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贫困当中,玄武依然精神洋溢,奔跑如风,曾经在战场上纵横的良驹,果然不同凡响。
“玄武,真有妳的!”从信疼爱地拍拍牠。
从信拉着牠走进一个小城镇,镇里热闹的景象仿若另外一个世界,居民三三两两的漫步、交谈,市集上有南方刚送上来的鲜果。
这里恍若世外桃源,外头的战乱并没有波及到这个小镇。
这一个月来,他已经找过无数个这样的小镇、村庄,无论希望多渺茫,甚至不知道少爷是不是存活,但骆从信从没想过要放弃。
如果不是为了少爷,他会选择回到睢阳与其它人并肩作战。
他随意找了一个商家, “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二十来岁,大约这么高,长得很斯文的男人?”
从信在自己耳上比划少爷的身高,虽然知道依照如此笼统的条件,找到人的希望渺茫,他还是不放弃的挨家询问。
少爷若没再长,现在应该比自己矮一些了吧……从信回想当年两人的身高差距。
分别越久,少爷的一切越发清晰。
少爷喜欢拉他在身侧,用占有似的姿态挡在他身前,像在保护他,实际上少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骆从信摇头,等他找到少爷,这一次要轮到他来保护他了。
问了几户人家皆不得要领,所以他牵着玄武准备走出这座小镇。
才走没几步,听到身后一些驱赶的声音,回身看到一群衣衫陈旧、风尘仆仆的人从一间庙里走出来,面容惨淡,好几个人看来已有几天没吃饭。
他拉住一个当地人问: “这些是什么人?”
“是北方逃难来的,占着庙不肯走,今天叫了一些壮汉来赶人,真是的,不是不同情他们,只是这么大一批人,又要水,又要粮,我们也负担不起……”那人声音低下去,既同情又无奈。
从信听到是北方来的,连忙往那群人的方向走。
“嘿!小兄弟,别去理那些人,省得自己吃亏,他们仗着自己是难民,要起东西来从不手软,去接济他们准叫你剥层皮。”
曾经受过苦的村民拦着他,从信没听那人的话,一径去了。
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所以做脚步越发急促,连玄武都来不及牵就直走过去。
玄武一声鸣叫,知道主人心意似的,乖乖跟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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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主,好热哦!”
李婉英的眉皱成一团,空洞的眼神扫过韩仰玉所站的地方。
“好,我出去找东西来给妳吃。”
“不要不要,你不要离开我!”
李婉英连忙伸出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摸索韩仰玉所在的位置,她抓了几下才拉住他的衣角,死命地拽住不放。
“仰玉,你不要离开我!”她哀哀地求着,两行眼泪从眼中滑出,在脏污的脸上刷出两行白色的线条。
“好,我不离开,我背着妳去找水喝好吗?”
韩仰玉体贴的低语,弯下身子。
“来,上来。”
“好!”李婉英柔顺地爬上仰玉的背,轻声叹息道: “仰玉,你对我真好。”
“应该的,我们是未婚夫妻嘛。”仰玉心道,过去几年的恩义,即使不能倾心相爱,也该患难与共。
李家对他并不坏,除了……逼走他最亲最爱的人之外。
从信,他现在不知怎么了?若不是带着婉英在身边,他一定会抢得一匹快马,回到那烽火连天的战场与从信相守。但李家全家被杀,幸存的李婉英被盗贼伤了眼睛,这个时刻,他说什么也放不下举目无亲的未婚妻子。
背着体重一天轻过一天的李婉英,韩仰玉一步步朝河边走去,途中不时描绘周遭景致,使李婉英熟悉她身处的环境。
到了河边,他将李婉英放下来,摘了片巴掌大的树叶盛水,接到李婉英嘴边。
“有怪味!”喝了一口,李婉英就吐了出来。
毕竟是千金小姐,对低劣的饮食将就不来,吃了几回讨来的剩菜剩饭,不是吐就是根本不吃,才逃出洛阳一个月不到,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好几回,李婉英病得卧床不起,差点去鬼门关报到。
“婉英,好歹喝一些。”
“我不要,谁喝得下这种味道的水!”
“现在是逃难,不比以前,妳不吃不喝,又要生病了。”
委婉相劝也没有用,李婉英听仰玉这么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就是喝不下去嘛!”
“腕英,我是为了妳的身体着想,妳的身体快撑不住了。”韩仰玉温声的说,却没有让李婉英释怀。
她跺脚,踢起十片沙尘。 “我知道你嫌我拖累你,瞎子一个,又没钱没财,你守着我干嘛!我现在只是一个废物,死了算了!”
“婉英,妳多心了,妳是我的未婚妻,我本就该守着妳啊!”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何况我们根本还没有成亲,你……”李婉英念着诗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路上,李婉英喜怒无常,常常半夜啼哭到天明,仰玉脾气好,也包容她的无理取闹。
维系两人之间的到底是什么呢?
韩仰玉时常思索,自两年前从信离去之后,他对李婉英的感觉就变了。
从信离开后,他就有被这世上所有人遗弃的感觉,好一段时间,他沉浸在悲伤当中,日夜勤奋苦读,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
因祸得福,他换得满洛阳皆知的文名。
本来捧在手掌心里宠爱的李婉英,亲昵的感觉一去不回,剩下的就只是相敬如宾的和谐。自己的心扉对她上了锁,也没有再度为她敞开的欲望,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曾有过的美好回忆。
但他无法就此舍下她,婉英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但自己何尝不是?
李婉英现在只能依赖他,所以在困阨当中,韩仰玉也不能比她先丧气、比她先倒下来。
“婉英,我往上找找,说不定上游的水比较清,妳坐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不好?”
“我……好……”好不容易停住抽泣,李婉英点点头,任由韩仰玉将自己放置在一片树荫之下。
“妳在这里等,别乱走动,我马上回来。”
韩仰玉沿着溪往上游走去,途中几度弯下腰尝尝溪水的味道。
正如婉英所说,水是腥的。
这个国家正到处染着血,所以连水都染上了腥膻之气。
这个润八月,天气湿热得吓人,走没几步就是一脸一头的汗,汗水从眉毛上滴下来,流进眼睛里,让眼睛又痒又涩。
热气蒸得地面散出雾气,让前面的路看起来模糊迷离,如一片似幻似真的海市蜃楼。
溪的对岸则全然相反,是一片零零落落的森林,看来清幽安静。
仰玉图着对岸清凉,想藉对岸树木遮阳。小溪不广他不深,所以他踏着水过去,走到一半时,突然听到一声马鸣与达达的啼声。
一匹高大俊挺的马在森林当中穿梭,本来只是模糊的身影,声音越发清晰,然后一人一马从树林当中窜了出来。
“啊!”,仰玉情不自禁喊了出来。
他不相信自己看到的,那马上的男子竟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马匹就停在河岸旁,马匹低头喝水,而马上的人儿往他的方向望来。
“从……从信!从信!”
那人也是一脸不敢相信,心一急、跌跌撞撞从马上翻下来,涉水奔到仰玉身前。
“少爷……你是少爷?你真的是少爷?!”
“从信,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本来想去睢阳找你,可是中途接到通知,李家被强盗洗劫……”
“少爷,我从洛阳找到这里,刚刚听庙里面的人说有一对姓韩的夫妇是从洛阳来的,三天前搬到镇外,所以我朝这个方向找……”
“那里很可怕对不对?看你瘦成这样……没东西吃吗?”
“少爷,幸好你没事!我听到李家的人都死了的时候,真不想活了……你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强盗没杀你?你现在要上哪去?”
两人互搭着肩,抢着说话,谁都没有在听对方说什么,只是一古脑儿的把自己的感情倾泄到对方身上。
突然间,想讲的都讲完了,两人各自用爱怜横溢的眼光凝视对方。
“过来!”仰玉伸出手拥抱从信,他强势的态度让从信想起小时候,但这些年来,骆从信的身长已经高出韩仰玉半个头,再也无法跟幼时一样窝在少爷胸前,只能堪堪靠在肩上。
“少爷,我……我好想你。”
糟糕,都一个大男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撒娇!
他想忍住眼泪,可是一点办法都没,忍不住的泪水洒在韩仰玉肩上。
一滴滴,尽是欢喜的泪水。
“少爷,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韩仰玉没说话,他用力地抱住骆从信,紧紧的,即使酪从信疼痛他也不管。
他再也不想放手,放从信离开一次就够他后悔终身。
凝视着从信含着泪光的眼,韩仰玉忽然动情,毫不犹豫地倾身吻住他。
这是怎么一回事?
骆从信在接触的那一瞬间吓得心神俱失,但下一刻已然沉沦。
站在淙淙流水当中,没有人移动脚步,交缠的舌牵引、翻腾在两人的唇齿之间,逸出的叹息充满着甜蜜幸福。
深入再深入,任凭太阳炙热的光线,也无法让他们暂停、分开。
也许是吻得太久,韩仰玉脚一软,往后倒下,连累了从信也跟着扑倒。
韩仰玉坐在溪水当中,骆从信扑在他两腿间,正好又对上他的唇。
跪坐着,两人又吻了片刻,骆从信突然惊慌地退后,抖动身子,手脚用力拍动,弄得水花四溅,一摊水溅在韩仰玉脸上。
“啊!你干嘛啊?”韩仰玉抹抹自己脸上的水花,吃惊地问。
“有鱼……”骆从信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衣襟当中拉出一条长约半个胳膊的鱼,那条鱼在从信手上挣扎着,急于挣脱那双大手。
“哈哈……我们下一餐有着落了!你千万别放手!”韩仰玉哈哈大笑,挣扎着跳起身。
骆从信一听少爷吩咐,连忙死命地抓住那条鱼。
“好乖!”
这口气恍若回到从前,从信听到少爷的夸奖,英气的脸上露出灿然笑容。
第七章
叫他去装点水,没想到回来时,除了水之外,还多了一个讨厌的祸害。
听到两人一边生火烤鱼,有说有笑,李婉英便一肚子火。
骆从信不是去边关从军了吗?怎么冤家路窄,刚巧在这碰上?
满肚子的疑问与不情愿让李婉英食不知味,鱼肉在嘴边嚼了嚼,觉得难吃,当场吐了出来。
“仰玉,这鱼好难吃。”李婉英不满地抱怨,根本不管自己没出半分力。
“会吗?我觉得颇好吃。”韩仰玉好脾气地看着她, “既然不喜欢,就别吃了,妳歇一歇,太阳已经下山,现在凉了一些,妳应该睡得着。”
有骆从信在,她怎么睡得着!
身旁有这个羞点把韩仰玉抢走的人,李婉英根本无法入睡,怕重演当初的恶梦。
她永远忘不了韩仰玉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说: “说实在的,我不在乎。”
当时,他唇边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好象甩掉了一个太累赘。
这一切都是骆从信害的!都是他,仰至才会走,才会说那些狠心的话,才会让她孤伶伶地收拾行李,最后还让盗贼伤了她的眼睛。
越想越恨,偏偏耳朵关不住,尽是他们说笑的话语。
“让我瞧瞧,这是箭伤?真不小心,怎么让人伤着了?”韩仰玉低低地问,然后是一阵更低的笑声。
“少爷,你别这样。”骆从信大笑起来。
这样是哪样?
他们到底在干嘛?
眼睛瞧不见,事事又不知道,让李婉英恼得欲哭无泪。
谁知道哭了、闹了,还会不会有人来哄她?
自从骆从信出现后,仰玉就离开她越来越远了。李婉英咬着唇,恨透了这只不知从哪跑回来想要偷走她未婚夫的贼猫。
“婉英,要不要喝点水?这水很甜,妳一定喝得下去。”
“好吧!”李婉英眼眶不禁红了,终于想起要照顾她了吗?骆从信到底有什么好?
为了他,连未婚妻都可以不要吗?
李婉英一言不发她把水喝下去,用袖子擦擦嘴巴,别过脸去,整颗心沉甸甸的。
“好乖。”韩仰玉拍拍她的肩膀,夸奖她难得的柔顺,他再手梳理李婉英凌乱的头发,柔声哄着。
骆从信忽然抬起眼睛看了韩仰主一眼。
韩仰玉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用眼神问骆从信,却见他别过脸去,眼神看向遥远的天际。
原本该是欢乐庆祝重逢的夜晚,却出现了异常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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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仰玉告诉骆从信,他要将李婉英送回长沙她的外公处。
骆从信二话不说,决定跟着南下,保护没有单独出过远门的两人。
他手上的长刀亮晃晃的,的确吓走不少歹徒;但少了外患,却多了内乱,骆从信与李婉英冲突不断。
“这是下人吃的东西,我不要!”李婉英丢出一颗雪白的馒头。
“妳不吃我吃。”骆从信不跟她计较,将馒头捡起来,大口大口地吃掉。
“连掉在地上的东西也吃,又不是畜牲!”李婉英不屑地说。
“妳当这是哪里?妳是逃难的,以为自己还是千金小姐吗?有得吃就不错了。”
娇生惯养就是娇生惯养,连战乱峙期也下改本性。边关的土兵,想吃都没得吃的食物被她这般蹧蹋。骆从信很用力地瞪了李婉英一眼。
睢阳的弟兄们现下不知怎么了?战乱刚起,城中的囤粮已不足,若被围城……骆从信不敢想下去,眼前浮现城中兵荒马乱、粮草短缺的情景。
相较之下,这个脏掉的馒头倒犹如珍馐了。
“仰玉,没别的东西吃吗?”李婉英摸索着身边的人,拉住了韩仰玉,仰头乞求。
“这里还有块饼。”韩仰玉听着两人争执,没吭声,默默地又递了一块饼到李婉英手中。
“那儿不是有匹马吗?宰了就有东西吃了。”李婉英洋洋得意地说,对于自己的突发奇想十分骄傲。
平时她可不能接受如此粗糙的食物,不过现在落难,只好将就一下。
她可真能屈能伸呢!
李婉英脸上露出佩服自己的表情。
“婉英,那是人家的座骑。”韩仰玉摇了摇头,才想起李婉英看不见。
“哼!只要你说一声,骆从信那家伙敢不给你吗?他最重视你这个少爷了,你说一声,叫他去死他都愿意。”李婉英口气尖酸,当骆从信不在场似的。
“别这样,说这些气话气自己做什么?妳先吃下这块饼,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需要体力。”
“我不要他陪着我们!”
“从信是好心帮我们。”韩仰玉薇笑解释。
“他只想帮你而已!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知道他恨我,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杀了我!”
“婉英,从信不是这种人。”
听到两人夹缠不清的说话,李婉英口口声声的逼迫,韩仰玉低声下气的劝,最爱护少爷的骆从信再也忍不住。
他站起来怒道: “幼稚、肤浅、没家教!”
“你骂谁?”
“看谁应声就是骂谁!”
“小杂种,早知道当年就该打死你,教你活到现在侮辱我……”李婉英再也顾不得千金小姐的仪态,破口大骂起来;韩仰玉将她拉到一旁,隔离怒火冲天的两人。
“妳是该后悔,我现在可以马上杀了妳。”骆从信冷冷地说。
“有种就过来杀我!”
李婉英没看到骆从信脸上勃发的怒气,否则一定不敢继续破口大骂。
骂他也就罢了,如果这女人敢继续为难少爷,他就趁乱杀了她,反正此刻战乱之际,没有官府会过问路上的一具无名女尸。
几年的军旅生活,到底还是对骆从信有了影响。
寻求暴力手段来解决问题,是当时天真坦率的他不曾想过的。
当时的他,即使再恨李婉英抢走了少爷,也绝对没有过要伤害她的念头。
可现在的他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
骆从信偷偷抓住了身侧的刀,脸上露出冷笑。
他望向李婉英,意外地跟韩仰玉的眼神相遇。韩仰玉一眼即看出了骆从信眼中的杀气;他对骆从信摇摇头,比了比李婉英,又指指自己,眼露请求。
少爷是在说──她是他的未婚妻,他对她有责任,拜托不要跟她计较,更不能动手伤她。
骆从信一眼就了解了少爷所要表达的含意。
终究,少爷还是将这个如天仙般的未婚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