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码头边的丁字路口,他差点撞上司潮,却低着头刻意遮挡面容,一个字也不敢和她多说。
他的心正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渐渐沉入海底,完全无法顾及其他。
李遂去司潮家时,她正在整理老宅。
准确地说,翻箱倒柜找司文澜可能留下的日记残页,顺便整理老宅。
十五年无人问津,家里该坏的坏,该烂的烂,墙角的霉点直蓬勃生长到天花板。司潮爬上爬下,清灰除污,连屋顶夹层都架上梯子探头看过,一无所获。
司文澜的日记缺失的那几页,似乎并没有藏在老宅里。
当年事出突然,她应该来不及提前转移,长汐屿又不过方寸之地,能放哪里去?
下楼给李遂开门时,司潮仍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他行色匆匆,衣服都没换,显然是刚刚下班赶来。
“听陈阡说你去找过我,”李遂问,“有什么事吗?”
“林嘉宸不应该被放出来,”司潮开门见山地说,“他是个危险因素。”
李遂沉吟片刻,才答道:“警察办案要讲程序,没有直接证据,确实不能一直扣下他。”
司潮又问:“你真觉得,林远帆才是杀害林远河的凶手?”
“至少从现有证据和供词看,是能对应上的。”李遂谨慎回答,“我们派出所技术有限,只能先扣押林远帆,具体调查还是要等刑侦队来。”
“林嘉宸曾经有个弟弟,叫林孝汶,十几年前同样落海溺亡,”司潮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依然不觉得有问题?”
“我当时不在长汐屿,不知道有这事,”李遂微愣,“不过……这也只是道听途说,我们不能因为这种传言就抓人。”
“好,你们不作为,那我来。”司潮下定决心,“林嘉宸身上绝对背着人命。”
李遂大吃一惊:“你要做什么?你别乱来。”
“你别管,反正不违法,不影响别人。”
李遂站在门口,屋外仍然絮絮下着雨,落在耳里聒噪癫狂。他意识到,在这场漫长的暴雨中,与世隔绝的长汐屿正在失控。
“司潮,你到底回来做什么?”他微微阖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不是为拆迁的事,也不是拍什么毕业作品,对吧?”
“这重要吗?”司潮反问,“我回来没两天就被人盯上,一连几次诬陷造谣,我要排除对我不利的危险,天经地义。”
李遂无话可说。他只是呆立半晌,才低低说道:“我上次跟你说过,长汐屿……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能走就尽快走,不宜久留,在恢复通航之前,也不要轻举妄动。”
司潮冷冷地笑了。
“那你呢,李遂?”她尖锐地刺破窗户纸,“这么多年过去,你跟当年见义勇为、正直善良的少年还有半分相似吗?”
“我……”
“你原本不喜欢当警察,却又选择当警察,还不好好当。你口口声声不喜欢长汐屿,从公安大学毕业,却放弃更好的机会留在岛上,一待就是六年,”司潮步步紧逼,“是因为你现在跟那些人沆瀣一气,觉得臭味相投?这是你的舒适圈?”
李遂一个字说不出来。他目光闪烁,神情复杂,半是惊愕半是茫然,甚至不敢再看司潮。
他在岛上待得太久,或许早已被怪物吞噬,成为祂的一部分。
李遂痛苦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伞柄,雨声灌耳,沉默同样在两人之间喧嚣肆虐。
再抬头时,他眼圈已微微发红:“我不奢求你能理解我,司潮。但是,别试图以卵击石,岛上有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不希望你遇到危险。”
“不。从我回来的那一刻,危险就已经在我左右,”司潮淡淡嗤笑一声,“你忘了吗?连杀害船夫梁的凶手都还没找到,他知道我当晚在附近,随时可能找来灭口。”
如同终于抓到救命稻草,李遂飞快地说:“我们没有放任不管!只是还在梳理线索,一旦有确凿证据,就会采取措施。”
“等你们找到证据,人都快死没了。”
司潮退后一步,抬手关门,李遂还想说什么,一口闭门羹吃得他胸闷眼热。
她一屁股在八仙供桌旁坐下,怒气冲冲地咬着牙。视线落到供桌上方的灵牌,上书着“郑氏先祖神位”几个大字,她更是恶从心起,一挥手将供品杯盏全扫到地上,摔个稀碎。
去他爹的郑氏先祖。
郑延海根本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的父亲,也非要认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先祖。
李遂在门口踌躇良久,连连长叹,十几分钟后,才无奈地冒雨离去。
司潮想不通。她激将法用到这个地步,李遂却宁愿被误会抹黑,也不愿意开口解释。他一定在隐瞒什么。若不是还保持点基本理智,司潮恨不得锤烂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要命的秘密。
其实说她心里对警察没有怨恨不满,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司潮始终不相信司文澜的死在村民中流传的版本,但警察的调查结果却并未否认关键部分——司文澜出轨外乡人。
以司文澜的性格和为人,怎么可能?
何况那张匿名寄来的照片也足以说明,她的身份必然另有隐情,同样,当初警察也没有查出来。
而坠海案的负责人,正是李遂的阿妈林远舟。在林远舟照顾郑宁潮的那段时间,她曾经多次私下询问案情,得到的都是跟官方说法别无二致的答案。
眼下,司潮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寄匿名信的可疑人物在岛上就那么几个,都已经一一排除。
李遂不愿意透露任何线索,司文澜的日记残页也暂时找不到。名单上仅有的几个人中,章迎凤无法接近,林叶生对自己的名字三缄其口,却暗示她林嘉宸可能有问题。
而林嘉宸,恰好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
她现在只能紧盯林嘉宸。
————————————————
同一时间,黄月娥提着一篮水果,扔下伞,一路小跑闯进村长林宜纲的家门。
林宜纲正坐在茶桌后,黄月娥风风火火进去,将水果往桌上一搁:“村长,您可要为我们家做主!”
林宜纲抬眼看见,顿觉头大。
跟她丈夫林远帆的老实巴交不同,黄月娥嗓门大,脾气也大,不好惹。当初林远河分房分寸不让,林远帆嘴笨寡言,全靠她出面交涉,林远河不好跟女人计较,才会怂恿周惠英和她两同姒吵起来。
“怎么回事?你别急,坐下慢慢说。”林宜纲给她倒茶。
“这两天出的事您也知道,阿宸好不容易脱身,我家那个又进去了呀……”黄月娥满头大汗,一开口就抬手擦眼泪,“他为人性格大家都知道,怎么可能干得出杀人的事!”
林宜纲叹气道:“这是警察、是公家的事,我这糟老头子怎么好管啊……”
黄月娥将果篮往前一推:“这是今年新摘的芒果,前两天好不容易才抢到的。求村长您多少给说几句公道话,让他们别冤枉好人,这总行吧?”
林宜纲无奈:“公家办事要讲法律,我和大家一样,也是不怎么懂,那人家也不能听我的啊?”
“那怎么行?当初分房子闹矛盾您去调解,说什么长幼有序,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家才不跟他们计较!”黄月娥急道,“现在出事,怎么说您也不能什么都不顾吧!”
林宜纲正焦头烂额,哪里想管这种事,正好他孙子林孝涵的声音从后院传来:“阿公!阿公!”
他儿子在城里上班,把孙子扔在老家给阿公阿嬷照顾,到学龄也得接去城里上学,只有这几年能相处,正是宝贝的时候。
他如蒙大赦,忙起身道:“你们女人之间说话更方便,阿溯,要不你劝劝她吧。”
黄月娥转过眼去,这才发觉茶桌旁还坐着另一名女性。她认得,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也是村委会成员,叫林远溯,是林远河和林远帆的族妹。
已是入夜时分,林远溯却在林宜纲家里喝茶,似乎在议什么事。但最近明明岛上都在停工停产,显得多少有些奇怪。
“哎?哎!你别走啊!”
黄月娥可顾不上这么多,不依不饶正要去追,林远溯却不动声色地起身挡住她,伸手递来滚烫的茶杯:“月娥,喝茶。他们不懂你的心情,我们女人之间说点体己话。”
黄月娥气噎,接过茶杯也不说话,冷淡地坐下。
林远溯不以为意地笑笑,开口道:“你嫁进长汐屿这么多年,在林家受过不少委屈,我都知道。”
黄月娥不解地看她:“你什么意思?”
林远溯不动声色地扫一眼,确认村长已走远,才说:“林远帆和林嘉宸这两父子,没有谁比你更了解,对吧?林远帆真的为人老实吗?林嘉宸真的品学兼优吗?”
黄月娥愣住:“你……你知道什么?”
林远溯坦然轻笑:“我回乡没几年,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觉得,嫁到长汐屿上的女人,有谁又能真过得好到哪里去呢?”
黄月娥惊诧不已,卸下色厉内荏的外壳,倏地沉默。
她嫁给林远帆前十年,一直没怀上孩子,在外没少受白眼和折辱,在家里关起门来,林远帆也是长期冷暴力,经常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和她说一句话。
后来次子林孝汶不幸夭折,作为亲生母亲,看顾不力的责任自然又落在她头上。
旁人都说,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光顾着在外面横,却连家里孩子都养不活。
而剩下的独子林嘉宸考上重点大学有出息,旁人又说,是林远帆有福气,会生会养会教育,半个字没提到她黄月娥的功劳。
她出头,她担恶名,坏事都是她的,好事却都是林家的。说不委屈,那是假的。
林远溯波澜不惊地望着她,似乎能一眼直看进她骨子里:“你别着急,气坏身子不值当。这事村长确实管不了,你得去求警察。”
黄月娥稍稍冷静下来,才觉口干舌燥,喝下杯中茶:“派出所我也去过,只说还在调查,让我回家等消息。”
林远溯一笑,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道:“那你就等着。家里没有男人,不会死,被男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便打骂,才会死。”
黄月娥说不出话,只睁着眼看林远溯。
林远溯放开她,靠向椅背:“你看我,不也好好活着?没男人气我打我,赚的钱都归自己,每年还能出去旅游几回,不知道有多潇洒哦。”
黄月娥脑中嗡的一声,彻底懵住。
她从未想过这种活法。二十年来,也是第一次有人说这样的话,犹如一把尖刀刺裂内心潮湿的角落,阳光豁然照进来。
她不由低下头,视线落到那只手上。女性的手柔软温润,却坚韧有力,是完全不同的触感。
她知道,林远溯曾经在省城结过婚,没有孩子,跟丈夫感情不和,决然选择离婚回到长汐屿的娘家,旁人都笑她是下堂弃妇,她却毫不在意,转头去参加村委选举,当上妇女主任。
眼前的林远溯和她差不多大,却皮肤细腻,容光焕发,看上去比她年轻不少,衬得她如晒干的瑶柱,毫无生气。
“月娥,这些话大家同为女人,都能懂,”林远溯不紧不慢地说,“你现在先回家睡一觉,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黄月娥神色几度变幻,似乎三观受到巨大冲击。这些年来在林家受过多少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她是与吃人的怪物为伴,才能战战兢兢地过前半生。
“好……好,我先回去。”
黄月娥颤抖着双肩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几步,又回头来急急说道:“芒果……个头大,甜!你吃!”
她没有听见,身后的林远溯露出微笑,轻轻自言自语道:“你以后的日子,也会甜的。只要你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 鸟群回来了。
熹微的晨光中,被此起彼伏的鸟鸣吵醒的司潮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
她?半睁开眼, 意识到西墙上多一方光斑,比昨天亮上许多,颜色也更为清透。
等等……那是阳光。
司潮猛地起身?, 下床走到窗边。
晴空高远湛蓝, 白鸥点点,阳光如玻璃般透明,全然看不出台风来过的痕迹。
司潮极目眺望, 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天空虽然放晴, 海浪反而比前些天更为肆虐,一波波白潮发?疯似的涌向岸边, 冲刷着礁石和堤岸,震吼连天,如同发?泄自己隐忍多年的愤怒。
更诡异的是,一圈圈厚重阴灰的云|墙笼罩在远方海天交接处, 层层叠叠, 不知尽处。如同幼时?神话传说里的天兵天将,金甲连城, 严阵以待, 好似随时?要?围剿这座孤岛。
在海边长?大的人,对这种现象并不陌生。
本质上,台风是一种热带气旋,而在其中心区域,风力会互相平衡抵消,形成静眼。台风眼经过时?, 几十公里范围内会暂时?云消雨散,晴空万里。
显然,长?汐屿正处于风眼中心。
但风暴并未过去。宁静的表象下,隐藏的各方势力正在角斗,酝酿着更猛烈的动荡。
风眼造成的好天气往往只?会持续几个小时?,随时?可能稍纵即逝,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在那之?前,司潮并不想放弃这种天赐良机。
背着沉重的登山包,她?踏上去往后山的石阶,扎进海浪般涌来的燥热蝉鸣。
林氏祠堂一般不对外姓人开放,司潮的最终目的地是海妃娘娘庙。
长?汐屿绝大部分?区域都是山地,最高落差约有四五百米,闵越人自古敬天,除在家拜神外,几乎隔三差五也要?上山拜谒,敬神的路比上学的路还熟得?多。
还没到中午,阳光就已带着灼然的热度,晒在手?背上实实在在地刺痛。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蒸笼,连日来吸饱雨水的万物早已不堪重负,被烈日一激,天地间都在争先恐后地蓬勃冒热气。
岛上车很?少,自然也没有车路。必经的唯一山道仍是旧时?的石板铺叠砌成,两旁古木参天,树冠极高极远,灌木丛绵延深入林间,郁郁葱葱,凝成数团玄深的墨绿。
很?适合藏点什?么东西。
司潮从前就并不怎么信神,自从知道自己幼时?溺水的真相后,心情更是复杂。不过想法归想法,来都来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表面功夫还得?照做。
海妃娘娘庙始建于南宋,扩建于清朝施琅将军手?中,几经修缮,如今已是一片巍峨的古建筑庙宇群。过半山腰便是大气的山门,主殿为歇山顶穿斗式结构,面宽三间,进深一间,有前后院,另有圣父母祠等偏殿数座。
难得?今天天气放晴,岛上人自凌晨起便络绎不绝,各自携家带小来进香拜谒。村民看见?司潮孤家寡人出现,不由都下意识离她?远一点。
虽然警察已经还她?清白,为她?辟谣正名,但无形的罪冠法律也摘不下来。
司潮默不作声,点燃三根香敬上,向海妃娘娘的金身?神像毕恭毕敬三鞠躬。她?正要?绕到后院去,迎面却碰上住在林叶生家民宿的那个背包客男作家。
他正举着相机四处拍照,全然无视旁边摆放的朱红立牌,上书“禁止拍照谢谢配合”八个大字。
司潮懒得?管他,两人擦肩而过,他却转头嚷嚷道:“哎?是你!”
敬香的行人纷纷侧目。他比外面的夏蝉还要?吵。
司潮不满地以眼神询问,但脚下并没有停。
男作家连忙跟上她?,亦步亦趋道:“听?说你那天被指认之?后很?快脱罪,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能。”她?露出微笑。
“说说呗,我想参考你的方法,写进我的小说里。”
司潮抬头看向他,眼神里缓缓递出一个问号。
“人只?要?不犯罪,就可以脱罪。”
“细说行不行?别这么小气嘛,”男作家锲而不舍,“我可以给你个致谢!我扉页的致谢,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对方狗皮膏药般跟在她?身?后,闹得?司潮没有机会做自己的事,她?忍无可忍,伸出手?道:“你的致谢很?稀有?那值多少钱?直接换成钱,付给我。”
男作家神色陡然一变,下意识避开她直直伸过去的手?,退后几步:“你这人……庸俗!眼里只?有钱吗?!写小说是文化人的事,怎么能谈钱呢?!”
司潮脚步一停:“你来海妃娘娘庙采风,也不给她?上香是吧?一点香火钱都不想出,还要?让娘娘当你的素材,她?愿意,是因为她?是神仙,我是要?吃饭的普通人,我不愿意。”
男作家左右望望,在路人满怀鄙视的目光中抬不起头,耳根渐渐漫上难堪的红。他的确没有上香。
毕竟……海妃娘娘金身?辉煌,玉身?精致,无不是富贵之?相,信众争相为她?捐赠花钱。
毕竟他穷他有理?。
“你这人真不大气!不愿意就不愿意嘛,还反咬一口,”男作家嘟囔着,转身?渐渐走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终于赶走烦人的苍蝇,司潮一心想着正事,快步向后院僻静处走。
来时?沿途她?都观察过,选好几处适合放微型摄像机的位置,下山时?再在路口找机会布置,对准林嘉宸家门的方向,今天就算大功告成。
山道和庙宇周边都是公共区域,不侵犯他人隐私,也不犯法。
出后院墙外,正有一棵高大虬结的苦楝树。司潮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借着院墙的砖缝三两下爬上树干,将摄像机安放在墙顶的凹槽里,有树叶遮挡视线,正好又可避风雨。
猫腰矮身?调试好设备,十几分?钟后,她?跳下树来,被松软的泥土承托住,才发?觉腰酸背痛。
正要?绕回前院开溜,司潮抬头却不经意发?现,苍郁的林间树下,隐隐蹲着一个人影。
她?什?么时?候来的?自己该不会被人看见?吧?
踩着地上绵密的枯枝败叶,她?慢慢走近对方。那是一位面生的女性,约三十多岁,蓬松的长?卷发?,打扮入时?,出现在岛上无人的静谧夏日林中颇有些诡异。
听?见?踩断枝桠的脚步声,她?转头过来。司潮这才发?现,她?身?前有一小撮烧剩的香灰,土里插着三支香,仍然冒着轻烟。
“哦……抱歉!”她?不好意思?地朝那边微鞠一躬,“我不是故意打扰。”
“没关?系,”女人站起身?来,微笑道,“我只?是在等它熄灭,以免起火烧山。”
这里不是庙宇区域,也没有神龛,她?大概率是在祭奠某位逝者。司潮自觉唐突,也不好打听?,只?想说点托词赶紧离开。
女人却好奇地问:“你就是司潮……对吧?以前的郑宁潮。”
司潮一愣:“您认识我?”
她?优雅微笑:“只?是听?说。”
“那肯定?没有好话。”司潮哂笑。
“好话坏话,只?是语言的修饰而已,大多有偏见?,不是事实。”女人微眯起双眼,眸光清澈坦然,“你看,就连神通广大的海妃娘娘,明明终身?未婚嫁,是为救人而死,也硬要?给她?一个‘妃’字。”
“确实。古代人想象力贫乏,以为给她?‘海妃’、‘天后’之?名,就是对女神的最高嘉奖崇敬。”司潮不由连连点头。
“不是想象力贫乏,是因为那些封号都是皇帝给的,故意避免所谓的僭越,”对方慨然说道,“时?代早就该变一变,为什?么不能是王,不能是皇,不能是曌?”
明明是笑吟吟的,司潮却好像在她?脸上看出杀气。
“不过说起来,您是……”
她?对长?汐屿了如指掌,看起来就是土生土长?的岛上人,却跟别人都不一样。
“哦,忘记介绍我自己,”她?复又温柔道,“我是长?汐村现在的妇女主任,村委会成员,我叫林远溯。”
原来也是林氏的人。
从名字看,是上一辈,林远河和林远帆的族妹。林氏女大多外嫁,一年到头难得?回乡,司潮小时?候不太有机会熟识。
这么说来,她?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年轻。
“听?说你是为拆迁的事回来的,”林远溯友好地笑笑,“我负责村里的女性相关?工作,你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欢迎找我。”
司潮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那拆迁的手?续……什?么时?候会正式开始办?”
归根到底,这是她?留在长?汐屿最名正言顺的理?由。如果正式签字前调查没有进展,她?就需要?另想办法。
林远溯竖起手?指放到唇边,神秘地一笑:“你别着急……现在只?是风眼,先等到台风过去再说。时?间越久,对我们越是百利无一害。”
司潮没听?懂。
她?还想再问问,林远溯低头看去,说:“火已经灭掉。平安无事,走吧。”
只?字没提司潮在这无人的密林里做什?么。
回到前院,上午过去大半,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司潮正寻思?该用什?么借口继续单独行动,冷不丁身?后一道令人烦躁的声线传来。
“郑宁潮!怎么这么晦气,又碰到你!”
司潮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这里是海妃娘娘庙,我劝你嘴上积点德。”她?冷冷道。
林嘉宸紧走几步赶上来,似是刚从正殿离开,身?后还跟着阿妈黄月娥。看见?司潮旁边的林远溯,黄月娥没说话,只?微微一点头。
连日出事,林嘉宸心里正烦躁,恨不得?找人出气:“说!我阿爸是不是被你弄进去的?你跟警察说的什?么妖言?”
司潮倏地站定?,冷声道:“我如果真有那本事,林嘉宸,我保证,你早就在里面吃牢饭了。”
“……你!”林嘉宸嘴上占不到便宜,咬牙切齿,若不是旁人在场,只?怕他要?当场动手?。
黄月娥见?状,忙上前一步,微妙地将两人隔开:“阿宸!平白无故的,你招惹她?做什?么?还嫌我们家不够倒霉吗?”
说的是嫌弃的话,做的却是劝架的事。
司潮默默讶异,她?跟上次口出恶言的黄月娥有些莫名的不一样。
林远溯自然地开口道:“月娥姐,家里出事心情不好,能理?解。你多劝劝他。”
叫得?很?是亲热。
黄月娥点点头,将林嘉宸拉走。司潮疑惑不解,这闹的是哪一出?
至少她曾经这?么以?为。
自从跟林远溯聊过, 她虽没透露半分,却好?像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埋下,莫名安心?许多。
趁着今日风眼天气?好?, 她拉着林嘉宸去拜谒海妃娘娘,虽说是真心?实意,但也是想着, 丈夫身?陷囹圄, 他们该做做样子,以?免旁人说闲话。
可没想到,敬上香后, 林嘉宸抽到的是第三?十九签。
签词写着:意中若问神仙路, 劝尔且退望高楼。宽心?且守宽心?坐,必然遇得贵人扶。
两人的脸色当时就大变。
这?必是下下签。
不待解签, 词中的谴责与警示都已经昭然若揭。意指林嘉宸好?高骛远,不切实际,需要?放下幻想,安静等待贵人, 事态方?能有转机。
长汐屿巴掌大的孤岛, 能有什么贵人?
林嘉宸一言不发,甩下签气?冲冲地离去。黄月娥跟在他身?后, 正要?追着劝, 他视线落到前面人群中某处,猛地冲上去。
等林远溯和司潮离开,林嘉宸一脸不忿,甩开黄月娥的手:“阿妈,你干嘛拦着我?这?天煞孤星就不是好?东西,我阿爸一定是被她害的!”
“嘘……你小声点, ”见行人纷纷侧目,黄月娥有些难堪,压低声音道,“阿宸,现?在我们家出事,旁人都在等着看笑话,你就不能低头做人?”
“我们问心?无愧,低什么头!”林嘉宸不管不顾地往前走,“难道她还?能清白无辜?”
眼见山道上人流渐稀,黄月娥不由停步,低声道:“真的……问心?无愧吗?”
林嘉宸身?形猛然一滞。他缓缓回过头来:“阿妈,这?话什么意思?”
若在以?前,黄月娥定然不敢说这?些话。林嘉宸有出息,是高材生,她只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乡野渔妇,什么也不懂,向来没有她置喙的份。
黄月娥没有说。方?才?林嘉宸抽签时,鬼使神差般地,她也为自己求了一签。
他没有留意,他也几乎从来不会留意。海妃娘娘的签一向灵验,而黄月娥抽到的,是转机签。
告诉她,冰消雪融终有时,只要?抓住时机,她的春天会在风暴过后。
许是林远溯的话她真的有听?进去,也或许是海妃娘娘的签确实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黄月娥觉得,一直以?来紧紧箍在喉间的渔网,似乎有所松动。
“阿宸,你弟弟阿汶当年……”直至今日提起幼子林孝汶,黄月娥仍觉内心?绞痛,“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林嘉宸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闪烁起来。
他四处张望,但周遭寂静无人。
“他自己生性顽皮,一个人跑去海边玩,不识水性,也没人救,”他顾左右而言他,“都是些陈年旧事,我还?能说什么?”
跟从前一样,黄月娥再次沉默。
林嘉宸一向伶牙俐齿,从小就有主意,她说不过。
但作为母亲,她知道自己不会看错。林家的石厝正面海,意外?发生时,她在楼上窗边看见过那两道年幼的身?影,多年来也像哀痛的鸦群,一直在她梦里盘桓。
而前几天晚上,林嘉宸从暴雨中跌跌撞撞闯进门来,狼狈不堪,一直不离身?的眼镜也不知落在何处。没过多久,林远帆也从外?面浑身?湿透地回来,跟儿子如出一辙。
第二?天清晨,海浪中就浮上林远河的尸体。
之后林嘉宸被带走,直到林远帆去派出所自首,也没有告知她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们父子间好?像存在某种共犯般的默契,却唯独缺失她的戏份。
黄月娥不知道真相,但她知道,真相或许离她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