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亚忍不住用手扶着额头,忍耐着神志的昏沉,飞快向后倒退了几步,想要挣脱,才退后几步,却仿佛碰到了另一个人柔软而温暖的身体。
这里除了她还有谁?
塞西莉亚转身看去,紧接着愣住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漆黑柔软的发梢落在眼睫面前,露出一双幽蓝色的眼睛。
她惶恐和不知所措的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将自己团成一团,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有鲜血渗出也没有注意到。
那是她自己。
很多年以前,还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孩子的她自己。
白光渐渐散去,露出栽种了槲寄生的古老庄园,日光顺着苍绿色的树枝透过,落下一片光斑,黑色的乌鸦群在树枝与泥沼上,如同陈旧发霉的油画。
庄园里的伯爵大人正在发怒。
“他怎么敢, 我给上一任国王效忠了那么多年,那个毛头小子怎么敢罢免我的官职!”
“废物,都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废物!”
“迟早有一天我要再回去, 让他们看看我的本事!”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让坐在书架后抱住自己的小女孩浑身一抖。
塞西莉亚惶恐极了。
塞西莉亚出生在一个门第高贵、历史悠久的伯爵家族。
父亲每天都会忙忙碌碌的周旋在宫廷和国王身边,母亲只会日复一日在小教堂祈祷,与孩子相处的时间不多, 家里面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她大部分时间孤身一人,但是与父母每天在餐桌上汇聚和相处时,总是平和的。
一个月前,这一切改变了。
新一任国王登基, 撤销掉了父亲的爵位和掌玺大臣的职务, 一家人想丧家之犬一样落魄, 从公平灰溜溜的搬到了山谷里的偏僻庄园来。
从那天起, 父亲就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没关系, 一切都会好的。
没有漂亮的丝绸裙子和宝石胸针没有关系,没有那么多仆人和奢华的城堡也没有关系,至少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父亲的脾气只是暂时变了,等他慢慢接受事实以后,会恢复成以前的模样的。
塞西莉亚不断在心里默念这些话,站起来小跑着到书房门口,抬头用手拍打桃心木大门, 拍起一阵阵急促的响声。
“父亲!父亲!父亲!”
塞西莉亚一遍遍慌乱的呼喊。
书房里安静了一下, 紧接着传来伯爵大人暴怒的吼声。
“滚出去, 别来烦我!”
塞西莉亚没有离开, 又一次仓皇的喊道:“父亲, 你开开门,我好担心你!”
就在这时, 伯爵夫人走过来了。
这个年纪不到三十的女人还处在青春年华中,眉梢眼角的轮廓是与塞西莉亚如出一辙的优美与精致,她穿着一身纯黑色的修女服,纤细的十字架像枷锁一样垂吊在她的脖子上,神色永远带着漂浮不定的恍惚。
“这是怎么了?”伯爵夫人轻声问道。
塞西莉亚转头一把抱住母亲的腰,期盼的说道:“父亲、父亲在生气,妈咪,你进去劝劝父亲好不好?”
伯爵夫人伸手摸了摸塞西莉亚的头,漫不经心的说道:“……哦?我亲爱的丈夫在生气吗?那我过一段时间再来找他。”
书房的木门被砰的一声踹开。
脸色难看的伯爵将塞西莉亚从伯爵夫人怀中一把拎出,推到了一边去,两只手像铁钳一般按住伯爵夫人的肩头,让她靠在墙壁上。
“为什么要过段时间再来找我,为什么不进来安慰我!”伯爵脸色难看的说道。
“你正在生气啊,我的丈夫。”伯爵夫人轻飘飘的说道。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伯爵吼道。
塞西莉亚看见她的母亲不解的皱起眉头,又转瞬松开,似乎不理解伯爵在发什么疯。
“嗯,你当然是我的丈夫,我十几年前就嫁给了你,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事实。”伯爵夫人说道。
“那你就不要离我这么远,求求你,亲爱的,求求你看一看我,至少对我主动说说话!”伯爵嘶哑着声音喊道。
被抵在墙壁上的伯爵夫人瞳孔终于微微聚拢了一些,仔细盯着对面的中年男子。
“我……我十分同情你最近的遭遇,如果有什么能让你心情好一些的话……”
就在这时,一个女仆走来说道:“夫人,祈祷的时间到了。”
伯爵夫人精神一振,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伸手将自己肩膀上的手拉开,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我要去教堂祈祷了,晚餐时候见。”
她的背后,伯爵颤抖着用手捂住了脸,紧接着传来了压抑的哭嚎。
被甩到一边的塞西莉亚从地上爬起来,揉着青紫的手腕去拽父亲的袖口,小心翼翼说道:“父亲不要生气,我晚餐的时候去劝劝妈咪不要天天在教堂祈祷好不好?”
紧接着,伯爵伸手一把掐住了塞西莉亚的脖子,他力气用的那么大,几乎是想要将面前的小女孩活活掐死。
塞西莉亚感觉喉骨都即将被父亲捏断,缺少空气让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连耳朵都想起了巨大的轰鸣声,父亲脸色发红的暴怒面孔忽远忽近。
“咳咳咳……父亲,我好难受,好难受……你放开我……”塞西莉亚挣扎说道。
塞西莉亚感觉父亲松开了手,她被丢到了老旧的木质地板上。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但紧接着暴风雨一样的拳打脚踢就落了下来,伯爵流泪着嘶吼着,似乎要也将所有的与挫败不满都一次性发泄干净!
“别装模作样!塞西莉亚,你这个小崽子,你和你母亲一个模样,你也喜欢天天去教堂祈祷,你和你母亲都一个模样,都看不见我瞧不起我,没把我当成是丈夫和父亲!”伯爵吼道,拳打脚踢,近乎疯狂一般的在她身上宣泄着怒火。
“父亲!”
剧痛当中,塞西莉亚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试着将自己身体缩成一团,抵抗无处不在的暴打。
“父亲!”
五脏六腑都是疼痛,塞西莉亚忍不住哽咽又喊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又无话可说。
她好疼啊。
她好害怕啊。
这场殴打终止在老管家发现和冲进来的那一刻。
塞西莉亚看见老管家深受紧紧拽住伯爵大人的衣角,苦口婆心劝导着宽慰的话语,还有其他的仆人也是,他们都小心翼翼的围绕在父亲身边,像是众星捧月。
没有人来安慰她。
塞西莉亚捂着喉咙干呕,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出庄园,跑向了外面的庄园和荒芜山谷。
她想去教堂里面,找陪伴她长大的家族牧师奥古斯丁,想要求得一些安慰。
奥古斯丁是个好人。
他是他们家族的私人牧师,也是她的家庭教师,曾经教导过她最基本的文字和读写。
事实上,那天的教堂里空无一人,只有亚尔维斯独自一人静静坐在长椅上。
拯救和安抚了她的人不是牧师,是亚尔维斯。
塞西莉亚在庄园外的教堂滞留了整整一夜。
那天夜里下了磅礴的大雨,雷霆几乎洗刷了整个大地,她淋了雨、发了烧,只依稀记得有一个人陪伴在身边,等到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庄园温暖的大床上。
她的父亲就坐在床边等待她的醒来。
塞西莉亚一睁开眼睛,伯爵就是伸手抱住了他的小女儿声泪俱下的哭泣。
“原谅我,孩子,我的宝贝,我那天只是太伤心了,宝贝,我竟然对你动手了……”伯爵说道。
塞西莉亚咬着牙齿一言不发。
“……原谅我,孩子,我只有你和你的母亲了!”伯爵颤抖着说道。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重击,瞬间击碎了塞西莉亚心中那一点痛苦,父亲的怀抱宽广而温暖,热量顺着衬衣紧紧的透过来,塞西莉亚同样反手紧紧拥抱住他。
“没关系的父亲,没关系,我爱你啊,我们一家人像以前一样快乐就好。”塞西莉亚哽咽说道。
女仆说,是伯爵大人的客人拯救了她。
那天夜里之后,庄园住进了一位名叫亚尔维斯的陌生客人。
伴随着亚尔维斯的到来,因为宫廷失势而情绪日渐暴躁的伯爵又开始重新恢复到以往的模样,踌躇满志而意气风发,好像眼前又重新看到了一条康庄大道一样。
伯爵对这位来到庄园的客人毕恭毕敬,小心谨慎的就像是服侍国王,过于殷勤和卑微的模样让仆人们在私底下议论纷纷,猜测这是哪里来的大人物。
然而亚尔维斯却对伯爵的殷勤置若罔闻。
这个神秘的客人冷淡而高高在上,除了一个人受到他的微末青睐以外,对所有人都漫不经心。
这个人就是塞西莉亚。
几年时光被压缩成数个模糊的碎片,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她的父亲一日比一日更加行为古怪,时而殷勤的讨好亚尔维斯,时而又焦急地独自一人来回渡步,每次担忧的询问时,他都只说是要让一家人得到永恒的快乐。
他的母亲沉浸在宗教当中,经常连续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向光明神祷告,向奥古斯丁牧师陈述自己心中的痛苦,绝不踏出教堂一步。
庄园里的人少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在这种环境下,孤寂的塞西莉亚无法避免的开始亲近两个人。
一个是牧师奥古斯丁,一个是亚尔维斯。
久远陈旧的回忆里,阳光落入昏暗的书房。
稍微站高了一些的塞西莉亚怀抱着厚厚的牛皮封面书籍,在一排一排书架前仔细翻阅,帮助奥古斯丁牧师查找宗教书籍。
窗外冷风吹过,吹动她漆黑柔软的长发。
一千年后,更加年长一些的塞西莉亚静静站立,与记忆中还是孩子的那个自己四目相对,伸手探过她的侧脸。
她的手指穿过年少时的自己,如同穿过一抹泡沫幻影。
这只是回忆而已,无可更改。
“真奇怪,现在的你不是更加亲近光明教廷和牧师一点吗?这个牧师竟然还想将你推荐到光明教廷去当修女……怎么后来又被变成血族了?”身边的巫妖好奇的问道。
他也被不可避免的分享了这些记忆。
塞西莉亚没有说话,眼睛里的意味复杂至极,半响,垂下头疲倦地说道:“很快,我就不会再和奥古斯丁牧师来往了。”
“为什么?”巫妖问道。
“因为嫉妒吧。”塞西莉亚说道。
想到有关于她和血族始祖的传言,巫妖说道:“血族始祖亚尔维斯嫉妒这个人类?”
塞西莉亚似乎想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唇角讽刺的翘了翘,轻声说道:“不,是我的母亲嫉妒我。”
这座处于山谷和沼泽间的庄园太空旷了。
她的父亲情绪越来越不稳定, 有时候是一个言笑晏晏的温和长辈,有时候狂乱又暴躁,仿佛对一切都充满怨恨和不满。
她的母亲十年如一日的沉迷在宗教当中, 将自己关在小教堂中不眠不休地向天主祈祷,连续十几日只吃素食来证明自己的虔诚。
夜晚时,塞西莉亚会推开顶楼的木窗眺望远方。
山脉与夕阳沉没的蛰伏在世界尽头, 泼洒下一线如血的晚霞,群鸦沉默的屹立在沼泽当中,寂寥而安静。
太空旷太孤单了。
塞西莉亚无可避免的开始越来越喜欢奥古斯丁牧师和亚尔维斯。
亚尔维斯是神秘到来的访客、是博学多才的师长,是这个渺小家庭冷眼旁观的见证人, 是高高在上、连他父亲这个一家之主都不敢忤逆的大人物。
他会在兴之所至的时候让她坐在膝盖上, 给她讲述一些古老而遥远的神话传说, 描述一些塞西莉亚从来不曾在别人口中听闻过的、太过于奇幻的知识, 也会漫不经心而冷淡的挥挥手让她离开, 像是塞西莉亚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塞西莉亚喜欢他也敬畏他,小心翼翼又尊敬谨慎,他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但奥古斯丁牧师不一样,他温和而亲切,是邻家兄长那样的存在。
奥古斯丁牧师是一个好人。
彻头彻尾,毫无瑕疵, 满怀温暖的那种好人。
这个容貌英俊的牧师是塞西莉亚的启蒙老师。
一个伯爵家的小姐总不能不识字, 而这个庄园里又没有合适的老师, 伯爵大人选定了奥古斯丁牧师来给她做启蒙教导。
那两年时间里, 她跟随他学习光明教廷的教义和书写阅读, 每天下午,都会准时准点的出现在教堂里被奥古斯丁牧师教导, 有时候不小心学习的时间晚了,还会被牧师留在教堂里一起共进晚饭,或者是帮他做一些小事,比如说泡一杯红茶或者是抄写圣经。
随着要学习的东西越多,她和奥古斯丁牧师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显得越发亲近了。
也许这就是后来伯爵夫人愤怒爆发的原由……
这一天,等到塞西莉亚终于从落满灰尘的书架当中挑选的奥古斯丁让她帮忙带的一本书后,一回头就看到母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了背后。
塞西莉亚吓得后退了一步。
“母亲,你怎么在这里?”塞西莉亚惊呼道。
阳光从窗外的彩色玻璃窗照到进来,落在对面女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照映出奇幻诡异的色彩。
伯爵夫人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的女儿,就像是看着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眼神冷淡而又刺骨,也许还带着微微的敌意。
这很不正常。
伯爵夫人是光明教廷的虔诚信徒,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祈祷上,在教堂以外的地方,不论是做什么,都带着漫不经心的恍惚感。
“塞西莉亚。”伯爵夫人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又沉又冷。
塞西莉亚感到有些不安,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了,母亲?”
“塞西莉亚……”伯爵夫人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伸手用力捏紧塞西莉亚的下颌骨,然后低头看她。
两张肖似无比的美貌面孔互相对视,只是一张还在稚嫩的孩提阶段,一张已经是拥有惑人风韵的贵妇人。
“……你在干什么?你要去找奥古斯丁对不对?”伯爵夫人咬着牙问道。
“是、是的,奥古斯丁牧师让我帮他带一本书。”塞西莉亚说道,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伯爵夫人看过来的目光奇异至极,反复在塞西莉亚已经开始发育的身体和娇嫩脸庞流连,突然咯咯咯的笑了。
“我的好女儿,你已经长大了。”伯爵夫人说到,手指轻轻抚摸着塞西莉亚的脸庞。
“怎么会,母亲,你还不到三十岁。”塞西莉亚说道,带着隐隐约约的讨好意味。
塞西莉亚感觉到今天的母亲比以往更加不对劲。
但这句话并不算说错,伯爵夫人很早就嫁给了伯爵,还是个少女时就生了孩子,她如今还年轻的很。
“不不不,我老了……”伯爵夫人说道,眼神又带上了奇异的恍惚感,仿佛在看着不知名的远方,“……你看看你,你还这么年轻,年轻的就像含苞待放的玫瑰一样,伯爵喜欢你,庄园里的仆人喜欢你……就连奥古斯丁牧师,他也喜欢你!”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伯爵夫人的眼神骤然一变,隐隐约约透露出凶狠的意味。
她的手指一点点向下挪移,慢慢得到了塞西莉亚的脖子上。
“我认识奥古斯丁的时候,也是在你这个年纪,他从晨雾的旷野上走来,肩膀上沾满了露水……”伯爵夫人一边笑着说着回忆着,一边无意识的掐紧了塞西莉亚的脖子。
塞西莉亚起初有些发楞,很快就反应过来,挣扎着将母亲的手指扳开,躲在书架旁边。
无名的惶恐从心中升起,接着化成浓厚的阴影缭绕不去,让塞西莉亚感觉到牙齿都在发颤。
“母亲……”塞西莉亚呼唤道,带着拼命忍耐的惶恐。
她并不愚蠢,因此更能感觉到这些话背后的不祥意义。
塞西莉亚不敢去深究。
塞西莉亚用力抓紧了手中的牛皮封面书籍,就连指甲抓白迸出血丝都没有注意到。
“我先走了,母亲。”塞西莉亚低着头说道,紧接着小跑着想要离开。
伯爵夫人一把拽住了越过自己的塞西莉亚,手指像铁钳一样深深按住她的肩膀。
“走?你要去教堂里找奥古斯丁吗?”伯爵夫人冷笑道。
塞西莉亚在那一瞬间福至心灵,用声线都发颤的声音说道:“没有!没有,我是要去找亚尔维斯先生!”
伯爵夫人却根本没有听进去塞西莉亚的话,她伸手从塞西莉亚的怀中抽出那一本牛皮封面的书籍,然后反手向旁边远远丢开。
那本书哐当一声打翻了烛台,蜂蜡蜡烛的火焰落在白纸上,不到几秒就开始燃烧起来!
“你别想去找他,你别想去跟我抢夺他!”伯爵夫人尖叫着说道。
“我不会的,母亲!……”塞西莉亚说道。
书房里到处都是点燃的书籍,就在这耽搁的几秒时间里,火焰燃烧的越来越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塞西莉亚终于受不了了挣扎起来,想要将母亲一起带出书房。
“……母亲,母亲,我们快点出去吧,这里都快烧起来了!”塞西莉亚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拉着伯爵夫人走出去。
伯爵夫人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火焰,她仿佛又陷入了不知名的癫狂情绪里,突然哭了出来,像是悲伤到了极点的样子。
她拉着塞西莉亚,急促的说道:“答应我乖女儿,不要再去找奥古斯丁了好不好?”
“我答应,我答应!”
伯爵夫人死死拉着塞西莉亚不让她离开,高声说道:“你现在就向天主发誓!”
“我发誓,求你了母亲,我们快点离开书房!”塞西莉亚说道,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哐当——”
一个燃烧着火焰的巨大书架骤然倒塌,落在了书房门口的位置,上面的书籍都四下掉落,燃着火焰的纸页飞舞着落在毛绒的地毯上!
“母亲!”
塞西莉亚尖叫着挡在伯爵夫人身前!
就在这时,书房的大门被人一把打开了!
一身黑袍的亚尔维斯站在书房门口,微微蹙眉的看着这一幕,紧接着似乎只是一个眨眼,塞西莉亚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出书房,重新出现在安全的走廊上。
塞西莉亚被亚尔维斯抱在了怀里。
“我母亲呢?”塞西莉亚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下去。
亚尔维斯一下一下抚摸着塞西莉亚的脊背,语气平稳的听不出情绪,却自由安抚人心的镇定。
“伯爵夫人也没有事情。”亚尔维斯说道。
耳边传来了母亲一声低哑的痛呼声,塞西莉亚攀着亚尔维斯的肩头向后看去。
伯爵夫人也被带出书房了,她扶着墙壁,脸色眩晕而恍惚,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母亲同样安全了。
塞西莉亚松了一口气,身体悄无声息的松懈。
仆人们很快就赶来了救火,一桶桶提满了水的木桶泼在书房里,火焰被熄灭,留下发黑炭化的一个个书架和书房,那些古旧的书籍大多都已经被焚烧,空气里弥漫着燃烧过后的硝烟味道。
她的父亲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冲到伯爵夫人面前查看她有没有受伤,低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语气是难得的温柔。
塞西莉亚见到母亲伸手推开了父亲,紧接着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母亲的身后,父亲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然后狠狠一拳头撞向了墙壁,鲜血顺着指缝流出。
塞西莉亚感觉到了眼眶潮湿。
他们都在痛苦。
她的父亲母亲,她在这个广阔世界间仅有的两个亲人,他们都在痛苦。
第40章
她曾经在年幼时以为自己所依赖的父母平和温柔, 长大后才渐渐发现不是如此,汹涌的暗流激荡回转在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人在隐秘的角落里崩溃。
那些从前没有注意到过的细枝末节, 再睁开眼睛去看后,就像海水退潮后留下的粗糙砂石,带着磨破肌肤的刺痛和咸涩。
一切都在向越来越糟糕的方向滑落, 塞西莉亚却想不到办法来阻止。
塞西莉亚曾经寄希望于时间抹平这一切,但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她的父母反而越来越疯狂。
她不想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但找不到更加合适的词语了。
那天之后, 她的父亲似乎再也按耐不住人生和命运的种种失败, 每日熏酒和通过暴力发泄心中的怒火, 而母亲对天主虔诚到了几近痴迷的地步, 甚至开始用藤鞭鞭打自己进行苦修。
塞西莉亚曾经试图陪伴在父亲身边, 想要安慰着他们摆脱痛苦,也曾经试图向母亲一样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宗教上,每天虔诚地跪拜在十字架前,祈求天主让他的父母脱离痛苦。
但这毫无用处。
她的父亲怨恨她。
她的母亲无视她,有时候又会因为奥古斯丁牧师而嫉妒她。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伯爵又开始通过拳打脚踢的暴力宣泄怒火,那段时间的她常常身上带有伤口, 青的紫的带有血痕的, 触碰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有一天, 喝醉了的伯爵又一次情绪失去控制, 顺手拿起了马鞭打在塞西莉亚脊背上。
塞西莉亚咬着牙忍耐。
恶狠狠的打了几鞭子之后, 伯爵摇摇晃晃的倒在了沙发上,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背上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 塞西莉亚从厚重的长椅下爬出,紧接着跌跌撞撞的向走去。
庄园老旧,陈腐的木头角落里有发霉的腐烂味道,黑暗的长廊边缘烛光摇摇晃晃,连空气里都似乎弥漫着沉重而腐朽的气息。
塞西莉亚重重的甩上身后的木质大门,手靠在扶手上茫然地望着前方黑暗,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几步,紧接着走的越来越快,最后奔跑了起来。
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要继续待在这里。
哪怕是奔入密林掉入悬崖,那掉落之前,也总有一瞬间的轻盈而无拘无束。
她已经很久没有无拘无束的感觉了。
一想到这里,塞西莉亚的心中升起一点点微妙的轻松喜悦。
她在跑出庄园的前一瞬间,撞入了亚尔维斯的怀抱。
塞西莉亚茫然的抬头望去,紧接着望入了一双血色瞳孔。
那只是一霎那间的错觉而已,再定神去看时,亚尔维斯的瞳孔颜色依旧是正常的黑色。
他平静的屹立在庄园门口,五官冷峻而深邃,黑色的头发垂落在侧脸边缘,落下的阴影遮挡住神色。
“亚尔维斯先生……”塞西莉亚嘶哑着声音说道。
“跟我来。”亚尔维斯说道。
亚尔维斯将塞西莉亚带到了他暂居的客房里。
这是整个庄园最好的一间房屋,连伯爵大人现在居住的卧室也有所不及,厚重而奢华的黑檀木桌椅摆放在壁炉边,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篝火。
结了冰霜的玻璃窗外,细小的雪花从天上落下。
塞西莉亚将双脚抱起,让自己整个人都坐在了椅子上,亚尔维斯将她脊背上被马鞭抽烂的衬裙撕开,将破碎的布条扔在地上,然后在脊背上撒上止血的药粉。
亚尔维斯的动作并不熟练,他似乎很少坐这样的事情。
“下雪了。”塞西莉亚说道。
亚尔维斯循声向塞西莉亚看去。
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年龄介乎于少女与女孩之间的孩子神色木然,眼睛望着窗外,又像是空无一物,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亚尔维斯平静问道。
“我的父亲打了我。”塞西莉亚轻声说道。
亚尔维斯轻轻的嗯了一声,做出侧耳聆听的姿态。
塞西莉亚最初还说的有些干涩,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但很快就流畅起来。
“我的父亲打了我……他心里很痛苦,一边喝酒一边流泪,我想安慰他,他伸手拿起一旁的马鞭打了我……他不是第一次打我了,最开始,他打了我之后会给我道歉,说他并非有意,但渐渐的他不这么做了。”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怨恨我。”
“父亲说我心里瞧不起他,怨恨他,也像母亲一样满脑子都是光明神,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的母亲、母亲越来越厌恶我,我想去陪她,她将我赶出教堂,警告我不准再去见奥古斯丁牧师,我照她的话做了,没有再去找奥古斯丁牧师,但她还是厌恶我无视我……”
塞西莉亚感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将脸深深埋在了膝盖里。
“我做错了什么呢?”
“我应该怎么做,他们才能不再厌恨我?”
好累啊、好痛苦啊。
为什么怎么做都是错误的呢?
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为什么父母还是这么厌恶她?
亚尔维斯垂下眼睛,将塞西莉亚抱入了怀中。
“他们无法承担自己人生的失败与痛苦,所以只能挑选一个人转移怨恨,好自我辩解那并非他们的错误……你是他们的女儿,是他们结合后诞育下的幼女,他们理所当然将这些怨恨嫁接在你身上。”亚尔维斯说道。
说这些话时,亚尔维斯的目光冷淡又平静,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件小事。
塞西莉亚的身体稍稍颤抖了一下。
“你的父亲想要得回他自己曾经的权利地位,想要让那些藐视过他的人痛哭流涕与后悔,他做不到,只能将这些怨恨发泄在你身上。”
“你的母亲对教廷牧师怀有背德的爱/欲,她得不到奥古斯丁牧师的青睐,只好将怨恨转移到你身上。自我安慰说是因为奥古斯丁喜爱你,所以才会对她不假以辞色。”
亚尔维斯低头,动作轻柔的勾起怀中少女下颌,与塞西莉亚四目相对。
“与你无关,都是那些人类的愚昧而已。”亚尔维斯平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