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唇角也浮现了笑意,眼皮子浅也好,重感情也罢,只要好好待她的小徒弟,他便是个阿斗,她也能给他扶上墙。
萧玉鸾转身就要走,可见那小夫妻如胶似漆的模样,现在有点刺眼了,又回头补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住西厢房,夜里睡得浅。”
而后便留下齐齐红脸的小夫妻,径直走向了侧殿,等那门关起来的声音响起,二人才猛然回神。
青梧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下意识撒开萧霁的手。
萧霁愣了一息,回过神又觉得纳罕了,夫人的脸可没这么红过,赶忙将她拉回怀中,瞧见她绯红的脸蛋,又忍不住咬着她的耳根揶揄,“姥姥这是……在说?”
来行宫几个月可是给他脸皮给锻炼到了,以前是万万不可能说这种孟浪的话的。
青梧羞恼地给他胸口来了一拳头,却被他捉住手腕。萧霁一边捉住夫人的手,一边抬腿将门给带上,这样子瞧着就更让青梧脸红了。
“你…今晚可不能做什么?万一真被姥姥听见……”
“诶?关我们何事?我们又不会半夜大喊大叫。”
瞧着他又不承认方才说的荤话,青梧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还装蒜?”
害怕夫人真的恼了,萧霁见好就收,直接举手做投降状,“好了好了。”
烛火摇曳,萧霁的眸光温柔似水:“放心,我知道分寸。”青梧刚松了一口气,他便凑近她耳边,气息温热,“咱们小声点即可,今晚卿卿还在上……”
“萧霁!”
一句话未完,青梧慌忙捂住他的嘴,却被他顺势在掌心亲了一下。
再抬眼,已对上少年含笑的面容,他唇角带着捉弄人成功的促狭,与方才的落寞无助截然不同,想到姥姥的嘱咐,再想到他的身世,青梧心里头那丝羞恼就怎么也没了。
少年正等着再被夫人训斥,他一点也不反感夫人训斥他,每当夫人羞恼时,那双本就美丽的眼睛总会变得更亮更鲜活一些。
可面前的女郎却并未羞恼,而是一把将他搂入了怀中,不紧不松地拥抱着他,这个力道有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少年不由得微微一怔。
可女郎的动作又不止于此,她就那么沉静地说出了那么一句——“你现在有我。”
语调起伏并不大,也并非算得上十分温柔,可就是这样朴素的语句却透露出十足的心安。
少年的眸子一下子湿润了。
他将脸深深埋进青梧的肩窝,呼吸间全是她身上淡香。这气味他闻了许多遍,却丝毫没觉得腻,只觉得无比的心安。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青梧感受到肩头微微的湿意,轻叹一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背,缓慢地安抚。
这几个月来的相处,青梧也发现了萧霁表面冷淡,内里其实极为重情,这几乎不会出现在皇家子嗣身上的特质却出现在怀中的少年身上。
重情重义在皇家算不得什么好事,但青梧觉得这也远远算不上坏事,至少对于她来说,她喜欢这样情感丰沛的少年,像个寻常人一样,有血有肉,有哭有笑。
即便他有哪种志向,青梧也不会觉得他需要改变,需要冷情冷血,若是为了那把龙椅就变得极其理智,杀伐果断,舍去一切牵挂,那么即便他当了皇帝,她当了皇后,那也没有意思,她也迟早会被他舍去。
就这样,和寻常少年一般就好。
小两口情意浓浓携手睡下,侧殿的大门却悄悄被打开了一扇,披着徒弟特意给她找来的衣裳,萧玉鸾站在了廊下,抬头看上天上的明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虽已决意要为徒弟撑腰,可这撑腰也并非什么易事。若是徒弟还与那宋云鹤在一起,无论是和离还是让那宋云鹤捧着徒弟一辈子都只是她一句话的事情,可偏偏徒弟和她那侄孙阴差阳错地成了有情鸳鸯,她那侄孙还是流着杨家血脉的废太子。
出生皇室,又经历过储位之争的萧玉鸾可不会觉得只要帮萧霁恢复皇子身份,再给他弄个亲王爵位,她的小徒弟就能安安稳稳地当王妃了。
就拿她自己当例子,当年不也为一个皇位和皇兄争锋相对,快闹的你死我活么?最后还是她看不得母亲再次伤神,更甚为此一病不起殒命才放弃了储位之争,这才保全了她公主身份,也保全了一份体面。
可那是因为她和皇兄一个娘胎里生的,又有老娘压在头上,这才没闹得生死相隔,民间那句俗语不是没道理的,“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爹和娘是不一样的。
她的母皇一生只生了二子二女,不算那个早夭的姐姐,母皇只有三个孩子,就算一颗心分成三份,她还能得三分之一,可若是从她父皇的角度呢?
即便母皇深受父皇喜爱,父皇除了母皇之外也还是有几个女人,有那么五子四女,就这样还不能按照母亲那样分。她有个姐姐的母亲只是宫婢,自出生就不得父皇喜爱,连名字都是三岁长成了要上玉碟时才取的。
由此可见,父亲对子女的爱远不如母亲那般,当然……小徒弟的亲娘除外。那个亲娘竟然会如此不公,也是少见。
回到正题,萧玉鸾可不觉得让萧霁恢复身份,得个亲王的爵位,其余皇子就会放过他,他正宫嫡子的身份就注定永远碍他们的眼睛,除非萧霁真的跛脚,且没了继续夺位的心志,不然做富贵王爷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更何况萧霁的腿真的能恢复如初呢?
萧玉鸾自己也不愿意让小徒弟做那提心吊胆的王妃,所以……只能当皇后了。
没办法,她就是那么护短。
当皇后,母仪天下,想必小徒弟那亲生母亲和孪生姐妹应当会悔恨交加吧?还有那有眼无珠的宋云鹤。
这些想法在萧玉鸾的脑海中形成只用了几个呼吸,她的表情依旧那么平静,仿佛这些念头只是吃什么喝什么,而不是筹谋着怎么夺嫡争位。
当然即便有人指出萧玉鸾这一点错误,她也只会付之一笑,谁让她老萧家没一代皇权更迭是安稳交接的呢?
午门起兵什么的,乃是惯例。
而且这也不仅仅是为了青梧,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即便她在外头,也听说了当今皇帝萧元成所作的事,衙门上驿报所写的政令愈加离谱,百姓生活日渐水深火热,已不如母皇在世时多矣。
加之她也发现,学医救不了大虞,她又年纪大了,该回京养老了,然后插手一下储位更迭,这不是萧家子嗣的正常行为么?顺手的事。
有了这心思,萧玉鸾自然开始谋划,她当年有不少拥簇,年纪大的那些肯定大多都去世了,只有年纪和她相当或者小估计还能说和一二。
除了属下门人之外,她还有姐妹可以争取,就如之前三岁才取名的姐姐,也和她有着情分。
母皇仁慈,无论是当皇后时,还是登基为皇帝后都没苛待这个姐姐,她也看这个姐姐可怜,多番照看,两人关系不错。
后来姐姐长大,母皇依旧按照公主的份例给她寻了个好驸马,她离开京城时,这个姐姐已经和驸马四五个儿女了,就是当今的安阳大长公主,只比她大两岁,如今还在世呢。若是自己回宫,她恐怕是头几个上门的。
不要小看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公主,她这个年纪,儿孙众多,即便在官场上只是小官,也是一份助力,也许关键时刻就用得着了。
至于旁人……萧玉鸾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几个年轻俊秀的面孔,当然现在也是老头子了。
想了想,她还是摇了摇头,还是不指望他们了。
夜风拂过,银发飞扬。萧玉鸾转身走向屋内,背影挺拔如松,若不是那头华发,旁人瞧见了只当是年轻人呢。
她伸了一个懒腰,睡了睡了,明日再想。
可第二日,青梧一早就收到了姥姥留下的纸条——
「爱徒:姥姥有事,未离京,几日便回。另,药油记得按时擦,制油方子已留,勿念。——姥姥」
青梧捧着字条,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姥姥还是这般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夫人?”萧霁拄着拐杖寻来,见她站在原地发呆,不由关切道,“怎么了?”
青梧顺手将字条递给他:“姥姥一大早就走了,说是有事。”
萧霁接过纸条,垂眸一看,只见那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哪像寻常老妪所书?不禁赞道:“姥姥的字真是豪气冲天,肆意洒脱,有大家风范。”
只是瞧着怎么有几分熟悉呢?
青梧闻言笑了,骄傲道:“那是,我姥姥的字自然不一般,这些年写了多少方子呀……”她顿了顿,“不过,小时候姥姥的字比现在规整些,我私下觉得那个时候最好,现在这个是有大家风范,但也难认了些。”
萧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字条,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越发强烈。这字迹的起承转合,他应在哪里见过?
“怎么了?”青梧见他出神,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萧霁回过神来,将字条折好递还:“没什么,只是觉得姥姥……很不一般。”
青梧也不谦虚,又替姥姥应承了下来:“那当然,我姥姥救人无数,功德无量。”
萧霁被她这傲娇的模样逗笑,正要打趣,却见赵通匆匆跑来:“主子,夫人,来人了!是……”赵通瞧了青梧一眼,低声道:“是夫人的长兄。”
迎娶太子良娣那日,赵通也去了,自然认得这位奚家长子。
两人对视一眼,皆露出了不解,尤其是青梧,脸色瞬间淡了下来,这位大哥为何而来?
第141章 尚书令沈玉山
奚青柏回家后第一日去了奚清桐处就花费了不少功夫,眼瞧着日暮西斜,便第二日再来行宫。
听闻他在外面,青梧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面色有些难看,这位长兄当日情态依旧历历在目,叫她如何能忘记?
奚清桐也就罢了,一向不和,可奚青柏在换夫之前给她的感觉却还算不错,虽然对她不曾与奚清桐一模一样,却也算和睦爱护,尽了基本的长兄之责,是以那日不曾为她说一句话,也是打击到了青梧。
萧霁察觉到她的不愉,轻轻握住她的手:“不想见就不见,我让人打发他走。”
青梧却摇摇头,深吸一口气:“不必,奚清桐和宋云鹤我都见了,还怕他么?我倒要看看,他今日来所为何事。”
赵通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着奚青柏来到前厅。这位奚家长子一身靛蓝锦袍,腰间玉佩叮当,倒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
只是当他看到端坐在主位的两人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见过六郎君。”奚青柏拱手行礼,身后的小厮把礼品都放到桌上,他一一介绍了下,萧霁却只淡淡“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盖。
厅内一时寂静得可怕。奚青柏不禁有些尴尬,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另一侧的妹妹青梧。
“……妹妹。”他干巴巴地开口,“许久不见,你……可好?我来看看你。”
闻言,青梧不禁冷笑,“大哥觉得我过的好吗?”
奚青柏被她这直白的问话噎住,准备好的客套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环顾四周,宫室虽然干净朴素,但显然比不得奚家宅院,而且六郎君还在这里,这叫他如何回答?
半晌,他只得道:“妹妹受苦了,都是长兄对不住你。”
这句本是有着几分真心的,奚青柏确实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妹妹,然而青梧的回答却又是叫他面色一滞。
“你确实对不起我。”
在他选择奚清桐而不帮她说哪怕一句话的那一日,青梧便再也不想认他为兄长了。
奚青柏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他堂堂奚家长子,何曾被人这般当面驳过面子?
“清…妹妹,”他差点脱口而出青梧真正的名字,幸而及时收口,奚青柏的心微微一沉,不明白这个妹妹如今为何不想着和他打好关系,反倒是态度更加肆意了。
他后知后觉地觉得母亲那句话说的是真对了,也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却收到了白眼。他们给了那么多金子,怎么会委屈了她?
“为兄知道没能帮上你的忙,但我们终究是兄妹,以后若能帮上,定然会伸出手的,妹妹何必如此怨气横生?”
这句话便不止是对青梧说了,也是对她身侧的萧霁,话里暗示着他为奚家长子,他们以后若想如何少不得依仗奚家。
听出他言下之意,青梧又是嗤笑一声,这个时候她好似才看清这个大哥的真面目,若是对他稍有忤逆,便失去了友爱之色。
按住身侧想要开口的萧霁,青梧抬了抬下颌道:“大哥今日若不是来好好看我的,那便请回吧。”
谁家真心实意的认过这么久才来看她,还上嘴唇碰下嘴唇说点没用的废话?
便是带些银子都是好的,可奚青柏带了什么?一套汝窑茶盏,一套文房四宝,一点时兴的点心,有哪样是单独给她带的?
这话再次堵住了奚青柏的嘴,他气急,却又碍于萧霁在场不敢发作,只得强压怒火道:“妹妹何必如此?为兄今日是真心来看望你的。”
萧霁依旧在一边沉默不语,这是奚青柏进来前,青梧和他说好的,让他尽量不要插嘴,让她一个人看看这奚青柏有什么目的。
听着这话,青梧又不禁笑了笑,“我收到大哥的真心了,大哥请回吧,在这里久了,可是会受皇帝和诸王猜忌的。”
青梧相信奚青柏确实是真心的,毕竟他曾经对她确实不算太差,只是那点真心不多,远远比不上对奚清桐的,她也不需要了。
听见这句“会受皇帝和诸王猜忌”,即便早已想过,奚青柏还是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再看青梧连一眼都没落在自己身上,奚青柏自觉吃力不讨好。
果然是外面养大的,就是养不熟!
他气的胸膛起伏不断,最后还是忍着给萧霁行了个礼,甩袖而出。
转过身的那一刻,奚青柏忍不住想到,这废太子如此冷漠,想来她也是夫妻不合,又惹怒了自己,自己以后不伸把手,她能有什么好日子?
不管如何,他今日来这一趟,也不算他无情无义了。
说到底,奚青柏先前只是有点过不去心里这关罢了,他真的很心疼青梧么?当然没有,那点心疼绝对比不上他的家族,他未来的仕途,连奚清桐也只能排得上第三。
虚伪地来看青梧一眼,只为自己内心的安稳罢了。
见他甩袖而走,身影渐消。萧霁立刻看向了青梧,“怎不让我说话,好教训他一二,这个态度根本不像是来认错的。”
青梧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本来就不是来认错的,他只是来安稳他自己的内心的。”
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罢了,不去想他,反正,他在我心里已经不是兄长了。”
正好富贵把姥姥写下的药材都买来了,原本行宫就有一部分,所以置办起来倒也快。青梧便去制作药油了,等她走后,萧霁也打算去看书,起身时发现那张纸条还落在手边的桌案上。
他顿了顿,将那纸条拿在了手心,慢吞吞踱步到书桌前,期间赵通见状都怕主子撞到哪里。
“主子,您看什么呢?”
“这是姥姥留下的字条,我觉得字迹有几分眼熟。”
赵通看着被平铺在桌面上的那几行字,笔走龙蛇的,真是好字,好字么……
“许是学的哪位草书大家?学的张大家的?”赵通也自小伺候萧霁的,这些耳濡目染,知道的也不少。
听赵通这么一说,萧霁定睛一看,迷迷糊糊地真被他带歪了。
“你说的对,是习的张大家。”
说罢,萧霁便把那字条夹在了书中,而后吩咐赵通让人去查一查。
“昨日姥姥言语之中对太医院十分了解,又医术高超,想来是哪家离经叛道的女医。”
虽然相信姥姥不会害青梧,但以防万一,还是尽量搞清楚为好。
“知道了,我这就让王三去。”
王三是河东村的村民,来行宫做工时因为机灵入了赵通的眼,后来赵通传递消息都是通过王三传递的,这也是那些探子没看出来的原因。
即便他们一户一户在河东村对,那也查不出什么,王三是地地道道的河东村村民,像他这么普通的汉子,在河东村还有几十个。
孰不知他们完全差错了方向,“医学世家离经叛道的女医”正走向京郊的一座陵寝,正是萧玉鸾唯一的女儿萧存真的墓。
萧存真是萧玉鸾二十八岁那年诞下,仅活了八岁便不幸夭折,萧玉鸾那时放弃争夺皇位也由此原因,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夭折了,便是夺了这皇位,以后又给谁继承呢?
即便可以从族中过继子侄,萧玉鸾也可以预见以后又有怎样的腥风血雨,都是侄子,怎么他行,我不行?
怀着无限愁绪的萧玉鸾来到了这座她为女儿修建的陵寝,整片陵墓遍植油桐,此时正值花期,雪白的花开了满树。
她以为过去了二十多年这座陵墓会荒草丛生,却发现意外地整洁,路边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甚至石板路上都没几片落叶。
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已是五月三号,离真儿的忌日也就两三天了,她当年在京城也并非遍地树敌,有些亲她的故旧来替她扫墓也是正常的。
想到她离京那么多年,京中还有人帮她照看真儿,萧玉鸾心中不禁有些安慰,可随着离主墓碑越来越近,她的心也微微提起,在她的目光里,主墓碑前赫然立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一袭素白长衫,背影挺拔如松,正俯身将一束洁白的栀子花轻轻放在墓前。萧玉鸾的脚步慢了下来——真儿当年最爱白色花植。
男子闻声回首时,萧玉鸾蓦然止住了脚步,这张脸她认得,当年风流少年如今眼角已有了细纹,算一算,今年也五十有三了,不过墨发藏霜,风骨犹俊,岁月如刻刀,削去了他的青涩,雕出了沉璧般的温润。
那人显然也认出了她,即便她现在穿的是徒弟准备的寻常衣裙,即便她满头华发,不复当年荣光,可那人还是先向她深深一拜,拱手道:“臣拜见大长公主。”
萧玉鸾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似寻常道:“原来是故人。”
沈玉山闻言,苍老的眸子里忽然涌出了点点水光,公主还记得他就好。
萧玉鸾走向墓碑,瞧着那墓碑前摆着花儿与酒水,顿了两息,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每年都来?”
沈玉山点点头:“自您离京后,从未间断。”
萧玉鸾缓步走到墓前,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碑石。上面“爱女萧存真之墓”几个字依然清晰如新,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
看到这一幕,她又忍不住侧首问道:“为什么?”
却对上沈玉山含着重重无奈的眼眸,“为什么,殿下应当才知道不是么?”
萧玉鸾忽然闭了嘴,话锋一转道:“这不是……觉得你公务繁忙吗?如今坐到什么位子上了?上一次看到官府邸报,你还是……”
未等萧玉鸾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看到的职位,沈玉山已经先一步道出:“前年刚升了尚书令。”
尚书令?这可是位同宰相。
萧玉鸾着实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她便叹道:“若不是你家世不显,以你的才华能力,起码能提前十年坐上这位子。”
听出她口中的怜惜,沈玉山低头笑了笑,“无事,一朝天子,一朝臣,侍奉过中宗,如今的陛下先重用他的人是正常的,好在,也熬上来了……或许是熬死他们了?”
这苦中作乐的话语让萧玉鸾忍俊不禁,看着面前许久不见的故人,忽然道:“不如坐下聊聊?”
纵以前有万般牵扯,如今过了多年,也都不放在心上了。
“说说,熬死他们如何说?”
萧玉鸾拿起沈玉山带来的贡酒,给二人各自倒了一杯,在外多年,她可不信什么牛鬼蛇神,这酒她不喝,也会被周围的村民拿去喝。
沈玉山信手接过,却不敢触及那人分毫,他举起酒杯将酒液倒入口中,只觉今酒液格外香醇,喝着喝着又漫出了无边苦涩。
“就熬死了他们呗,他们平均比我大上十几二十岁,可不就到了暮年了么?倒是殿下……风采依旧,不似花甲之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嘴倒是变甜了,我身体康健不假,可这容貌啊,肯定比不得当年……”
有故人奉承,萧玉鸾唇角也带了一丝笑意,耳边却又传来沈玉山的声音,“风采在骨不在皮,殿下姿仪非皮相所能概括。”
这连连赞赏不禁让萧玉鸾侧目,这老小子怎么年岁愈大,口齿还更加伶俐了?
仿佛察觉到她的腹诽,沈玉山又喝了一口酒道:“没有这张嘴,怎么哄得了陛下,当上这尚书令?”
“也是,他如今老迈,愈加昏庸,是要人哄着的年纪了。”
萧玉鸾唇角划过一丝讽笑,也仰头喝了一口酒。
见她姿态飒爽,一如当年,沈玉山不禁问道:“殿下多年未归,如今为何回来?应当不是为了小郡主吧?”
说到这个,萧玉鸾顿了顿,侧目看向沈玉山,尚书令啊……
沈玉山任她打量,没有觉得有丝毫不适,他还巴不得她多看看他呢。
“还真不是为了真儿。”
她离京时,真儿已经去了六七年,时光能冲淡一切哀伤,那时她决定走了,就想过一辈子不回京城。
“是我在外收养了一个小徒弟,如今嫁到京城来了。”
第142章 郡主的父亲是谁?
“哦,这是好事啊,什么时候收养的徒弟?嫁与何人,怎不叫我照拂一二?”
萧玉鸾抬了抬眼皮,沉吟了一息才道:“养了十年了,刚嫁了没多久,不说这个了,咱们说说你的事。”
即便她相信沈玉山对她没有恶意,但过去多年,她不得不防,还需先问一问才好。
沈玉山也听出萧玉鸾的意思,他无所谓地抬抬手,“我能有什么?这些年还是那样,未娶妻妾,孤家寡人,只在十年前从老家族中收养了个子侄,如今才十四五岁,养着以后给我送送终,这倒和你一样了。”
忽略他前面说的未娶妻妾之词,“你倒是学我。”她晃了晃酒杯,一饮而尽,这些年酒喝的少,就这么几口,竟然感觉有几分醉了。
“不过我那徒弟可不是养着给我养老送终的,我待她如亲孙女一般。她呀,长得花容月貌,不逊我年轻时,性格开朗大方,做事沉稳,医术上面也颇有天赋……”
在萧玉鸾心里,她的小徒弟天下第一好。
听完一整句的沈玉山最在意那句“我待她如亲孙女一般”,不禁问道:“你那爱徒今年芳龄几岁?”
萧玉鸾给自己倒酒,随口便道:“今年一十有八,正值大好年华。”
闻言,沈玉山一顿,不禁叹道:“当年我初见殿下也是十八岁,那时您二十七岁,如今转眼已经过去三十六载……”
瞥见萧玉鸾神色不自然,沈玉山便知她的态度,轻叹一声又道:“臣想说,若是郡主还活着,倒是真和您爱徒年纪对的上。”
若是郡主还活着,如今已经三十五岁,生下十八岁的女郎,也属正常。
“是啊,确实对的上,不过当年我没想那么多……”
两句话说完,两人渐渐陷入了沉默,一口又一口饮着杯中的酒,过了好一会儿,萧玉鸾才又起了话头。
“对了,我那侄孙萧霁,你可熟悉?”
沈玉山眸光一闪:“废太子?”他斟酌着词句,“不算太熟,但臣身为……”
话未说完就被萧玉鸾打断,“在外,我也未回到皇宫,便不要以君臣身份相称。”
“我身为尚书令,之前也在朝中,接触还是有的。”沈玉山立刻唤了个自称。
“你觉得萧霁为人如何?要说真话。”
萧玉鸾径直问道,让沈玉山不禁侧目,“六郎君至纯至真,德行出众,文武双全……”眼瞧着她神色不对,他连忙转折道:“正是因此,他被陛下废黜,自古能稳坐储君之位的,心必须得黑。”
这话说的不错,能坐稳储君之位,当上皇帝的,谁不是心狠之人?至纯至真做家人,朋友都好,就是坐不稳储君的位子。
萧玉鸾思索之际,沈玉山也在想她为何忽然提起废太子,难道是因为继后是杨家人么?算一算,继后是她的表侄女呢,废太子于她来说,确实是众皇子中,与她血脉最浓厚的后辈。
只是……也不好一回来就插手储位争夺吧?
“您,为何提起废太子?”
他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一句,萧玉鸾也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而后又以最平常的语气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结果。
“我想让他当皇帝。”
沈玉山手中的酒杯“啪”地砸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月白锦袍的前襟。他浑然未觉,只睁着看向萧玉鸾:“您……您是认真的?”
萧玉鸾面上波澜不惊,拿起酒坛为他倒了杯酒,酒液注入杯中时发出清泠声响:“我何时同你开过玩笑?”
“可、可是……”沈玉山急得额角青筋直跳,连嗓音都带上了颤意,“六郎君已被废黜储位,他上头还有五位壮年王爷,他们都不是吃干饭的,陛下又疑心比一日地重……您何必趟这趟混水?”
萧玉鸾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笑意,“正因如此,这乾坤才更需扭转,他老了就赶紧下去。”
沈玉山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压低声音:“殿下,您离京多年,不知如今朝堂气象,贸然支持六郎君,恐怕不能顺遂。”
“所以才要你相助。”萧玉鸾截断他的话,苍老的眼睛里燃着灼灼精光,“尚书令大人。”
这声“尚书令大人”如重锤敲在沈玉山心尖,他苦笑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扣:“殿下还是这般……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