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老奶听她所说,神色一变,进了自家门的哪还能要回去?
王媒婆一看这老太太的脸色,心下就知道了,拉着她的手臂劝道:“哎哟,老太太,纳征下聘预备些回礼是再正常不过的。左右您家里不必备席面,省了这老些好酒好菜,从他们的聘礼里拣两盒不值钱的糕饼,再拿一匹细布充作场面,大家面子上也都好看不是?我瞧着您家里虽贫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
陶枝在一旁听得脸红,这王媒婆就差指着鼻子骂他们家抠门了。
陶阿奶冷哼一声,“大丫,你去取了来给她。我几时说不给回礼了?你这婆子说话拐弯抹角的不中听,这是替咱们亲家来鸣不平了?”
“婆子哪敢呢,您才是徐家正经的亲家,回什么礼自是您自个儿拿主意。也是今日这么好的日子,婆子一高兴便没了分寸,为的也是咱们把礼数做周全,婚事呀自然也顺顺当当的,老太太千万别见怪。”
王媒婆笑得脸僵,心里头却骂着这老虔婆,自个儿抠门,别人还说不得。
待陶枝取了回礼回来,一家人又把徐家兄嫂送出门去。
见着徐家人走了,村道上站着看热闹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眼睛不停地往陶家院子里瞄。
陶老爹和两姊妹回屋里看聘礼去了,陶阿奶却站在屋门口和人显摆了起来。
“这徐家人送聘礼送得还真阔气,那两抬箱子里东西不少吧?”有人问。
陶阿奶脸上得意,“那当然,要我说这村子里没一个能和徐家比的。”
有人羡慕有人不屑,人群里有个婆子“呸”的一声,吐了片瓜子儿皮。
她冷笑了两声,奚落道:“那徐二可是个混账东西,你这宝贝孙女也舍得嫁给他?怕不是图人家的银子吧。”
“还真是,我说原来那么多求亲的怎地都没成,还是给的不够多。”有人跟起哄。
“甘婆子,你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有的人呐,天生就没这命!”陶阿奶嗤笑一声,把院门一掩,扬眉吐气般地昂着头往堂屋去了。
陶桃蹲在木箱边上盯着那几盒贴着红纸的糕饼,甜丝丝的香味从木制的攒盒里逸出来,勾着她肚子里的馋虫。
陶老爹把那绣着石榴花儿的钱袋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把银子都倒在旧方桌上数了数。
油黑发亮的桌面上,卧着白花花的纹银,足足十两。
陶阿奶进屋一见那银子就笑得合不拢嘴,赞道:“这下我们陶家算是熬出头了。”
陶枝站在一旁,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
这十两银子,便决定了她往后的一生吗?
她心底觉得自己不该像个物件似的,谁出的价格高就许给谁,然后从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里离开,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熟悉的人。难道世间女子的命运都是这般?
娘是这样,她也是,往后妹妹的命数也一样么……
她心下忧戚,但家里人都高高兴兴的,她也不好表露出来,扯了陶阿奶袖子问:“阿奶,这鱼还活着,我去找个木桶灌点水养着?”
“那你快去,把这羊腿也抹了盐腌起来,算了,这么好的东西怕你弄糟蹋了,羊腿我来弄。”
“行。”陶枝提了鱼出去,在檐下水缸里舀水。
她一抬头见太阳被一点子云絮遮着,只隐隐约约露出半个轮廓来。看久了眼睛有点酸,她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儿,把木桶提进灶房去。
这一个月里,陶老爹在田里忙得脚不沾地,陶阿奶和二丫也都去地里帮着干活,却唯独不许她出门。只让她在家里做些活儿,再把自己的嫁衣、盖头绣了。
这日陶枝和娘在卧房里做着针线,袁氏手上是她的嫁衣,大红的布料鲜艳夺目,绣着百蝶穿花的图样,一针一线针脚紧密,竟比镇上布行里卖的成衣还精细些。
陶枝手上绣的是一方红盖头,鸳鸯戏水的花样,她总觉得自己绣的一点儿也不像,分明就是两只憨头憨脑的水鸭子。
袁氏指点她从何处下针,陶枝又拆了几针重新绣了起来。
坐久了腰酸脖子也酸,她伸了个懒腰松松筋骨,放下盖头说,“娘,我去灶房烧点茶晾着。”
村里把煮过的茅根水叫茶,其实半点茶叶沫子都没有,只是叫惯了。
袁氏抿唇笑了笑,“你呀,就是坐不住,好在我这几日精神头好了些,能帮你绣上几针。你去吧,晾凉了你爹他们回来了正好喝。”
陶枝揉着鼻子笑了两声,从堂屋出去,一抬头倒吓了一跳。
自家墙头上竟然坐着个人……
那人身上叮铃哐啷挂了一堆,手上抛着几个野果子,见她出来朝她咧开一口大白牙,勾了勾手说:“陶大丫!你过来。”
又是他。
一想到过几天两人就要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了,陶枝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冷着一张脸好像没瞧见人似的,扭头就往灶屋去了。
“哎!你跑什么?”徐泽没好气的喊。
他生得手长脚长的,立在墙头上一跃,便轻轻松松跳进了陶家小院。
徐泽嚼着野果子走过来,倚坐在灶房的门槛上问里头的人,“你家里这会儿没人?”
“只有我和我娘在家,你找我有什么事儿?”陶枝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从筲箕里抓了把茅根丢进锅里又添上水。
“我说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啊,上回给你爹解了蛇毒,后来居然再没在村里见过你。”徐泽见她忙忙碌碌的不好好听他说话,索性起身凑近了些。
陶枝把手里的锅盖合上,瞪了他一眼,“我躲你干什么?还不是因着和你定了亲事家里拘着不让出门。倒是你,青天白日的翻人家墙头,活像个做贼的。”
“哼,小爷我那是身手好,你不出门,我只好亲自来找你了。”徐泽双手抱在胸前,又说,“你那天不是说不想嫁我吗?咱俩都不愿意,你合该想法子把这事儿弄黄了才是,你怎么突然就答应了?亏我上回还给你爹解毒,你一句谢也没说就算了,怎地还背后捅我刀子!”
陶枝听他满嘴胡搅蛮缠,什么罪名都她身上塞,她什么时候捅他刀子了?
她一时气结,反问:“那你今天是来找我算账的?”
“那当然,嗯……也不全是。总之你不能恩将仇报吧?”徐泽将手一摊,漂亮的桃花眼望着她,显得颇为无辜。
陶枝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的眼睛说:“恩将仇报是吧?救命之恩,我定要报答的。至于仇,我怎么不晓得我几时与你结的仇?婚事是你兄嫂和我爹定下的,你是觉得我又能做什么?”
“你……”
徐泽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她的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
是了,他能指望她做什么,这小身板,瘦得跟一根竹竿似的,指不定在家连饭都没吃饱过。若是和家里人动起手来,也只有挨揍的份儿吧。
可话又说回来,他着急的是眼下这事儿又该怎么摆平?
更气人的是他才是那个要成亲的人,却连下聘迎亲是哪一日,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怎么他徐泽是很随便的人吗?他可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徐二哥啊。
都怪那什么狗屁规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徐泽烦躁的抓了抓头,“莫非真没别的办法了,我大婚那日逃婚可使得?”
陶枝听罢腹诽道:这徐二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她也是头一遭遇见新郎倌和新嫁娘商量自己能不能逃婚的。
陶枝知道家里需要这场婚事,若是毁了婚,家中连聘礼的银子都赔不出来,定然是不会将她领回去的。又有徐家兄嫂撑着一口气,她便是守活寡也要待在徐家。所以不管徐泽做什么,逃婚也好,跑了也罢,除了令她难堪,惹人耻笑,于事实而言并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我想知道,你是为着什么不想娶我?”这话问出来,陶枝自己都觉得脸热。
谁曾想一个月前,她还亲口与他说过,如何也不肯嫁他的话呢。
“那我可真说了啊?”徐泽觑了眼她的脸色。
“嗯。”陶枝若无其事的蹲下去看灶膛里的火。
徐泽像是攒了一肚子的不满,说起来苦大仇深的,“也不是为着你,我只是不想娶一个管家婆放在家里!像我大嫂那样的,穿衣吃饭要管,几时归家也要管,耳根子一刻都不得清净。又或是像李三哥的媳妇儿一样,一不许人出门打架,二不许人吃酒玩乐,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儿?”
陶枝手上拨着灶里的柴灰,心中嗤笑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点儿也不晓事,也难怪他能和村里的无赖鬼混到一起。
她抬头却问:“可你这次逃了婚,下次呢?又预备怎么办?总不能逃一辈子吧?”
徐泽“啧”了一声,“你说的我也想到了,可眼下不正是为这事儿犯了难嘛。我兄嫂一心想让我成个家,我都说同他们说了不想娶妻,不想娶妻,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呀……”
“我想也是这样,若你说得动你兄嫂,也不必到今天还来爬我家的墙头。”
徐泽被她戳破只得干笑了两声,伸手挠了挠头。
“既然没了法子,不如我们提前说好,虽是成了亲,但我们各取所需,两不打扰。我也不会管你几时出门,几时回家,你只别把那些无赖往家里带,也别……碰我。”陶枝说完垂下眼,抿着唇。
她说出这些,也是为自己最后胆大妄为一次了。
徐泽听了眼前一亮,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怎么此事经过她一说,就变得这么简单明了了?只要她能做到诸事不问,成亲以后,大哥和大嫂也没了理由再管他,那他就可以继续逍遥自在。
徐泽有些得意,正想一口应下又抓住她言语间的一点漏洞,疑惑道,“但你说各取所需,可你也没说你图什么呀?”
她图什么?
陶枝觉得有些好笑,笑得她眼角都生生沁出泪意。
是啊,她图什么呢?
她从小听话懂事,阿娘要她忍让,阿爹要她恭顺,阿奶要她在家里勤勤恳恳,不能有一句怨言。他们明明是自己最亲的人,却从来没人问过她的所求的是什么。
她知道自己应该听他们的话嫁人生子,低眉顺眼的过完一生。如今到了她理应走的这条道上,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样不甘心?她起初甚至反抗过,爹娘却没有一个站在她这边。但她又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爹娘生养她一场,她为这个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但心底的苦痛,连她自己都很难解释。
陶枝按下纷乱的心绪,惨淡地笑着说:“我能图什么?我嫁给你本就是爹娘安排的,今日同你说这些也只是为了日后在你们家里好过些,既是和你说开了,也不至于整日提心吊胆着。你若是能答应这些,已经很好了,若是不答应,我又能如何呢?”
徐泽听得直皱眉,他向来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他不明白她说出来的话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伤自艾的,他也不懂她怎么笑起来比哭的时候还让人觉得难过。
他心里不大舒服,抿着唇说:“我答应你就是了。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们俩谁都不许反悔!”
得了他的首肯,陶枝叹了口气,“好,绝不反悔。”
徐泽心事落地,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他从怀里抓出一把熟得黑透了的山稔子放在灶台上,努努嘴说:“怎么像个小老太太似的,成天唉声叹气的。快尝尝我今天才摘的果子,甜的很呢!”
陶枝才想反驳他扣上的奇怪名头,却见他转身挥了挥手说:“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以后结了亲咱们兄弟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有什么事你托人寻我!”
陶枝有些头疼,怎地结亲在他嘴里成了兄弟结拜了。
她看他出了灶房,又听到外头的动静,墙根底下“嘭”的一声。想着这人怕是又翻了墙出去的,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心说他的兄弟可都是些泼皮无赖,她才不想和他做兄弟。
陶枝把灶台上的山稔子拢在手心,拣了一颗放进嘴里。含在嘴里没什么味儿,一咬开里面又甜又腻的果浆就四溢开来,还有许多小籽儿,嚼起来咯吱咯吱的。
唔,确实很甜。
这几日她就安心等着出嫁,一打眼就到了六月二十。
这日一早陶枝就被娘亲喊了起来穿戴整齐,里衣外头罩着一身百蝶穿花的大红嫁衣,头上盘成了妇人髻,斜插着一根镂着花的银簪子,耳边挂着两个素净的银耳环。她面上敷了粉,抹了唇脂,越发显得柳眉杏眼,粉面桃腮,真是让人挪不开眼。
袁氏今日强撑着下了床,亲自给她喂了红枣莲子汤,又拉着她的手叮嘱道,“枝儿,以后你在徐家受了欺负,不要强出头,也不要事事都埋在心里,回来给爹娘说,我们去徐家给你讨说法。只是夫妻之间,你也多让着些,万事以和为贵。”
陶枝的声音带着哽咽,“娘,我晓得了。”
此刻房内除了袁氏,还站着陶枝的亲大姑,和她的两个儿媳。陶大姑今日也带着一家人回了娘家给侄女儿送嫁,她和陶老爹一样都长着一张瘦长的脸。
陶大姑扶着袁氏坐下,“弟媳你别太难过了,身子才好些可不能又倒下了,三日后还要吃她的回门茶哩!”
大堂嫂笑着说,”母亲说得对,舅母您放一万个心,大丫她是个有福气的。”
“是是是,大丫嫁过去定会事事顺遂、恩爱白头的。”二堂嫂也跟着说些吉祥话。
陶大姑又笑眯眯地看向陶枝,“大侄女儿,大姑给你带了半尺夏布,你的这些嫂子们也带了点东西给你添妆,你可别嫌弃。”
两位堂嫂一个拿出一个绣着芙蓉并蒂的荷包,另一个拿出一块蓝底红花的花布头巾。
陶枝连声谢过,她们又帮她把添妆的东西归置到嫁妆箱子里。
外头闹哄哄的,陶桃小脸红扑扑的跑了进来,额上都沁着汗珠子,她笑嘻嘻的说:“姐,外头接亲的来了。”
袁氏闻言红着眼睛给她盖上了红盖头,母女俩到底还是没忍住抱着哭了一场。
陶大姑连声相劝,“哎哟,你们母女都别哭了,就在一个村以后又不是见不到面了,大丫你好不容易才上好的妆,千万别哭花喽!”
“是啊,迎亲的都到院子里了,不好误了吉时。”大堂嫂说。
母女二人这才撒开手,两位堂嫂将陶枝扶到床榻边坐好,替她理好裙摆。
外头鼓乐相庆,热闹的很。有人高声喊着抢红封,起哄声一阵高过一阵。大堂兄敲了敲窗户,大喊道:“妹子,这下哥哥是真拦不住了,你预备出门吧。”
外头又好一阵哄笑,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陶枝在盖头下只隐约瞧见一角红色的衣袍和一双黑色的长靴。
那人在她面前站定,弯腰倾身过来。陶枝呼吸一滞,随着周身一轻,转瞬间跌入了一个坚实有力的胸膛中。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心跳有如擂鼓,为了稳住身形只能尽量往他怀里靠了靠。
她感觉到他低头闷笑了几声,说话时嗓音明亮而有朝气,“怕什么,我还能把你摔了不成?”
陶枝听得耳尖一热,半张脸都红透了。又想幸好有盖头遮着没人看得见,才小心地呼出一口气。
又听得外头的媒婆高声唱道:“吉日良辰,喜气盈门。新妇出门啰!”
陶枝猝不及防,就被徐泽打横抱出门去。
他今日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头上束了冠,一对剑眉之下是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又唇红齿白的,笑起来显得格外俊朗。
村中来看热闹的人连连咋舌,平日里这徐二蓬头垢面的,一身破布烂衫,活像个乞丐。今日好好拾掇了一番,竟也像画上的玉面郎君。又见他抱着新妇举步生风,愈发显得意气风发,气宇不凡。
两家的亲朋故友纷纷夸赞不已,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李三哥看众人给足自己兄弟面子,大手一挥,吆喝道,“新郎倌给大伙儿发喜钱啰!”
他将布兜里剩下的铜板和喜糖一并抛了出去,院内的人一哄而上,你推我,我推你,乐呵呵地挤成一团忙着捡喜钱。
徐泽心说,找李三哥这个成过亲的人来当傧相,看来他是找对人了!
这时他抱着新妇大步流星地走出陶家小院,又将她稳稳当当的放在了毛驴背上。
迎亲的队伍一动身,喜乐也接着奏了起来。
打头是吹唢呐号子的,他们鼓足了腮帮子吹得震天响,敲锣的、打鼓的也紧跟其后奏起了迎亲曲,一时鼓乐喧天,热闹非凡。
李三哥走在徐泽前头,只见他左手提着一个细蔑篓子,里面装的都是些花生瓜子和喜糖。若是碰到皮孩子们拦道讨个喜气的,他便抓一把塞过去打发走。
徐泽挺直脊背赶着一口大青驴,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后面的陶枝。
牵驴的小子乐得不行,挤眉弄眼的说:“新郎倌莫要回头了,有我牵着驴,新妇丢不了。”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啧啧打趣,“哎呀,你徐二哥也有被婆娘栓住的一天!”“可不是,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徐泽眼风一扫,便知道是他那几个兄弟在起哄,带着笑骂道:“你们给小爷消停点!”
“哎哟哟,说不得了!”
“兄弟们,席上杀杀他这个新郎倌的威风!把他喝趴下,让他入不了洞房!”
“说得好!今日非要把徐二灌醉不可!”
呛声的还是方才那几个,余下的人听了也乐得看热闹,跟在拉嫁妆的驴车后头,随着他们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往回走。
是以一路吹吹打打,顺利到了徐家。
徐家老宅是一间带东西跨院的三进院子,一溜儿的青砖瓦房,里头处处贴了喜字挂满了红灯笼,中门大开,只是宾客稀疏,有些冷清。
可他们这一行人才刚一进门,徐宅上下便都热闹了起来。
陶枝被徐泽抱下驴,又与他牵着红绸带跨过了火盆,一同来到了正堂上。
案上摆的是三个牌位,已故的徐老爷、徐夫人和一位姨娘,还置了一只香炉早早燃上了暖堂香。又有一双喜烛,四样喜果摞成高高的一堆,徐家兄嫂就端坐在两旁。
吉时已至,有执礼者高声唱道: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二人依言行礼。
“夫妻对拜……”
陶枝有些微怔,她知道这一拜下去,她便真正嫁作他人妇了。
穿着大红婚服的两人相对而立,众人也不自觉的屏息凝神,看他们手中牵着一根红绸,互相朝对方行了礼,这才算尘埃落定。
执礼者高唱:“礼成!”
接下来便是宴请宾客了,立刻有人吵嚷着要与徐二拼酒,三四个汉子上前来勾着徐泽的膀子就将他往外拉。
正在陶枝发懵之际,有人将她手上的红绸带抽走,又扶着她跨过好几道门,送进了东跨院正房的内室之中。
待她坐定,又有全福婆婆前来撒帐,边说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话,边将箩筐中的喜果尽数撒进了床帐内,陶枝的裙摆上也落下了两颗圆滚滚的桂圆。
礼毕后,房中众人都退了出去又合上了门,就剩下陶枝一人呆坐着。
其实在陶枝的记忆里,村中庄户人家娶妻大都简便的很,扯了布做一身新衣,两家人说好了日子再去把人接了回来,就算结了亲。
也是他们徐家曾是大户人家,有些礼数既传承下来了,非要做全了不可。
陶枝能隐约听见席面上喝酒玩乐的声音,早起时只喝了一碗红枣莲子汤,此时已闹到了下半晌,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捡起裙摆上的桂圆,剥了一颗塞进嘴里。
吃完两颗桂圆,她又摸索着身后的喜果抓了一把放到膝上,慢慢吃了起来。花生香脆,红枣香甜,只是吃完有些口渴。
陶枝小心的掀起盖头,才发现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格外宽敞明亮,几乎没什么额外的陈设,家具也都是简单结实的式样。
打眼一看,只有床上换了大红色的帷帐和铺盖,显得格外醒目,门窗上又贴了喜字,当中的圆桌上还放着两盏喜烛并一碟喜果和一套茶具。
陶枝走到桌前提起茶壶,手上一轻,无奈道:“这房里怎么连杯水都没有?”
她四处打量,发现墙角处放着个四季花草的屏风,看着特别突兀,后头还隐隐约约堆着许多东西。
走过去一看,的确放了几个竹筐,堆着他平日穿的那些破烂衣裳,还放着各式各样的小刀、弓箭还有麻绳、铁锹、锤子、鞭子、弹弓等零零碎碎的物件和小玩意儿。
陶枝皱了皱眉,这徐二怎地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塞到了一起,这便是眼不见为净?还真是独身汉子的屋子,一想也知道平日定是乱糟糟的,也是今日大喜特地收拾成这样的。
她摇了摇头,看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一时又不好出去找水喝。于是又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盖上了盖头。
暮色四合,主院的宾客才一一散去,陶枝听出来不少人往婚房这边来了。
陶枝有些紧张的抓着膝上的衣裙,僵硬的挺直身子。
随着推门声,有端着合卺酒的婢子走了进来,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又点燃了喜烛,说了句“同甘共苦,百年好合”就退了下去。
徐泽把几个非要跟过来的混小子拦在门外,又朝他们踹了几脚,“滚回家去,再闹看我明天不收拾你们!”
“徐二哥,你就让我们看看嫂子嘛!”
“快滚!”
徐泽“啪”的一声,反手把门扣上,又插上门栓。外面的人听了会儿墙角,也无甚动静,这才作了罢。
徐泽长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伸了个懒腰。他揉着脖子想,这一日下来可把他累坏了,以后谁也别想再让他成亲。
他一晃眼看见桌上的合卺酒,想起房里还有个人。
他大步走过去,边走边说,“你还盖着那玩意儿干啥?屋里没别人了。”
说罢,他径直将红盖头取了下来。
烛火荜拨,满室幽光。
徐泽看去时她杏眼圆睁,烛光映得她眼波盈盈如春水一般,面上一抹绯色,嫣红的含珠唇微微张开,显得无比娇憨可爱。
她头上乌发如云,只束一只银簪,但肤色白皙,身量娇小,坐在一堆大红锦绣之中,像一只小巧玲珑的兔子。
徐泽看得头晕眼花,眯着眼盯了又盯,心中想问,这是陶大丫?
陶枝也想问,你当真是徐二?
她眼前的少年束了发冠,一身大红喜袍,腰束革带,身形修长挺拔。
他今日多喝了几杯,多情的桃花眼下便带了一丝旖旎的红色,高挺的鼻梁,殷红的唇瓣带着湿润的水光,像是一个陶枝从未见过的俊俏儿郎。
两人对视无言,只余满室的烛光颤动。
徐泽牵动嘴角,忍不住笑了出来,“陶大丫,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陶枝耳尖有些发热,但还强忍着羞意瞪了他一眼,“女子上了妆,自是不一样,有什么好笑的!”
“喔!我倒是不懂那些胭脂水粉的。”他把手上的盖头随意丢在了床上,又把双臂一展,得意的说:“你看小爷我今天是不是格外玉树临风!”
陶枝一听就想翻白眼,哪有人上赶着让别人夸自己的。
徐泽今日在席上被那些兄弟拉着划拳喝酒,也没吃几口,这会儿酒劲散得差不多了,是嘴里也干,肚里也空。
他提起茶壶,却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无,准备出去重打一壶来,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她:“你饿不饿?要不要跟我出去拿点东西吃?”
两人起初的别扭劲儿过去了,她也自在了一些,点了点头就起身跟了上去。
徐泽带她去灶房,拎起炉子上的铜壶,给两人一人倒了一碗。又领着她摸黑溜到今日待客的主院去,绕过两三间屋子才到了主院的灶房。
陶枝暗自咂舌,来的时候还没留意,徐家的房子居然这么大。和他们陶家的小院子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徐泽打开碗柜把火折子递进去一看,就剩几张白面饼子了,许是大嫂把席面上的东西让乡邻分了带回去了。
“哗啦……”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陶枝一哆嗦。
灶房里黑黢黢的,就只有徐泽手上那点光亮,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拽紧了他的袖子。
徐泽回头看了看她,心说早知道她怕黑他就提了灯过来了。
他竖起耳朵,却再没听到那奇怪的动静,往旁边走了几步,却差点把脚边的一个木桶踢翻。
徐泽把火折子递到脚边一看,原来桶里还养着一条鲈鱼,估摸着方才就是这鱼弄出的动静。他勾了勾唇,巧了不是,他正愁没东西下饭呢。
他把碗柜里的白面饼子连饼带筐全拿了出来,递给陶枝让她端着,又提起这桶鱼带她往外走。
“我们去哪?”陶枝跟在他身后问。
“回我院子烤鱼。”
夏夜的风带着余温,拂过院中的草木。
陶枝坐在树下的石墩上,听头顶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四处又有促织啾啾、蛙鸣蝉噪,一抬头就能望见漫天的星斗、寂寂无垠。
她在脚边捡了根柴,把篝火堆底下的柴灰拨松散些,好让柴火烧的旺起来。
徐泽在灶房给鱼剖了腹,又用一根竹竿穿过,举在手里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他把袍角一把薅起来别在腰带上,又在陶枝旁边坐下,把鱼伸进火堆里烤,问道:“你怎么不把饼子也烤烤?吃起来更香些。”
“啊?”陶枝有样学样,也在脚边找了根树杈穿上两个白面饼子,伸进火堆。
一时两人又没了话,听着虫鸣声各自烤着手里的东西。
篝火烧得噼啪作响的,时不时还崩出一点火星子。火舌不停的向上涌动,灼烧着上方肥硕的鲈鱼,有鱼油滴落到柴火上,烧红的柴炭发出“呲呲”的声音,空气中也渐渐飘出食物的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