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通宁河工事这一件,便将太仓掏了个干净,但事涉万民,不能不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多少抱负尚未施为,便阻在了这内里虚空的太仓上。你这一出,实是解了燃眉之急。”
齐应猛然又咳了起来,身子震颤,以帕捂口的手颤得几要贴不住脸。
侍从心惊,忙上前奉药。
崔述心念微动,却没有动作,仍旧坐在原处。
齐应摆手将人屏退,自个儿咽了一口药茶,慢慢往下说:“这一年间,你面上不显,里头多少难事,也不曾全数向我吐露,但我知晓与众为敌有多不易。我又未曾明面上站出来全力支持你,朝臣见我如此,心怀叵测者众多,推诿攻诘乃至谩骂者亦不鲜见。这一路走得艰难,全凭你之心力,步步筹谋推动,是我对不住你。”
这番话说得恳切,崔述隐有动容,终是道:“为陛下分忧,为臣本分。”
“钱粮民生,无一不是重中之重。户部本是让你大展身手之地,但你年纪太轻,在朝资历不高,我已破格提你入政事堂议事,在此之前,国朝一百余年,还不曾有过像你这般年纪的中枢大臣,若再让你兼户部尚书,恐声讨之声将不绝于耳,这才取了个折中之法,让你先入中枢,再以中枢大臣并户部左侍郎之身份暂摄尚书事,待有合适的尚书人选再行任命,由是朝中非议之声才小了许多。
“但经查账追缴一事,朝中对你的不满之声又甚嚣尘上。值此关头,户部事先由新任尚书接手总领,政事堂中,徐相亦有主见,你不必过多操心,先安心歇息一阵。等过些时日,我会给你个交代。”
翻倍缴银以获捐免,在儒生口中是毫无疑义的变相敛财手段,并不因贪官坐赃而具备完全的正当性。而齐应最后一道加等处罚的诏令,则更是被认为用典太重。
加上这大半年里朝中上下累积的怨气,需要有一个泄愤的出口,才能平息廷臣之怒。
他为帝王手中刀,集聚了大多怨望,如此自然是最佳抉择。
崔述深谙此理,亦无分辨之辞,只淡然垂首领命:“但凭陛下安排。”
齐应要走,崔述起身相送,却被阻下:“天寒,你莫出去了。”
崔述依言住脚,叫奉和代为送客。
待人走远,崔述行至廊下,仰头去看半空洋洋洒洒的飘雪。
一粒雪沫子砸下来,悄无声息地没入衣领,令他在无人处倏地一激灵。
昭宁元年的末尾,便在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迤然远去。
纵有圣手开方,到底没能抵御得过这场寒彻骨,崔述年关前便病得厉害,称病不朝。
齐应提拔度支清吏司中清账首功的清正老臣为户部尚书,统领部中一应事宜,并大幅调整户部人事。又因崔述告长假,以政事堂中政务繁忙、要员缺失为由,补一名翰林重臣议事。
一时间,崔述身上便只剩一个太子少师的闲差,偏因告病,连明德殿的例行讲学也推脱不去,彻底淡出朝堂。
虽无明文贬黜,却实失圣心,明光殿这般暧昧态度叫朝臣琢磨不透,官员们私下聚头,总免不了要嚼上几句舌根。
崔述则浑然不觉,闭门谢客,趁此机会,四下延请名医,认真调理起身子来。
虽见效甚微,但见他当真静心养身,奉和喜不自胜,每日乐此不疲,试遍民间良方。
崔述见他用心良苦,愈发配合,日复一日地喝着那并无太多效用的苦药。
年夜那日一早,蒋萱便派人来请他回府相叙。崔述未应,蒋萱便特地吩咐厨房晚间菜膳皆多备一道,预备送往别业。
消息传到崔公耳里,崔公勃然大怒,当即制止。
是夜别馆仆从准备了一桌尚算丰盛的晚膳,崔述尚在病中,食欲寡淡,于是令诸仆役入席自便,自个儿则早早回了寝屋。
奉和在外看了半日,叹道:“郎君心里想必不好受。”
“手中刃,盛时则用,衰时则弃,从来如此。”束关往嘴里倒了一口寒刀烈。
酒气熏人,奉和跳起来将他往外撵,声音不觉间提得老高:“郎君尚在病中,不宜沾酒气,你离远些再过酒瘾去。”
纷闹声远去,里间的灯倏然灭了。
昭宁元年的最后一夜,悄然远去。
翌日宫中大朝,崔述亦称病未出席。宫中数下恩赏旨意,亦无崔府在列。
至此,朝臣基本揣测清楚圣意,心思又活络起来。
这起朝中近来最大的人事更迭,终在百官的议论声中落定。年节里的崔府门庭,亦不似去岁崔述尚为天子近臣时那般车马盈门。
正月初五,众人年节相贺已近尾声,方在大朝上大受表彰恩赏的永定侯长子、刑部右侍郎薛向携厚礼至崔府拜会。
彼时崔允望正与其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闲话,套问他在这节点前来的目的。
谁知薛向起身,执后辈礼,铿然道:“晚生薛明劭,特来求娶贵府千金崔二姑娘。”
先因追缴赃银一事,群臣大肆弹劾崔述脱逃旧事,崔允望与崔则也被弹劾包庇窝藏应当同坐。后又因齐应调整人事,崔述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连番遭遇打击,虽未被治罪,但崔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不可谓不尴尬。
众人明面不好避,私底下算盘怕已打了不下百轮,都是人情练达的人精,各个变着法地寻由头远离。连长袖善舞的蒋萱这回都犯了难,不知当去谁家拜贺。
崔允望如何不知崔家如今处境,是以当面前这位炙手可热的永定侯长子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几乎有些怀疑自个儿听错了,不得不再次确认了一遍:“你说什么?”
然而薛向目的明确,未加遮掩,径直道:“晚生欲求娶崔二姑娘,还望崔公允准。”
不啻平地惊雷,连空中细雪都短暂地悬滞了一息。
◎认准了崔家最后一个未嫁女的身份。◎
崔允望至此不得不正视薛向提出的请求,然而一想到小女那不知世故的模样,一时不愿,只道:“薛侍郎便是有心求娶,仍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应由永定侯遣冰人前来说合,断没有自行前来的道理。贵府礼数有缺,暂议不得此事。”
薛向神色自若,好言解释道:“晚生所携,不过新春贺礼,并非聘礼,崔公不必如此生气。”
又道:“况我自来认为,既是与我缔姻,自当由我来说更合理,如此方能表明我之心意,晚生并不觉得如此不合礼数。但崔公既认为不妥,明日再请家父登门,与崔公面议。”
崔允望一颗心沉沉往下坠,竟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威逼意味。
“明日府中家眷皆要至家庙祭祀,不便见客,勿让侯爷空跑一趟。”崔允望冷声拒客。
薛向恭谨道:“那便待崔公方便时,我再请父亲前来拜会。”
话说至此,便是不允,也不能再损人颜面,更何况永定侯府与中宫有亲,崔允望按捺下心中的不豫,下了逐客令:“那我便在府中恭候永定侯大驾。”
此事发生在前厅,崔允望严令下人保密,暂且不透露给家人。
然而自家庙回来后,永定侯果然再携厚礼前来拜访,此番便再瞒不住。
当日晚膳时,蕴真泫然欲泣:“父亲真要将我嫁给那个恶贯满盈的薛向?”
崔允望没应声。
崔则看她一眼,出声相阻:“小妹性子纯善,实不宜与那鹰吏缔婚。父亲三思。”
“我如何不知?”崔允望看着这个受尽全家宠爱的幼女,目露悲切之色,“但永定侯府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蕴真,”崔允望犹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与……那薛向有旧?”
蕴真登时涨红了脸,蹭然站起身来,声音提高:“父亲胡说些什么,便是定要将女儿嫁过去,也没有这样污自个儿女儿清誉的道理。”
“是爹口不择言,莫气了。”崔允望语气软下来,劝她再吃些,“只是这等关头,众人都对咱们家避之不及,这薛向却像认准了你似的,着实奇怪。”
“他与小妹素不相识,谈何认准小妹。”崔则分析道,“若是当真如此,那只有一个解释,他认准了小妹崔家最后一个未嫁女的身份。”
“他想与我们结亲?”韦湘奇道,“咱们家如今这境况,没有道理的事啊。别的不说,自蕴真及笄后,一直上赶着想来说合的那些人家,这些时日都显了退缩之意,白白看得人作呕。”
有个念头倏然冒出来,但并不确定,崔则不好直言吐露,只隐晦道:“或许薛向在崔家还有所图。”
崔允望似也想到了什么,却按下不提。
蕴真眼圈红红的,食不知味,顾不得礼数,先一步离席。
崔则追出去,在月洞门下唤住她:“蕴真。”
崔蕴真定住脚步,却未回头。
“决断虽最终是由父亲来下,但你若心绪难解,且去瞧瞧你三哥吧。他近来赋闲,应有时间接待你。”
蕴真含泪看过来,蜇得他稍稍埋首避了一下。
雪落整夜,蕴真一宿不眠,思绪渐明。
第二日天刚泛白,蕴真便命侍女梳洗,到澄思堂向韦湘请安后,登车离府出城。
不知哪来的一只偷闲的雀儿落在车顶,叽叽喳喳个不停,她细心地将车中糕点撕成小块,摊手引雀儿来啄。
待吃饱餍足后,那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进了茫茫雪野里。
蕴真盯着看了半日,待那雀儿不见了踪影时,车外马夫驭马的声音传了进来。
她醒了醒神,整理好仪容,慢慢下了马车。
先有仆从打马来报,奉和已率人迎在门口,瞧见她眼角微红,迅即垂首,恭敬引她进门:“天寒地冻的,二姑娘快到里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一路行来,心中的惊慌与不安似也随那雀儿扑腾而去了,蕴真此时心已慢慢安定下来,随奉和往内院走,问道:“三哥近来还不见好么?都不出来见客。”
奉和语气黯然:“好转不甚明显。”又说,“二姑娘不算客,来此也是回家,自不必讲究这些。”
蕴真被引进书房,崔述正在窗前提笔疾书,听得她入内的声响,并未抬头,待将手头这两句写完,才将笔一搁,侧头看过来。
崔述淡扫她一眼,语气极温和:“先坐吧,暖暖再说。”
屋内炭火气足,蕴真甫一进来便觉有些燥热,如今听他如此说,瞧见他身上披着的厚氅,不觉又是一阵心疼,一时有些后悔:“三哥尚在病中,应当静养,我不该来叨扰的。”
“无事,没什么大碍。”
“我先前派人传了几次口信,想过来看看三哥,三哥都回绝了,说是大夫说不宜见客,怎今日又同意我进门了?”
“你先前还知道遣人先过来问问,今日却是自个儿直接上门来了,我还能让你立雪不入不成?”
崔述执杯,欲喝上一口热茶,却被往外直溢的药味儿熏得放了回去,不悦地看了奉和一眼。
以药换茶的罪魁祸首替蕴真奉上新茶,避开这道含锋的目光,悄然退了下去,带上了门。
蕴真斟酌了一阵,苦闷道:“本不该让三哥再劳神的,可我实在想不明白,劳阿兄替我解惑。”
眼巴巴地看着崔述,她眼圈又再度红了起来,极委屈地唤道:“阿兄。”
倒把人心里一下唤软了。
“薛向此人,恶名在外,我与其打过几回交道,的确也不算好相与。”
“你都知道了?”蕴真抬眼看过来。
“永定侯府此番行事过于招摇,昨日一过,玉京中恐怕无人不晓。”
蕴真面色倏然灰败下来,语气听来却带几分狠绝:“下作小人!我与他素日无冤无仇,因何毁我至此?”
崔述淡叹了一声:“因我之故,累你受牵连。”
当日上永定侯府要银时,薛向直言有一条件。
彼时他未曾猜出是何要求,不料其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可时移事易,那时薛向存了此心,他尚勉强可以理解,如今这境况,绝无与崔家交好的必要,何故如此,他倒真想不明白。
但薛向此人,行事素不与常人相仿,崔述略一思忖,便放弃了试图剖析此人内心的想法。
蕴真闻言一愕,眼泪却慢慢止住了:“阿兄与他有过过节?”
崔述仔细回忆,摇头道:“算是有,但不深,也算各取所需,严格来讲应算不得过节。”
“那便不是受阿兄连累,阿兄不必自责。何况没有与你有怨,倒来求娶我的道理。”蕴真心中有数,放下心来,“既然崔家无人与永定侯府有旧怨,那即便咱们家如今形势不大好,但想必我嫁过去,也不至于受到薄待。”
崔述抬眼看她:“你要同意这门亲事?”
“我虽不愿,但他既对我势在必得,料想以他如今的地位,我是如何也逃不得的了。”蕴真啜了一小口茶,捧杯慢慢道,“我倒要看看,这恶名昭彰的薛向到底是何人物。”
“其实永定侯并不待见这个长子。”崔述想了一想,道,“以永定侯那眼高于顶的性子,想必如今定也不愿与崔家结亲。能让永定侯主动上门替他提亲,薛向恐怕颇费了些功夫。”
蕴真没有出声。
先时的不安与惶恐,在踏进这座庭院时便都消散了。
好似她只要在阿兄身旁,便是天塌下来,他也自会为她顶着,她连如何破局都再不必去思量。
崔述慢慢将他所知晓的事情同她讲来:“薛向如今年已廿七,尚未娶妻,亦无风流佚闻在身,虽非嫡子,不得袭爵,也不得父亲喜爱,但至少出身侯府,人皆敬他三分,品性……综合评判,算不得上选,亦不算最次选。”
“只是他比你要大上十岁,实非适龄。”
崔述话未说完,已被蕴真截然打断:“我倒没有年龄之成见,于女子而言,若能心意相通相濡以沫,哪怕相差十岁亦没什么,如何也比嫁个不通世情不知珍惜的混账夫婿搭上大半生来得好,至少也算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心弦倏然被叩响,崔述静默下来。
蕴真又道:“阿兄想必也同意我这话的。阿兄亦拖至这般年岁尚未成家,想来也是不想只论家世随意婚配。婚姻之事,品行真情为重,其余倒在其次了,是也不是,阿兄?”
崔述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回来:“他这人,论起婚配之事,平心而论,其实不算差。但你若真问我意见,我不赞同你嫁给他。”
蕴真眼泪珠子倏地滚落下来:“有阿兄这话,我便知足了。”
“永定侯府正得圣宠,薛向此人虽名声不佳,但也受圣上看重,颇得重用。若能成这门亲,于三哥回朝,想来也有襄助,但三哥还能公道地说出这话,善善已很知足了。”
崔述道:“我已让人约薛向一见了,会劝他打消此等心思,你且放心。”
“三哥何时邀约的?”
“昨日。只是薛向推说今日有要事,推至了明日下晌。”
蕴真又梨花带雨地笑了一下。
那便是永定侯前脚招摇地上门提过亲,后脚崔述得知消息,便命人去约见薛向了。
她抿唇,半天才开口:“三哥带我一起去吧,我想见见他。”
◎他到底是不是当真病入膏肓了。◎
崔述嘴上不允,翌日到底架不住她苦苦哀求,带着蕴真一同出门赴约,只是仍不允她出面相见,只允她暗中观察。
崔述本欲约在玉京中最客流如织的酒楼相见,薛向却将地点改为了一处僻静茶楼。
窗外雪意连绵,崔述靠窗而坐,亲自煮起茶来。
待水沸之时,门被叩响,薛向携一身雪气进来,令室内都沾染了几分寒气。
薛向一哂:“劳崔少师病中为我煮茶,不胜荣幸。”
虽只闲差,但官秩压他两级,崔述并未起身和他见礼,薛向也未礼数周全,一拂袖在崔述对向坐了下来。
崔述今日煮的茶名雪冽春芽,是极西雪山下的稀有品种,在玉京中也难能一品。
薛向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不由一笑:“崔少师近来赋闲,倒将茶艺练得炉火纯青。”
“少时已是如此水平,可惜多年庶务缠身,未曾有过精进。近来倒得闲,可以重拾旧时技艺。”崔述如是说,听来倒有几分诚恳,仿佛半点没听出他口中的奚落之意。
先以沸水快冲茶叶,倒掉首汤,再提壶匀注两盏,崔述未炫技法,只将一盏推至他身前:“此茶珍稀,多番寻觅,费尽周折,也不过只得了半斤,薛侍郎尝尝。”
薛向举杯示意,啜了一口,初时平平,不觉惊艳,后倒回甘萦齿,于是诚实赞道:“雪意春芽,确非凡品。”
崔述随饮,将话头引回正题:“薛侍郎为何执意要娶舍妹?”
“崔氏诗礼传家,族中男女俱以文采见称。远者不论,单说崔少师长姊,出阁前出入宫禁,公主亦常向其请教学问。至于崔少师,更为储君之师,纵近来圣眷稍减,亦不曾褫东宫教职,想来圣上对少师之才学亦深为认可。崔府这一代,只剩一个未嫁幺女,想来也是文采斐然,可补我永定侯府不足。”
崔述不信:“恐怕不只如此吧?”
“旁的我说了你也不信,提也无益。”薛向轻嗤,“先你至我府上追银时,我便告诉过你,银我可以给,但我有条件。你如今若反悔,你豢养鹰犬,遍撒眼线于各州县的事情,我恐就要着手查证以呈御案了,不知崔少师有几分把握,能做得天衣无缝?”
崔述凛然正色:“我那时断想不到你所说的条件是这般,只当是朝中之事。若我先已得知,当日即便纵兵硬抢,也必不会和你合作。”
“崔少师的意思是,真不愿意与薛家缔亲?”
崔述答得断然:“不愿。小妹年幼,秉性纯善,未历世间险阻,亦不曾违心活上一日。你二人性情相去甚远,实非良配。”
薛向倒是一笑:“男未婚女未嫁,如何不是良配?”
“我有两句话,想请崔少师认真听听。一来,崔少师虽为兄长,可对令妹婚事发表些意见,但素闻崔府礼教甚严,想来父母之命,令妹与少师二人俱是违抗不得的。”
薛向侧头看了一眼隔间,冷冷笑了一声:“二来,不知崔少师因何触怒圣上,不得不告病在家将近一月。只是如今圣上尚不知你私下所为,少师便已大权旁落,若知晓了,焉知会不会又是流刑起步?”
隔间门扇轰然洞开,撞在墙上,带出一声巨响。
崔蕴真头戴笠帽,站在门口,明明瞧不见容貌,薛向却顷刻间感受到她喷薄而出的怒火。
“卑鄙!先是招摇过市,令玉京显贵尽知提亲之事,将你我二人强行捆作一处,断我退路,如今又行威胁之实,妄图屈我阿兄,如此小人,怎敢厚颜谈及‘良配’二字?真是叫人作呕的一副嘴脸!”
“回去!”崔述厉了声色,冷硬催促她。
蕴真拂袖回返,隔间门再次砰然阖上。
薛向坦然受了这唾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到底是崔家女。”
行窃听之事,还被人抓了现行,崔述本还觉得有些抱歉,此刻见他如此,倒倏然消散了个一干二净,冷硬道:“这门亲事,我若不同意,你成不了。薛侍郎趁早改心意吧,今日请回。”
“赌上身家前途也要阻我?”
崔述颔首:“吾妹性情纯善,不忍见其怏抑成疾。”
薛向笑道:“崔少师与令妹,手足情深,可昭日月。”一蹬官靴,施然推门去了。
冷风灌入,吹得炉膛中的火愈盛。
崔蕴真打开隔间门扇,慢慢走出来,取下笠帽,眼尾红得厉害。
雪粒子噼里啪啦砸在窗沿上,心上似也被砸得坑坑洼洼。
崔述原本想斥她方才不知礼数,贸然现身,此番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忍再责怪她,只执新杯,替她斟了一杯温茶。
蕴真慢慢啜饮此茶,心绪逐渐平静下来,温吞将话说来:“圣意难测,他说的有道理。”
崔述不以为然,直视着她的眼,郑重道:“我是你兄长,从来只有我护你周全,没有你委曲求全来保全我的道理。”
“三哥一直将我护得很好。我的手帕交里,能像我一般无忧无虑长至这般年岁的,也无一人。”
“既劝不动,不应便是,婚姻大事,永定侯府倒也强逼不得。”崔述想了想,问她,“先前母亲和二嫂替你挑选的人里,可有满意的?”
蕴真摇头:“空有家世,腹中草莽。真论起来,还不如薛向。”
崔述猛然抬眼:“你想同意?”
蕴真“嗯”了一声:“前日刚得消息时,我是断然不愿的,又震惊又委屈。但我思虑了一宿,昨日来找阿兄前,其实就已做下决定,只是心里委屈,想得阿兄一句劝慰。今日硬要跟过来,也不是怕阿兄劝他不成,而是想瞧瞧对方到底是何模样,不致盲婚哑嫁。”
这与她平素的性子实在相去甚远,崔述颇为错愕,直愣愣地盯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雪意清冽,我很喜欢这茶。自京郊税案起,至今已过三载,我还未曾再尝过三哥为我烹茶呢。”
崔蕴真执杯相敬:“今日此杯,就当阿兄为我送嫁了。”
崔述还要出言,她吸了吸鼻子,语气坚定,眼神清明:“三哥知道我的,我自小不大拿主意,但我若心意已定,神佛鬼怪在前皆不能阻。晚些我会叫父亲去向永定侯府回话,三哥不必再费心替我筹谋,还是先回雪蕉庐安心养病。”
见崔述还要再劝,蕴真又道:“我既心意已决,阿兄当尊重我之决定,而非以为我好之名阻我之愿。”
这话说得重,崔述万语千言堵在喉间,终只酿成一句:“你当真想好了?”
“昨日出府前便已想好了。纵观薛向此人,无非恶名缠身,外加行事乖张两条错处,但如三哥所说,其他方面,他并不差,至少并不比先前母亲所参酌的那些人差。”蕴真语气认真,“平心而论,以他之身份前程,并没有什么嫁不得的。”
不待崔述应声,蕴真便行礼告退:“我便先叫束关送我回府了,留在三哥那的仆从,三哥命其自行回府即可。观薛向此人行事,倘若议定,婚期恐不会定得太远,备嫁事冗,小妹先告退了。”
雪势盛大,寒凉扑面而来。
崔蕴真瑟缩了下身子,复又挺起脖颈,高昂着头迤然迈入雪地,登车远去。
甫一回府,蕴真便去澄思堂见了韦湘,禀明心意,韦湘派人向崔公传讯,崔允望见她当真主意已定,劝阻无用,思量许久,派人说与永定侯。
三日后,冰人携厚礼上门说合。
几轮来往,诸礼俱全,婚事议定。
蕴真并无备嫁之心,先前所请的夫子又因守丧期满辞去教职,她整日无事,便在院中消磨时光,偶尔倒能与含灵待上一整日。
蒋萱特地叫家养的戏班子将平素常唱的几出痴男怨女的戏剔了个干净,特地排了几出干净爽利的武戏与她解闷儿。
上元休沐过后,朝中诸事逐渐上了正轨。
新任户部尚书自上任以来便一直规行矩步,此时忽然上疏奏陈二事,一乃允准商贾承买盐引、茶引,课银七分输往中枢,三分存留地方,凡购引者,须募用当地流民为雇工;二为广募能工巧匠研制新式农具、织机,增产三成以上者,器具推行全国,匠人特许脱匠籍转民籍,子孙准入科场。
自崔述称病、人事大调整后,户部已沉寂多时,而今新政骤出,满朝目光重聚于此。
细察之下,“脱匠转民”等策虽更易旧制,然于朝臣切身利益干系不大,兼齐应大力支持,未遇太多阻挠,二月间,令达天下州县,推行无碍。
四月初六,薛崔两家的喜宴如期举行。
一方是备受圣宠的永定侯府长子,一方关涉失势的前天子近臣,百官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前来道贺,觥筹交错间,三三两两凑作一处交头接耳,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吉时将至,凤驾亲临,满堂窃窃私语骤然止歇。
永定侯夫妇亲迎至大门,行过大礼,司檀命起,章容虚扶永定侯夫人一把,语气状似亲昵:“姑母年事已高,快快请起吧。”
永定侯夫人受宠若惊,忙将贵客迎至后院,腾出最好的客房,让其暂时休息,并亲自伺候在一旁,时不时嘘寒问暖上两句。
章容轻轻揉了揉鬓边,司檀便说:“娘娘今日凤体欠安,仍亲自前来为新人主婚,还望夫人勿扰清静,让娘娘安神静养。”
此话说得重,然而若非中宫授意,女官哪敢私自放此狂言。
永定侯夫人再想腆颜套近乎,此刻也伤及脸面待不下去,只好告退:“娘娘若有需,尽管吩咐,侍女们都候在外头。”
待她出了客房,章容眉目轻皱,边思索边道:“这薛家执意与崔家结亲,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是如何也想不明白,倒不知圣上心中是否有成算。”
司檀道:“不管圣上怎么想,但总归是给足了两家体面,让您亲自来主婚,想来也是为着永定侯夫人是娘娘姑母的缘故,想为其脸上添光。”
章容却轻嗤了一声:“这都是幌子。什么永定侯夫人乃章王府旧人,当优渥宽待,实则我倒看得明白,这是为着给崔述安长脸。崔家幼女,与崔述安向来情谊匪浅。”
周缨侍立在一侧,听闻此话,心陡然跳动了一下,面上却不显。
章容此时却点到她:“崔少师虽与父兄割席已久,今日却必是要到场的,以全兄长送亲之礼。你在明德殿与崔少师接触颇多,晚些仔细瞧瞧他身子较平日如何,是否康健了?”
“殿下自觉近来进益不佳,称想请崔少师回宫复课。”章容面有愠色,“称病三月有余,连储君课业也顾不得,我倒想瞧瞧,他到底是不是当真病入膏肓了。”
◎来这红尘走一遭,倥偬三万日,常有憾生。◎
新郎迎亲归府之前,崔述果然亲至,礼宾迎他入席,一时之间,在场朝臣的议论之声悄然停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