一动不动,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可以对任何人心狠手辣。
他可以对任何人无情无义。
却独独,这个人是例外。
看着他从襁褓的婴儿,到俊秀挺拔的男人,是自己一手慢慢地调教培养。
从他三岁到十岁这七年间,两人几乎寸步不离。
整整二十六年,如父子,如兄弟,这种感情已经深入骨髓,渗入血肉,再也无法割离。
就算那个人,做了那种事情……
自己也只是痛心,而非痛恨。
“放手。”他淡淡道,感觉身后的人立时一僵,抱得更紧。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七叔……”那人终于松了手,声音半是悻悻,半是委屈。
“我怕我一松手,你又不见了。”
他回过身,只见傅明谐神色温柔而心酸,笑容却是极欣喜的。
许久不见,这个人已经学会用温文儒雅的表相,来掩盖底下的心思。
尽得他的真传。
“我不会走。”在伤好之前。
“真的?”那份欣喜却不似作伪,浑然溢于言表。
“我饿了。”
“我们去吃饭。”反应极快地接上,一边伸手过来握住他。
就像小时候一样。
段初言心头一软,没有挣开,便任他握着。
饭菜是刚做好的,热腾腾冒着香味,一看就是平叔的老婆平婶亲自下的厨。
傅明谐在一边笑道:“平婶听说你回来了,特地下厨做的,平时连我也没这待遇。”
嫩滑的鸡肉入口即化,又夹着丝丝葱姜与冬菇的味道。
他并不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少时的变故和这几年在外,生活都是自己打理的,做饭自然也不例外,但是无论他再
怎么做,也做不出平婶这味道来。
见他动筷,傅明谐也跟着拿起碗。
一顿饭吃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但气氛却并不僵持,甚至是有些和谐的。
他们都没有想过,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彼此还能有心平气和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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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林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医院了。
偌大的病房,设备齐全优良,却空无一人。
身在豪门,并不就比别人幸福多少,对于亲情这种东西,他早已不指望。
顾林冷冷一笑,突然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段初言肋下和大腿都中了枪,伤势要比他眼中许多,不知道怎么样了。
心念一动,翻被下床,右腿还不能使力,就一点一点地挪去门口。
“你在干什么?”
抬头一看,站在门口的人是陶然。
“你来做什么?”顾林停住脚步,一手撑着床沿,“初言呢?”
“我不知道。”陶然拧着眉毛,有点烦躁。
自己在碰到傅明谐之后,就被他手下送回陶家。
在那之后,就没再见过段初言,而受了绑架刺激的陶家人更不会轻易放他出来。
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出来,赶紧先回学校找了一番,却没见到人,更听到一个震惊的消息。
那人已经辞职了。
想起见过他的最后一个人是顾林,又匆匆来了医院。
结果又是失望。
“学校呢?”顾林也皱眉。
“学校的人说他辞职了。”陶然抿了抿唇。
“我找遍市内医院的所有住院记录,也没有他的名字。”
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带回了傅家。
他并不知道那人跟傅明谐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为什么当年的傅七爷会不惜放下一切离开傅家,成为段初言。
陶然打听过了,虽然众说纷纭,但真正的原因却无人知晓。
如果两人之间有恩怨,那么他回到傅家,岂不是危险?
两人从小斗到大,陶然的神色变化,顾林就算猜不出全部,也能看出个大概。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什么,你好好休养,我先回学校了。”陶然淡淡说道,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