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京城工人的日子都这么好过了??
“还行吧。”顾茉莉一手拿着鸡蛋糕,一手端着麦乳精,故意逗他,“也就一般般啦。”
“……”你这还一般般的话,那满京市也没有过得好的人了。
“屋里不要紧,外面还是低调点。”贺霖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现在外面比较乱,什么人都有,别轻易让人知道你家的情况。”
□□刚刚结束不久,大批知青回了城,无法安置工作,只能到处游荡。有的肯吃苦,摆个修鞋摊、修自行车摊,或是去粮站扛粮食,再不济从乡下收点东西拿到城里来卖,也能挣些钱。
不过辛苦些,天不亮就要出发下乡,回来再走街串巷叫卖。
有些人受不了这个苦,有些人拉不下脸面,东不成西不就,只能沦为社会的流浪人员,成天和与他一样的人串联在一块,不是偷鸡摸狗,就是调戏过往女同志。
他们犯的事又不大,就算被抓进去,关个几天也就出来了,可像顾家这种在城里扎了根,稍一打听就能知道底细的人家却不能轻易得罪这些人。
因为很容易遭到报复。
他们的报复可能伤害性不大,却足够恶心人。今天拔个气门芯,明天在你门前泼个粪,或是干脆去厂里叫嚣捣乱,就问这日子还过不过?
到时候只怕人人避之不及。
贺霖想到这些,面上不由露出了几丝厌憎,这个过程,他可是体会深刻。
顾茉莉看了看他,忽然一伸手,将鸡蛋糕怼到他面前,“香不香?”
“……”
鸡蛋糕贴着他的嘴唇,一张口就是绵密细滑的口感和香浓的蛋香味,贺霖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双眼微瞪。
“干嘛?”
“给你吃。”顾茉莉又将鸡蛋糕往前递了递,见他要拒绝,抢先“发难”。
“已经沾到你口水了,你不吃,我就只能扔了。”
贺霖:“……”
他无语的接过鸡蛋糕,不知是什么情绪的咬了一大口。
这时候的东西都很真材实料,口感特别扎实,他一口咬下去差点噎到。顾茉莉又将麦乳精递过去,他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接过来,直接灌了大半杯,喉咙才顺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谋杀。”贺霖语带嫌弃,眼睛却只敢盯着地面,耳朵根又忍不住泛起了红晕。
是个有点傲娇的小孩啊。
顾茉莉忍俊不禁,总是装得很成熟,但稍微一逗就破功,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环境才能造成这样的性格。
“砸你的那个人就是那种‘流窜’人员?”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也害得我受伤了,我当然要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他不是。”贺霖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刚冲泡出来的麦乳精热气扑鼻,带着浓浓的奶香。
他又喝了一口,才继续道:“但他哥哥是,因为一些原因,他哥哥被抓进去了,他们家只有他和他哥相依为命,没了他哥给钱,他上不了学了,所以怀恨在心……”
“你送他哥哥进去的?”
贺霖一顿,飞快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声音更轻。“算是吧。”
“犯的什么罪?”
“抢劫。”
“抢你的?”
“……”贺霖没说话。
顾茉莉t明白了,怪不得刚才那么强调“财不露白”,原来是吃过亏。
她在他脸上打量了会。
如今刚从动荡的年代结束,经济特区刚刚成立不久,生活水平并没有多大提高,大部分人仍是面黄肌瘦,但他面容白皙,身高颀长,即使穿着打扮不起眼,可瞧着依然鹤立鸡群,也难怪有人“盯”上他。
了解了事情经过,知道了这伤到底怎么受的,她像是了了一桩心事,放松的往后一躺,准备睡会午觉。
贺霖等了半天没等来她再问,抬头一瞧,顿时无语。
吃了睡,睡了吃,这日子他都有些羡慕了。
“你就没有其它想问的了?”
“没了……欸,还有个!”顾茉莉微微直起身,双眸一闪一闪,仿若星子一般,看得贺霖呆了呆,连她的问话都没有听清,直到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才猛然惊醒,侧过头不敢看她。
“你说什么……”
“我问你多大呀。”
“……干嘛?”
“想知道是你大还是我大。”顾茉莉又往前倾了倾,“我十八,你呢?”
“不知道!”
“哦,那就是我大。”顾茉莉了然的点点头,笑容愈发明媚,“叫姐姐。”
“……”
贺霖涨红了脸,按住她探过来的脑袋忍无可忍的一推,似羞赧似恼怒,“睡你的觉吧!”
什么姐姐不姐姐……
红晕蔓延至脖颈,他蓦地起身,将两张床之间的隔帘拉上。哗啦一声,伴随着另一边清悦的笑声,病房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看不到她的人,鼓噪的胸腔终于得以慢慢平息,他暗暗深呼吸,还不忘压低声音,不敢叫对面听到。
随即他又有些失笑。
不过几句话而已,怎么搞得他比有刀架在脖子上时还要紧张……
他摇摇头,努力将杂念摇出脑海,尽量集中精神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顾家父母好心帮他垫付了医药费,带饭时也总不忘帮他带一份,可他不能一直这么占他们便宜,这个钱他得还,但是怎么还……
找家里要吗?
贺霖神色渐渐淡了下来,正思考着,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他以为是顾大壮或赵凤兰来了,忙转身就要打招呼,却见门口探进一个脑袋。
衬衫、喇叭裤、墨镜、中分头发,帅气又异类。
贺霖一愣,那人见了他也满是惊诧,“真是小霖子!”
他一边朝里走一边朝身后喊,紧跟着便又走进来两个人,皆是盘顺高大,一进来衬得整个房间都变小了。
“你们怎么来了……”
贺霖下意识先看向旁边,帘子后安安静静,厚实的布帘将那边挡得严实,根本无法看清那头的情景。
不会睡着了吧?
他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忧吵着她,赶忙竖起食指轻嘘了声,“医院里不能喧哗,小声点。”
最后进来的人顿了顿,随手关上了房门。
“威子说在医院看见你了,我们还不信,没想到你真在这里。”贺权东扫了他两眼,目光在他被包裹住的头上停了停,表情冷肃,“谁干的?”
大有他说是谁,他马上去给他报仇的架势。
贺霖心头微暖,“没事,一个小意外,过两天就好了。”
他不想多说,旁人却不愿就此放过。第一个进来的雷正安凑到他面前,仔细瞧了瞧他的伤口,虽然都被包住了,但还是能看出伤势有多严重。
“这是下了死手啊,还叫没事?”那多大才算是事,真等没命了?
他嬉笑的面色变了,不管怎么说,小霖子都是他们院里的人,欺负他就等于是欺负他们。
“别怕,你说是谁,哥哥们替你讨回这个公道!”
“真没事……”贺霖不是客气,也不是不好意思麻烦他们,只是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
说了谁弄的,还得说他为什么会这么干,然后又要牵扯出之前的很多事,比如曾经抢劫他的人,怎么抢的,又抢了多少,最后怎么进去的。
太麻烦了,他不想费这个口舌,况且正是一个院里的,他更不想说,因为他们知道,很可能随后家里也会知道。
他垂下眼,并不掩饰他的抗拒。
雷正安毕竟和他不熟,也不好再逼问,只得回头求助和他熟的人。
“东哥,你看小霖子!”
这闷葫芦的性子也不知道像了谁。
贺权东细细打量这个堂弟,其实他也和他不甚熟悉。
那几年家里受了牵连,老爷子被下放,父亲和大伯在一些老战友的帮助下勉强得以保全,只当时还在上学的小叔因为年纪小没法安置,又担心老爷子,于是和他一起被下放到了农村,直到前些年老爷子问题解决,平反回了京市,他们才算是终于重聚。
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小叔在乡下成了亲,孩子都十来岁了。
半大小子正是叛逆的年纪,他那会忙于其它事也顾不上和他联络感情,只是偶尔会在家中听父亲和母亲念叨“小叔和孩子不亲、父子关系僵硬”“小婶怯懦,没办法融入环境”“小叔今天又打孩子了”等等。
他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往往过耳即忘。虽然都住在一个大院,但他们不同年,圈子自然不同,除了逢年过节的聚会,他们也很难凑到一起。
后来更是听说贺霖被小叔送到了离大院很远的地方上学,而且要求强制住宿舍,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见面的机会更少。
这次若不是朋友提起在医院见到了疑似受伤的贺霖,他都还以为他仍然待在学校。
“你请假了吗?”他不愿意说,贺权东也不愿勉强,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想知道自有能知道的途径。
况且照他这情况,也不一定能瞒多久。
“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学校管理很严格,几次未出勤就会联系家长?”
贺霖神色一变,这两日过得太轻松,竟是忘了这一茬!
“哥,你帮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门再次被推开,一身军装、挺拔巍峨的男人走了进来。
脚步铿锵,神态冷峻,不知是不是经常皱眉,他的眉心有道明显的沟壑,加上锐利如鹰般的视线,打一眼便让人望而生畏。
他的出现,让屋里气氛骤然紧绷,贺权东等人也端正了神色,纷纷叫人。
“小叔。”“贺叔。”
贺璋看了看他们,没作声,寒眸扫向坐在床上的贺霖。
“老师说你私自出了学校,连续旷课三天。”他的声音低沉冷冽,透着明显的怒意。
“解释。”
自他出现,贺霖便收敛了所有表情,低着头默不作声,对于他的问话仿若未闻。
贺璋神情愈发严厉,“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我确实旷课了。”贺霖昂起头,一脸无所谓,“怎么着吧?”
贺权东皱眉,哪能这么说话,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果然贺璋面色更冷,一个健步上前,扬起手就要挥过去。贺霖梗着脖子,不躲不闪,眼里满是倔强。
“小叔!”贺权东赶忙去拦,他这会才算是明白了父亲说的“小叔和孩子关系僵硬”这话的意思。
这何止是僵硬啊,简直快要成了仇。
一个一言不合就要上手,一个明知对方在气头上偏不好好解释,还故意顶撞,哪里像父子!
“您消消气,小霖子这样肯定有原因……”
“没有原因。”贺霖打断他,“哥,你不用为我辩解,我就是故意不想去上课,我不仅不上课,我还打架……”
“你闭嘴!”贺权东简直能被他气死,从没见过上赶着讨打的。
小叔在军中多年,那手劲、力道是一般人能比的吗?
贺霖却还没完,“正好您在,我直接和您说了吧,这学我不想上了,不止今天,以后都不想上!”
贺璋越听神色越沉,直接拂开侄子的手。
“小叔!”
“这位叔叔。”
突然而起的女声令屋中又静了静,贺璋动作一滞,转眸望去。
淡蓝色的围帘被拉开,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庞。乌黑的长发被随意扎成一股麻花辫垂在肩侧,她微微歪着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过来时,让人恍然以为见到了漫天的繁星,璀璨而夺目。
似是小憩刚醒,她双颊泛着粉,瞧着无比惹人心怜。
众人皆是一呆,没想到屋里还有别人。
顾茉莉朝贺霖眨眨眼,不等他反应便转过头,对着贺璋礼貌又可爱的笑了笑,“请问他是您的亲生儿子吗?”
贺璋被她注视着,不知为何心弦一紧,竟是莫名有些紧张。
他有些错愕,又有些不可思议,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个位置,即便面见首长也是淡定自若,怎么会对着一个小姑娘却紧张起来?
他怔了怔t,仍是维持着表面的冷静点了点头,“是。”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后爹……”顾茉莉嘟囔着,声音却所有人都能听见。
雷正安险些笑出声,这是在指责贺叔不配为人父?
贺璋眉间沟壑愈深,心头涌起一股不悦,但并不是对着女孩,而是一种他也无法言喻的情绪。
顾茉莉没管其他人的神色变化,一边下床穿鞋一边继续“礼貌发问”:
“您近视多少度?”
“……我不近视。”
“那您怎么没看到他头上这么大纱布?”顾茉莉走到贺霖身边,虚虚扶着他的头给贺璋看。
“亲生父亲,又不近视,能准确找到儿子病房,应当知道他受了伤,进来第一句话却不是询问伤情、关心他的感受,而是指责?”
她抬眼注视着他,任谁都能看清她眼里的认真。
“逃学比儿子的命重要?”
贺霖垂下头,掩住通红的眼眶,听着轻柔悠扬的声音在耳边一句句发问。
“您知道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吗,您知道他曾遭遇抢劫吗?”
“您知道他怎么化解的吗,他又是为什么被人砸破脑袋吗?”
顾茉莉看着沉默的贺璋,轻笑:“您什么都不知道,您只知道指责。”
“哦,还有打人。”她似有所指的瞥了眼他的手。
贺璋手指抽了抽,慢慢放回身侧,“这位小同志……”
话刚出口,他又顿住了,想起之前她称呼他的那声“这位叔叔”,忽然便说不下去了。
“小顾,您叫我小顾就好。”顾茉莉笑得温软又可人,无论从语气、表情还是姿态,都尽显友好,完全看不出有在“怼人”。
雷正安又想笑了,只得撇过头憋得脸通红,连贺权东眼里都闪过一抹笑意。
贺璋可能是由于早年经历,性格不苟言笑,无论什么时候见他,好似都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加之他浑身气势又足,如今也是位高权重,旁人见了他首先都会怯三分,即便是同住一个大院的孩子,也不敢随意在他面前放肆,总是规规矩矩,唯恐他下一句就是斥责。
然而眼前的小姑娘似乎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威压,不仅敢和他说话,还句句暗含锋芒,直往他心窝子上戳,仿佛一点都不怕他。
可你要说她鲁莽、不懂事,也完全不是。她在“指责”他为人父的失职时又始终把握住了一个度,既不会让人恼羞成怒,又不会让人把她当成孩子,听不进她的话。
而且她笑吟吟的,如同所有父母都会赞扬的乖孩子,长得又好,哪怕是被指责,也根本无法对她生气。
贺璋也是,他不但没有生气,还有点莫名的想笑。
被个小姑娘各种明嘲暗讽,这种感觉当真人生第一遭。
但他并不讨厌。
“小顾,你和贺霖?”
“他是被板砖拍的倒霉鬼,我是被拍他的板砖碎块拍到的倒霉鬼中的倒霉鬼。”
顾茉莉偏头,让他能看到她后脑勺的伤,“这个机率,比您不是后爹还不可思议。”
“哈哈哈。”雷正明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贺权东勾了勾嘴角,碍于小叔的面子没有笑。
贺霖肩膀抖动,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下,却是被乐的。
贺璋哭笑不得,这丫头刺他上瘾了?
“是我不……”
“是302吗?”“对,就是这间。”
门外突然传来对话声,打断了屋内终于和乐起来的氛围。贺璋止住话头,这个声音……怎么有些熟悉?
他眉头蹙了蹙,还没等想明白,房门被敲响,一下一下不紧不慢。
“请进。”顾茉莉扬声对外面喊,心想可算是有人知道先敲门了。
她不知道的是,雷正明等人以为病房里只有贺霖,男人之间很多时候不在意这些小细节,想进来就进来了,如果早知里面还有她,肯定不会直接闯。
不过她这会也顾不上其他人,因为随着房门再次被打开,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显露在人前,屋内的气氛又一次发生改变。
“姑姑。”
“顾阿姨?”
“……玉绪?”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众人皆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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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病房内,气氛有些怪异。
站在雷正明身边、从进来后一直没吭声的男人抬起头,眸光在顾茉莉和来人之间转了转,眼底浮上些许异色。
她刚喊的——是“姑姑”?
“顾阿姨有侄女?”雷正明怼了怼他,既惊讶又好奇,“怎么从没听你说啊?”
他也不知道,上哪说去。
蔚长恒没吭声,目光落向来人。
顾玉绪也没想到房里还有这么多人,而且都是熟面孔。眼神在贺璋身上停了停,她表情不变,提着包的手却有些发紧。
但她没说话,而是掠过他望向蔚长恒几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来看小霖子。”最活跃的雷正明率先抢答,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房内古怪的气场,热心又活泼,“顾阿姨好久不见,您越发漂亮了。”
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被夸漂亮,顾玉绪也不例外,紧绷的神色松了松,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还是比不上吴姐。”
吴秀莲,正是雷正明的母亲。
互相恭维嘛。
说了这一句,她便移开视线,也没和其他人打招呼,径直走到顾茉莉身边,先是仔细打量了她几眼,似是在确定她的状况,随即定在她的后脑勺。
“疼吗?”语调轻柔,含着无限疼惜,“我去家里没见到你人,还是听隔壁的李婶子说你受伤了,才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
“不严重,小伤而已。”顾茉莉仰着小脸,笑得乖巧,“这不是怕您跟着忧心吗?”
“你不说,我才更忧心。”顾玉绪瞪她,手掌轻轻抚上她的伤口,想看得更仔细些,却又害怕弄疼了她,动作间满是小心翼翼。
“医生怎么说,会有后遗症吗,会不会留疤,多久能出院?”一声接一声,任谁都能听得出她的急切和在意。
蔚长恒眼里异色更浓,自他见到她以来,她一直是冷静理智的,即便对他,也从不刻意讨好,清清淡淡的,好似什么都不在意,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失了方寸”。
她很在乎这个侄女,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的事,可是这么多年她却一次都没带进大院过……
避嫌吗,还是她不想她和他们扯上关系?
顾茉莉感受到他的注视,侧过头看了看他。他也穿着衬衫,但下身却不是喇叭裤,而是一条西裤,衬得双腿笔直而修长,又没有喇叭裤的张扬,显得稳重了许多。
他靠着墙站着,膝盖微弯,却好似仍比其他人高一些,但他也最瘦,皮肤与贺霖一样白皙,却少了几分红润,瞧着……有几分病弱?
见她看他,他不躲不闪,琥珀色的眼眸浅浅的,如上好的松脂石,第一眼温润,第二眼却清冷。
唔,还有点忧郁的感觉。
顾茉莉眨了眨眼,心头思绪百转,停留的时间便长了。贺霖睨了眼两人,赌气的侧过身。
顾玉绪也顺着望过去,见是蔚长恒,嘴角微微下拉,不知是不悦还是什么。
“那是你蔚叔叔的儿子,你唤一声哥就行。”
蔚叔叔的儿子?
顾茉莉反应了一秒,才想起顾玉绪的丈夫、她这个身体的姑父不正是姓蔚?
说起来,顾玉绪的婚姻在纺织厂大院也是一桩奇谈,毁誉参半的那种。
顾家爷奶只生了三个孩子,老大顾大壮,老二顾大志,老三便是唯一的女儿顾玉绪,因着与前面两个哥哥年岁相差较大,自小也是极受呵宠。
在大部分人家孩子最多念到初中就不念的时代,她一直读完了高中。若不是恰逢社会动乱那几年,大学停止了招生,她还能上到大学。
不过即便这样,她的生活也过得比她的同龄人好得多。
当时几乎每家每户都要有人去下乡,顾玉绪本该也在知青名单中,但顾奶奶提前办了退休,将岗位转给了她,有了正式工作,她自然不用再去插队。
年轻、漂亮、有工作、还是高中学历,家庭条件又好,家里全是工人,根正苗红,这样的女同志不说在纺织厂大院,便是整个京市都能算是香饽饽,根本不愁找个好对象。
可顾如绪最终却出人意料的嫁了个二婚头,比她大十几岁不说,还已经有了孩子,好好的大闺女甘愿去给人做了后妈,顿时惊t掉一地下巴。
有人说她看中了对方的权势,因为都知道那是个大官,有人说对方看中了她年轻貌美,私下使了手段逼迫,但不管怎么样,她最后还是嫁了,而且婚后不久便被调离纺织厂,进了妇联,随后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妇联副主席。
等上头老主席一退,极大可能便是她接班。
而她现在年纪才多大?不到四十。
这其中固然有她的能力占一大半原因,但不得不说,她当初嫁人的选择是奠定这一切的基础。
顾茉莉觉得这个姑姑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会为之奋斗。她不在乎流言蜚语,更不在乎世人眼中的般不般配,她只想抓住她想抓住的。
更重要的是,她很疼原身。这种疼爱不仅体现在买衣服买鞋子以及各种她需要或不需要的东西上,还体现在无微不至的关心中。
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小姑娘第一次来例假。
如今的学校里不会教授相关的生理知识,家长也对此讳莫如深,好像那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知道她来了,赵凤兰只说了一句“长大了”,然后给她准备了该用的东西便该干嘛干嘛去了,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原身小姑娘第一次面对这种事的忐忑。
第一次有些腹痛又量大,她不知道这样正不正常,又不敢问同学,因为没有人谈论这个,如果谁问起,大家都是摇头装不知道或否认。
越否认她越惴惴不安,每次去厕所都偷偷摸摸,是顾玉绪率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耐心的开解她,让她说出原因,然后又专门带她去找了位这方面的专家,开了调理的药,后来便再没有疼过。
而且每次快到了时间,顾玉绪总会提前送来一包红糖,一罐麦乳精和几斤红枣,比赵凤兰还要细致得多。
毫不夸张的说,顾玉绪在原身心里不止是“姑姑”,还是半个姐姐和妈妈。
顾二姐性格冲动泼辣,像极了赵凤兰,虽然也疼爱她,但和她说话时却没有顾玉绪温柔,所以有什么事,原身会更想和顾玉绪聊,而不是年纪更靠近的姐姐。
然而即使是这么亲密的姑侄关系,她也只知道姑姑所嫁的姑父家有个哥哥,却从没见过他的人。
顾玉绪经常回家,每次回家从不空手,但却很少见那个蔚叔叔。原身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两回,后来他再来时,她不是在上学,就是在院里和其他小伙伴玩,竟是每次都遇不到一块。
原身只以为是巧合,可顾茉莉却敏锐的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顾玉绪在刻意避开原身和蔚家的接触,不,或者说,不仅仅只是蔚家,而是蔚家所在的那个圈子。
为什么?
因为那个圈子太复杂,她不想她沾染?
亦或者她其实和蔚家相处并不愉快,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故意瞒着?
还是有其它什么原因……
顾茉莉瞄了眼贺璋,方才顾玉绪出现时,他是不是喊了声“玉绪”?
他们认识?
“认识,我们曾在一个高中。”顾玉绪声音淡淡,给她介绍,“你喊贺叔叔。”
“旁边是你贺叔叔的侄子和我朋友的儿子,你都叫哥。”
“哥哥们好。”顾茉莉乖巧的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让喊人就喊人,别提多听话了,一点都没有顾玉绪来之前的伶牙俐齿。
雷正明偷偷的笑,在她望过来之际,对她挤了挤眼睛,又竖了个大拇指。
‘小丫头,还两副做派呢?’
顾茉莉假装没有看见,依旧淑女样,唤贺璋:“贺叔叔好。”
“你好……”贺璋看看她,再看看只专注盯着侄女的顾玉绪,问:“是大志哥的女儿?”
“大哥家的,比家齐小一岁。”顾玉绪说着,望向另一张床上的贺霖。
“应该比他大一岁。”
贺霖耳朵根又红了,到底还是没有逃脱被抖露年龄。贺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干的“哦”了一声。
屋内再次静了下来,贺权东望着小叔,怎么感觉他有点不在状态,是之前被小姑娘怼得面子挂不住吗?
“那个,顾阿姨。”他上前打圆场,“顾家妹妹是因为我们小霖子才受的伤,医药费这些我们来承担……”
“用不着!”
顾大壮从门外走进来,看了眼贺璋,冷哼一声,“我顾大壮虽没多少本事,但还不至于缺这点钱,用不着你们赔偿。”
况且若是真有诚心,也不会现在才来。
他放下手里的布袋,招呼顾茉莉,“闺女,吃饭了。”竟是将其他人晾在了一边。
雷正明左右瞧瞧,朝蔚长恒使眼色。这是怎么话说的,两家有仇啊?
蔚长恒一脚抵着墙,双手插兜,没有言语只静静看着,垂下的眉眼瞧着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雷正明撇撇嘴,装,你就继续装,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多瞅了那个小姑娘好几眼。
想看就看,还偷偷摸摸的。那是你继母的侄女,四舍五入也就是你妹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蔚长恒没理他,他的注意力落在了被一一摆出来的饭菜上。
红烧肉、排骨汤、蒜泥白肉、鸡腿,完了又端出一盘饺子,皮薄馅厚,瞧着就扎实。
“我们家条件有限,简单吃点。”赵凤兰紧跟着进来,与顾大壮就差将不快摆在脸上相比,她的态度就和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