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情阅微》——丁冬
丁冬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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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低声叹了口气,默默地后退几步。

  赵遇兰吓慌了,那一切根本不是梦。一直以来,帮他打理书房暗递情愫的根本就不是个美貌狐女,而是眼前的英伟丈夫,这……这……他居然还写了一堆字笺放在案上表达情意,那种行径会让眼前的男子怎
么想?而他又想对他做什么?

  现在赵遇兰只希望眼前的狐没读过诗经。

  可是他接受了他送的果子,更回赠过一篇「静女」,以谢美人之贻……这不就跟老人说的故事里,有狐戏一女子,时以簪环果饵等相赠,则人皆不怪狐,反而以女子自甘评之的故事一样吗?那……这……倘若眼前这只粗壮的狐……「男」想对他做什么,他也没办法,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怕是只能遂其所污了,而他还没处哭去,毕竟就天理人情而言,他是站不住脚的。

  男子脸上泄出一抹苦笑,随即开口说道:

  「你以为我是个美艳女狐,是不是?唉……」一声深长的叹息,流露无限欷嘘,「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是吗?」他背转过身,推窗望外,有半月高挂树梢,「纵我不往,子宁不来?……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缓缓背诵着赵遇兰所赠的诗语,男子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无奈,「你一直想见我,却没想到我是这个样子吧?呵……殊不知我但望与子偕臧,却是不能啊……」

  与子偕臧是他赠他的那首「野有蔓草」的最后一句,意思是希望两人能各得所欲……意欲以此赠答,对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而那低沉嗓音中拖长的语尾是掩饰不了的遗憾,赵遇兰听了,脸上不禁一红,因而沉默,只因那份殷切的情意装假不来,一时竟让他心为所动,萌生些许悦怿。

  「这些是你送我的字,现在还你。」说着,男子自怀中掏出一卷整齐地卷好的纸,其上还系以彩绳,看得出珍惜。

  话声隐没之后,男子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在赵遇兰眼前,而宁静的夜里有风拂过,赵遇兰觉得,那阵风里带着心伤的气味。


※      ※      ※


  第二天赵遇兰就忙忙地要找地方搬迁,这件事他托了相熟的邢秋圃代为筹办,而他自己则忙于整理行李。

  他将书本笔砚放进书箱里,正搜寻着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的时候,却见到一张纸自梁上落下,飘飘地平躺在桌上,被阳光照着。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见不到他,他真的这么伤心么?赵遇兰想着,随即懒懒地放下手中纸笺。

  他觉得,他好象不该这么急急忙忙的就要搬走,这样急于搬离犹似逃难,岂不伤人?毕竟,他对他似乎没有恶意,昨天他的昏厥正是个大好良机,但他却没对他做什么,可见他遇上的不是一个无行的狐怪,他如此尊重自己,亦见情意非虚……而他的幻想破灭更怪不到对方身上,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一定是个美貌女狐的……

  那间,赵遇兰觉得自己好象听到了一声叹息,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不知不觉之中,赵遇兰竟打消了搬迁的念头,继续住了下来。

  而后,书房照样是日日洁净,瓶有花砚有墨;夜里风冷,窗便关上了;睡得不严密,被子就盖上了……每一个动作间,赵遇兰都感觉有一股甜蜜愉悦渗透心房,他是这样乐于为自己整顿一切……面对这样细心的呵护,赵遇兰无法不感动。

  但是,自上次之后,他再也不出现在赵遇兰眼前,许是怕再次惊吓了他吧!而这分体贴的心,总让赵遇兰惶愧不已,兼且心中更添一层喜悦。

  这样的细心熨贴,即便女子怕也难及其一二吧!无关兰心蕙质,全是情意真挚所致……他几曾让人如此心系念念过?赵遇兰想着,胸口微微一热,微笑浮现唇边。

  夏暑就在这平静的气氛里流逝,眨眼间,已经是入秋的天气了。

  试期将临,赵遇兰更是打叠起精神埋首书卷之中,每日念书的时间也长了。这一晚,赵遇兰在书房中点着头儿打瞌睡,忽地一件衣裳披上了肩头,赵遇兰猛地惊醒,伸手抓住了盖在肩头上的外衣,转头四顾,仍然不见踪迹。

  垂下的肩膀形容着欷嘘叹息,赵遇兰闷闷地低下了头。半晌,他抬起头来,轻声说道:

  「为什么还是隐着身形?我……你是涕泗滂沱,可我也是辗转伏枕啊……」

  辗转伏枕……?隐着身形的狐一直在这室中陪着他读书,因此这话声虽轻,还是一丝不漏地传进了他耳里。

  在赵遇兰决定搬走时,他心想往后便再也看不到他了……那份锥心之感,让他忍不住写了那篇「泽陂」给他,算是他最后、也是最明白地表达他的心意予他知晓的一次。他不敢更多奢求些什么,只求能日日见到他,为他服劳,他便也心满意足了。

  而当赵遇兰仍然住了下来时,他已经形容不出自己心中满溢的欢喜了,可现在……他说他见不到自己,也是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真的么?看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赵遇兰,紧握着双拳,肩膀微颤……这,是真的吧?

  情感的真挚动人一如月光无形,却清楚真切地存在,穿形透体,直触心灵……他的眼眶竟忍不住热了起来。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狐的身影逐渐清楚地在赵遇兰身后浮现。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赵遇兰轻声地应和着。

  赵遇兰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双眼,转头看着眼前那已经纠缠着他的梦境好一段时日的身影。在那英武雄豪的脸上,有着一抹情挚得偿的欣悦微笑。

  赵遇兰因而也跟着笑了……


  李干之侍御言,某公子美丰姿,有卫璧人之目。雍正末,值秋试,于丰宜门内租僧舍过夏,以一室设榻,一室读书,每晨兴,书室几榻笔墨之类,皆拂拭无纤尘。乃至瓶插花,砚池注,亦皆整顿如法,非粗材所办。忽悟北地多狐女,或藉通情愫,亦未可知,于意亦良得。既而盘中稍稍置果饵,皆精品,虽不敢食,然益以美人之贻,拭目以待佳遇。一夕月明,潜至北牖外穴纸窃窥,冀睹艳质,夜半器具有声,果一人在室料理,谛视,则修髯伟丈夫也,怖而却走。次日即移寓,移时承尘上似有叹声。


清 纪晓岚 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四 槐西杂志(四)


  乡野传说,在广大的黄土地上随风散扩,被风吹乱了结局的故事,谁又知道真正始末?

  呵……茶余饭后的闲谈,何须在意?随人说去消磨光阴呗!


——本篇终——

 

男情阅微
——倚云红杏上篇——

 

  古老的土地上,总有着古老的传说。

  朔野狂沙飞扬的苍莽黄土大地上散布着如星点般的村落,一个个带着似被风沙迷蒙了面貌的故事,在老人家松垮出皱纹、抽着水烟袋的嘴里被传述着。

  山魈木魅、水精花妖……那与人异路的族群和人交接,搬演着一出出悲喜,忠孝节义、因果报应、情爱缱绻……多的是有情的妖魅与无情的精怪,在传说里活着。

  仔细瞧瞧月下山坳里、深院古木旁,那在扶疏花叶遮掩下半露的陌生人影,不定正是花魂木魄,藏了一身的故事,准备细细地诉与风听……


※      ※      ※


  暮钟敲过,幽远的钟声在寂然僧舍间悠回,苍郁远山罩上了一层蓝,几只归鸟向着日没处飞去,忒楞楞敲开夜幕,几点寒星正亮在上头。

  云居寺中,几个新中式的举人衣着光鲜,嘻嘻哈哈地谈论着。谈的,不外是今年五魁点了哪几个,那几个的身世背景如何、胸中才学又如何,又是哪家的酒宴有趣,哪里可做冶游之行……等等因腾飞在望而激昂的心情下才会有的轻松话题。

  在他们经过另一处租赁给应试举子的院落时,却见到同寄居此处攻读应试的云星澜正站在一株杏树下,颇见意兴阑珊,顿时让一群人将笑声给咽了回去。

  「星澜兄,」当中一名身穿簇新藏青长袍的男子走过来,「我们正要去赴个酒局,邢秋圃下了帖儿,准跑不掉你一份,咱们一起去吧?」

  却见云星澜牵起嘴角,微微笑了下,摇头,「邢秋圃那儿我婉拒了,你们自去吧,今晚我得打点行李,明儿就走了。」

  那几名新鲜烫手的举人们互望了一眼,心底下也明白云星澜此刻的心境。

  乡试落第,十年寒窗之苦换来的是又三年的蹉跎,伤心失望之余,自然不复试前的意气如云。想当时,云星澜可是他们之中最才情逸飞、跌宕不羁的一个了,大伙儿都料定他必在榜上,谁知先前同行玩乐、四处访柳寻花效五陵年少游的这些人里,却独他一个落第,这也真是命数使然了。

  「这么快?」男子惊讶着,「怎不早些告诉我们,也好为你饯行……这样吧!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去,让我们送送,共酌一杯,这不也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的意兴?」

  说着,其余人也纷纷出言鼓动,但云星澜只是坚决地摇头。众人见云星澜只是不肯,也就作罢了,又说了些勉励安慰的话后,这才相偕离去。

  云星澜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在人声足音淡杳后,风拂树叶的声音在耳畔清晰起来,草丛里秋虫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倍增四境萧索。

  飞蓬各自远……这下子可真是各自远了!他叹口气,来日他们都将雄飞高举、捧着簇新的顶子光耀门楣去,而他呢?又要再等三年,苦哈哈地熬过九天三场的试期,然后再尝一次等放榜的提心吊胆滋味儿……

  「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你一个陪我了……」云星澜抚着身前杏树的树干,闷闷地说着。一阵风卷落了树叶,飘飘地落在他脚边,他忍不住抖了一下,抱紧了双臂,想着刚才那群人神采飞扬的模样,更觉自己窝囊。

  树叶摇晃,在他头顶上沙沙作响,带着他的视线仰望,广阔的天上星星都亮了起来。他深吸了口气,树木特有的清沁味道渗入胸中,像是将他的心给洗了,看着枝摇叶晃,点点银星闪烁,他心中顿有豁然开朗之迹。

  亘古长天无垠,高高地飘在上头,天塌不下来,一时的科场失意算得什么?云星澜握起了拳头,心中忽地豪气陡生。不过是迟了三年嘛!凭他肚子里的才学,三年后的鹿鸣宴里准少不了他一个!

  云星澜回步走回自己下榻的房间,拿起枕旁几后偷藏的酒,就走了出去。他只顾着自己潇洒,可不管在寺中动用荤酒是对佛祖亵渎。

  只见他对着眼前杏树高举酒瓶,说道:

  「我和他们『飞蓬各自远』,就与你『且尽手中杯』吧!」说着,他直接将瓶口对着自己的嘴,畅快淋漓地灌了一大口,顿觉心中窒碍尽扫,一片霁朗。他拿袖子抹了嘴,把酒淋在树根上,就这样喝一口、洒一口,对着脉脉不语的杏树饮一酣畅。

  倏忽风起,树叶簌摇晃。也是境由心生,云星澜觉得眼前杏树的枝叶摇动里像是添了一抹快意,他不由笑了,对着树说起话来。

  「呵呵……看样子我可比李白幸运多了,他是『月既不解饮』,我却有你陪我喝酒……这也是我俩的缘份吧!好,等他日我曲江高宴,你也开上满满一树红花,我必以你簪帽,咱俩再来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

  他伸手拍拍树干,「那时,你陪我喝的可就是得意尽欢的酒了,哈哈哈……这三年,你可得好好地等着我,为我一展你的绝艳丰姿,让我持觞吟咏以谢呦!」说完,他让视线在树上眷恋了一下,随即带着笑容,拎着空空的酒瓶摇头晃脑地回入房中,一捋袖子便开始整理行李铺盖。

  灯火在敞着窗子的僧舍里微曳,像黑夜里的灯笼,只亮了周遭一圈,四边漫开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夜。

  染浓了夜色的森森树影里,一个小童的身影在树后半遮半掩地出现,手抱树干,怔怔地看着在窗内的云星澜。

  悄悄地,一抹甜甜的微笑出现在他唇边。


※      ※      ※


  流光飘忽,匆匆又是三年过去了。

  云星澜再度为了赴考来到云居寺,赁了间僧房住下。略将行李室内打理停当之后,他走出了房外,浏览着院子里的景色。

  只见这个院里种了松柏,老枝古朴,端端正正地立着,颇有夫子的俨然神态。他不由撇了撇嘴,略觉嫌恶。他生平最怕这种气氛,总觉得像是幼时在学堂里恭聆老师教诲的时光又回来了似的,弄得人周身不自在。

  云星澜摇了摇头,朝向寺内他处走去,算是做一番回忆的巡礼吧!他缓步走着,一边看着僧院风景,一边试图回想三年前在这里攻读应考的情景,可记忆却模糊着。他只记得某几次有趣的探访、和乍知落榜时的情景那像是连续好几个闷雷打在身上的感觉,是叫人怎么也忘不掉的。

  活泼的蝉声吵得热闹,叫出季节。云星澜挥动扇子,只觉天气热得叫人发昏,正动念想回房中小坐休憩时,倏忽一片翠幽幽的绿荫在他眼前布洒清凉,随风摇动的枝叶扫去了暑热,他不由让脚步走向眼前诱人的浓荫。

  不想这里有这么好的一棵杏树……云星澜想着,便在树下坐了下来,背脊靠着树干,看向正对着他的一排房舍。突然间,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底窜出,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随即讶然失笑,这不正是他以前住的地方么?

  他起身走向房舍,自敞开的窗看着他以前住的房间,只见地下放着几只行李箱笼,铺盖还卷着呢!但里面却空无一人,不知这次来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这疑问只是一闪而没,毕竟他并不真的关心这些。

  略略在这排房舍外走了一圈之后,云星澜知道这次他来得晚了,有不少人都早在这里住下、收心读书了呢!

  走出那排僧房暴露在阳光下后,云星澜看着地面的影子,知道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便打算回房去打个盹儿。但在眼角瞥到那抹绿荫时,不知不觉地,他让脚步移向树下。

  在这里歇个午觉,岂不比闷在房里要敞透得多?云星澜挑眉自问,有了答案后便带着笑容坐下,懒懒地伸展了下四肢,靠上树干。

  茂密枝叶为他遮挡了毒辣阳光,又有适时吹来的风,风中带着一阵草木的清香……绿影酣眼、清气袭人,云星澜不觉有些微醺之感,便舒服地闭上双眼小憩。

  倏忽附近一阵簌声响起,像是有人拨开了一旁矮灌木丛的声音。云星澜将眼睛微睁一线,却见一名小童在树丛后探头探脑的,一张清秀白净的小脸上有对大眼睛正盯着他瞧,眼里带着不曾掩饰的欣悦……云星澜不由讶异地明睁双眼,并直起了身体。

  但这个动作却惊吓了那名小童。只见小童面现微赧,飞快地将头缩了回去,转身就跑。可这退却的动作更加勾引起云星澜的好奇,便起身举步追了上去,却在转过一道院门时,惟见碎石甬道上苔痕青青,两旁林木悄悄,一个人影儿也不见……

  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云星澜想着,只觉小童的行径着实透着古怪。但追丢了人也没辄,因此他只搔搔头、耸耸肩,随即将这件事丢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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