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施陆逸怎么还没回来,顺便给你接一杯水,你看你嘴皮都干了。”
摸着自己的嘴唇,吴冰夏心里忽然又有了力气。
走到洗手池,林冕才看到施陆逸压根没有将毛巾打湿,那毛巾现在都还是干的。
他只是蹲在旁边,眼神不知道望向哪里发呆。
林冕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了?把毛巾给我吧,我把它先打湿了,冰夏还等着呢。”
施陆逸站起来将毛巾递给林冕,他好像还没回过神,愣然问道:“林冕,你对谁都这么好吗?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呢?”
林冕被他问住了,“你到底怎么了啊?”
没有眼镜的阻碍,施陆逸可以看清林冕眼里是真的有对他的关心。
她是真的在关心我。
这个认知让施陆逸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镜。
但他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我想成为你的朋友,林冕。我承认我之前态度不对,对你有许多误解,可你让我意识到那样的我有多狭隘。我发现,和你做朋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你能原谅我的无礼,让我成为你的朋友吗?”
林冕拧开水龙头,让水打湿毛巾。
她垂下眼帘,“我以为你知道的,我叫你不止是因为知道你练网球有力量,我是觉得你挺有意思的,我不觉得你厌烦。”
原来愁眉苦脸的施陆逸在意识到林冕说了什么后,他的表情一下舒展开来。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天哪,那我可以和钟玉琪一样叫你小冕吗?”
“想叫什么你随意,快回去吧,再帮我跟老师讲一声,我要晚一点回去。”
施陆逸比了个OK的手势,他的背影看起来十分欢欣,一会儿就蹦起来一下,高兴得溢于言表。
拧干毛巾,但没有完全拧干,让毛巾摸起来是湿润的。
接好水回到房间,吴冰夏正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吃,看到林冕进来,她晃了晃手。
“刚刚校医给我的,我想只有一个哪行,我又问她要了一个,快吃快吃。”
林冕放下水杯接过苹果,吴冰夏看起来还挺开朗,这让她放下心。
“咔嚓”
清脆的咬下苹果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很好吃吧?”
“嗯。”
林冕一边吃苹果,一边拿着毛巾轻轻敷上吴冰夏被王逊掐出的红痕处。
“很疼吗?”
“那倒没有,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心疼我。”
林冕无语,但她有些担心吴冰夏是故意装出开朗的样子想让她不要担心。
“放学了你坐我车回去吧,我怕那个人还在外面等你。”
提到王逊,那双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
见吴冰夏沉默不语,林冕把毛巾塞在吴冰夏手里,又抓住她的手放在伤口那里。
“好好抓紧,冰夏。你很害怕那个人吗?”
吴冰夏缓缓点头,却忘了自己的手抓紧了毛巾,又是“嘶”的一声。
“那你还像想今天这样被这个人抓住无法挣脱吗?”
吴冰夏摇头,这次很坚决。
“那我们一起去学拳击吧,用自己的力量打败他,这样你才不会害怕他。”
“我能打赢他吗?”
她的力量、身高都不如他,还对他是那样的害怕,她真的可以做到林冕说的那样吗?
“当然,冰夏你要相信自己,自信点好吗?你是真的可以做到的。”
林冕看得出吴冰夏和那个男的之间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的,既然想要走出来,那就得自己走出来。
林冕无法保证她可以时刻出现在吴冰夏身边,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像今天这样救下她。
唯有吴冰夏自己才可以拯救自己。
“而且,你身边还有我呢,我和你一起学拳击,我们一起变得更强大。那些困住你的,都会用你自己的力量挣脱,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正如林冕所说,吴冰夏知道,她的逃避只会换来对方的变本加厉,她不想以后还被这个人一直纠缠,她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
而且,林冕还在等她呢,吴冰夏这次不想再逃了。
林冕看一眼腕表,“那我先上课去了,等会放学我来接你,今天就我送你回去吧。”
“好,”吴冰夏乖乖应答,但她想起了早上准备问林冕的事,犹豫了一下,在林冕踏出门槛的时候,她还是问出声:“你那天说的要搞乐队的事,是真的吗?你真的要组一个乐队吗?”
那句“我能加入吗”被她咽下去。
“当然,你想来吗,冰夏?”
吴冰夏用力点头:“我想来的,林冕。”
可这也不是光靠她们两个说说就能成的事。
“就我们两个是不行的吧?而且我只会弹古筝……”
她会看的是简谱,这真的可以吗?
“别担心,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学的。一切都交给我吧,等会见。”
人数不是早就凑齐了吗?
她、钟玉琪、吴冰夏、金子萱和施陆逸。
这在刚刚施陆逸跟她说话时,林冕就想到了。
五个从未有过经验的人,甚至还有人不懂音乐,这都没关系。
玩乐队,什么叫玩?
这样才有意思。
“你是说, 你想组乐队?”
钟玉琪怔住,她没明白林冕今天请假到底是去做什么了,突然提这一出。
“那很酷不是吗?”
是很酷, 但钟玉琪并不看好,尤其是她身边有玩乐队的人。
钟玉琪是看过乐队现场的, 她那不省心的堂哥江澹在长辈面前一个样, 在她们这些同辈面前又是另一个样,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江澹开始玩乐队以后。
他是在私下玩的,明明只她大两岁, 却能将所有长辈瞒住,也有能力让她们这些知情者不会告状。
如果林冕在玩乐队后变成和江澹一样的人, 那不是钟玉琪希望看到的,甚至把两个人联想在一起都会有一股恶心感涌上来。
看着脸色变得惨白的钟玉琪, 林冕没明白,是她的提议吓到她了吗?
“你怎么了?”
钟玉琪双手握住林冕的手:“今天放学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我希望你看过他以后能收回你的想法。”
即便好奇钟玉琪为什么没有同意, 林冕也不反驳她, 她总是有理由才会这样做的,只是:“等会我要送吴冰夏回家,我送她回去以后再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她们总是默契的, 钟玉琪也不问林冕为什么要送吴冰夏回家,她比了OK的手势, 接着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
看着钟玉琪手里的手机,林冕想起了被她遗忘在家的手机。
为了方便联系,林梅也给林冕买了手机的,可是林冕嫌弃手机太重太厚, 以及太丑,她不爱带手机。
好在现在也没有什么急需用手机的情况,林冕选择性遗忘了它。
但钟玉琪的手机不一样,她贴了很多东西在上面,看起来很花哨,将这种功能性的东西变得具有观赏性。
但看起来更重了。
林冕收回目光,更觉得自己不喜欢带手机是对的,丑东西就该锁在柜子里。
放学铃响起,林冕让钟玉琪先去车上等她,她则去接吴冰夏。
没想到一出教室,林冕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吴冰夏。
“你没事了吗?”
吴冰夏点头,“好多了,脚踝还有点肿,我回去再冷敷就好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钟玉琪走过来,她向吴冰夏伸出手:“你好,我是小冕的好朋友钟玉琪。”
目光对视那一刻,两个人都知道遇到了对手。
吴冰夏扬起灿烂的笑容,回握住钟玉琪:“你好,你应该也知道我是谁,就不用多介绍了吧。林冕现在要送我回家,我们就先走一步了啊。”
钟玉琪嘴角翘起弧度:“啊,一起走吧,我之后还要和小冕去别的地方呢,是吧,小冕?”
被钟玉琪故意勾住手的林冕,在收到吴冰夏控诉的眼神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车里的氛围也很奇怪。
吴冰夏在跟陈晓秋报了地址后就不说话了,她看起来似乎有点抵触回家这件事。
钟玉琪在身边,林冕也不好说什么,她接过陈晓秋递过来的眼镜,自从上次丢了眼镜后,林冕备了很多,像只仓鼠一样在很多地方都放了备用的。
在吴冰夏下车时,林冕拉住她的手。
“不要害怕,回去好好和你妈妈说,之后我们一起去学拳击,我会一直等你的。”
吴冰夏点头,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林冕才关上车窗。
“接下来就是我的时间了吧,陈姐,咱们去……”
吴冰夏一走,钟玉琪终于不沉默了,她拉着林冕絮絮叨叨,让林冕等会看到那个人以后也不要怪她,如果那个人惹到她也不要怪到她身上。
“一直听你念叨那个人那个人的,到底是谁啊?就这么厌恶吗,连名字都不想叫。”
“那倒不是,就是总觉得无论叫他名字还是喊他堂哥都很烦。”
“哦,”林冕挑眉,“那我倒是挺好奇的。”
钟玉琪摆摆手,“你还是不要好奇,对他好奇没什么好果子吃的,他叫江澹。”
然后呢?其他的就不说了吗?
看出林冕的疑惑,钟玉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要怎么提起江澹呢,怎么说都不对,不如让林冕去见这个人,再之后她都会知道了。
她们先去了钟玉琪奶奶爷爷那里,这还得先确认身份以后才放她们进来的。
古色古风的大宅院,在北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着实很有存在感。
钟玉琪叫林冕先在车里待着等她。
“不是其他原因,只是他们看见你后会拉着你问个不停,全是一些很烦人的问题,小冕你就先待在车里吧。”
不一会儿,钟玉琪出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黄昏下,他的身影越来越近,近到林冕看清了他脸上的每一处。
论外貌,江澹是好看的,是客观意义上的好看。
一米七的身高,配上那头发梢扫过锁骨的黑发,他就连站在那里都像一道风景。
但林冕对这些都不在意,她从小就在美人堆里长大,她的爸爸和姐姐长得都很好看,林冕看的是江澹的眼睛。
含笑却不进眼底,纯黑色的瞳孔像平静的湖面,让人感觉那道笑意不过是错觉。
林冕有点懂了钟玉琪想要表达却表达不出的感受。
他看起来很温柔,实际却是有点阴郁的,他的到来,让林冕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好,我是江澹,你就是玉琪提到的同学吗?你看起来好小,真可爱啊。”
江澹凑近林冕,而落后一步的钟玉琪坐到了副驾驶,并给了林冕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钟玉琪从未这样对待过她,林冕意识到了钟玉琪这是真没辙了。
在别人看不到的死角,钟玉琪焦虑地咬着指甲。
如果不是想劝住林冕,她也不至于把江澹搬出来。
林冕的固执她是知道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钟玉琪选择直面自己的恐惧。
“你怎么不说话啊,这么内向怎么能和玉琪玩得来的啊?”
见江澹终于把身体撤回去,林冕才冷淡说道:“我是林冕,我本来就比玉琪小,看起来比玉琪小点也正常。内不内向跟交朋友没什么关系吧,你也不用这么武断吧。”
“跟玉琪一样叫我哥哥就好。”
突然缩小的距离让林冕瞳孔震动。
“哎呀,我果然没看错,这真的是没有度数的眼镜啊。”
他的动作很快,在林冕注意力集中到他说话的内容时,他一把将林冕的眼镜取下来。
把玩着手上的银框眼镜,江澹笑得很肆意。
这真是相当无礼的一个人啊,林冕很少被人噎住的,大多时候都是她噎住别人。
“那又怎样呢,难道有谁规定不能戴没有度数的眼镜吗?”
“呵,是么,”江澹轻笑,“我就随口一说,别紧张嘛。”
他单手将眼镜放回林冕的鼻梁上,不习惯这个行为的林冕闭上了眼。
“放轻松,可以睁眼了,不用在我面前紧张的。”
江澹坐正,拉开和林冕之间的距离,她是和钟玉琪不一样的女孩,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不同才让钟玉琪如此小心她吧。
想到刚才钟玉琪求着他让他带她的朋友去看他的乐队,打消这个女孩想组乐队的想法,江澹很想笑的。
钟玉琪还拜托他要表现得和以前一样,不要装模作样,最好一次就能吓走她,但也不能对她过于严苛。
钟玉琪对那个女孩的保护欲是那样明显,江澹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会让骄傲如钟玉琪这样的人来求他。
钟玉琪怕他的事,江澹是知道的。
在外钟玉琪不算一个能被别人轻易读懂情绪的人,可在见惯牛鬼蛇神的江澹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如今看来,江澹也没觉得林冕是一个多特别的人,或许只有钟玉琪才知道她的这份特别吧。
车停了,林冕下了车才看到她们到了一个外面被一层黑色涂满的房子,窗户上全是各种涂鸦,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场景。
钟玉琪拉住林冕的手,凑到她耳边说道:“靠近他,我会不舒服,刚才让你独自在后排是我的错,之后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了。”
“说什么悄悄话呢,快进来。”
江澹抵住门,让她们先进去。
进门以后林冕才发现室内室外是两个风格的。
各种各样的彩带粘在天花板上,偶尔有些许掉落,让地面上也是五颜六色的。
头顶上的灯也不是平常那样的照明灯,是不断闪烁着的,光是碎的,在这里,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的靠近,江澹的目光透过来,好像在看她,又像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这是我们的准备室,这里连通着酒吧,你们还小,没必要进去看,等会人到齐了,就在这儿享受音乐吧,怎么样?在这儿,可不比噪杂的酒吧差。”
明灭明暗的灯光下,他的五官如同被晨雾柔化的山峦轮廓,就连碎光也偏爱江澹,鼻梁上缀着的小痣也显得恰到好处。
他目光里透露出疯狂和愉快,撕碎了表面的温和,让钟玉琪拉住林冕的手更用力些,像是在给林冕力量,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不是才比你大两岁吗?酒吧不是应该成年后再去的吗,听他这话,怎么很熟悉的样子?”
“玩这个想要表演且不被家里人知道的话,酒吧是一个特别好的选择。”
钟玉琪没有告诉林冕,她对江澹的恐惧很大一部分是去年江澹拉着她到酒吧去,她见识到了疯狂、很会玩的江澹。
这让她吓到了,她不明白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可江澹的确没有做出碰到底线的事,可这也让钟玉琪感到恶心。
他让她想到她的爸爸。
可能江家的血液流淌着的,不仅是财富,还有恶心吧。
钟玉琪拉着林冕坐到吧台椅上,看着江澹百无聊赖打着鼓。
每一下,都像敲在林冕的心上,密密麻麻地叫人也想跟着动起来。
“他是鼓手吗?”
“他会玩所有乐器。”
林冕看向江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那他岂不是全才?”
在认识林冕之前,江澹的确是钟玉琪认识的同一辈人里最厉害的一个。
可是:“他不如你的。”
鼓声停下了。
江澹笑眯眯地撑在鼓面上,“我们小冕这么厉害吗?”
他的嗓音开始含糊起来,叫得也变亲密了,好似他和林冕已然是朋友一样。
“当然,她可厉害了,所以你要拿出看家本事,可不要不认真啊。”
见钟玉琪一脸认真,江澹知道钟玉琪是在说实话,果然,林冕是不同的,才会让他这个堂妹如此在意。
将鼓槌随手仍在地上,江澹慢慢走到林冕面前。
随着每一步的踏下,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彩带跟着震动,围绕着他的脚下飞舞。
折碎的光扫过他那双纯黑的瞳孔,倒映出她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要不要试一下呢?小冕。”
他的手掌心向她张开,上面的纹路在光下竟然清晰起来,也可能是她的注视让这一切都变得简单。
钟玉琪拍开江澹的手,“她擅长的不是这个,如果你想知道,我记得我之前有一把备用小提琴放在你这儿吧?”
江澹揉揉被打红的手,“玉琪你还真是不留情面啊,打得这么用力。你那琴我放隔壁了,我去拿,你们在这儿等我。”
在没有江澹存在的空间,钟玉琪心里绷着的弦终于松了。
门被打开了,来的人却不是江澹。
是两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青年。
“你们是?”
“我是江澹的堂妹,他出去取琴了,我们在这儿等他。”
林冕没想到这两个人听到以后,一个跑去给她们买饮料,另一个殷勤地问她们需要什么。
江澹这个名字像有魔力一样,所有人好像都能因为他的名字连带着眷顾和他相关的人。
而钟玉琪看起来已然习惯了别人的照顾和讨好,或许,不止是因为江澹堂妹的身份。
喝着橙汁,林冕漫无目的想着。
还没喝完,江澹回来了,可是手里什么也没拿。
“现在那个大厅在举办业余的钢琴比赛,你的小提琴被他们放到另外一个地方了,调过来需要一点时间,要不先等一下?或者我现在去给你重新买一把?你看看你想要什么样的。”
“钢琴?”钟玉琪站起来,连带着和她拉着手的林冕也跟着站起来。
“这不是更巧了嘛,比起小提琴,你今天好像更幸运一些。”
钟玉琪看向林冕:“你愿意让我们成为幸运听众吗?”
林冕无奈一笑,“你都这样说了,我还会拒绝你吗?”
江澹也来了兴趣,一行人在江澹的带领下去到了那个所谓的“隔壁”,实际一点也不“隔壁”。
这是相当业余的比赛,林冕甚至可以当场报名,本来林冕是想着可以等他们比完以后再看能否借用钢琴的。
参加比赛的选手本来就不多,林冕她们来的时候,已经不剩什么选手了。
迷迷糊糊上台,直到坐到琴凳上,林冕才有了一些真实感。
许久没有弹琴,林冕以为自己已经生疏了,可当手放在琴键那一刻,琴谱自动在脑子里倒映。
江澹注视着坐在琴凳上的林冕,她不再像是那个不起眼的女孩,好像她卸下了一切伪装。
用光芒万丈来形容也不为过,人在自己擅长的地方是不能隐藏的,无论是游刃有余还是对它的感情,都是无处可藏的。
那双手犹如飞舞在森林的精灵,而森林偏爱着精灵,钢琴也偏爱着林冕。
琴音仿佛自苍穹下砸下来,叫醒了江澹沉睡的灵魂。
如野马跳涧,又似群鸦掠空。
他的不以为意、轻视、装模作样,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利刃刺向他。
怎么办,他好像已经惹她讨厌了。
拿着奖杯合照的林冕还有点懵, 她想要拒绝掉。
但主办方还挺高兴,直接对她说:“没想到我们这个比赛还挺有吸引力的,连你这种专业的都能来参加, 真不错啊。”
这让林冕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如果拒绝反倒是不礼貌了。
一下台, 江澹冲过来抓住她的手, 他的神色是那样着急和不可置信。
“你为什么要放弃钢琴呢?”
他不懂, 不懂林冕为什么要放弃,天知道他本来陷入了某种狂热的氛围, 钟玉琪用一句话就戳破了他。
“她现在已经不打算在钢琴上继续走下去了,你说你是不是很幸运, 她已经很少弹琴了。”
江澹很少能有这么震惊的时候,像是无数碎石掉落在平静的湖面上, 他的眼底再也不能保持原来那样波澜不惊了。
江澹的疑问,更像是在质问。
身边人对于林冕的放弃总是宽容的,她们觉得是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太没挑战性了, 让她没有多大的成就感。出于对天才的理解, 她们总是觉得她的每一个想法都是深思熟虑以后决定的。
可林冕知道,不是的。
她才八岁,却早就尝到了难过的味道。
以前那些人失败后责怪的目光,有对自己的, 也有对她的。
像无数小蛇缠绕住林冕的心,林冕却找不到出口。
如果只是一束、两束目光, 林冕是可以消化的,可那些目光太多了,林冕连目光来源也找不到了。
林梅担心林冕做噩梦那段时间,林冕怕的不止是突然变了样的爸爸, 还有无数压力,导火索一旦点燃,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那样,顷刻让她的世界崩塌。
林冕才发现自己是个胆小鬼,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敢。
她惧怕着别人用那样仇恨的目光看着她,她忍不住想,这道目光是不是很快就会影响到身边人,她们又会怎么看待她呢?
是同情、是可怜吗?
那会比仇恨的目光更叫她惧怕吗?
林冕不知道。
她想要封存自己,不展现于人前。
可林冕知道,这样会让林梅担心她的,林梅已经很累了,她不想成为林梅的负担。
上学是避免不了的,好的成绩也是避免不了的,众多目光中她最在乎的还是林梅的目光。
林冕选择戴眼镜,与其是自我安慰说是不想别人读懂她的情绪,将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抬高台阶,划为主动机能,更像是在挽尊。
她选择戴眼镜是她不想再注意到别人的目光,不想再收到那强烈到不容忽视的看怪物那般充满嫉妒、仇恨的目光。
可能新的环境真的带来了好的影响,林冕妄图像以前那样,接受生活的挑战,带着吴冰夏走出困境,想要玩乐队,想要变成从前那样快乐的自己。
她想要触碰那层包裹着她的膜,从壳中走出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
可是直到此刻江澹问她,她才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还是逃避。
她真的走出来了吗?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想吗?
看出林冕的状态不对,钟玉琪打掉江澹的手,对他的怒视也不是那么在乎了。
“我们今天不是来看你表演的吗?现在就去吧,不要在这儿耽误时间了。”
她转身牵住林冕的手,大步往前走。
“你有放弃的权利,也有不回答的权利,林冕。”
她说得那样郑重。
什么嘛,原来她的朋友才是英雄,她早就在被拯救了。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过,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林冕怔怔地看着眼前坚定又勇敢的背影。
即便看不见钟玉琪的表情,林冕也知道这里面没有同情和可怜,有的只是想要保护她。
走回去后,趁着江澹他们还没来,钟玉琪抱住林冕。
“就像我当时放弃钢琴那样,林冕你只是惋惜,怕我以后会后悔而已。但你没有可怜我的决定,没有觉得我这个没天赋的人的坚持和放弃都很可笑。那么今天,林冕,你所有的决定,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支持你,无论你是深思熟虑还是轻率决定的。我想永远做你的朋友,我不要做第二个秦峪岷。林冕,我很珍惜你,我希望你也珍惜我。”
她的怀抱是那样热烈温暖,就像她每一次对她的支持那样。
“玉琪……”
她什么都知道,也愿意什么都不说。
“你们抱在一起干嘛啊?”
江澹他们回来了。
钟玉琪把林冕挡在后面,让她先收拾收拾自己,她知道林冕不喜欢在人前示弱。
“没什么,你们准备好了吗?”
“当然,”江澹咧嘴一笑,他拿起鼓槌,“3、2、1,走!”
密集的鼓点是那样浓墨重彩,就连地面都能感受到震动。
他们的音乐是不同于林冕上次看到的。
林佳奈的乐队,是轻松的、轻快的,让人享受的,也是惬意的。
可江澹的乐队,是嘶哑的、是怒吼的,也是沉重的,像是内心的呐喊。
台上的江澹也变了个样,手上的青筋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清,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用尽力气唱出来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筋疲力尽。
这样力竭声嘶的江澹,看起来是享受音乐的,也是有些癫狂的。
下一刻变故发生了。
吉他手进错拍了,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来。
甩出的鼓槌狠狠砸在吉他手的脑袋上,一下就见血了,可见用劲之狠。
所有人都被吓到,一时无声。
但看乐队其他人的反应,大家又像是司空见惯,一个出来劝的人都没有,只能听见江澹说话的声音。
这个乐队,除了江澹,其他人都是成年人,可所有人都在怕着他。
吉他手在被骂了以后也不反驳辩解,而是拿出包里的纸止血。
在那以后,林冕看着他们一次次重新弹奏,一旦出现问题,就会直面江澹的怒气。他骂人的时候,是不带脏字的,而是各种阴阳怪气,配合着他那温和的语调,更叫人不寒而栗。
尤其是他打人的,整个乐队就没人没被他打过。
偏偏他又确实没有犯错,偏偏所有人都没有反抗他。
好不容易,这一首歌终于演奏完了,江澹慢条斯理放下鼓槌,拿出手帕擦手,他的手上沾上了鼓槌上的血。
“让你们见笑了。”
他笑得那样温柔,却叫人恐惧。
回去路上,只有林冕和钟玉琪,江澹说他要留下来处理点私事。
在车上,安静了好一会儿,林冕没忍住问出来:“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听他的话啊?被打也不会说什么。”
夜色下,林冕看不清钟玉琪的神色。
“这些人都是江澹开工资的,他养着所有人,而所有人也都是在陪他玩。想在北城生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况且,江澹今天是留手了的,他是学拳击的,曾经被征召过,但他家里怎么可能愿意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