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溪语没有意见。
秦淮的富商果然家底不凡,画舫内的一应陈设都是怎么奢靡怎么来,壁面上到处雕着栩栩如生的异兽,彼此遥相呼应,神态灵动。不论其他,整个画舫单拎出来就是一个巨型的精美工艺品。
船上的婢女小厮显然也是经过精心筛选,都是个顶个的貌美,一眼望去颇为赏心悦目。
画舫不知何时驶到了江心,江面荡开层层涟漪,粼粼波光恍若无数碎星,映衬着头顶扶苏的银辉,袅袅的琴音在偌大的青渡江上回荡。
眼见底下有身着戏服的人走过,钟溪语意识到戏曲大抵是要开始了,连忙去拉钟凝霜,发现后者视线落远处。
不远处,沈翊正对着一雅间态度恭敬地躬身:“那便不打扰殿下了。”
说完合上门离开。
钟溪语想起钟凝霜一路上的表现,不由奇怪:“阿姊可是在找什么人?”
说着也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钟凝霜回过神来,微微侧过身恰到好处地挡住她视线,笑道:“没什么,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
钟溪语没忍住好奇,踮起脚去看,却是空无一人,随口“哦”了声,便没放在心上,连忙说:“戏要开场了,我们快下去占个好位置吧!”
钟凝霜:“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
“那行,你快点哦。”钟溪语说着迫不及待朝下层跑去。
钟凝霜原地停了一会儿,朝那间雅间走去,深吸一口气,伸手一推。
原本还在酝酿的诧异,在看清雅间内的情形时瞬间自然流露。
怎么会没有人?
第11章 钟溪语下来时,二楼围栏……
钟溪语下来时,二楼围栏边已经站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不少眼熟的面孔。
就在这时,一人同她擦肩而过,钟溪语若有所觉,回头去看发现对方已经没入人群。
那人好像是耿枝枝,钟溪语有些不确定,毕竟对方身上透着一股阴郁的气息,同往常的耿枝枝大相径庭。
“砰——”
突如其来的烟火在上空炸开,声音之大,将底下嘈杂的人声遮得干干净净。
钟溪语顿时转移注意力,抬头惊叹地望着头顶璀璨的烟花,一边加快速度朝甲板挪去,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在她三步开外的位置,一双阴鸷的眼神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耿枝枝咬着食指一点一点收紧,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
这些时日,她父亲在朝堂上处处碰壁,不知哪来的流言说他们家被夜幽庭盯上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要不是昨日偶然从小树林路过,听到那几人的闲聊,她还不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钟溪语。
要不她那枚玉佩,自己也不会得罪那个男人。
想到这,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可是夜幽庭。
迄今为止被夜幽庭盯上的人中,没有一个是能全身而退的,区别只在于死法的惨烈程度。
都怪钟溪语,要不是她,自己怎么会惹上这样的大人物。
一定是她偷拿了那位大人的玉佩,只要自己替那位大人教训她,那位大人是不是就能原谅自己了?
此刻的耿枝枝已经陷入魔怔,完全不去想当初要不是自己非要去抢钟溪语的玉佩,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
一时间恶从胆边生,悄无声息地朝钟溪语靠近。
钟溪语仰着头下意识朝视野开阔的地方挪动,不知不觉就到了画舫边缘。
就在这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从身后袭来,没等钟溪语反应过来,整个人就直直朝江面扑去,瞬间没入水中。
不甚清晰的落水声直接被头顶烟花的爆炸声掩盖,在江面留下一圈圈扑腾的涟漪。
“救命……”钟溪语被推时没有丝毫准备,一连灌了好几口水,好不容易张开口呼救,声音却根本穿不到画舫上。
耿枝枝保持着推人的动作,见钟溪语真的落入水中,一下子清醒过来,白着一张脸摇头。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她后退几步,突然猛地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跑开。
旁边一人被她推了个踉跄,站稳后立刻抬头,神色不善对着道匆匆跑开的身影骂道:“你大爷的!有病啊!”
只见那绯色身影的主人恍若未闻,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被撞的人心里越发不爽,赶着投胎呢?
而且小爷我记得自己明明都站边上了,那人不会是成心的吧?!
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余光瞥到江面时突然一凝,连忙大喊,“卧槽!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声音在烟火中并不明显,但好歹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那好像是长乐郡主!长乐郡主落水了!”
此刻正巧赶上烟花炸开的间隙,在这转瞬即逝的寂静中,这一喊声显得格外突出。
下一秒,又是无数砰砰声在耳边炸开,仿佛刚刚的惊呼只是一道幻觉。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扬起水花。
“又有人落水了!”
钟凝霜从二层下来,正巧目睹了钟溪语被推下水的全过程,看见耿枝枝朝自己的方向跑来便下意识阻挡,没想到对方疯了一样,不知道哪来的蛮力直接将自己推下画舫。
一直到自己落水,钟凝霜眼神中还透着一股不可置信。
不是,这年头杀人都这么光明正大了吗?
沈翊听到钟溪语落水的动静匆匆赶来时,率先看到钟凝霜的身影。
钟凝霜见他的瞬间顿时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拼命朝他伸出手:“救我……”
沈翊看了眼钟溪语落水的位置,发现那边早就围了一圈人,钟溪语毕竟是郡主,此刻大概已经有人下去救了,眼看钟凝霜就要坚持不住,沈翊登时不再犹豫,脱下外袍便朝她游去。
等二人上岸时,周遭的人群顿时让出一大片空间。
钟凝霜此刻已经陷入半昏迷,直到吐出一大口水,这才重新恢复意识,看见沈翊后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半晌才缓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立即松开手,带着几分不知所措:“抱歉。”
在水里走了一遭,钟凝霜的衣服早已湿透,贴合在身上,显出袅娜的身线,风一吹,瞬间打了个寒颤。沈翊看了眼周遭围观的人群,其中不乏男子,意识到不妥,便拿过自己脱下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失礼了。”
就在这时,船上的小厮姗姗来迟。
“落水的人在何处?”
围观的人摆摆手:“没事了,已经上来了。”
刚来的人看清钟凝霜的面容后不由疑惑:“不对,长乐郡主呢?方才不是说落水的人是长乐郡主吗?”
沈翊身形陡然一僵,抬头环视了一圈,发现不知何时人都聚到这里,心中一个咯噔,顾不上身上还滴着水,猛地掀开人群朝钟溪语落水的位置跑去。
此时的江面已是平静无波,沈翊压下心中的不安,看到坐在画舫边缘的人连忙上前追问:“长乐郡主呢?”
此人正是最初发现钟溪语落水之人。
此刻他白着一张脸呆坐在地上,身边还放着一团绳子,绳子的一头没入江面,没有丝毫动静。
听到沈翊问话,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江面:“沉,沉下去了。”
沈翊只觉得周身一冷,一把抓住他衣领,失态道:“你胡说什么!船上这么多人怎么会没人下去救她?!”
那人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回过魂来一把扯开他的手不耐烦道:“松开!老子他娘又不会水!还有,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来时这周围除了老子哪还有什么人,不都去看你英雄救美了吗?”
毕竟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溺水,那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如今被沈翊一激,整个人愈发暴躁。
说起来,能上船人的家世都不差,不说公卿之子,再不济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此前众人的侍卫仆从都被留在了岸边,出事时根本找不到一个帮手,平日里能让这些少爷小姐亲力亲为的事都寥寥,更别提亲自下去救人了。
钟凝霜来时听到二人的争执依稀意识到什么,脸色一白:“小语她……”
“不会的……”沈翊自顾自摇了摇头,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一头扎入水中。
出了人命,既定的折子戏被临时叫停,整艘画舫停滞在江心,进退两难。
其他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开始吵着要上岸。
突然人群中分开一条道来,此前在岸边检查请柬的青年朝这个方向缓缓走来,此前恰到好处的笑意此刻早就当然无存。
就在这时,一声声歇斯底里的谩骂由远及近。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客人,你们凭什么抓我?!”
“滚开!别碰我!”
在他身后,两名小厮一左一右押着一个发丝凌乱的女子上前,用地往地上一推,上前同青年禀报。
“裕公子,人带到了。”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女子双手被缚,狼狈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抬起头,凌乱的发丝被江边的风一吹,原本清秀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狰狞,正是耿枝枝。
这一抬头,耿枝枝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尖叫声戛然而止。
她惊恐地对上被唤作裕公子的青年看死物一般的眼神。
下一瞬,一道无甚起伏的声音响起,听着莫名有种心惊肉跳之感:“我平生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给我添麻烦的人,还有一种是吵到我耳朵的人。所以,不想现在死的话,就闭嘴,能做到吗?”
话音落下,耿枝枝将被绑的双手挡住嘴巴,顾不上满脸的眼泪疯狂点头。
她毫不怀疑,这男人是真的会杀她。
裕公子转身走到画舫边缘,脸色沉地几乎要滴水,下令道:“下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面上,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不远不近地坠在画舫后头,始终与其保持着一致的距离。
李襄支着腿坐在船头,目光紧紧落在画舫上。
就在这时,他看见人群突然朝画舫一侧涌去,不由眯了眯眼睛。
旁边的人敏锐地注意到他紧绷的身形,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放松点。那上面都是些世家子弟,一个个都精着呢,可比我们这些粗人知道利弊,郡主身份尊贵,不会出事的。”
李襄沉下气,缓缓点了点头。
绚烂的烟花在头顶炸开,残焰在夜幕中留下一个个独一无二的图案,然后,稍纵即逝,被下一个焰火形成的图案覆盖。
然而没等李襄彻底放下心,他就看见又一群人快步朝同一个方向而去,紧接着,数道黑影下饺子般跳入水中。
他脸色一变,立即站起身:“不对,画舫出事了!”
第12章 青渡江上,无数船只以画……
青渡江上,无数船只以画舫为中心向外辐射,其上站着二三人,每个人手里均打着灯笼贴近江面,星星点点,远远望去,仿佛落入人间的星河。
水底下三不五时冒出一个身影,汇报各自负责区域搜查的情况。
随着时间的拉长,众人虽然没明说,但心中都清楚那长乐郡主怕是早就咽气了。
这时,一只手搭上画舫,一道黑影闪过,只见李襄带着一身水汽在船上站定。
守在船上看守耿枝枝的护卫立刻出声询问情况。
李襄摇了摇头,脸色极为难看:“这一片都找过了,没发现郡主的身影,但青渡江水系发达,通往各大湖海,极有可能是被水流卷走了……”
但如此一来,搜查势必更加困难。
江上的船只开始移动,一点点朝不同地方位划去。
耿枝枝听到这话脸都白了,感受到对方投来的杀意不掩的目光,下意识推卸:“我,我只是想吓吓她,我没想她死的……”
李襄闻言心头火起,大步朝耿枝枝走去。
耿枝枝见状惊惧不已,瞪着腿连连后退:“你,你想干什么?!”
“不不,你们不能杀我。”
然而没等耿枝枝后挪几步,站在她身后的人单手在她肩上一压,刹那间耿枝枝只觉得肩头有一座山峦落下,整个人瞬间动弹不得,只能疯狂摇头,却依旧眼睁睁地看着李襄的右掌在她眼前放大,最终落在她脖颈上。
随着力道的收紧,耿枝枝脸色涨得青红,隐约可见脸上青筋暴起,就在她几乎翻过眼去时,喉间的力道一松,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耿枝枝伏在地上贪婪地大口呼吸。
李襄侧过身,讥讽地看向裕公子:“你家主人拦下诸位宾客的随侍怕不是为这等蠢毒之人施以方便?”
裕公子抿着唇无法辩驳,心中已是一片郁闷。
想他自诩深谙人心,平日里与那些老狐狸交锋也从未落下风,属实没想到有一天会栽在一个蠢人手里。
裕公子不想说话,两眼放空,想到后面可能因为长乐郡主的死引发的一个接一个的麻烦,已经隐隐感觉到头痛。他身形笔直地站在画舫前,视线落到某一处时,皱了皱眉,冲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把他拖上来,别到时候又没一个。”
长公主府那边如今怕是已经收到消息了,依照长公主和钟大将军对长乐郡主的爱护程度,很可能正在来的路上,届时要是发起难来,这厮应该还顶去不少火力。
沈翊被人带上岸时,脸色已是一片惨白,甫一靠近便觉一股冷意扑来。
虽说春意初显,水底的冰早就化得一干二净了,但江水依旧透着缠绵的寒意,一旦接触的时间久了,那股寒意就一个劲儿地往骨头缝里钻,颇为难捱。
钟凝霜见状连忙上前替他披上外袍。
沈翊恍若未觉般垂着脑袋,突然右手握拳狠狠往下一砸。
就在这时,风一吹,恰好将一张冥纸吹到他眼前,沈翊瞳孔一缩,朝逆着风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人一脸肃穆地蹲坐在火盆前,闭着眼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手上还在不间断地往里丢纸,霎时间心头火起。
“你在做什么?!”
段嘉容闭着眼,因此看不见他怒火中烧:“毕竟我是她生前见的最后一人,多少烧点纸表示一下心意,让她一路走好,千万别找上我。”
沈翊赤红着眼:“谁说她死了!”
段嘉容终于听出对方语气不对,睁眼看清眼之人,顿时没好气:“我爱怎么烧怎么烧,你管这么宽做甚?这人都沉下水这么久了,不死还能诈尸不成?”
就在这时,几道身形自岸边掠来,踏着江上的船只眨眼便到了画舫之上,众人本以为是长公主府派来兴师问罪之人,却见对方脸上一片喜色。
“李校尉,郡主并无大碍,已经回府了!”
“卧槽!”段嘉容睁大嘴巴,一副呆傻的模样,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真,真真诈尸了?!”
一柱香前,距离钟凝霜所开雅间一墙之隔内,两道身影相对而坐。
左侧之人一身暗紫色蟒袍,头戴墨玉冠,举手投足尽显非凡气度,只不过眉梢中隐隐透出的倨傲使得原本俊朗的面容少了一份端方雅正,看上去不太好接近。
此刻他执起茶壶,亲手倒了杯茶向前一推,抬头看向眼前那副夸张笑脸,眉眼舒展,笑着说。
“右司使,请。”
对面之人一身堪比孝期的素白长袍,周身没有丝毫外饰点缀,搭配他脸上戴着的那张夸张的笑脸面具,光影交错间,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骇人之感,手上若再拿上一根漆黑的腕粗锁链,几乎与地府来索命的无常鬼无异。
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一个带玄铁面具的人,身量颀长,肩背挺直,周身气息尽敛,便是没有隐去身形也几乎让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白无常”左手搭上笑脸面具边缘,动作利落地往上一掀,露出一张分外年轻的脸,韶颜稚齿,不外如是。
他将面具随手往桌上一放,冲对方礼貌一笑,端的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太子显然也没料到面具之下竟是这样的面容,不由愣了一瞬。
“出了夜幽庭哪有什么右司史,大殿下唤我云槐就好。以前只听旁人说大殿下目下无尘,眼比心高,今日一见,段不是如此,果然流言蜚语不可尽信啊。”他脸本就生得稚嫩,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神中无一不透着真挚,原本突兀失礼的话由他这么一说,反倒变了一个味道,成了夸耀一般。
“人无完人,总归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吧。”太子掩去眼底的异样,叹着气苦笑一声,“听说老二这些时日已经进入夜幽庭了,他少经政事,少不得云槐兄多加关照。”
“我等皆是为陛下效力,自是应该的。”
“夜幽庭向来独立行事,此番破例不知是福是祸。”
“想来陛下心中已有成算,我等听命行事,不敢多议。”
无论太子如何试探,均被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偏偏对方还是笑吟吟的模样,令人发不得脾气,一时间只觉颇为棘手,以为今晚怕是要无功而返。
再开口时太子已经不抱希望,只当闲谈:“安岭一战我也有一二耳闻,原本十万大军对三万敌军本是稳赢的局面,没想到后来竟是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想那宁家原本也是英豪辈出的将门世家,祖上世代英烈,此战过后就顶着投敌叛国的骂名遭世人唾弃,如今门庭冷清,若那宁恺真是为人陷害,夜幽庭能为其洗清冤屈,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当年此战过后,陛下震怒,朝野上下讳莫如深,如今相关记载屈指可数,当年知晓此事的人也所剩寥寥,要说查谈何容易。”云槐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模样。
太子见他松口不由眼前一亮,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低下传来的骚动。
“长乐郡主落水了!”
太子下意识蹙眉,长乐怎么会在此处?
虽然他与这位表妹无甚感情,但说到底她也是皇室中人,总要不能任由对方出事,不过自己此刻并不方便现身……
他抬头看向云槐。
后者像是早有意会,转头同身后的伫立着的人对视一眼,没等他发令,后者微一颔首,便消失在雅间。
云槐:“待会儿若是动静闹大,殿下怕是不好走了,不如我现在带你离开?”
太子眼中的担忧瞬间散去:“那就有劳云槐兄了。”
钟溪语忍着恐惧在江上喝了好几口水,眼看着沈翊将凝霜阿姊救上船,心下松了口气,努力安慰自己,世钰哥哥救完阿姊就会下来救自己了,没想到乐观的乐也会生悲——她的小腿抽筋了。
在江水中泡了这么久,体内的热量一点点流失,钟溪语肢体本就冻得有些发僵,这一抽,仿佛有股力道顺着小腿将她整个人往下拽。
钟溪语顿时整个人都慌了,拼命挣扎起来,却迟迟没再看见有人下水。
“救……咕噜咕噜……世钰哥哥……救命……”
江水一点一点没过她的口鼻。
她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呼喊,极目望去,只见画舫边缘,一道人影用力挥舞着手臂,紧接着,一个粗麻绳朝她的方向甩来,将将落在她一臂开外。
钟溪语用力去够,明明极短的距离,在这一刻却如同天堑,眼看她指尖触及到绳子的末端,绳子却在水流的作用下倏忽漂远。
她再没有任何力气,只能放任自己像水底沉去。
意识模糊间,她隐约看见一道逆光的身影抓住了她的手。
随即,一股清冽的气息涌入鼻腔。
钟溪语半梦半醒间抽了抽鼻子,一股馥郁甜腻的气息涌来,浓郁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钟溪语脑袋发懵地睁开眼,落入眼帘的是满室的轻纱薄幔,桌案上摆着古琴琵琶,角落里还绕着袅袅香烟,一片云雾缭绕,莫名透着靡丽。
不远处,站着一位长身鹤立,肩背挺直的青衣公子,墨发如瀑,发梢处还挂着水,滴在青衣上晕出一片深色。
他伸出手,广袖滑落,露出底下白皙匀称的肌理,轻轻一推,窗外凉风涌入,吹淡了屋内旖旎香气。
身下微微晃动,窗外是铺满银辉的粼粼江水,钟溪语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船上,想起方才险些溺水的经历,不由脸色发白。
“醒了?”一道泠然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
明明是极冷的声线,听着却莫名让人有种脸红心跳的感觉。
钟溪语呆呆地看他转过来的面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她好像明白三哥哥戏文中说的见之忘俗是什么感觉了。
真真是世间最浓滟的色彩也不及其容颜一二。
钟溪语素来喜欢长相好看的人,本着看一眼就少一眼的惋惜心情,连眼睛都舍不得眨,直到对方靠近都没反应过来。
一道轻笑声在耳边响起:“小郡主还是先换身衣裳再看吧,着凉就不好了。”
钟溪语骤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落水时的衣物,只不过裹了一层被子才不觉得冷,但沾了一身江水,总归是不好受的。
钟溪语看了看床边放置着一套衣物,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脸上闪过一抹纠结,很快就掀开被子就要去解身上的衣裙。
青衣公子眼皮一跳,迅速制止了她的动作,有些头疼道:“去屏风后头换。”
“哦,”钟溪语乖顺地应了声,抱起衣服朝屏风后走去,窸窸窣窣了好半晌才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裳从屏风后出来。
青衣公子有些看不过眼,叹了口气,上前替她重新整理一番。
钟溪语也不反感他的接近,眨巴着眼看着他:“美人哥哥,方才落水是你救了我吗?”
“嗯。”
“美人哥哥,你真是我见过长得最最最最好看的人!”钟溪语丝毫不吝夸奖。
青衣公子被她一口一个美人哥哥叫得没脾气了,无奈开口:“你可以叫我凛之。”
钟溪语点点头,抬首在船舱内大量了一圈,这才收回视线,一脸好奇地望着他:“凛之哥哥,你是小倌吗?”
凛之正在替她系腰封,闻言手上一个不小心失了力道。
钟溪语顿时“嗷”了声,眼泪汪汪地叫道:“轻点轻点!”
凛之连忙松开,三下五除二给她重新系好,随即垂着眸一副自厌的神情:“小郡主身份尊贵,同我这种人在一处委实是委屈了。”
钟溪语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难过了。她对小倌的理解仅限于卖艺的,见他如此一时手足无措:“我没有,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救了我,我可喜欢你了。”
她像是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不如你来做我的小倌吧,以后我可以给你发月俸,你和我一起回长公主府好不好?”
凛之眸中闪过几分异样的神采,语气格外温柔:“好。”
他那原本深邃的眼眸弯起一个撩人的弧度,其中闪烁着细碎的星芒,眼角的泪痣在这一刻像是活了过来,变得越发红艳,有种勾魂摄魄之感。
钟溪语被他这副模样晃到眼,莫名觉得有些脸热。
第13章 沈翊上朝时,感受到诸位……
沈翊上朝时,感受到诸位同僚频频投来的戏谑的眼神,眉尾微微下压。
长乐安然无虞本是一件好事,但不知哪个好事者传出,长乐郡主乃是被一名小倌所救,更有传言,那名小倌容貌很是不俗,直接哄得长乐郡主给他赎了身,还要将其带回府上。
他和钟溪语的亲事虽然还未正式定下,但只要是明眼人都不难看出来两家结亲的打算。这些年他能在官场上一路顺风顺水,也少不了长公主和钟大将军两头的人脉帮衬,如今长公主府丝毫没有出面制止流言的打算,显然是在表示对他的不满。
沈翊抿了抿唇。
得知长乐出事,他整个人几乎如坠冰窖。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似乎停滞了,又或是混乱地揉杂成一团,最后凝成一声莫名有些遥远的称呼。
——好像许久,没听见长乐唤他一声“世钰哥哥”了。
他一直知道长乐会是自己未来的妻子。长乐和常人不同,她心智有缺,言行举止宛如稚童,许多寻常之事与她而言皆不寻常,所以从接受长公主的提议时起,他就做好心理准备,告诉自己要包容她的所作所为。
毕竟,有舍有得。
他们终将成为除血亲手足外最亲近的人,只是无关情爱。
事实上,长乐比他想象的要好多了。他起于微末,见过蝼蚁受困于钱财时最不堪的嘴脸,后发于华枝,才知道锦衣华服之下是另一片刀光剑影。但唯独长乐,干净得不沾半点泥泞。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
原本落在长乐身上的异样目光开始一视同仁地落在他身上,随着他声名鹊起,这种异样的目光愈甚,他们总是会在背地里用那种莫名的视线看着他,然后状似无奈地摇摇头,最终叹口气,说上一句“可惜了。”
可惜要娶一个傻子。
所以在下水救援前的一瞬间,他借着距离顺势做了另一个选择,却没想到因为这一举动,险些造成长乐殒命。
同旁人料想的气愤不同,实则他极为感激那位救了长乐的小倌。
如今长乐没事,此事可大可小。毕竟他也是为了救人,没人能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会出意外,非要说的话也只是亲疏不分,但钟凝霜也姓钟,都是一家人,因此也算不得错处。
沈翊正出神,余光中,钟大将军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路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愣了下,下意识上前几步,却被一名武将不客气地隔开。
“沈学士看着点路。”
沈翊默了瞬,不卑不亢地致歉。
说话的功夫,钟远丘已经走远。
一整个早朝,沈翊像是重新回到出入朝堂时的青涩,处处碰壁。
一个提议几次遭到反驳,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平日里交好的朝臣今日均是袖手旁观,显然得到了某些授意。
沈翊垂下眸,一直等到退朝也没机会同钟远丘对上话,便想着先去看看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