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并不反驳,“老了,到现在,有些人长什么样子已经记得很模糊。”
“不止因为上了年纪吧,人数如此众多,各色人等如此庞杂,再好的记忆力,也有想不起谁是谁的时候吧?”
在此之前,庭韵从未跟周先生掰扯过他的情史。
陈年旧醋,喝起来,味道够劲儿。
周君似乎忆起往昔,风华正茂不再,有些怅怅。
他看着庭韵,眼神像看自己养大的小狗学会对路人大逞威风,是带点惊喜的,“呵,你现在厉害许多哦,学会跟我叫板,长大了!”
庭韵赶忙收敛自己的“争风吃醋”,有些狗腿地笑笑,“自然是因为周先生教导有方。这家的咖喱鸡真好味,我们下次带永乐一起来吧!”
周先生夹菜给她,宠溺地笑说好。
袁之仪复出的第一个角色很快定下来,是个小角色,戏份不多,不过在大制作里有一席之地也是好的,而且挂名头衔是“特约出演”,跟红女星去串戏的名义差不多。
宣传方案里也定下袁之仪的头排地位。出品方可谓给足面子。
拿到台本,她并不开心。
庭韵笑说:“拿到第一份工作的心情如何?”
“出道第一个角色便是女主角,此后没再演过女配角。呵,主角到配角,好大落差!”袁之仪自嘲。
“多少人演到头发皤白也做不了主角,袁之仪急流勇退,已是江湖传说。”
“韵,你这张动听的嘴哦,也难怪能得到一向挑剔的周先生喜欢。”袁之仪兴致好些,又叹一口气,“从配角到主角,再到配角,这算是红女星的一般路径吧,佼佼者得奖,天赋欠佳者嫁人生子,慢慢淡出去。”
“仪姐,你并非没有天赋的演员,这圈子多少美色,最后功成名就的不过凤毛麟角。实力、运气、苦工,恐怕一个都不会少吧!”
庭韵当年的小娱记生涯里,追过不少红女星的八卦,多少了解一下内幕。
那时已是袁之仪退隐后,二人并无交集。
袁小姐深深呼吸,“怎么办,我已开始紧张。”
新电影开拍前,郭、余供职的蓝耀电影公司为袁之仪召开专场发布会。
邀请香江大大小小的媒体到场,会上宣布袁之仪小姐复出娱乐圈,并即将投入大制作电影《射日》的拍摄中。
袁之仪着白色缎裙,飘飘然如女仙下凡,气质是优雅的。这些年保养得也不错,风韵犹存。虽比不了鼎盛时的风姿,岁月给她一种新的成熟韵味。
各平台大大小小的记者先已得到袁之仪复出的消息,不过时移世易,一茬茬的婴儿飞速生长。小年轻已不知袁之仪是哪路神仙。
袁的号召力已不能跟以前比,实际到场的嘉宾并不如预期得多。
余总监脸色阴郁,怕抓到一张烂牌。不过,袁之仪手里还握着一张牌。
果然,后半场,袁之仪宣布自己“被小三”的凄酸经历。
到场娱记本来已要打瞌睡,这时候突然个个虎躯一震,赶紧抓拍袁之仪梨花带雨的照片。
袁之仪虽隐下对方的名字不说,娱记们却都是千里眼、顺风耳,事后挖一挖嫌疑人,自是不在话下。
“很抱歉,无意给当事人带来困扰,这一段感情也是我袁之仪过于幼稚和不谨慎的错误选择,目前已经终结。今后我会将主要精力放在演艺事业上!”
袁的表现既干练又显楚楚动人,比流泪的弃妇高明不知多少。
许庭韵在会场内的小包厢,透过小窗户观望半晌,忍不住要击节赞叹。
嚯,实际上,袁小姐演技绝佳。
有记者霍然起身,“袁小姐,既是不光彩经历,为何此时忽然和盘托出?”
“袁小姐,冒昧请问,这段恋情持续多久?”
“据传男方亦是头脸人物,稍稍上网检索即可知对方身份,袁小姐果真如自己声称的一般,不知对方是否有家室,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许庭韵感受过记者朋友们这种雷霆提问,或许她本人当年从业时,也是这般不客气。
刨根问底,从人性恶和种种阴谋论出发,绝不客气!
她默默为袁小姐捏一把汗。
袁之仪面上还算镇定平和,不出所料,定会有人提出这些问题。
好在,蓝耀电影的公关专家事先已与她排演过。
“各位媒体朋友,我袁之仪不才,也反复想过是否要公开这件事。后来想到,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或许都会作出一些错误决定,受不该受的损失,交不该交的朋友,迈进错误的恋情……正视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的错误,是成长的关键一步。自此,39岁的袁之仪从自己的爱情课里毕业了。虽然是大龄学渣,但我终究拿到自己的毕业证书!”
台下有人轻笑。
袁之仪用手帕揩干泪水,脸上带出淡淡笑意,“至于为何选在今天,我想,诸君应比我更了解现在这个圈子。既然决定复出,我需对过往有个交代。与其受心机家一点点剥皮,直到体无完肤,我宁愿自己说出来。”
袁小姐冲工作人员点头示意。
工作人员立刻上台,对着麦克风说:“各位记者朋友,我司发布会到此为止。感谢各位光临,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台下一阵喧哗,众人似乎意犹未尽。
“袁小姐,你还未回答最后一个问题!”质疑袁之仪是否真被蒙在鼓里的那记者十分坚持。
袁小姐回眸,冲那人一笑,“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恕我不方便透露更多细节!”
袁之仪起身,保安出动,排排护在袁小姐身边。
娱记们仍然踊跃,但在保镖团护卫下,不得近身。
声势闹得这样大,第二日新闻娱乐版的头条却并非:袁之仪自白“被小三”。
娱乐版头条上的硕大照片是,红女星林宝儿秘密私会神秘男子。
照片上二人皆戴口罩墨镜,全副武装下只能辨出雌雄。
可有人说他们是林宝儿与新宠,那就是了。
袁之仪的新闻在第二版,位置尚可,配她梨花带雨的照片。关于新电影的新闻几乎全被抹掉,只说袁之仪将复出拍摄。
袁小姐恨恨甩下报纸,浩叹:“昨日的咖喱,过气的女明星,呵!”
可巧阿欢奉上当天的午饭之一,黑乎乎的咖喱牛肉。
十分倒胃。
庭韵却保持乐观,毕竟能上新闻版面,就代表尚有商业价值。
普通人光天化日之下裸奔都未必上版,大约只会被当成神经病。
下午,美珠打电话过来。
庭韵一接听,那边就咋咋呼呼:“嚯,想不到袁之仪有两下子!是谁策划这场洗白?!”
庭韵走到自己卧室听电话。
“你猜。”
美珠嘻嘻哈哈:“不会是你吧,宝贝儿?我早说你有公关天赋!”
庭韵呵呵地笑,“这次你错了,不是我。”
“袁身边只有你一个帮手,既不是你,难道是她自己?”美珠疑惑,“还是你求周先生帮忙?”
“周先生帮了一点忙,但不是重点。实话告诉你,袁小姐自己决定破釜沉舟。”
林美珠在电话线那边惊呼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美珠?”
“我即刻去见你!”
美珠开新买的法拉利超跑来石澳,接许庭韵去附近的咖啡厅说话。
进许宅时,她特意跟袁之仪打一个招呼:“嗨,袁小姐,好久不见啊!”
美珠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和成功气息,十分威势。袁小姐愣了一下,才说:“嗨,林小姐!”
十多年前大家混迹同一个圈子,都会地皮又那么窄,十个场合有八个可以碰到面。
不过仅限于点头之交罢了。
“用不着我介绍吧,”庭韵笑了一下,对袁小姐说,“之仪姐,林美珠是我好友。现在,大家都是好朋友了!”
袁小姐颔首:“听说林小姐事业做得很好,真为你高兴!”
“哪里,袁小姐复出,可谓影坛之幸!”美珠意味悠长地瞥她一眼,“袁小姐,打扰你们这对小姐妹,你不介意我现在带庭韵出去,一起喝个咖啡吧?”
袁之仪温柔地笑,“客随主便,我只是个客人,怎么能喧宾夺主。”
庭韵看这二位一来一往,虽然都是笑脸迎人,敏感的人却能嗅出些火药味儿。
她跟林美珠出门。
“怎么,吃醋了?”庭韵笑着揶揄,“据说多数女性一定要在最要好女友心里排第一位,看女友跟别的女子走得近,一定要吃醋。有时这种醋意比恋爱中男女的争风吃醋还要强烈。”
美珠鼻子里“哼”一声,表示不屑。
“第一,我要好的女友很多位,许庭韵未必排的上前三位。第二,我不会为袁之仪那样的人争风吃醋,而且,我敢保证你在她心中很快也不再重要,这种恋爱脑的女人,终生追逐的,不过是轰轰烈烈的爱情。”
庭韵一手抚胸,表情浮夸,“我受伤了……”
她的重点在林美珠说的第一条。
美珠看她一眼,“噗嗤”一笑,无可奈何地摇头。
“袁小姐有了工作,又博一把公众同情,人生开启新篇章,也该另找住所了吧!”
“奇怪,”庭韵转头看她,“周先生也说让袁小姐尽快搬出去,嚯,这件事上,你们二人难得达成一致。可我却与袁之仪难得的投契,很舍不得她搬出去。”
美珠十分不解,“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庭韵把头靠在崭新的,散发着皮革味的小牛皮椅背上,很舒服地长舒一口气。
亚热带的都会,天气要么多雨、要么酷暑,一年中能开敞篷跑车出去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林美珠是真奢侈。
“譬如林黛玉,不爱她的人说她孤傲尖刻、自怜自伤,连鲁迅都说她哭哭啼啼、愁眉苦脸、小肚鸡肠,很受不了。但爱她的人却赞叹她绝顶聪明、目下无尘。”庭韵说。
美珠冷笑,“你以为袁之仪有个林黛玉的绰号,就果真如黛玉一般不食人间烟火?你没在我们那圈子待过,很多内幕不知道,我告诉你,最后能出头的都不是简单角色。”
庭韵耸耸肩。
“这圈子的尔虞我诈我见过太多,”美珠继续说,“所以乐得自己捯饬点小生意,渐渐淡出去。”
“可林美珠出淤泥而不染,仗义又友善,是个好朋友。”
美珠笑,“没话说了就开始给我戴高帽子,谀词如潮。”
“肺腑之言!”庭韵正色。
“卧榻之侧,岂容她人酣睡?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
庭韵懂美珠的意思,奇怪,从阿欢到林美珠,似乎都担心袁之仪跟周先生之间会发生点什么,只是,若真有这个可能,纵然让袁小姐搬到月球,也还是会发生。
从这个角度来看,把新朋友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反而安全吧。
喝完咖啡,美珠还要拉她去看话剧,说是知名话剧家新作,一票难求。
庭韵记挂着永乐,因此谢绝了。
到家时,袁小姐正跟永乐玩得开心,二人一起在儿童房搭积木。永乐乐颠颠的,小短腿摇摇晃晃着走来走去。
“跟袁阿姨玩得开心吗?”
永乐兴冲冲跑过来,让妈妈抱。
“开心!妈妈,看、看!”她指着用乐高搭起来的城堡。永乐能用简单的词表达,不过还连不成句子。
袁之仪站起来,摸一摸永乐软软细细的额发。永乐咯咯地笑。
“韵,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小天使陪着。”
袁小姐对着幼儿似乎总能流露出强烈母性,这在庭韵第一次去黄宅时就发现了。
袁小姐忽然无限哀戚,“我也曾……”她哽住。
袁之仪的难言之隐到了嘴边,再说不下去。
除去爱情的不容易,庭韵总觉得袁小姐还有其他方面的伤心事。现在看来,似乎跟孩子有关。
“当时已经五个月了,我意外摔倒……”
庭韵震悚,原来,袁小姐曾有机会当妈妈。
“或许是报应吧,也或者那孩子顶着私生的名头,不愿出世。”
袁之仪凄凉地笑,像秋风扫起落叶,让人愁绪满襟。
如果是这样,袁小姐与黄生的关系似乎可以重新估量。
她曾为他孕育胎儿,两个人对未来一定是有愿景的吧。
失去孩子的痛苦袁小姐如何消化,黄某人呢?如果那胎儿顺利出生,黄生会不会慎重考虑离婚再娶的事?
庭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袁小姐。
这种伤痛是任何安慰无法抚平的。
她伸手覆上袁小姐的手,只用眼波温柔看她。
室内全是静寂,隐约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小小永乐不声不响地走到袁小姐旁边,张着小胳膊,要袁姨抱。
袁小姐抱起永乐。
她用小手给袁小姐抹泪,操着小奶音说:“阿姨,不哭,坚强。”
袁之仪破涕为笑,看庭韵一眼,这小小鬼灵精知道什么是坚强?
大人的世界有时停滞下来,充满迷茫和质疑。幼儿们却是每一天都有变化,以肉眼不可查觉的速度野蛮生长。
过阵子,周老太突然组织周家人聚会,由头是长孙媳妇带重孙回港定居。
永中回港的这几年,妻子带着儿子,仍在加国工作和生活。
夫妻二人异地而居终究不是办法,待永中在周氏的地位巩固下来,长孙媳便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带儿子一起回港。
庭韵第一次见到周氏那位华人街中餐馆出身的长孙媳,姿色算是平常,气质也绝不超拔。但意外的是,给人一种非常平易、很好相处的感觉。
这也难怪,开餐馆的人家,笑脸迎客是基本。
不止庭韵,周家人除去永中,都是第一次见这位家庭成员。
永华的失望是明显的,对庭韵耳语说:“想不到哥哥喜欢的女人是这样子的。”
庭韵只是笑。
既得周公子青睐,长孙媳一定有自己的独到魅丽。
开席前,长孙媳介绍自己叫艾米丽·罗,生在加国,已是移民三代。
艾米丽的中文发音不好,表情达意尚可。
不过对多数移民三代来说,这已是难得。对于早年的移民一代,抛弃母国的印记是他们融入新社会的必要条件。
为了子女更好地融入当地社会,他们甚至放弃母语的传承。
大约早听永中说过周家复杂的家庭关系,艾米丽对公公同时带两位年轻女友出席,并未表示多大惊讶。
她很自然地跟章小姐和许庭韵依次拥抱、问好。
称呼便是:密斯章,密斯许。
密斯许很喜欢艾米丽,感觉她落落大方,看人的眼神坦率真诚。
周家老宅一派喜气洋洋。
艾米丽拉着儿子给姻亲们介绍,“斯蒂文,这是太奶奶,这是爷爷,姑姑,二爷爷……”
那五岁的小男孩迷迷惘惘,一大家子人口,一时哪里记得清楚。
“像,真像!”周老太感动得泪汪汪,激动地说,“像永中小时候,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
这一场聚会小孩子有五六个,周家二叔的两个孙子也来了。两个小朋友已经不像小时那样人来疯,安安静静坐着。
永乐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很是兴奋,转着小脑袋,左看右看。尤其注意在场的小孩。
趁庭韵不注意,她凑到斯蒂文旁边,拉着小男生的手叫哥哥,要小哥哥跟她玩捉迷藏。
斯蒂文十分友善地弯腰跟她招呼,说:“我叫斯蒂文。”
气氛瞬间凝重。
庭韵大窘,她照着图画册教过永乐词汇,图画册上家庭成员那页,有哥哥、姐姐,还有弟弟、妹妹、姑姑、舅舅等。
难得永乐的小脑袋还记得,于是“举一反三”地把比她大的小男孩统统叫作“哥哥”。
永华先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不是哥哥,是侄子。永乐,你是斯蒂文的小姑姑。”
永乐翻翻白眼,容量有限的小脑袋几乎当机。
信息量太复杂,她只知道永华是姑姑,姑姑应该是大人。
斯蒂文也相当疑惑,立刻放开永乐的手,缩到他母亲身后。
过了两秒钟,莫名其妙的永乐尖声痛哭起来。
“我不要,姑姑,啊……我不要做姑姑!”
周先生忍俊不禁,又有些尴尬,赶忙过去把小女儿抱在怀里哄劝。
对成人世界的异常,大人渐渐习以为常,小孩子反而更敏感。
正牌大哥永中此刻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许庭韵。像是在说:“没料到会有今天的尴尬吧!”
席间,庭韵特意注意了一下章小姐。
章小姐今天很低调谨慎,话也不多说,尤其对周老太诚惶诚恐。
是了,周老太在医院打的那一巴掌,着实让人记忆深刻。
想来章小姐也是可怜的,顶着未婚妻的头衔生下女儿,现在永璋都这么大了,婚还未结成。
而且,目前看来婚礼遥遥无期。
可惜了王微微的定制婚纱……
饭后,周老太给孙辈、重孙辈每人包一只大红包,又把自己的珠宝首饰拿给重孙媳作见面礼。
滚圆的一串白珍珠,颗颗匀净,有拇指大小。
章小姐眼里有失望,因为周老太从未送过她什么。
她想,许庭韵好歹也得了只翡翠镯子。同样为周家生下女儿,偏她姓章的不受待见。
她心里有气,分神想别的事,对永璋疏于关照。
恰好永璋先前看到自己爸爸抱着永乐,又是喂饭,又是亲亲热热地说话。
小孩子的嫉妒心说来就来,永璋嘟着小嘴,走过去拉着永乐的胳膊,用力一扯。
“你走开,走开,这是我的爸爸!”
永乐刚哭了一场,本来情绪就脆弱,被力气比她大得多的永璋一拉,又惊吓又委屈。“呜哇——”一声,眼泪又滚滚而下。
慌得周先生赶忙抱着永乐站起来,庭韵也赶忙走过去,把永乐从周君怀里接过来,轻声呢喃安慰。
“永璋,怎么这么对妹妹……”周先生面色很难看。
那小小始作俑者仇恨地看一眼自己事实上的妹妹,小嘴一噘,戴蝴蝶结的脑袋扭到一旁,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人生烦恼自认字始,庭韵有点怀念那个不谙世事,刚学会走路的幼儿。
章小姐也慌张了一下,赶忙上前,蹲下身子,把永璋的身子扭过来,面对面严肃地瞪着她。
“不可以欺负小朋友,妈妈有没有说过?你为什么要欺负小朋友?”
“是她不好,她要偷走我的爸爸!”永璋犟嘴,她现在伶牙俐齿,在语言能力上,比同龄人要强许多。而且,很能抓住问题核心。
一霎时,周君心中有深深的悲哀。
据闻,赌王经营四个家庭,四位太太彼此并无交集,各房的孩子们在幼年时期从不知自己尚有一大群兄弟姐妹。
固然进入青少年时期,他们从各式各样的资讯中得知真相,但起码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不会觉得黑暗和病态。
对幼小的孩子,或许,这是最佳做法!
“那是……”
“妹妹”两个字噎在章小姐喉咙里,怎么也无法出口。
她能告诉永璋吗?永乐和她实际上有共同的爸爸,不止永乐,还有永中、永华,她还有一兄一姐,虽然妈妈不同,爸爸却是同一个。
她忽然想起长兄那句话:永璋一天天大起来,不适合呆在复杂的家庭环境里。
或许,哥哥是对的。
但自己养出来的女儿竟公然对妹妹大打出手,周家人的目光此刻一定毫无疑问都聚在自己身上。
章小姐选了普天下许多父母着急上火时,忍不住用的一个手段。
她把永璋翻转过来,在她屁股上“啪啪”打了两下。
一面打,一面说:“记住了吗?不许欺负小朋友,记住了吗?”
那小女童“轰”地痛哭,一面哭泣,一面喊:“讨厌妈妈,讨厌妈妈!”
自始至终,她是执拗的,没有在大人的威势下屈服。
周老太实在看不过眼,招呼永璋过去,“永璋,到奶奶这里来。”
永璋像只受伤的兔子,一溜烟蹿到周老太怀里。吚吚呜呜地哭,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气氛一下子十分肃穆。
人人都沉默着,大家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不以为然的居多。章小姐以暴制暴这样的教育手段实在原始落后。
周老太又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可以慢慢跟她说,动不动就打屁股算什么?”
天地良心,这是章小姐第一次对永璋动手。可是在周老太面前哪里敢分辨。
“今天本是大喜的日子,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大人要慢慢教他们亲善友爱,尤其我们周家的女仔不比男仔,更要小心呵护!”
章小姐低着头,默默听教诲。
好在当着长孙媳的面,周老太还算给章小姐留面子。
周先生对两个小女儿心里有愧,异常沉默。
过一会,佣人上了水果,周二婶又擅长搞活气氛,说了几句玩笑,把周老太逗得重新高兴起来。
两个小丫头哭了一会,这会子都忙着吃水果。
长孙媳艾米丽则拿出带给大家的见面礼,一一送出。
都不是多贵重的礼物,好些是艾米丽自己做的手工品,周老太收到一顶毛线帽,周先生收到圣诞袜,庭韵收到的则是一本书。
庭韵打量艾米丽的穿着,有个有趣的发现,都是很便宜的衣饰,没一件是所谓大牌,大概来自加国的平价超市。
她身上的轻松和自信却将这些所谓的廉价品,衬托得十分美观优雅。
那是一种从小不欠缺什么,不需要后天过度补偿的自信。是许庭韵永远不可能具备的东西。
章小姐的气质却是另一番模样。算起来,她比艾米丽的出身更优渥,但那种优渥反而成为一种另类的枷锁——
章小姐需要时刻显露出自己的高贵和优越,这一点深植在她的潜意识里,不经意间就透出来。
这种分野来自家庭教育、主流文化、父母价值观等的影响,也影响到两人的育儿理念。
像艾米丽,她的理念里绝不可能对儿童施加暴力,所以章小姐打永璋时,她第一反应是遮住斯蒂文的眼睛。
当然,仅仅遮住斯蒂文的眼睛是不够的,斯蒂文在潜移默化里感受到紧张的家庭气息,可能已经隐隐觉出这个大家庭的不正常之处。
所以,聚会结束后,艾米丽跟永中有一场严肃的对话。
“戴维德,我不希望斯蒂文成长在这样的家庭气氛里,你父亲的价值观……”艾米丽抽一口凉气,忍不住翻白眼,“带两个女友,两个不同母的孩子同时出席,呵,难道香江尚处在封建帝国时期?男人可同时拥有三妻四妾?”
永中无可奈何地笑,“我告诉过你,我母亲就是被他气死的!”
艾米丽的声音变温柔,“戴维德,我知道你的痛苦,我非常非常遗憾……”
她给永中一个深情的拥抱。
“我只是不希望斯蒂文受到不良影响,这或许会改变他对世界的认知,对女性的看法。或许他会觉得当一个男人有足够的金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不希望养育出看轻女性的儿子!我在想……”
永中立刻截断艾米丽的话头,“不,艾米丽,你不能带斯蒂文重新回加国。我们谈论过这个问题,达成了一致意见:斯蒂文会在香江接受教育,他需要同时有爸爸妈妈在身边,而我,也需要你!”
艾米丽耸耸肩,“可是……”
“听着,艾米丽,我们会让斯蒂文尽可能少地接触到那个封建家庭,斯蒂文会尊重女性,就像他的父亲尊重他的母亲。”
艾米丽仍然犹疑,无奈地叹一口气。为今之计,也只有先这样处理。
永中忽然说:“不过这种局面应该也维持不了多久了,我相信,老爷子最终会选一个女人陪伴自己余生。或许还会结一次婚……”
“那对所有人都好!”艾米丽若有所思。
永中只是笑,从小受加国教育的艾米丽有时潇洒到不食人间烟火。
老爷子再结一次婚,意味着财产会多分出一大份,成年子女到手的财产也相应减少一大份。毕竟,女友和妻子的地位是不同的。以周先生向来的秉性,他不会对女人吝啬。
“密斯章、密斯许这两位,你觉得谁会最后胜出?”永中忽然好奇妻子在这件事上的看法。
艾米丽摇摇头,“我不懂你父亲的喜好,不过,我不喜欢殴打幼童的人。”
永乐在周家老宅一连哭了两场,一路上蔫蔫的,到家不久就睡着了。
阿欢叹一口气,“哎,难为小小姐。”
有钱人家家大业大,出门便是私人飞机,要面对的烦恼却也有不老少。
阿欢生平第一次觉得身为穷人的好,小家庭起码一夫一妻,一两个傻笑着争电视机遥控机的孩子,没这些独属于钻石豪门的狗血戏码。
庭韵口气冷硬,“小孩子会慢慢适应的。”
即使跟别的小孩分享一个爸爸,身为周国雄的女儿,永乐一出生就已经得到太多。这种身份带来的优越是别人奋斗几代都未必启及的。
阿欢只是叹息,帮永乐盖好薄被后,轻手轻脚退出去。
庭韵倒了一杯红酒,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这一天,委实折磨。
她靠在沙发背上,抿一口酒,晃一晃脑袋,似乎这样晃一下,烦恼就能暂时甩出去。
“小姐……”阿欢跟着来到客厅,语气支吾。
一看阿欢的表情,庭韵就知道阿欢有事要说。
“阿欢,你说,不必难为情。”
“最近,孩子们常打电话,让我辞工,跟他们住到一起……”
本来阿欢早计划辞工了,后来庭韵怀孕,可靠的人一时难找,阿欢也就自然而然留下来。永乐的婴儿时期更需要人帮手,阿欢二话不说,继续在许宅做下去。
这么一拖,比阿欢之前计划的退休时间已经延后了三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