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的姑娘,已变得那样荒凉,。 香香是我童年的玩伴,我们一起读小学,一起读初中,曾经我以为,我们可以这样一直在一起玩到大,到我们各自结婚生子,各自幸福安好。
相伴的时光只到初二就戛然而止。她哭着跟我说,她要辍学了。
我很痛惜,却毫无办法,我比她还小一岁,面对她父亲重病,家庭顶梁柱倒塌,只能无力的陪她一起哭泣罢了。
我说,要不你去找你亲身父母吧,他们一定不忍心你没书读。
她哭得更加厉害,“我打电话给我亲爸了,他那边很吵,说以后再说,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那个电话是她满怀希望,瞒着养父母,攒了两天的早餐钱,去村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打的,却被自己本当做最后希望的亲生父亲这样不在意的态度对待,那个时候的她,一定很绝望吧。
香香跟我一样,是个农村长大的孩子,我们读村小,然后被家里想办法送到镇上最好的初中。我们一起发誓说要好好学习,努力的长大后去看外面精彩的世界,走出这个小小的村庄。
我是因为想去看看书里面描写外面的那些繁华。而她,是想回到出生的城市,那是一个省会城市,农村娃眼里很大很大的城市。
香香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听家里长辈说,她的亲生父母是有钱人,家里住别墅,开豪车,但是缺儿子。90年代初,正是计划生育执行最严格的时候,她是父母的第三个女儿,为了拼儿子,不到三个月的她被送到了这个乡村成了我邻居家的女儿。
她的养母是个脾气暴躁的农村妇女,待她不是很好,从小打骂不断。养父是个温柔敦厚的人,待她如亲生。养父母还有个亲生儿子,比她大三岁。
虽在农村,吃穿用度也不是太差的,据说是因为她亲生父母每年都有打金额不小的钱过来。在香香十周岁生日的时候,养父母给她举办了一个场面不小的生日宴。
在那天,我们终于见到了香香传说中的亲生父亲,林先生。
林先生衣着考究,气质儒雅。给她带了一大箱的衣服,这让小伙伴们都艳羡不已,那些衣服,是电视上才看得到的美丽款式。
生日宴最高潮的时候,香香听从养父的指示,端了一杯茶到林先生面前,她目光犹豫的看了看养父母,养父母两人都面带笑容,一脸鼓励。
她回头,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的笑容极为慈爱,眼神也带着些许期盼。香香的眼眶突的就红了,她说:“爸爸,喝茶。”
林先生眼圈也有了些微红色,他接过茶杯,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给了香香一本存折。
林先生翻看了她从小到大的笔记,看了她最近写的作文,连声猛夸,说她的字跟作文都比她两个姐姐写的要好。
“可是我做得再好,陪在他身边,在他的呵护下长大都是姐姐,不是我。”入夜后,香香这样轻声跟我说。
“不要想太多,他也是不得已的。”我只能无力的安慰。
香香的神情落寞,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不该有的落寞,“是啊,谁让我那么倒霉,第三个才出生呢。爸爸说,我本来不叫香香,我叫林思蓉,姐姐们的名字里都有蓉字,他一直都叫我思蓉。”
我:“真好听的名字。”
她低声说道:“可我觉得香香也很好。”
我笑了笑,说:“是呀,都很好听的。今天大家都好羡慕你呢,那么多漂亮的衣服,还有大红包,生日开心点哦。”
香香神色愈发黯淡,“那些衣服,是大姐二姐穿过一次两次就不要的……”
“那么大一箱子,你姐姐们过得肯定像公主吧?”
香香说:“是啊,大姐上个月十八岁生日,爸爸送了她一辆小轿车。”
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我们还从未试过坐小轿车是什么感觉呢,她大姐姐,竟然能自己开车出去玩耍了。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我只是他们不希望出生的孩子……”
孩子的烦恼总是过几天就忘,生日宴后,林先生回了省城。香香还是那个活泼聪明的香香,我们依然下河上山,然后回家被母亲提着扫把追着打,过着无忧无虑的童年。
直到她的养父患了病,医生说可能是肿瘤,情形很不乐观。
家里没了经济收入,原有的积蓄也像流水一般流去了医院,家里已经无力支付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在没得到亲生父母回应的情况下,香香含泪辍学了。养母安排才十五岁的她弄了个假的身份证,跟村里的人南下打工。
后来,听说林先生到了村里面,给了香香养父母一笔钱,让他们给孩子继续上学。
香香却并没有回来。
一年后的一个周末,我听说香香从南方回来了,我兴奋的放下书包就跑到她家里去找她。
她染着时髦的金发,脸上化着淡妆,站在她身边的我,就像一只土里土气的丑小鸭。
我问她,为什么林先生让她回来继续读书她不回来。
她说,其实当时林先生不是来送钱,是想接她回去的。她拒绝了。
她还说,从小到大,经常有人嘲笑她是被丢掉的弃婴,养母也嫌她是负担,经常恶言恶语。只有养父待她如对他自己的儿子一样好,给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现在他生病了,她不忍心看着他被病魔带走,可是治病要很多钱,她得在外面工作,赚钱给父亲治病。
我满心不是滋味的回家后,母亲对我说,不要跟香香走太近,说她不是正经的姑娘了。
我觉得难以置信。我始终记得,她辍学前,曾跟我说过她喜欢班上的一个男生。她还跟我说过,她长大后要做服装设计师。她还说……
说了很多很多,我依然记得,我们在说起年少的情窦初开,和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时,院子外的那棵桃树正开着花,印着我们纯真的向往和笑脸,灼灼其华。
现在桃花依然在,人怎么就变了。
第二天,她约我去逛街。
路上我欲言又止,最后,在她试了一件有点暴露的衣服出来后,我终于忍不住,说起了当初她跟我说过的那个男生的近况。
她说,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也不关注他怎样啦。
我颤声说,我一直以为你在服装厂工作,我以为你还有服装设计的梦想……
她尖声打断我的话,“你以为服装厂的工作够我爸爸一天好几百块的医药费吗?你以为假的身份证不会被拆穿吗?哪个工厂敢用童工?梦想能有什么用?除了夜场,还有哪里能来钱快,能救得了对我有养育之恩的人的命!”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刺得我几乎当场掉下眼泪来。
我心里刺痛,忍不住去拉她的手。
她反手抓住我的手,说:“你知道吗?我回来之前,有去看过我的亲生父母。我妈妈好美,她说几个女儿里面我最像她,她听说我十五岁就到南方打工,抱着我痛哭。我不敢跟她说我在南方是做小姐,她那么贵气,她身边的女儿们都过得像公主,开豪车,住别墅,穿戴都是奢侈品,嫁的人家也是门当户对的富家子弟,她怎么能听得了自己女儿竟然是个卖身女的事情。”
我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除了掉眼泪,我什么都说不出,甚至手足无措。就像当初她说要辍学,我也只能掉眼泪一样。
在命运的恶意面前,我们哪有丝毫的抵抗之力。
没过几天,她又离家去了南方。我们就此断了联系。
关于香香的事情,一直都是在听说,听说她后来结婚了,婚事是亲生母亲安排的。过了两年,听说又离了婚。
她又去了南方,后来生了孩子,她的养母有过去帮她带孩子。
听说,她孩子的父亲是个有妇之夫,因为家里妻子不能生,所以在外面买了房子给她置了个家。
还听说,她母凭子贵,进了男人的公司做股东和高管。
再见香香,是在她奶奶的葬礼上。她早已脱去年少的青涩,通身雍容华贵,对葬礼上来帮忙的乡亲都出手大方。
她跟家里人说,爸爸身体好就好,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哥哥结婚,侄子读书,不够钱找她就行。
她的养母对她一改小时候的嫌恶,早上把牙膏挤好,洗脸水准备好再叫她起床,家里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听她的意见再行事。
我问:“香香,在外面,还好吗?”
她温软一笑:“还算顺心。”
随即望向院子外的那株桃树,已经是结桃子的季节了,地上稀稀落落的散着粉红的花瓣,青青小小的桃子悬挂枝头。
我笑了笑,“不知道你这次回来住多久?能够时间吃上今年的桃子吗?”
香香仰头看了看前方的桃枝,声音像是从遥远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一般:“待不了那么久,公司还有很多事儿呢。”
她奶奶下葬后第三天,她就走了。
香香的养父母每天喜笑颜开,开始忙着翻新家里的房子。
有一次,我在家里跟母亲闲聊到他们的新房子,母亲冷笑:“他们养香香这孩子,还真是赚到了,从小人家亲生父母给的钱就多过孩子的花费,生病了也是孩子去做小姐赚钱治病救命,现在还是靠着那孩子得以安享晚年。香香这孩子,是前世欠了他们多少债?”
我艰涩的回母亲:“香香是个知恩图报的。”
母亲嗤笑一声,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