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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离开以后,心情低落的夏煜迅速地走向风荷四举亭,寻找赵无咎的身影。可是让他更加烦躁的是他竟然不在!为什么?他们不是约好了未时在这里相见的吗?
在一片片蝉噪中,夏煜不禁落寞地四下张望,突然看见从湖东丛丛掩映的柳帘中缓缓地划出一条小船来,一身白衣的赵无咎俏生生地撑着木桨站在船头。他放眼看着满湖怒放的荷花,唇边轻漾着如诗如画的微笑,小小的笑窝儿若隐若现地在他秀美的脸颊上跳动着。
「无咎!」无意间又看到他绝美的笑容,夏煜胸口一热。他情不自禁地轻喊出声,心里的烦躁霎时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无咎一听,立刻偏过头来看他,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夏煜也不等他靠过来,双足一点直接从亭中跃出,掠过片片荷叶,飞身跳上了他的船。
「我们一起采莲子,如何?有些已经可以采了。回去可以煮银耳莲子汤呢!」赵无咎难得兴致勃勃,夏煜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他抢过赵无咎手上的桨叶随意地划了起来。
穿梭在田田的红裳翠盖之中,赵无咎不时伸出手折下成熟的莲蓬拿在手里,但眼看着越采越多,一只手渐渐拿捏不住,他又改用抱的。
「先生,那边那边!」他兴奋地指挥着夏煜,要他朝自己指的地方划过去。
夏煜从未见过赵无咎如此认真热忱的样子,他万分心动地轻轻吟出一句诗来:「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低沈的声音中饱含着对眼前人儿深深的眷宠。
无咎无咎,你可知道我正是怜你清澄如水呵……不管你经受过什么样无情的摧残,你依然是如此的纯洁无瑕!满满的爱恋在夏煜的心中鼓动着,跳跃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漫溢出来似的。
赵无咎听着夏煜动情的声音,立刻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头慢慢地转向了他,用痴缠缱绻的眼神定定地瞧着他的脸。突然他放下怀中的莲蓬,快步走到夏煜跟前环抱住他。半晌他才开口低低地说:「谢谢你,先生,谢谢你肯爱我。」
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注定满是孤独和凄凉,终将无人关爱地了此残生,谁知道竟然会让他得到这样一份浓浓的情意——赵无咎闭着眼睛靠在夏煜温暖的胸口,压抑着激动说:「我——我就算是立时死了,也再没有怨言了。」
这不是梦,到了现在赵无咎才敢相信这是事实。原来自己真的并不是完全孤独的,自己的生命里所拥有的也并不只是悲哀,因为,有他……
「傻孩子,怎么谢起我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啊,说什么死不死的……」夏煜听他的口气真挚诚恳,心里同样感动不已。他放下桨叶,轻轻地搂住赵无咎因为激动而轻颤的身子,没有迟疑地说:「无咎,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么?」等此间的事情一了,应该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够打扰他们了。
赵无咎闻言猛地抬头,痴痴地望着夏煜温柔坚定的眼睛,雾气逐渐氤氲了他一直脉脉含愁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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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两个月,去京城寻找权汝修的金誉始终没有回成都。
收过莲蓬,经过几层凉雨,绿漪湖里的残荷渐渐地落尽了红衣,秋天的脚步也慢慢地近了。锦城总是阴雨绵绵,因此很难在中秋之夜看到满月,今年也不例外。
赵无咎坐在夏煜跟前,看他满面含笑地递给自己一个抄本。好奇地接过来一看,竟是一本琴谱,名曰《玄素吟》。
夏煜笑吟吟地对他说:「很巧,是不是?这是我根据南朝一首同名曲子改编的,开始我以为那首曲子根本无法完整地弹奏,一直到现在才发现是我没有参透其中的道理。」夏煜搬来古琴放好,一边说:「你瞧,这里突然转高,不通情理,而这边又是跌宕得厉害……这是要两人合奏的,而且最好是一人抚琴,一人按箫。我不善吹箫,只有烦劳无咎你勉强跟我酬和一曲,算是我中秋娱宾之作怎样?」
赵无咎点点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夏煜,《玄素吟》——真的好巧哦!他也很想跟夏先生合奏这特殊的一曲。虽然今夜无月,但是这样宁静详和的气氛却是十分难得的,他真想牢牢地抓住这幸福的时刻——赵无咎发现他不敢去想未来,他不敢去想如今这么幸福的生活能够持续多久,虽然夏煜说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可是赵无咎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他清楚地了解曾先生他们都对自己有着不同程度的怀疑和猜忌,他不怪他们,因为他看得出他们对自己和夏先生在一起的事情显得非常不屑。同时他也知道他们一直派人在监视着自己,这一点却令赵无咎感到难以忍受——好像又回到了在严家的日子,成天被人看守着,不得自由。
但是赵无咎没有告诉夏煜这一切,因为他深深知道曾先生他们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也看出来夏煜隐然是他们之中的首脑,所以他不能让夏煜因为自己而为难,更不想让他在他们之中失去威信。
我只要分他一点点的温柔就好了……他真的好想这样告诉那些先生们,我从没有奢望过要独占他呵……
「无咎,无咎?」夏煜见他突然出神,忍不住轻声唤他:「可以开始了吗?」
赵无咎猛然回魂。「啊,我这就好……」他将碧绿的玉箫缓缓送到口边,一边看着夏煜,只等他开始。
只听铮琮一声,古琴刚中带柔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响起了幽咽缥缈的低柔箫声。二人一琴一箫的合奏竟是丝丝入扣,如行云,如流水,沉重凝滞处如翰海狂沙,婉转缠绵处似春蚕卷丝。虽然时而激昂如万马奔腾,时而幽怨如嫠妇吞声,但是琴声与箫声却一直是清楚分明,好像一鹰一燕比翼飞翔,不论如何盘旋颉颃,灵巧的小燕儿总是能够伴在矫健的苍鹰旁边。
千古知音古今皆同,当真是默契尽在不言中。一曲既竟,半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中静悄悄的,柔和的烛光下两人的眼中俱是万缕情丝,一时间二人心意相通,只觉得心中平安喜乐,过去和未来都不重要了,只有眼前的此刻才是最真最美的。
「这原曲是北魏时一个流连南朝的武将写的。据说是为怀念他的挚友而作,可是有关他的记载都散逸了。」好一会儿夏煜才沈声说。
赵无咎痴痴地点点头——怪不得这曲子中带着金戈铁马的豪气,也有着烟雨江南的柔美,虽然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可是经他巧妙地放在一起,却丝毫不觉突兀,最后一切归于静美,好像是想透了什么问题,终于大彻大悟地安于平淡——那正是赵无咎心中真正最渴望的东西。他立刻就爱上了这首仿佛早就熟识了的曲子。
「我喜欢它。」赵无咎叹息着出声,「好像我在梦中就吹奏过一样。」
夏煜猛地一震——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是……无咎,我也是。」夏煜站起身来慢慢地靠近他,赵无咎也仿佛知道他心意似的站起来轻轻说道:「先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记得今天的。」说完他投身入怀,夏煜静静地搂住他,内心满足而喜悦。这一刹那,他真想让时间就此停驻。
突然一阵狂猛的敲门声过早地结束了这珍贵的时刻,谢云霓在外面喊了起来:「初阳、初阳快开门……」声音中充满惊惶和悲痛。
夏煜一惊,还来不及懊恼这甜蜜的时光是如此的短暂易逝,光听见谢云霓不同寻常的声音就让他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赶紧放开赵无咎去开门,原来不止谢云霓,所有的兄弟都来了,他们的脸色都是铁青。谢云霓几乎是一踏进门就痛哭失声:「初阳,令誉、令誉他……」他话未说完便哽咽不已,泪水长流。
夏煜的心一沈,难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吗?难道令誉他……
「令誉突然去刺杀严嵩和严世藩,他……他独自力战锦衣卫数十名高手,终于……终于还是未能成功突围,当场就……」朱桓哲颤声说道,夏煜一听,胸口犹如被大铁锤猛击了一记,颓然坐倒。
「都是为了那个权汝修,本来令誉想要带他回成都来,他死活不肯,令誉只好在北京和他耗着,不知道为什么却又突然去刺杀严贼父子……」曾晖含着泪说,一边恨恨地看着在一旁发呆的赵无咎。一切都是因这小子而起的!「赵无咎!都是你……叫的什么人来!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突然难以抑制地朝赵无咎狂吼着。
赵无咎一时不知道如何响应,他的心里想的是若金先生不幸失手,那么汝修……「汝修!汝修怎么样了?!」他瞬间回神,惊慌失措地问着。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赵无咎更加恐惧了,他苍白着脸「唰」的一声跪在了平时对他稍好的朱桓哲跟前,颤抖着声音问道:「朱先生,我求求你告诉我……汝修他到底怎么样了?!」他无助地悲鸣,不祥的预感使他全身犹如遭受断肠蚀骨般的剧痛。
「他……他在令誉的身边……饮剑自尽了……」朱桓哲终究还是不忍看着赵无咎狂乱的样子,说出了赵无咎永远也不想听到的残酷事实。
「汝修……」赵无咎痛急攻心,险些晕了过去,他不支地将手扶在身旁的椅子上。
夏煜此刻努力稳住情绪站了起来,虽然悲痛难掩,他还是镇定地问道:「令誉的遗体……」说到这两个字,他也终于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现在何处?」
曾晖垂泪道:「我大哥已经打点好了,不日便能将令誉的骨灰送回……他去刺杀严贼之前曾经写下绝命书……」曾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金誉的遗书。夏煜同样颤抖着接过,只见纸上只是寥寥数行字:
众弟兄均鉴:
誉丧父失母在严贼之手,幼弟汝修亦为严贼毒手摧残,心自恨之,义无再辱。今誓死刺杀严贼,不成功便成仁。誉自知资质驽钝,若难成事,铲除严贼惟望诸君耳。汝修若能侥幸得脱,恳请诸位务必看愚弟薄面,多加照看,弟九泉之下亦必瞑目。
愚弟誉字
夏煜心中大恸,「令誉!令誉,你这又是何苦?」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成功,为什么还要去以卵击石?!没有强制地叫他回来,以致他丧命,自己在责难逃!夏煜的心里充满着对金誉的深深内疚。
「赵无咎,你先离开这里。我们有事情要谈,你不便在此。」曾晖恢复了冷静,他不想看到赵无咎,于是不客气地下令他离开。夏煜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
赵无咎木然地站起来,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处似的,跌跌撞撞地推开怜逐居的门,投入了不知何时开始纷飞的秋日夜雨中。
秋天,竟然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秋夜,竟然是如此的漆黑无光;而这绵绵的秋雨,竟是如此的凄凉悲怆,而虚无飘渺的幸福,究竟又消失在何方?他该去哪里寻找呢?他就算是找到了,又有谁能把它留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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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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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死死随人愿
金誉和权汝修的骨灰一直到二十多天后才由曾晖的哥哥曾荣亲自秘密地带出北京送到成都,而经由曾荣之口,他们这才知道金誉为什么突然会去行刺严嵩和严世藩。
「令誉和汝修从小一起长大,情逾兄弟。令誉告诉我当初汝修失踪的时候,他曾经不眠不休地寻找了整整三月有余,可是一直都没有下落。这次他肯定汝修在京城,所以托我帮他寻人,他一说形貌我立刻就知道是汝修,可是令誉并不知道他已经被严贼……」
曾荣唏嘘不已,他努力控制住情绪继续道:「他一心要汝修跟他回成都,可是汝修生怕连累他,一直不肯走。后来严贼发现他们俩暗中来往,抓住汝修逼问,汝修自然不肯供出令誉,那老贼竟然……竟然施毒手对他用了宫刑……」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尽是不忍,而身边聆听的众人更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事后汝修极力隐瞒,可是令誉还是发现了……当晚他就跟我说要去刺杀严贼父子,我认为不妥,没有同意,一直极力地劝阻他。原本以为他会听我的话,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竟然还是单独行动……汝修可能是拦不住他,只好偷偷地跟在他身后。我终究是鞭长莫及,赶到的时候令誉已经杀了锦衣卫七八个高手,自己也身受重伤,他用的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我却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
说起那天惊心动魄的惨烈,曾荣犹有余悸。他清楚地记得金誉发现权汝修遭到如此令人发指的残害和侮辱以后,悲愤得眼睛里像是要流出血来一般,脸色十分可怕。而在金誉身陷重围的时候,原本躲在一边的权汝修见他重伤倒地,突然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毫不犹豫地拾起金誉的剑自刎,死在了他的身边。本来已经动弹不得的金誉硬是立刻奋力地将比自己还早一步殒命的权汝修紧紧地抱在怀中……
「他……他完全是去送死啊!他自己知道这结果的,他一定是一时气不过……」谢云霓喃喃地出声。他平时和金誉最交好,也最了解金誉的为人,他完全可以想见当时听闻噩耗的金誉是如何的惊怒交迸!他们总算是了解他遗书中那句「义无再辱」的真正含义了。
「这样一来,那严贼更会严加防范,可是,哼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若是让他一刀了账倒真是便宜他了!」曾晖恨恨地说。
「张大人那边可有吩咐?」夏煜日前接到张居正的密函,说是时机已然成熟,希望他们几个人一齐上京,在首辅徐阶的带领下一起面圣,弹劾严嵩!
当时他们都是激动不已,终于等到这一天,他们为做到这一步,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张大人的意思是你们在十月初左右入京会比较好,那时候老贼的权力已经逐步被削减,正是一举剿灭他的好时机。胜利在望,这段时间内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有什么可疑的人一定要仔细着点,知道吗?」曾荣不放心地叮咛着。
大家都是热血沸腾,豪气干云,他们将手迭在一起,激动地一起盟誓:「扫除严贼,安邦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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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咎倚着窗棂,就着惨淡昏黄的烛光,透过碧纱窗呆望着外面绵绵的秋雨。
窗外芭蕉窗里灯,分明叶上心头滴!
汝修给了他一封信,那是在金誉去刺杀严嵩父子的前夜匆忙写就的一封非常幸福的信。
「……他来找我了,他不嫌弃我,对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好。我现在很高兴很高兴,他为了我连性命都不顾,要去刺杀严嵩和严世藩。我知道我们大概活不久了,能和他一起死我很满足。谢谢无咎以前那么照顾我,可是我只有来世才能报答你的恩情……」
汝修汝修,赵无咎在心中呐喊着,你和金先生可以毫不犹豫地一起死,而活着的人将会遭受何等的煎熬呵!
一阵冷风吹来,赵无咎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和着帘钩仓啷啷的晃动声,还有秋雨打在檐前铁马上凄清的滴答声,一时间冽风凄凄,霏雨蒙蒙,当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无咎。」夏煜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窗外,他没有撑伞,一任冰凉的夜雨打在身上。「我们可能暂时要分开一阵子。」他低沈的声音里带着许多无从分析的情绪,赵无咎突然觉得自己疲倦得不能思考任何事情。
他走到门边开了门,却不叫夏煜进门,而是自己走了出去——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只是本能地走到有夏煜的地方而已。
「先生,汝修……死了!!」软软的声音并不悲痛,只是无意识的空洞。
夏煜连忙将他揽在怀中,他知道无咎就只有权汝修这么一个好朋友而已,上天实在是太残忍了!
「汝修一直都很胆小,他很怕严世藩,可是,我告诉他我们要反抗的时候,平时那么胆小的他竟然一点也不退缩哦!」赵无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他觉得自己若是不说出来,恐怕会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