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仰玉带着他来到自己居住的东厢房,卧榻只有一个,摆明要骆从信与他同榻而眠。
骆从信坐在卧榻上,笑开了脸。
“你今儿个怎么了?笑个没完!”终于让韩仰玉起了疑窦,他微笑着问。
“没什么。”嘴边收敛了笑容,心里还是笑。
骆从信手里只有一个小包袱而已,被他拎在手上,显得十分寒怆。
“你的行李只有这么一些?静姑娘送的那些呢?”
骆从信指着廊下一排包裹。
“静姐给我的东西,我暂时不想动。先留着,等手边的衣服穿旧了再换。”
“别小里小气,一些衣服鞋袜也省。你进京来,就带这些东西?”
“本来带了一堆东西,路上不安宁,被抢得没剩多少。忘了跟少爷说,有一次我被强盗绑在树上,几天几夜没东西吃,要不是刚巧有人路过,早就死了。”骆从信耸耸肩。
这孩子真是的,说着这些悲惨的遭遇,脸上却是满满的笑容。韩仰玉皱眉。
他知道从信从小就很坚强,遇着挫折也只会咬牙苦撑,现在年纪大了些,越发勇敢了,但危险的事情遇多了,难保哪一天无法全身而退。
“以后别往危险的地方去,尤其是荒山野岭盗贼多。东西能值多少钱?保命比较要紧。”
“是,少爷!”露齿笑了笑,骆从信开始动手整理行李。
东西不多,三两下就收拾妥当;至于卫静送他的那些,则原封不动的装入橱中。接下来又连忙拆卸韩仰玉的行囊,在他的提点下,将东西分门别类放好。
熟悉了韩仰玉的住处,他们用过晚膳,坐在廊下闲话家常。
李家的楼宇固然华美,但房舍紧密,层层叠叠,与韩家宽阔简约的感觉大不相同。
韩家的屋舍依着景物建造,一切力求与自然融合,小桥、流水、荷塘、竹林,房舍与景致相辅相成。
依着荷塘观景的亭子、几间僻静的小屋,更深处有青翠的竹林,竹林边缘隐着香草芬芳的小筑,各院遥遥相望,互不干涉,有点类似韩家几个主予间紧张对峙的关系。
骆从信怀念着韩家的自然风光,李家的富贵之气哪能与韩家天然的风流雅致相比。
“老爷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哦?少爷。”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从前。
韩家的主人韩仲熙因为触犯朝廷税法,被官府严办,抄了家,流放至边疆。
洛阳的李家一无所知,直到韩仰玉带回这些消息后,才托人打探消息。
“李家已经派人去边疆打探消息了,一有消息我们就会送些钱去打通关节,将爹救回来。”韩仰玉心中也是担心不已, “你离开的时候,爹还好吧?”
“有卫大哥在老爷身旁,老爷的心情一直很平静。倒是夫人……临死的时候,还一直惦念着少爷。”
“娘执意要送我来此,却没想到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早知如此,当初我拼死也要留在家里,与爹娘共患难。”韩仰玉静静诉说的声音有深沉的痛。
两个人沉默下来,思乡的情绪酝酿着,却是谁也不肯示弱地先说出口。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韩仰玉打破沉默,拉起发呆中的骆从信。
“什么地方?”
“你来了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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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仰玉带骆从信来到一片竹林,穿过竹林后,发现竹林内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
据韩仰玉说,平常人走百步可以绕完一圈,天气干热的时候甚至更小,但这一片竹林跟韩家的竹林很像,所以他常在心情烦闷的时候躲在这里发呆。
“刚来的时候很想家,若不是婉英,我怕我是熬不住的。”韩卯玉笑着儿。
“婉英?”
“就是我的末婚妻,你知道的。”
以前没听过这女人的名字,现在……他只想尽快忘记这固名字,但少爷殷切的吩咐,骆从信说不出自己真正的心倩,只能默默点头。
“你们感情很好?”骆从信带点目的地问。
“自然好的,她是我的未婚妻啊!”韩仰玉笑着说,像是骆从信问了什么傻问题。
“她人好吗?”闷闷地又问了一句。
“你刚刚也看到了,她是个很乖很甜的女孩。”
又得到了一句他不喜欢的答案!骆从信低下头,看着混浊的池水掺着几片落叶,依着晚风团团转,越转越抉,像他一天天逐渐迷茫的感情。
“从信,你看。”突然被韩仰玉拉了一下,骆从信抬起头来,看见无数的萤火从草丛间升起,缓缓地绕过水面,在四周漫成人间的星点。
“好美喔!少爷。”
“我第一次看到这景象时,就想要叫你来一起看。现在,终于完成了心愿。”
韩仰玉心满意足地笑道: “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老是躺在池塘旁边看星星。”
当然记得!骆从信回想着从前。
他初进韩府,本来是照顾卧病在床的卫宁,等卫宁病愈之后,被带到少爷身边,成为陪他读书的书僮。
不怕生的他,第一天就拉着少爷夜游,在宽广的韩家游荡,累了就倒下来,仰望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睡着;韩家大大小小以为少爷失踪,大肆搜索,两个玩成泥人的孩子被带到韩氏夫妇前,被韩夫人足足训斥了一个时辰。
“少爷,我好想韩家。”
“我也是。”
两人并肩而坐,身体靠在一起,无言地安慰着彼此的思乡之情。
静默中,萤火渐渐散了,缓缓向竹林外移动。
美丽的事物终究维持不久吗?
骆从信转头看身边的少爷,他正用一种虔诚的眼光看着流动的光芒,嘴边有一抹笑。
“直到现在,我才信了卫叔叔说的话。只要心意不变,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的。”韩仰玉轻轻地说。
“兄弟,是一辈子的。”韩仰玉伸出手,搂住了骆从信的肩膀,看了他一眼,笑着拍拍他。
骆从信则是无言以对。对不起,少爷,我的心意变了。
那一辈子的兄弟之约,他已经不想遵守。
“从信,你今天好安静。在想心事?”
被韩仰玉一质疑,心虚的骆从信转过头来,看着少爷朗朗的笑容,他慌张接口。
“不是的,少爷,我好久没有到这么漂亮的地方,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所以……谢谢你。”
“是兄弟,还说什么谢!”
天!少爷,别兄弟兄弟的喊好吗?
骆从信听着刺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今天这个讨厌的字眼不知道为什么一再地出现,他别过脸去,往池塘上望。
韩仰玉发觉他不想说话,也就默默坐着,直到天上的星点一个个亮起,与地上的萤光相互辉映。
长久的离别没有造成任何隔阂,重新聚首的他们,短短几天就找回了旧有的情谊。这种心情就像自己长久以来守护的珍宝完好如初一般,让人由衷感动。
韩仰玉坐在骆从信身后,将笑容隐在黑暗当中。
几声喊叫划破长久的宁静,几只飞鸟被惊动,声音传了过来。
“仰玉哥哥!仰玉哥哥!”清脆的少女声音在竹林外面唤。
“是婉英。”韩仰玉欣喜地笑,拉拉骆从信。
“走,我带你去见她,你会喜欢她的!”虽没有任何夸耀的言语,短短的几句话便显示出他对这个未婚妻的喜爱。
“我……”骆从信没有转头,往远处望去,望着夜里升起的湿气。
湿气蒙眬地盘旋在小湖上,遮挡住前方的视野。韩仰玉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以为他没听见,又拉了拉他,但还是没有反应。
韩仰玉听到未婚妻的声音中带点恐惧,连忙撇下发呆的骆从信去找她。外头的少女找不着人,又喊着: “仰玉哥哥,你在哪里?”林深不见人,少女绕了绕,找不着韩仰玉声音的来处。 ,
“来了,妳别动,我去带妳。”
循着火光,找着了提着灯笼的少女,她的俏脸带着灿笑,略略撤娇道: “藏起来不见人,好坏喔!”
烛光照在娇艳的女孩脸上,红艳似花期方盛的牡丹,韩仰玉拉住她,爱宠地哄:
“谁知道妳要来,若是知道,我去房里带妳。”
“我才跟爹说完话,你就不见了,连晚饭也不过来一起吃,真过分。你别怕捱骂,一切有我顶着。”李婉英抬起下巴,对父亲的百般纵容感到骄傲。
“别生气,我只是带了一个好朋友回来,陪着他说说话,带他四处走走。”韩仰玉帮她顺了顺发辫,笑着说。
“下次再敢拋下我不管,我可会生气喔!”
“不敢了。”
谁不知道李家小姐是个任性刁蛮的姑娘,旁人对她的任性叫苦连天,怪的是韩仰玉却从不以为苦。他好脾气地笑: “我介绍妳给我的好友认识。”
“我才不想认识人!”骄傲的一甩头,李婉英故作不理。
“别任性,快过来。他是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妳会喜欢他的。”
“除了你,什么臭男人我都不喜欢!”
牵起李婉英的小手往里走,韩仰玉心中甜丝丝的,对于她天真坦率的表露爱意,欢喜得脑袋一片空白。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延长两人相处的时刻。
走到了池畔,周遭却空无一人,空荡荡的池子旁,一眼望去,没有半个踪影。
“没人啊!”李婉英率先说出了心底的疑惑, “你要介绍谁给我?”
“从信?从信?”
韩仰玉喊了几声,以为骆从信调皮,躲在竹林内,要吓他们一跳。
他笑着激对方现身。 “从信,再不出来我就要生气喽?”
“他不出来就让他躲着。凭什么要你找他?!”李婉英看到韩仰玉脸上渐渐浮出着急的神色,不觉对这个消失的人恼怒起来。
“我们走,别理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最好让他在这里躲上一晚,喂饱我家的蚊子!”
印玉没埋会李婉英的催促,沿着池畔绕了一圈,一边唤着好友的名字。
“从信?从信?你在哪?”声音从疑惑变为焦急,韩仰玉放大声音,回答他的仍只是夜里寂寥的风声。
就在他转身而去的同时,骆从信不发一语地走了。
第三章
“想住在咱们李家,得工作才行。”李婉英撂下一句话。
“住人家、吃人家,工作也是应该的。不打紧,我去就是了。”骆从信很潇洒,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个条件,每天早上跟着一些佣人打扫庭院、房子,连拔草、挑粪也没有丝毫怨言。
只要在一天的工作之后,能回到房里,跟少爷一起吃饭、说话,其余的一切他都不在乎。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对韩仰玉最重要的人对彼此的存在都有着敌意,能不见面就尽量不见面,让韩仰玉当中间人传话。
他几次想拉两人见面,或一起吃个饭,但总是被两人拒绝。李婉英摆明着不喜欢骆从信,也要韩仰玉别理他;而骆从信则是一脸客气地说,以他的身分不配跟千金小姐走在一起。
李府的总管将他丢给一个叫苏醒的怪人使唤。
骆从信初次见他时,他背上正扛着一捆巨大的木柴,弯着身子看他。
“你就是那个韩少爷带回来的小孩?”
苏醒的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健壮,最初一看果然勇猛骇人,吞了一口口水后继续走近,发现他有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睛与刚硬深刻的轮廓。
难怪每个人都怕他。
骆从信已经十六岁,处在少年与成人之间,最忌讳人家叫他小孩。骆从信也学着苏醒冷冷的口吻:
“我不是小孩,我叫骆从信,熟识的人叫我从信,不熟的叫我姓骆的或浑小子、王八蛋,你随便选一个好了。”
“难得!一个跟在女人裙子后头跑的大少爷居然养得出这么个勇敢的下人。”发觉自己都快将鼻头顶到骆从信脸上了,骆从信还是直直瞪着他,苏醒终于笑了。
“不准说我家少爷的坏话,否则吃我一拳!”骆从信装模作样地挥着拳头说。
虽然他也不喜欢少爷对待李婉英的态度,不过那是私人因素,他暗自眼红是他的事,在外人面前,他要维护少爷到底。
“年纪小小的,颇有志气。好!我不骂你家少爷了。不过你有空提醒你家少爷几句,那个女人不是他要得起的,还是早日撒手吧。”
如果能讲,他早就请了!
骆从信皱皱鼻子,不以为然。
苏醒并不像外表那般的凶恶,他很少说话,对骆从信也没有多余的关爱照顾,跟着他搬柴、砍柴、做些杂役,工作吃重得很,却不用跟其它人啰嗦,有利有弊。
在李府最下层工作后,骆从信逐渐看清李府的一切。
李成书五年前痛失爱妻,留下了一个爱若性命的独生女儿,所以上上下下都得看李婉英的脸色,偏偏李婉英任性矫蛮,稍有不如意,轻则惩罚一顿,重则撵出府去,所以众人对这个大小姐莫不是战战兢兢的。
李成书之所以没把家道中落的韩仰玉丢到街上去,下人们之所以没敢对韩仰玉有丝毫怠慢,都是托了李婉英的福。
在李家,人人都知道,李婉英对未婚夫婿是发自心眼的喜爱。
韩仰玉因而才得以在一文不名的情况下寄住下去。
李家待下人刻薄,一整天没得半会儿空闲,骆从信每天都累到全身乏力,入睡前怀疑自己第二天有没有爬起来的勇气。
但他却从没对少爷诉过苦,就算挑粪挑得一头栽进粪坑当中,或是拔草拔得腰都直不起来,他也没有丝毫怨言。
骆从信总是咬紧牙关撑着,这是他跋涉千里才得到的报偿,他不能轻易放弃。
他的信念始终没变。付出一切代价,所求的唯有留在少爷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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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上作完后,通常已过了晚膳时间,但少爷总是会留几叠菜在房里,可以与他共饮共食,畅谈一番。
月色皎洁,也照得骆从信的笑容晶亮,脚步敏捷。
正要转过最后一个弯,回到他与少爷合住的房舍,他听见几个声音在讨论着,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将身子缩在墙角的一棵大树后。
“仰玉,其实你何必如此勤学?入赘李家,一辈子尽可以吃喝不尽了。这里样样比南方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天到晚念着荣归故里、光耀门楣……”说话的是少爷的朋友,骆从信不知道他的名字。
“南边还有些亲戚在,我得回去照顾他们……”韩仰玉的声音有些迟疑。
“你还想着回去?你也只剩一些穷亲戚了吧!回去徒增肩上的负担。说真的,你家发生了那些事,将来即使高中,还是得提防朝廷知道你的背景,那些亲戚,能撇清就撇清,别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
“见勋,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们来,是来跟仰玉切磋诗文,不是学那些妇人嚼舌根。”
“别说我多事,除了我,还有谁敢直接给你忠告?听我一话,你那个南方来的下人,能打发的话最好早点打发走,你不知道外面传得多难听!”
“见勋,你住口!”另一个男子动怒了,将书册打在桌上,拦住说话的人。
“怎么?你也知道不是吗?为什么不告诉仰玉?”
“你们知道些什么?”韩仰玉急急追问。
“别人都传你跟那个骆从信有些不清不楚,我瞧久了也是觉得不对。你没看到他的眼神,前前后后的跟着你……像是要吞了你似的。”
听到这句话,骆从信整张脸轰地臊红起来。
他真的用那种眼神看少爷?
“我想你是误会了。从信他还是个孩子而已。”
“他多大?十五?十六?早就不是孩子了。”
“仰玉,这些都是多事的人传出来的闲话,你别多心。其实主仆间亲近些是常有的事,只是令尊……让人多了些联想,以后你远着点,别让外人瞧见你们主仆在一起就是了。”韩仰玉的父亲在家里养男宠,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说话的人迟疑半晌,也就大胆的说了。
“你们真的误会了,从信跟我从小一块长大,我们的情分不是那样的。”
“你问过吗?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
“见勋,别这么审问人!真是无礼!”
缩在树荫下,骆从信痛苦到呼吸困难,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被人几句话掀出心事,自己的思绪被外人言之凿凿地说出来,绝对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情。
骆从信难堪得想死,怕少爷将这些话听了进去,从此之后远离了他。
他没有,他真的没敢有任何痴心妄想!
他唯一的希望,不过就是伴随在少爷身边而已。
骆从信听到客人告别的声音,也听到几个人走出房子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