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知道了。”
合上门,望着伫雪院里已然熟悉的雪景,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阵惘然。
院里的积雪越来越浅,树枝上的白色也越来越少,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算算,这次醒来,快有一季的时间了。再过不久,该是春天了吧。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会有微微的和风轻拂,会有漫山遍野的鲜花绽放,是个美丽得让人期待的季节,是个温暖的没有雪的季节……是的,没有雪的季节。
等到春天来临,雪便会融化,一切,也就结束了。
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从踏进访岁园开始,甚至从忆起“初雪”之前的我开始,我便已经知道了结局。于是我做了决定,决定留在皇甫炽身边,我都已经决定好了啊……这会儿,又是在迷惘些什么?
侧过头,视线对上白白的两团雪,那是我和皇甫炽做的雪兔,没有了我所施加的力量,它们不会蹦也不会跳,只是普通的雪团而已,等到春天时,势必要融化的雪……此刻是那么紧紧地相依偎着,那么的恋恋不舍,却是早已经注定了分离的命运……
我闭上眼,平息心中忽起的骚动。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可遇而不可求,你说得对,稚雀,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能做的,便是在结束之前,好好地珍惜现下的一切,守着伫雪院,守着皇甫炽,只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头一次踏足霁月轩,皇甫少对我的到来显得相当意外,许是平日里与我水火不容,从未想过我会有主动来找他的一天吧。
我也不多做寒暄,直接道明我的来意,他听了后略微思量,遣退了仆人,对我直言不讳:“这次的事不能全怪你。虽是因你而起,但让人有机可趁的却是我。”
被他这么一说,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不明所以地等着他解释。
“一开始我就很反对皇甫炽带你公开露面,虽然这样可以省下许多麻烦,但却有损皇甫炽的声誉,可他相当坚持,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我是受益的那个人。”
“这并不是你的错。皇甫炽一向固执,一旦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我还真没冤枉他,当日一反常态带我参加皇甫少的婚宴果然是有预谋的。不过,他自己也因为这事儿生了不少闷气,我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到此,我还姑且可以当自己没错,可之后就确确实实是我的责任了。”
“?”我继续不明所以。
他略显无奈地开口,眼底百般不情愿:“虽然我对你颇有芥蒂,但也不得不承认你有一副倾城容姿,凡夫俗子见了你难免会起色心。皇甫炽将府中的事全权交给我处理,我却没有保护好宅里的人,这是我的过失。”
……他这是在怨我红颜祸水吗?长成这副德行又不是我的错,况且我也没想惹是生非,是人家自己找上门来的,这样也能怪到我头上吗?……如果稚雀长得平凡一点,我是不是就可以有张平凡的脸?那样也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现在可不是计较长相的时候:“知道是谁要掳我吗?”
“吏部尚书江兢的独子江勤,”他语气一沉,眉峰一皱,脸上乌云密布,一副风雨欲来之势,“也是皇甫家分家的女婿,婚礼上他见过你之后,就打算着要掳你回去。”
“哦。”也难怪他会生气了,就算一表三千里,亲戚终归是亲戚,脸上无光啊。
许是我的反应太过平静,惹来他簇眉怀疑:“你该不会一开始就知道了吧?”
“没那么神啦。”我淡笑着摆摆手,“我只是想,来参加你婚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此府里的戒备比平时还要森严,既然能让那几人人混进来,对方必定是来参加婚宴的客人,但我不认为分家的人会蠢得去招惹皇甫炽,交好的权贵们也不会傻得得罪皇甫家,这么一想便不难猜出,此人不是皇甫家的人,但与皇甫家应是有些渊源,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吧?”
他看我一眼:“那你为何离开?只要你大声呼救,定会有人赶来救你,你为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难得喜幸的日子,何必多生事端。”本是这么想的,却没料让梅香撞见,惹出更大的风波来。
“……那几个人被废了手脚送去官府,江勤现在已是废人,皇甫炽还放话说,今后凡是与江家交好之人,就是与皇甫家为敌。”
“…………”我微怔住。怎么也想不到皇甫炽会有这么过激的反应。
“自我入府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面管事,也是我第一次见他盛怒的样子,初雪,”他望着我,眼底有些不甘,语气却是无奈,“这些都是为了你。”
“……你想说什么?”平日里他对我一向视若无睹,这会儿却是一副要摊牌的口气,莫不是要兴师问罪一番?
“对你而言,皇甫炽是什么样的意义?”他反问我。
这还用说吗?“他是我的朋友。”
“除此之外呢?”他追问。
“除此之外?”
“……对我而言,皇甫炽是我的目标,只要能超越他,只要能让他正视我的存在,不管多少苦我都愿意吃。”皇甫少说得认真,“我自幼在本家出入,看着他在人前威风八面一呼百应,却其实寂寞的很,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亲近的人,少主的身份和多病的身子,使得他不单没有朋友,甚至连个玩伴也没有。我也知道族里的人背地里都把他当成皇甫家巫觋血统传承的工具……那样,太可悲了。”
可悲吗?身为这个家的少主,身为皇甫一族最出色的巫觋,这种事是在所难免的吧?其实,他若是不愿意,谁也勉强不了他,只是他责任心太重,自己约束了自己而已。像现在,他不是把所有的责任都交给了皇甫少,自己为所欲为的很吗?
“我努力让自己变强,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平等地站在他面前,希望可以做他的朋友,希望多少能将他从皇甫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可从始至终,他只在意你一个人。”
“…………”原来……也难怪他会讨厌我了。
“我并没有打动他的能力,这点我很清楚。他自幼体弱多病,族长和族长夫人不在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你或许不知道吧,他以前根本就不肯喝药,不论谁劝他他都不听,就像是随便什么时候死去都无所谓,对生完全没有留恋……直到你来了以后。”
“…………”
“你只以为他当你是唯一的朋友,却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多么重要吧?初雪,你恐怕小瞧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或许,是他刻意不让你知道吧。”
“怎么说?”我沉声低问。该不会皇甫炽又瞒了我什么事了吧?
“你可知道,他原是不在乎这一身病骨,也不在乎能活多少时日。自你来了,他才肯每日喝药,每日静养,才有了活下去的渴望——只因为有你在。”
心底泛起一丝苦味,想起他每次喝药时皱成一团的脸,和之后讨糖吃的模样。每次都说着“好苦”,却一次也没犹豫地喝下……
“初雪,你又是怎么看待他的?”皇甫少话锋一转,甚至咄咄逼人起来,“他对你至情至真,那你呢?你多少,可有些在意他、放他在心上?”
我望着皇甫少格外认真严肃的表情,坦然道:“那是自然。”
“那么,你可爱他?”
“爱?”那么独占的感情……心中犹有一丝犹疑,我选择视而不见,轻快地回答,“我爱他。”……应该……是吧?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离开他。”皇甫少说这话时,语气是不容错辨的责备,“我不希望再看到他了无生趣的模样。”
了无生趣?我簇起眉,想起昨日他无神的眼,那就是我离开的后果吗?若我一直不回来,他是否也会一直坐在门边,就那样等下去?
“为什么不阻止?他的身子那么弱……”话才出口,我就已经后悔了。
“你以为有谁能阻止得了?”皇甫少苦笑,“偌大一个皇甫家,有谁能够忤逆少主的命令?”
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皇甫少无法成为皇甫炽的朋友……以他对皇甫炽的心意,真是可惜了……
“……你放心,我不会再放他一个人了。” 这也是我回来的目的。
“最好是这样。”他敛起表情硬声道,颇有些当家的气势,却还是没能让我放在眼里。
毕竟还是十六岁的少年,为了喜欢的人会气会恼会咄咄逼人,何况还是为了皇甫炽……意识到这点,不由对他生出些好感,以及……某种同病相怜的情绪。
我垂眼淡道:“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想了下,末了还是再加了句,“有空,多来伫雪院坐坐吧。”
无视他疑惑的眼神,我径自离去。
有空,多来看看你喜欢的那个人吧,再多说些话,再多看几眼……
时间,不多了……
出了霁月轩,我一路往厨房走去。路上遇见宅里的仆人们一反常态,不但跟我打招呼,有些还甚至和我攀谈起来。
“初雪,昨天那几个混蛋有没有伤到你?”
“没,我躲得快,他们抓不到我。”我茫茫然回答。
“哦,那就好!那就好!”扫地的年叔猛拍我的肩。
“江勤那小子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连咱们皇甫家的人都敢掳!真是不要命了!”
“就是就是,仗着他爹是什么吏部尚书就胡作非为,还真以为咱们皇甫家好欺负不成!”
“初雪你别怕,凡事有少主给你罩着,绝不会让外人亏了你!”负责园艺的顺伯一手拿着修剪花枝用的大剪刀,一手捏拳义愤填膺道。
“嗯,我知道,我不会怕的。”我盯着那把锋利得晃眼的剪刀淡声回道。
“你别看少主平时那么严厉,其实他人可好了!上回我儿子得了重病差点死掉,是少主找了全城最好的大夫才给看好的,就连药也都是府里拨下来的最上等的药!要不是这样,他恐怕早就……唉,
我实在不知怎么感激少主才好!就算下辈子让我做牛做马,我也要报答少主的恩情!”
“嗯,我知道,福伯,你儿子没事真是太好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了你。
“少主他真的是个好人,初雪,任谁都瞧得出他对你是一往情深,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他啊!”
“虽说我们也想见少主成家生子,可既然他中意的是你,咱们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要少主能开开心心的,咱们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你和少主的事咱们都看在眼里,少主他从来没个伴儿,咱们看着心里不忍,可也没法子!有你在,我们就安心多了!”
“是啊是啊,少主就拜托你了,初雪!”
“…………”
……敢情经过昨天的事,他们把我当成自己人了?之前明明当我凶神恶刹似的逼之惟恐不及……
人类的心态,居然可以转变得这么迅速,着实叫我惊奇。
……不……应该说,是因为皇甫炽选择了我,他们才接受我的吧……他果然,是个深得人心的少主。
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厨房,门开着,只一个扎两条辫子小姑娘在忙着看火。
“梅香,我来拿药了。”我如往常一般站在门前轻喊一声。
梅香抬起头,望着我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取了一直温着的药盅,包上厚厚一层递给我。
我接过,从怀中取了一枝雪白梅花给她:“昨天吓到你,对不起。这是赔礼。”
她盯着白梅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宝贝似的护在怀中,嘴角扬起浅浅的笑。那梅花,是回来之前跟稚雀讨来的,看她似乎是喜欢的样子,我便安心了。
“那我先走了。”才迈了一步,衣袖却忽然被扯住。回过头,我疑惑地看着拉住我的小手:“梅香,怎么了?”
她像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似的瞪圆了眼,赶紧松开手,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我……”
瞧她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得些许无奈,耐心淡道:“梅香,若是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出来,你若是不说,我又怎会明白?”
听我这么说,她有些犹豫,咬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摇摇头,再退开一步。
“……那么,我回去了。”既然她决定不说,我自然没有勉强的道理。
“……嗯。”垂着头,她轻轻应了声。
依旧是这么怯生生的孩子……她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她还是在怕着我吧?非人类的存在,要被人类接纳,从来都不是易事,她怕我倒不奇怪,只是……有时觉得,她偷望我的眼神,有那么几分,像皇甫炽……
“你回来啦!”
躺在床上的人,笑呵呵地接过我手上的药喝个底朝天,然后愉快地拉着我陪他躺进棉被里。
“今天想做什么?”我问,看他手脚并用地缠上来。
“我想睡觉。”皇甫炽头枕在我胳膊上,半眯着眼回答。
“那就一起睡吧。”我说,将被子拉好,闭上眼。
……他近来越来越容易睏乏了,动不动就拉着我陪他睡觉,即使睡着了,手脚还是牢牢地缠着我。睡梦里,他总是几不可见地皱着眉,偶尔还会细细碎碎地呻吟,仿佛压抑着什么似的。
我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他总是摇头,一言不发地抱着我,直到身体停止颤抖。
我知道,他是在害怕。既怕我离开,也怕离开我。而我,对此无能为力,如果,一切皆是命运。
“什么是命运?”我问坐在对面的魄鹄。
“……无法逃开、无法避免、注定了的将来……之类的……”他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
“你相信命运吗?”
“……我不知道。”
我看见魄鹄的眼里闪过一丝忧郁,不知不觉,我又碰触到他的伤口了吧?于是转移话题:“那么,你入我梦里,是为了什么?”
“我来告诉你,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及你会在这里的原因。”
“在梦里?”
他点头,颇是无奈地勾起一抹笑:“皇甫炽那小子一天到晚缠着你,除了梦里,我想不出还有其他可以和你独处的时间。”
“说的也是。”何况皇甫炽还摆明了讨厌他,确实,就目前而言,在现实中见面是不太可能。
“那么,你要听吗?”
我点头:“嗯,我想知道,自己的事情,还有……皇甫炽的事情。”
“即使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即使对目前的状况并没有任何帮助?”
“我只是想知道,如此而已。”
“……我明白了,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魄鹄开始讲述过往,而我,在一旁静静聆听。
“我的本名叫皇甫燕雀,魄鹄是我的字,我是皇甫家的初代族长。你应该也听说过吧,皇甫家的族长,历代都不长命,那是因为天罚的关系。
我曾经悖天而行,硬是在人间与地府之间打开了的通路,使得地府中许多死不瞑目的鬼魂涌入人间做恶,于是被惩直到百代,都要以清除人间恶鬼为己任,而我的子孙,能力越强者,寿命就越短,死后更是难得安生。于是我拜托稚雀,将你暂借来作镇魂之用,保皇甫家历代族长之灵不受幽魂厉鬼所扰。
在我众多的子孙之中,皇甫炽的能力是最强的,因此他的寿命也是有史以来最短的一个。他本该在九岁大劫时死去,而他的父母为了替他延命,双双做了替身而死。
我在地府见到他们时,着实吓了一跳,好在地藏王姑念他们爱子心切,从轻发落,只罚了他们在地府多等九十年再投胎。
后来,我求地藏王让我暂留人间,原本是不准的,不过我朋友也帮我求情,所以地藏王便许了我十年的期限。
事情就是这样。”
魄鹄平静地说完,终于肯抬眼看我。
“你是因为担心皇甫炽才来的吧?”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