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情阅微》——丁冬
丁冬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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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辘辘转动,在黄土地上拖出绵长的轨辙,仿佛留恋的痕迹。

  王晴湖陪着王兰洲坐在车里,掏着话说。随着窗外景物的流逝,王晴湖的嘴里也渐渐没得可说而沉默下来。

  看着王兰洲半隐在阴影里的脸庞,那隐透而出的一丝阴郁让王晴湖想起昨夜践行宴上所听到的那番对话。昨夜,他在枕上翻来覆去,净是思索着、咀嚼着,那番对话和黎湑的表情在他脑海里反复……

  而现在看着王兰洲,他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爹会有这般孤寂的表情——是他从没注意过?还是他爹真的到了会觉得寂寞的年龄?

  「爹……」

  「嗯?」王兰洲从沉思中被唤回。

  「…………」王晴湖看着王兰洲,「我、我看您也先别回老家去了,干脆先跟我到苏州去住一阵子吧!」

  「怎么了?突然这么说……」王兰洲笑了,有点讶异。

  「我是想……这些年来,我跟哥哥都没能跟在您身边……之前接到消息,说您在路上遇到强盗,那时候,我……」王晴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好后悔……后悔没跟您一起留在京里、后悔当时还顶撞了您……我一直在想,您会不会怪我……」

  「喔……」听儿子提起几年前决定弃官从商的往事,王兰洲笑得释然,「都是过去的事了,别放在心上,父子间哪有这么多好计较的呢?」摸了摸儿子的头,「放心吧!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就算先前怪过,那也只是一下子,早就不怪你了。」

  王晴湖定定地注视了王兰洲一会儿,就又低下了头,「爹,我看您就到我或哥哥那儿住吧!不然您一个人留在老家,我怕……」

  「怕什么?你爹我才四十多,哪里就那么不中用了?」

  「可是……您一个人……怕是怪寂寞的……」

  王兰洲笑着摆了摆手,「没关系,你娘过去了这么些年,我一个人不是也好好地过来了?再说,还有你二娘在,我跟她两人还可以相互照应呢……只要你们兄弟俩记着多回来看看我们,也就够了。」

  王晴湖看着王兰洲,忽地说道:

  「要是黎湑愿意……」未尽的话被王兰洲的笑容打断。

  只见王兰洲微笑着,缓缓摇头,拍了拍王晴湖的手,视线接着调往窗外蓝天,有浮云飘动的天空高远,风轻云淡。

  「就这样吧……没事的……」余音淡入风中。

  就让一切跟着风、跟着时间,慢慢淡去吧……望着车窗外的平原,王兰洲的眼光溜远了,伫留在那起伏如波的秋草上。


※      ※      ※


  冬日里鹅毛雪片纷落,坠了一地银屑,将大地妆点成一片洁净的白。

  掌灯时分,一名王家仆人提着灯笼匆匆走向王兰洲的书斋,却不见人,问了其它人之后才知道,王兰洲人在临水的敞轩中,便又忙忙赶了过去。

  只见王兰洲正自凭栏眺望月下雪景,专注得连重浊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仆人开口叫唤,这才回过神来。

  「什么事?」

  「老爷,门上来了个人,带着二爷的信,说要见您呢!」

  「信?」王兰洲闻言,随即笑了,「这孩子真是……」摇了摇头,状似埋怨无奈的口气里却有着欣慰的意味。不过是略感染了小风寒,两个儿子前脚接后脚地赶回来探视,回去后还不放心,是又写信又送药的……把一点小病弄得像是大病一般折腾……

  「知道了,先把人带下去,用过饭后再让他来说话。」

  「是。」仆人答应着,随即退了下去。

  王兰洲望着天,云散天霁,一弯月牙露出脸来,上弦月弯翘得像个微笑,看得人忍不住露出同样的表情。

  可冷冬的月,总笑得带抹凄清孤寒……

  舍去了脑海里的萦思,王兰洲让双眼离开了月。

  自己这可也太贪了!王兰洲斥责着自己,虽然两个儿子未能依依膝下,但是,现在父子间能这样相处,也该满足了,何以竟仍不时让遗憾窜上心头,化成口中未吐的嗟叹?

  想起了黎湑,一层郁色染上王兰洲的眼。不知他现在怎样了?相信邢秋圃是不会亏待他的。但,那夜黎湑捣衣的发怔模样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现下尝到的涩,是逆心行事的味道。

  缓缓步出轩外,绕过假山,回头看着自己的脚印踏在铺着月光的雪地上,孤伶伶地错落着……

  不是不曾后悔过。偶尔他也会想,倘若当初不顾一切,带了黎湑回来,现在这雪地上的脚印就不会这么孤单冷清了吧……摇摇头,王兰洲对自己笑笑。

  无妨……过些个日子,两个儿子就会又带着妻小回来看他,那就又有个好几天热闹了……王兰洲自我譬解地想着,重又迈开步子,想着过日子不就是这样?久了就惯了呗……

  双手负在背后,王兰洲踏着悠闲步伐,向着主屋走去,路上有仆人见到,便提着灯笼过来为他照路。在接近主屋之时,却见廊檐下有个人影守候着。

  瞥见那道身影,王兰洲的步伐顿住,一把拿过仆人手上的灯笼,提高了照着。

  前方人影似是察觉到灯光,转过头来。

  那一瞥,将一个预备遗忘的月夜带回王兰洲的脑海。

  「黎湑?」王兰洲走上前去,「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原本靠坐在栏杆上的黎湑站起来,手上还拎着包袱,「我接到二爷的信……是他让我来的。」

  「晴湖?」王兰洲讶然,「他……他为什么……」

  黎湑低下头,握紧了手中包袱带子,「他说,要我来服侍老爷……所以我就来了。」

  「他要你来……?」王兰洲瞪大了眼。按照路程推算,黎湑接到的信该是在王晴湖一抵达苏州后就写的。

  「嗯。」黎湑点头。

  回想着在回乡时的一路上,王晴湖的表情跟说过的话,王兰洲沉默——明白了至亲骨肉未曾诉诸言语的心意。

  一向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儿子……多年来,亲子间的感情从未曾以露骨言语表达,而那天在车里所说的,是那孩子的极限了吧……王兰洲想着,心头泛起一阵暖,为着这份代表理解的心意。

  「二爷……很好……」仿佛透视了王兰洲的内心,黎湑轻声说着,垂眸看着地下,「接到二爷的信后,我就想……我该来这儿,为……算是替二爷尽孝,服侍老爷一辈子。」

  「我知道,」王兰洲微微点头,「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

  黎湑抬眼望着王兰洲,「我来的时候,邢老爷还跟我说了……」

  「先别说这个,」王兰洲微笑,打断了黎湑的话,「用过饭没?」

  黎湑摇头,「我想先见老爷。」

  「这里冷,进屋里谈吧!」王兰洲说着,拿过黎湑手上的包袱,连着灯笼交给身后的仆人,让他在前引路,自己则拉着黎湑的手向前走去。「这一路上,你走了几天?怎么走的?……」

  「……………………」

  细碎的语声融入夜色,两人的身影没入垂下的门帘里,一丝风跑过空寂的回廊,攀上树梢,翘望天顶的银月。

 

  『你去告诉你家王老爷,缘分这东西啊,天注定的,既是上天给的,就别躲。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管他众口悠悠!旁人的事与他们什么相干?』

 

  「他真这么说?呵……正是他会说的话。」

  「其实,我本来还犹豫呢……是邢老爷开导我,我才想通了。」

  「他怎么开导你?」

  「他只问我,如果我明天就死了……我会想什么?」

  「…………」

  「他也让我问您,如果是您,您会想什么?」

  「我?……或许……我会后悔吧……但,现在不会了……」

  「?」

  「这些天来,我想着,人为什么会相遇?而人这一生又会遇到多少人?遇到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有那么一个的牵系特别深?」

  「这就是缘分吧!」

  「是啊……缘分……如果上天给了人缘分,可人却不懂得珍惜而白白错失,不是太可惜了么?所以我想,我是该珍惜的,而不该等到咽气的那一刻才来遗憾,悔恨自己竟错失了那该珍惜的缘分。」

  「……老爷……真这么想?」

  「嗯。……我自个儿轻忽错失了的,又一次重回到我的手中……这回,我是不会再轻放了。」说着,王兰洲握着黎湑的手紧了。

  热度在交叠的掌心间传递,系起两心。

  黎湑笑了,唇角边的小梨涡闪现如涟漪,盈润的眼眸似脉脉江流——曾经以为是日暮烟波上一闪而逝的瞥视,却不料竟是三生石畔盟誓的微笑……

  王兰洲淡淡应和以一笑,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画面——熙攘人潮里,有那么两个人不经意错肩撞过,本能地回眸,而心跳,就在那一那间紧系……一个瞥视便足以刻骨、一个微笑就能够铭心——笼雾溢光的画面朦胧,似梦。

  那是幻想?还是某段失落于幽冥的记忆?

  「怎么了?老爷想什么?」

  「没什么。」

  管他是梦是真、是前生或来世?重要的,是今生今世,是此时此刻,握在手中的,就别再放开了吧!

  携着黎湑的手,四目调往窗外的月。

  透亮的银牙在天顶闪耀,眼见得,就将要圆了……


  王兰洲,尝于舟次买一童,年十三四,甚秀雅,亦粗知字义,云父殁,家中落,与母兄投亲不遇,附舟南还,行李典卖尽,故鬻身为道路费;与之语,羞涩如新妇,固己怪之。此就寝,竟弛服横陈,王本买供使令,无他念,然宛转相就,亦意不自持。已而童伏枕暗泣,问汝不愿乎,曰不愿,问不愿何以先就我,曰吾父在时,所畜小奴数人,无不荐枕席,有初来愧拒者,辄加鞭笞曰:『思买汝何为?愦愦乃尔。』知奴事主人,分当如是,不如是则当捶楚,故不敢不自献也。王蹶起推枕曰:「可畏哉!」急呼舟人鼓楫,一夜追及其母兄,以童还之,且赠以五十金,意不自安。复于悯忠寺礼佛忏悔,梦伽蓝语曰:「汝作过改过,在顷刻间,冥司尚未注籍,可无庸渎世尊也。」


清 纪晓岚 阅微草堂笔记 卷六 滦阳消夏录(六)


  乡野传说,在广大的黄土地上随风散扩,被风吹乱了结局的故事,谁又知道真正始末?

  呵……茶余饭后的闲谈,何须在意?随人说去消磨光阴呗!


本篇终


男情阅微
——尘缘因果——

 

  古老的土地上,总有着古老的传说。

  朔野狂沙飞扬的苍莽黄土大地上散布着如星点般的村落,一个个带着似被风沙迷蒙了面貌的故事,跟着像风一般跑遍了大江南北的贩货郎窜过一个又一个人群聚集处。

  奔走贩货,扯大了嗓门吆喝着兜售货物时,货郎们总不忘说些沿路上听的见的种种异闻趣谈以飨顾客,顺道也换些新闻当见识。而当他们让那两条滚风似的跑了一天的腿坐下来歇歇、点起一袋烟的时候,更是什么光怪陆离的稀奇故事儿都从他们嘴巴里跑出来了。

  什么水鬼寻替身、又是哪村哪店的闺女叫狐魇了、还有某城里大户人家鬼物作怪,来了个云游四海的得道高人降妖伏魔……旱烟一口接一口、故事一个接一个,说的是口沫横飞、听的是欲罢不能。而见识多了,也每每在故事的后头加上评注,无非是天下万缘皆因果,为非作歹的事做不得,老天爷看着吶!

  这要不信,喏,等下回有贩货郎来时,可得拉长了耳朵,听仔细了……


※      ※      ※


  正是庄稼成熟的时节,田里稻穗一株株饱得垂弯下来,将大地染成一片金黄,人们看着那像金子般黄澄澄的颜色,脸就像真个看到了金子一般笑开来。

  老天庇佑,今年好收成。

  正当村子里男女老少忙于收割,看着谷仓装填得满满的时候,村子里的长老咂嘴谢天,记挂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拘请台什么戏来,在庙前演上,更要准备三牲果物酬神,顺道祈求神明来年继续保佑。

  人心欢悦的时节,天气爽朗,云升得高高的,不冷不热,煞是宜人。

  庙前广场上气氛热和着,几户人家的女人捧着牲礼香果排放在长桌上,孩子们忙忙地搬板凳,在戏台前排上,好抢个好位置晚上看戏,而男人们则帮着搭戏台子。

  这时,彭家的小儿子也和在男人群里帮手,边和旁边大个子天顺说笑。村里的长老老李爷爷眼迷了,见着彭家仨儿的背影,误以为那是哪家的闺女,气得吹起了胡子。

  光天化日的,是哪家闺女儿这般不识羞耻地和男人调笑?还卷高了袖子,让胳膊肘碰在一起?

  经人一说,才知道那是彭家老三,老李爷爷这才罢了。

  但看着彭仨儿,一旁闲着的几个搬不动也提不起的老人家忍不住要叹气了。

  看那姑娘般水嫩的脸蛋儿,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说给谁听,任谁都不信他今年已经二十出头了。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有他这样的遭遇,也实在是可怜吶!老人家们猛摇头……都是那副长相闯的祸。

  话说彭仨儿自小就长得晶莹剔透,虽是个男孩儿,却比寻常女儿要标致娇嫩,往年他们还笑呢!说仨儿要是个女孩儿,准让村里男人们为争他争个头破血流……当时还有人说,说即使仨儿是个男孩儿,还是有这本事让男人为争他打架。

  那时,这些都还是连仨儿他爹老彭听了都会笑的笑话儿。

  谁知仨儿十三岁那年却不知怎地,竟教狐魅给缠上了。夜夜同衾共眠,好好儿的男儿身竟行女事,替他爹娘招了个狐女婿……

  那时老彭请教了各种方法来驱狐,养猎犬、和他两个哥哥轮番守夜……同时到处托人寻些有效验的符咒来,或寻僧道或求神佛,到头来却还是拿那只狐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直到现在,彭仨儿都过二十了。

  「我说……彭仨儿也该娶房媳妇儿了吧?」李老爷爷说。

  有了年纪的闲散老人最是无事忙,东家的事情管完了要管西家的,没得管时也硬要找点无伤大雅的事儿来管管说说,只因长日无事,若不这么着,那日子可难捱了。

  「嗐!他那档子事儿还没解决,他爹娘哪敢替他说亲吶?」旁边另一个老人搭腔了,「咱村里也没哪个姑娘敢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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