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寿宴,周家亦不怎么铺张,只照着往年的规矩从酒店叫二十几个菜。
两个四五岁的重孙大约早被教了规矩,上饭桌后居然十分懂事,在各自母亲的照料下专心吃饭。
“总是不能团圆,永中,我的大孙儿……”周老太忽然叹息,掉下一行浑浊老泪。
永华赶忙说,“奶奶,大哥说打电话太早怕扰了您休息,咱们这里是中午,那边正好是凌晨。等过几个钟头,他再打电话给您!”
“亲骨肉多少年不见,哎……你大哥有没有说今年回来?”老太太问。
“这个……大哥工作忙,正是创业的关键期,不知道得不得空。”永华答。
周老太忽然发怒,“哼,你告诉他,再不回来,周氏的产业可就不是他的了!有的是豺狼虎豹盯着,莫说他不争,就算是争,都未必争得赢!”
这话自然不是单说给永华一个人听的。
众人都是一怔,停下手中动作。
章小姐反应最剧,柳眉紧蹙,泫然欲泣。
“妈,”周先生搁下筷子,面带微笑,“永中在外面自己闯一闯也好,男儿汉,不经历风雨,很难成长。”
“呵,他经历的风雨还不够多?人家的父亲,生怕自己孩儿受一点点苦,百般的扶持。你倒好,儿子不过说几句气话,你就从此断绝往来。十数年来让他流落在异国他乡,独个儿摸爬滚打。好狠心的父亲!你父亲当年也是这么待你的?”
“妈,是他登报跟儿子断绝父子关系,寄一张支票过来,说是用来还这些年花周家的钱,从此电话不接,邮件不复。我倒是想帮他,也无从下手啊!”周先生委屈。
周老太胸口起伏,喘息急促,“是你这做父亲的行事太离谱在先!”
“是,是儿子的错。”周先生低头。
他一向有孝名在外。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我大孙儿找回来,我离入土的日子已不远,有生之年难道再见不到我的永中?”
说罢,老泪纵横。
两个重孙子见这阵势,早吓得不敢吃饭,年纪小的那个“哇——”一声哭出来,立刻被佣人抱下去哄。
“老太太,您还年轻得很,少说要活到一百岁。”吴妈端一盘甜食给老太太,“今天不忌口,想吃什么吃什么。”
周家祖籍潮汕,宴席讲究“甜头甜尾”,开席要先吃一口甜。
众人纷纷附和。
“活那么久作什么,还不是生气!”周老太目光投到那碟撒了红糖的浮油豆干上,气性已缓和。
周二叔宽慰,“妈,记得您最爱这道浮油豆干,大哥特意找普宁出身的厨子做的,快趁热吃。”
二太太附和丈夫,“是啊妈,大喜的日子勿要伤心,儿孙们等过了今天再打再骂不迟。妈要是不舍得打,我来帮手!”
二太太有张喜庆圆脸,平日又爱玩笑,向来能讨婆婆欢心。
果然,周老太破涕为笑,嗔道,“皮猴,有孙子的人了还是这么没正形。”
抱下桌的小孙子这时被保姆重新送过来,早忘了因什么哭,手上握一根油汪汪鸡腿,正吃得津津有味。
“到太奶奶这里来。”周老太伸手招呼小重孙。
小家伙钻进太奶奶怀里,奶声奶气地要吃要喝。
刚刚的风波转瞬过去。
庭韵唏嘘,吃一次饭,像过堂受审,这个提心吊胆真不是虚的。
——幸好之前没资格来周家老宅。
海参盅上来,章小姐吃一口,立刻捂嘴,作干呕状。又扶额,似乎头晕。
周家的东西不至于这么难吃吧,庭韵拿汤匙闲闲翻搅,电光石火间,有个念头在心头浮起,莫不是……
有人代她问出心头疑惑。
周二太太问:“章小姐不会是有了吧?”朝周老太睒一睒眼。
周老太一脸疑惑,看样子并不知情。
众人目光都投向周先生。
只见他笑吟吟,红光满面。
二太太忽然拍手大笑,“大哥,这么大的喜讯不肯知会我们一声,我们也罢了,怎么连妈都瞒着?”
“是我让阿雄先不要说的,日子还短,怕大家担心。”章小姐抢着解释。
自从进周家老宅,她终于有机会发表存在声明。
如雷贯耳之势。
永华“哼”一声冷笑。
庭韵只觉耳鸣,像飞机在起飞,发动机隆隆,机翼颤动。
一百年前人们无法想象铁制的庞然大物能飞上云端。
此刻,她无法想象周先生和章小姐孕育生命的喜悦。
“到底是男人,传宗接代是本性。”
“男人最终认可的,还是给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
“没有儿女,男女要分开很容易。”
母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她几年前就有先见之明。
那时,庭韵说:“妈,你跟我们亲爸孕育四个女儿,日子过不下去,还是要分手。”
男女结合或许可以因为孩子,分开,什么理由都不需要。
命运光怪陆离。
那时,她想,无需多一个孩子来世间受苦。
脸色可想而知有多糟,还好,没有人注意她。
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章小姐的肚子上。
“阿姨要生弟弟吗?”二太太的孙子突然奶声奶气地说,“妈妈生弟弟的时候也是这样!”
“呕——”他捂嘴巴,学章小姐干呕。
“这小机灵鬼。”
“不是弟弟,是叔叔。”
“骗人,叔叔是大人,怎么是小宝宝?”
人人大笑,庭韵也咧咧嘴巴。
周老太心情大好,让吴妈把一盘素淡些的菜脯焖冬瓜端到章小姐面前。
“章小姐,慢待了,请随意用些。”
二太太问:“婚期定了没,还是想等孩子生下来再办仪式?”
她两个儿媳面面相觑,大约想到以后要称呼章小姐这个同龄人为“大伯母”,既滑稽又好笑。
“婚纱已经在巴黎赶工,希望赶在宝宝显怀前完工。”
章小姐已然神清气爽,既不干呕也不头晕。
“婚纱是哪位设计师作品?”
“王微微,她设计合同排到后年,好容易才请动……”
“鞋子也在订做吧?最好大一号,到时或许脚肿。”
“是,设计师有考虑。”
未来妯娌已有话题在聊。
“妈,章小姐有博士衔,您未来孙子一定头脑灵光,或许读到留英博士。”
周老太心情有些复杂,前一秒还在指桑骂槐,有人谋夺长孙家产。下一秒,阴谋变阳谋,章小姐明火执仗。
一屋子人都在笑,有祝福的,有好奇胎儿性别的。
永华说了两句风凉话,向周先生撒娇,提前警告老爸以后不能不继续宠她,即便后续有了弟弟妹妹。
她大约是彻底放弃了联合庭韵,拉章小姐下马的计划。
也是,事情都这样了,计划还有什么用。
周先生只是笑,心满意足地微笑。
后来不知怎么回到寓所,庭韵整个人像飘在空中。
“小姐,小心着凉。”阿欢披一件斗篷给她。
她发现自己在阳台上,窗外有飘进来的冷雨。雾气打湿她额发。
“阿欢,你有没有后悔生三个孩子。”
如果不是拖三个仔,阿欢年纪轻轻守寡,或可再嫁。
“年轻时也抱怨,为拉扯三个没爹的小子,从早到晚当牛做马地工作。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何况是三个。小姐你不知道,他们贪吃过猪猡。”
庭韵微微笑,“还好我们家是四姐妹。”
“做了奶奶,越来越觉得满足,可能是人老了,看到婴儿的脸就觉欢喜。我这一生,没有做过多了不起的事,儿孙们却是借由我的肚皮来到这世界,他们让我觉得,来这世上一遭虽然辛劳,大致还是不错的。”
“来世上一遭,还不错……”庭韵回味。
“小姐,是想生小孩了吗?也是,这年纪也该考虑,女人到一个年纪,看到街上的婴儿车就身不由己,非要上前看看里面肥嘟嘟的小脸。”
庭韵不做声,她眼前浮现一副温馨画卷。
暖黄灯光下,周先生和章小姐怀抱婴儿,情意绵绵对视,脸上洋溢幸福的笑。
那婴儿有樱花般粉嫩面颊,有藕节一样胖胖手臂,皮肤嫩滑得像缎子。
她呢?她在观众席,看主人公演绎幸福生活。
过半晌,她打电话给林美珠。人绝望时,就想抓着什么,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美珠,我加入。”
“一个月后开店,你来站台。”美珠似乎并不意外。
“这么快!不是说我加入才开张?”
“是啊,你加入,开张。有林美珠在,自然高效率。”
庭韵叹服,林美珠果然不同凡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女人前进的脚步。
“有时间来我处取资料,在此之前,我要简单培训你!”
“是,老板。”庭韵笑。
圣诞节将至,不知不觉忙起来。要购物,准备圣诞夜晚宴和给小孩子的礼物,还要看从美珠处取来的厚厚一摞资料。
商场里有一株株装饰好的小松树,特意从寒温带买进。不少人买下,装进后车厢。
到处是圣诞歌,但都会纬度接近热带,这里从不下雪。
周先生这阵子仍常来,两个人一起吃晚餐,写圣诞卡片,像从前一样快乐,甚至带一点偷情的激情。
小报开始登载章小姐有孕的消息,照片上章小姐胖一些,眼神紧张,用鳄皮手袋遮挡小腹。
有媒体形容,章小姐腹内胎儿将含钻石汤匙降生。比金汤匙更加高级,颇为贴切。
圣诞夜前一天,周先生安排宴席,邀请许家人一起吃饭。
四姐妹悉数到场,许太太许先生盛装出席。许太太也拎H牌手袋。
许先生已不像十年前第一次见周先生那般不知所措,他穿A牌灰蓝色毛料西装,腰杆挺直。
“周先生,好久不见啊。”
“许先生,好吗?”
周先生伸出一只手,许先生用两只手用力回握,他个子比周君高一些,此时微微屈膝,低就着,满腔热诚。
菜品颇具创意,这家西餐厅新近获得米其林三星评级,一座难求。
许家人早已能熟练以西式礼仪用餐,吃牛扒都要五分熟。
高挑清秀的侍者奔走服侍,大厅有钢琴师现场弹奏。
两位男士聊海钓技巧,居然十分投机。
许先生十分亢奋,两只手挥舞着甩出去,演示甩钓竿诀窍。
许太太不动声色,在桌下踢老公小腿。
庭韵懒懒,问起小妹学业。
小妹即将大学毕业,正准备毕业论文。
“有否往国外升学意愿?经费不必担心。”庭韵说。
三妹几年前去英国进修一年,现为周氏工作。
大姐虽是公立中学□□,也得过周氏恩惠。
一家子饭碗都是人家给,现在,轮到小妹。
小妹说,“不了二姐,我想直接就业,书读得马马虎虎,你知道的,我并非研究人才。”
“已经二十三岁,再继续读下去,她未婚夫家也未必乐意。”许太太接口。
小妹说,“我才不管他家乐不乐意!”
小妹这一代真洒脱许多。
周先生忽然问,“小妹要不要来周氏工作?”
庭韵专注看小妹表情。
“不了,我有另外中意的地方。为周氏效力的许家人已经太多。”语气里虽没有讥讽,但热络和友好是没有的。
除庭韵外,许家人都是一怔。
许太太尬笑,“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周先生勿要见怪。”
周先生却是豪放一笑,又望一眼小妹,“女孩子有志气很好。”
说起来,四姐妹中,小妹从相貌到个性都最像庭韵。
像极十六岁的许庭韵。
有资格任性的人生最幸福,她希望小妹可以继续任性下去。
“周先生,我敬您一杯。”三妹举杯,“家夫这次升职听说是您破格提拔。”
“哦,既是一家人又有能力,应该委以重任。”
三妹一饮而尽,一脸感恩戴德。
“一家人”三字一出,许氏夫妇十分振奋。
“来来,大家一起干一杯,我也敬周先生一杯!”许太太举杯,“这些年,多亏周先生照料我们一家人,若没有周先生帮忙,简直不能想象……”
语声开始哽咽。
许太太说这话并非做戏,遥想当年先生几乎锒铛入狱,若非周先生伸一只神手帮忙,许家七零八落早成定局。
呵,求神拜佛有何用,有人比神佛更有本事!
“太太,高兴的日子,怎么难过起来?”许先生温声劝慰,递纸巾给太太。
许太太说,“韵韵有时不懂事闹意气,还望周先生能多包涵。”
“请放心。”
气氛如此愉悦、祥和。到底是体面人家。
许家也沾染贵气,斯斯文文、战战兢兢。
这境况,放在普通人家会怎样?
未来女婿突然宣布要与别的女人奉子成婚,同时希望女友继续做公开情妇。
社会新闻上不是没有这种狗血故事,父兄多半要撸起袖子大打出手。母亲要拎起锅铲,把负心汉从街头骂至街尾,好好问问他是不是脑子出毛病,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跑来作践自家女儿。
这故事一定挺好看,因为大快人心,渣男恶报。
围观群众一定拍手称快,鼓掌助威。
然而,周先生不是渣男,不可能是。
如此,基调便反过来。
许家人对周先生的“不离不弃”感恩戴德,大唱赞歌,热泪盈眶。
大家毕竟是体面人。
体面是体面人最后的遮羞布。
林美珠形象顾问公司在富江大厦23层,抬头看,玻璃幕墙映照蓝天白云。
商业区写字楼经年屹立不倒,魁梧如擎天巨人。虽然入驻企业隔一两年就有几家关门大吉。
庭韵想到周氏,周先生主做商业地产,而且隔一两年就淘汰手上劣质物业,买入优质物业。
这年头没什么比手上有物业更稳妥。他精明如狐。
富江大厦亦属周氏。
林氏公司租下半层楼,现有员工百余名。
“这是技术部,实行三班倒,总监已快被我逼疯。”美珠说。
一群格子衫的技术宅埋首电脑,偶尔抬起头,眼圈黑黑,两眼无神。
“这是宣传部门,销售部,采购部,财务部……”
五脏俱全。
庭韵好奇,“哗,你什么时候起意建这家公司?”
“正式下手只半年,不过很多年前就有这想法,那时工作日程太赶,着装事宜一并交给造型师,后来被人提醒身披一件盗版礼服上台。”
“造型师私吞置装费?”
“她亦冤枉,服装托买手从欧陆购置,几下转手,或一开始就入别人彀中,全部人糊里糊涂。”
“主意打到林美珠小姐头上,大胆至极!”
“那时我就想做这样一间公司,打通百余家大牌关系,从形象设计到新季服装、彩妆、珠宝搭配一站服务,顾客无需动脑动手即可有最适合自己的形象。”
“是,造福万民。太太们的品位有时真惊人,五十几岁还在穿低胸露背装。”庭韵吐舌。
美珠立刻表示抗议,“喂,只要保养得宜,五十岁裸奔都可,我五十岁还想穿低胸高开叉,不要恐吓!”
“好,我的错。让太太们通通入驻隔壁林美珠美容公司。榨干她们荷包里最后一分!”庭韵笑着揶揄。
到底是女人钱好赚,女人苦恼太多,惶惑太多,可以为留住年华不惜一切。
“对了,托你的福,租金拿到折扣。”
庭韵轻讶,周君总有办法给她一个惊喜。
“怎么是托我的福,确定不是冲林美珠艳名?”
美珠耸肩,“也有可能,当心。”
“一万个放心,林美珠几时花过男人的钱?”
而且,周先生几时独属于她?
美珠恐吓,“那不一定,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人越老越贪。”
庭韵吃吃笑,她确信美珠不是周先生钟爱的那一款,男女强人在一起,大约天天像开董事会。
有的男女强人组合或许相得益彰,恩爱和睦,但周先生不是那一款。
即便是章小姐,念书念到博士衔,孕后也是赋闲在家,打算专心生养。周君定是不想胎儿有任何闪失。
“对,说正经的,你出来工作有无知会周先生?”美珠说。
“还没有,不过周先生从未反对我继续工作。而且……”
——现在或许更期望她找一个新的寄托分散注意力。
“那就好,许庭韵,你将是我手下得力干将,届时分股份给你!”美珠拥抱她。
庭韵立刻抖擞精神,两眼放光,“老板,我要从何处下手,先做实习生?”
“你是媒体人出身,宣传业务应是专长,先去熟悉业务,一个月后去销售部锻炼。”
“遵命。”
“这边,我介绍同事给你认识。”
宣传部玻璃门挂一只金属门牌,上面刻小和尚手持法螺图画,不知出自谁创意,十分谐趣。
美珠推门,“打扰,介绍新同事给诸位。”
庭韵跟在后面,微笑抬头。
“大家好,我是许庭韵。”
表情渐渐凝固。
她看到一个熟悉人影,一时间,怀疑眼前出现幻觉。
负一层是员工餐厅,用餐时间人声鼎沸。
整栋楼的人要么去周围快餐店、便利店,要么到员工餐厅几十家档口解决午餐。
人头攒动,黑压压。
餐厅由写字楼物业经营,收入纳入周氏。
美珠说有个档口味道极好,庭韵跟着过来。结果饭没吃两口,林美珠被客户紧急召见,留下她一人独自用餐。
“许小姐,好吗?”
梁佳明端餐盘过来,在庭韵对面坐下。
他声音低沉,略带鼻音,像刚得过一场重感冒。
是,她的新同事之一是佳明,任职宣传部。
庭韵微微笑。
世事这样巧,都会近一千万人,偏偏总碰见他。
若她是一个20岁单身女孩子,有一双好奇又纯真的褐色眼睛,已解读为缘分。
她刻意绕开他,像对一块拦路石。命运像个顽童,捡了那石头,追上来给她。
“我打电话到你寓所,阿欢说你去外国,归期不定。”
真正原因他不会不知道。
“是,先去加拿大雪山滑雪,又去拉斯维加斯玩老虎机,再去夏威夷晒太阳洗海水浴。”
只要飞机够快,有钱人可以一天飞三个国家。
跟周先生刚在一起的那阵子,他常带她去国外玩,多数时候是乘私人飞机,一队人跟随侍候,阵仗宛如帝王。
她震撼于别人看周先生的目光,恭敬的,低眉垂首,谨小慎微。仿佛他能生杀予夺。
连带对她都是敬畏。那种感觉太美妙。怨不得世人对财富、名利、权力死死追求。
佳明只是笑,露出一口珍珠似牙齿,“你一点没晒黑。”
不知为什么,这男孩一笑,让人忘忧。
感觉周围嘈杂人声静下来。
她听见自己说,“佳明,你是很好的男孩子,值得一个好女孩儿相配。”
“是,我找到了。”他说。
眼睛坦率地看进她眼睛。让人无所遁形。
“我有个朋友,工作三年,用洗脸水冲马桶,辛苦积攒下一笔小小节蓄,刚刚够去日本国旅行一星期。”
“嗯?”
“做一份普通的工,三年节约才旅行一次,我想,这会是我以后的生活。”
“也没什么不好。”
庭韵吃一口她的午餐,味道一般,但可以入口。
她想到打工时代的午餐,便利店炒饭或焖面微波炉热一分钟就觉味道甘美。
“如果有幸跟我喜欢的女孩子在一起,我会给她一心一意的爱,三年一度的旅行如果她觉得等待起来太漫长,我会更努力工作,缩短这时间。”
涉世未深追求浪漫的女孩子或许觉得,这表白不够浪漫。她却听得出,佳明有多郑重。
年岁长一点才明白,海誓山盟多是空话,许诺,越实际越有实现的可能。
她已经开始羡慕未来那个做梁佳明伴侣的女孩子。
她转开话题,“佳明,为什么辞工?”
“窥伺名人阴私,越来越觉无味。”
“哦,为什么进林氏公司?”
林美珠是她十年密友,她怀疑哪个娱乐记者不知。
佳明耸一耸肩,“自然为林美珠,她一个名字已值千万。”
庭韵吁出一口气,心底似乎又有几分失落。
“该不会以为我追踪你到林氏?”佳明邪邪笑。
“不会,我来林氏工作亦纯属偶然。”
他呵一声笑,“本人已不做狗仔,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今后请多观照,许同事。”
庭韵点一点头。同事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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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桌女孩的对话声飘过来。
“听说许庭韵来我们公司做事!”
“哪个?啊,不会是周国雄那位前度?”
“嘘——小声,隔墙有耳。正是那位。”
别人眼里,她已是前度、弃妇。
“你倒郑重,难道豪门贵妇会沦落到来这里用餐?不过,噫,为什么出来讨生活,落架凤凰,自谋饭碗?”
“她算哪门子凤凰,小记者出身,家住公屋。”
佳明作势起身,眉头深锁。庭韵按住他手,摇头。
听说,背后论人长短,心理动因无非是寻找一点优越感:“咿,她也不过如此嘛!”
“不过谁知道,或许自己出来找乐子,周氏素来慷慨,一众前女友哪个没捞到好处?”
“嚯,你倒知道详尽,莫非曾入宝山?”女伴揶揄。
“入宝山又有什么用,瞧吧,有人十年伴驾,终是黄粱一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章氏手段高明些,母以子贵,登堂入室。”
两人又聊几句别的,抱怨上司跋扈,工作辛苦。压根没意识到话题当事人就在旁边。
佳明气到手指颤抖,脸上褪尽血色。
“别放在心上,估计人人这样说,不独她们。”她反过来安慰佳明。
“我们走吧。”佳明端托盘起身,他那份午餐几乎没动。
经过隔壁桌,他手一抖,一杯果汁有一半洒到刚刚话最难听的那女孩衣服上,另一个女孩身上也溅到几滴。
“啊,抱歉,手滑。”佳明说。
那女孩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始作俑者,怒容满面。
但骤然看到一名极英俊男生长身玉立,荷尔蒙作祟,怒气顿时消去大半。
“哦,这是干洗费用。”佳明从钱包抽一张钞票放桌上,态度随意又傲慢。
他转头,冲庭韵挤眼睛。
庭韵在旁边瞧着,心说:幼稚!但心情突然就很好。
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心情最好的瞬间。
对旁人也笑,但总觉戴一副微笑面具。再贴合,也不是自己的肌肤。
他们回到办公室。
人人一个小格子间,已开始埋首各自笔记本电脑工作。等不及午餐食物消化。
肚腩和肥臀便如此来,日积月累,不可收拾。
庭韵吁一口气,做事业便是这般,伙计辛苦,老板更辛苦。
林美珠表面风光,实际没时间吃午饭。
助理取了公司宣传部资料给她过目,广告外派给专门广告公司制作,正接洽。
林美珠也属意上几个访谈节目,计划不花一分宣传费,将公司业务广而告之。
名人就是这点好,不枉费二十年韶华,在鱼龙混杂里摸爬滚打。
宣传部同仁正接洽和筛选。
“目前最理想的平台是?”
“苹果台的《星星有约》最炙手可热,主持人刘星星,有人把她比作黄肤的奥普拉温弗里。”
“她同意采访?”
“那边委婉表示,档期已排到明年春季。”
林美珠进商海十年,无作品无绯闻,观众又最健忘,或忙于追逐新上市美女。刘星星推诿,可以理解。
助理说,“还有其他几个访谈,都很欢迎林小姐。”
“宁缺毋滥。林氏形象公司走高端路线,不能给人廉价感。刘星星那边现在是谁在负责接洽?”
“梁佳明。”
“好。”
召佳明过来商量,不知不觉已五点,到下班时间。时光飞逝。
宣传部同事欢呼一声,各自收拾下班,互道再见。
林氏公司有项好传统,到点即下班,不像有些公司职员被压榨到自觉无薪加班。
“第一天上班,感觉如何?”佳明问。
“五味杂陈,总体还不坏。”庭韵伸一个懒腰。
“要不要去喝一杯?”他提议。
“不了,我已约了朋友。”
“那,下次吧。”似十分失望。
“佳明,今天的事,谢谢你。”
佳明背对她扬扬手。
隔壁办公室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在门口探头探脑,终于鼓足勇气问,“嘿,梁佳明,一起搭地下铁?”
好的男孩子总是很快引起女孩注意。
他回头看一眼庭韵,冲那女孩说,“抱歉,我约了朋友,不乘地下铁。”
女孩噘嘴,“那我先走了。”知道自己碰了钉子。
这男孩十分坚定。
楼下,阿伟将车子驶近。
写字楼里人龙排排涌出来,人人疲倦又肃穆,高处看,像散开一窝蚂蚁。
别小看这帮工蚁,盛世辉煌,也不过是这般景象。
周先生说了晚上过来,正好跟他谈入职林氏公司的事。
快九点钟,他到。
“要不要吃宵夜?冰箱里有阿欢今天刚包的小馄饨。”
“你今天去了林美珠的公司?参观?”
消息真快,不用她费一句口舌。
“是,正想告诉你,美珠邀约我为她工作。”
“想做生意?我亲自教你啊。”语意很诚恳。
庭韵抽冷气,“金融行我一窍不通,看到红红绿绿数字就发憷。没法子,从小涉及数理科目,脑筋就不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