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江澜清。
前世的江澜清是她这琳琅殿的常客,但这一世,她还是头一遭来。
虽是初次入宫,可江澜清行止端庄,有礼有节,并未生出丝毫怯意。
她还未开口,裴芸就大抵猜到了她的来意。
她那母亲周氏不来,却来了她这个新进门的长嫂,那应是她母亲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了。
江澜清施礼罢,在她对侧的小榻上坐下,先照例问了两句安。
她与自己这般生疏的样子,倒让裴芸有些不适应了,但为不露马脚,裴芸时刻谨记着,她与江澜清眼下还不算熟识。
一番铺垫后,江澜清这才道出来意,“娘娘,昨日,建德侯夫人来了国公府。”
裴芸看向她,似笑非笑,“是来寻麻烦的,还是来提亲的?”
江澜清愣了一瞬,似没想到裴芸知道这些,见她惊诧,裴芸也不瞒她,将先头邵铎赠裴薇马鞭的事儿悉数道出。
知晓了前因后果,江澜清这才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便也如实道:“那建德侯夫人来,同母亲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大抵是瞧不上芊儿,话里话外,嫌弃芊儿的出身,不过倒对嬿嬿有几分意思。末了,见母亲并不愿嫁嬿嬿,倒是说了句,若芊儿愿委身做小,待四公子娶了正头娘子,便将她纳入府中,做个贵妾。”
裴芸不禁嗤笑一声。
这建德侯夫人可真是好算计,而今倒是看上她家嬿嬿了,前世裴家没落,又因着看低她这个太子妃,那建德侯夫人很是瞧不起她家嬿嬿,甚至极尽磋磨。
但眼下她兄长得胜回京,风头一时无两,又圣眷正浓,建德侯夫人自是没有不娶她家姑娘的道理,可没想到邵铎这一世中意之人从裴薇变成了裴芊。
然裴芊终究只是她的堂妹,她那二叔也不过在朝中担着个闲职,那建德侯夫人觉着裴芊当不起正妻的位置。
毕竟邵铎虽在家中行四,却是建德侯夫人所出,他上头虽还有一个身为嫡长子的大哥,但他那大哥颇为平庸,不堪重任,加之邵铎这人聪慧好学,前世庆贞二十五年的春闱上,亦靠自己的本事高中探花。
不出意外,只怕将来建德侯世子一位会落于邵铎之手。
可那建德侯夫人一边嫌弃裴芊,一边又不愿放弃与镇国公府结交的机会,就干脆提出了哪贵妾的主意。
“这事儿,嫂嫂可与兄长提过了?”
“提了。”江澜清道,“昨儿国公爷回来,我便提了此事,国公爷似很不高兴,让我今日进宫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她那兄长和她想的一样,自是不会高兴的,裴芸啜了口茶水,定定道:“拒了吧,就说芊儿也是咱们裴家的姑娘,绝无可能与人做妾,既攀不上他们建德侯府的高门,便不攀了。”
江澜清迟疑了一瞬,“可叫我瞧着,芊儿倒是……”
裴芸笑了笑,“那丫头聪明,你与她说,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本也算是高嫁,若这桩婚事是强求来的,她就算嫁入建德侯府,也必定低三下四,一辈子抬不起头。”
江澜清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便如她一般,若是裴家人都不接受她,就算有裴栩安维护,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顺畅安生。
裴芸复又思忖片刻,倾身在江澜清耳畔道了两句。
江澜清似是觉得有趣,抿唇笑起来,“娘娘这主意倒是好,今日回去我便告诉国公爷,眼下就看那四公子对芊儿的情意有多深了……”
裴芸就晓得她这嫂嫂是个聪明人,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不过,既得江澜清来了,裴芸也省的特意命人跑一趟。
“嫂嫂今日来,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江澜清闻言面露惶恐,“娘娘尽管吩咐便是。”
“前一阵,我在西街买下了一间医馆,名为仁济堂,但我平时困在东宫,也没工夫去打理,请旁人也终是放心不下,先头听兄长说起,嫂嫂是极善这些的,便想请嫂嫂帮忙……”
江澜清听明白了,“小事罢了,承蒙娘娘看得起,我定尽力而为。”
“那既得都劳烦嫂嫂了,我还想再拜托嫂嫂一事。”裴芸顿了顿道,“若我记得不错,眼下快到连翘成熟的时候,我欲请嫂嫂帮忙,替我从不同药材商手中采购连翘。”
“娘娘想要多少?”江澜清问道。
“越多越好,嫂嫂无需顾及钱银,我自会给足嫂嫂银两,但需得是晒干可储存药用的连翘。”裴芸嘱咐道,“购买药材时,不可暴露身份,同样的,经营那医馆,嫂嫂也只能私下里同朱大夫商议。最后,我让嫂嫂做的这些事切不能叫母亲兄长他们知晓……”
听得这般要求,江澜清疑惑地蹙了蹙眉,但还是颔首道了声“好”,她这般干脆倒让裴芸有些好奇了,“嫂嫂便不问问,我缘何要这么做。”
江澜清无所谓地笑了笑,“想来娘娘自有打算,愿意告诉我便告诉了,不愿说定有不能说的理由,只我不解,娘娘缘何要选我来做此事呢?”
分明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她已嫁入国公府,她们二人也实在算不上熟稔。
且这大抵还是她们头一回交谈得如此之久。
不过江澜清的确很喜欢这位太子妃,不知为何,总与她有种一见如故之感。
裴芸沉默了一瞬,“因得嫂嫂是个聪明人,交给你,我放心。”
她含笑,默默凝视着江澜清。
她大抵不知道,前世最后几年,他们姑嫂二人有多好,她在宫里没个说话的人,也只有她带着孩子进宫来时,她才会展现几分笑意。
虽得江澜清还比她小上几岁,可因得自幼吃苦,性子沉稳,倒是更像她的姐姐,是代替兄长来关心她的人,裴芸后来甚至真心将她视作家人。
前世她死后,若说还会有人替她伤心,除却跟了她多年的书墨,大抵便只有她了。
殿门蓦然被敲响。
书墨得了应允,领着盛喜入了殿。
盛喜笑着在裴芸跟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便命后头跟着的两个小内侍将手中之物呈上。
“娘娘,这是太子殿下特命宫中绣娘为您缝制的衣裳,殿下说入了秋,天儿凉得快,便命制了一套夏衣,两套秋衣。”
小内侍将装着衣裙的托盘搁在裴芸手边,裴芸淡淡扫了一眼,对着盛喜嫣然一笑,“劳烦盛喜公公替我谢过殿下。”
盛喜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江澜清深深看了眼那些料子金贵的衣裙,再看向神色如常,似并未多么欣喜的裴芸,唇角微扬,笑而不语。
那厢,盛喜领着两个小内侍回返,及至澄华殿书房,正欲进去回禀,便被常禄伸手阻了。
常禄指了指里头,用口型无声道:“且等等,国舅爷在里头呢。”
这国舅爷指的是谁,盛喜哪会不知,不就是太子殿下的母舅,先皇后的亲兄长沈世岸沈大人吗。
只不知,这位大人是做什么来了。
此时,澄华殿书房内。
沈世岸坐在底下,面色却不是太好,适才他暗示太子,那孟家近几年在朝中权势太过,尤是那孟家家主孟翊,不过三十有九,却已是内阁大学士。
内阁而今共有六人,孟家占有一席,柳家亦有一席,但柳家那位已然高龄,恐不久就会致仕,三大世家唯有他沈家无一人进入内阁。
沈世岸此番前来,便是希望太子趁孟翊妻亡返乡之际,压制孟家势力。
然不想太子只淡淡瞥他一眼,转而谈及沈家的年轻一辈,隐晦劝他还是好生关心栽培,以免在明年春闱上丢了人。
沈世岸闻言,不禁臊红了一张老脸,他又何尝不知,不止是他那几个儿子,就是底下众多侄儿,也尽是饭囊衣架,碌碌庸才,就是做官,恐也难以被重用,无太大的前程。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求到太子面前,同为京中三大世家,沈家自是不能就此走向落没。
但看太子这态度,并无丝毫相帮的意思。他本想着,沈家作为太子母舅家,太子当是与沈家更亲近些,不想他这外甥,秉性端方公正,竟是不向沈家偏袒半分,当真是愚蠢又糊涂。
恰在沈世岸愁容满面之际,忽见太子抬首看向隔扇门,淡淡道了声“进来吧”。
隔扇门被“吱呀”推开,盛喜快步入内,禀道:“殿下,奴才已将衣裳给太子妃送去了。”
李长晔颔首,“太子妃可喜欢?”
听得此言,盛喜不禁想起适才裴芸的反应。
极其平淡,甚至连碰都未碰那些个衣裳,似乎也并非那么喜欢。
见盛喜有所迟疑,李长晔剑眉蹙起,嗓音沉了几分,“太子妃不喜欢?”
盛喜忙换上一张笑脸,急急答:“回殿下,太子妃自然喜欢,还颇为爱不释手,娘娘还令奴才传话,谢殿下您呢。”
李长晔的神色这才缓了些,那些衣裳都是他亲手挑的料子,若是裴氏不喜,那大抵是他又猜错了她的喜好。
裴氏善解人意,在他面前定不会表露喜恶,可盛喜却不一定,若在盛喜面前她展现出喜欢,那当是真的喜欢。
李长晔放了心,而盛喜退出屋外,则是长舒了口气。
这太子妃喜不喜欢并不要紧,毕竟他伺候的主子是太子,定是得先讨得太子高兴。
书房内的沈世岸将这些默默看在眼里,神色反凝重了几分。
他这外甥自小性子冷淡便是对他那早逝的女儿,从前也不见多加关心。
不想竟会命人去给裴氏送衣裳,甚至对那裴氏的反应格外紧张,看来是真将那裴氏放在了心上,这可并非什么好事。
沈世岸忽而将目光落在东面,“这画当是葭儿所作吧,葭儿念旧,她生前微臣曾好几回见她捧着这画在看,没想到她竟赠予了殿下。”
话音才落,李长晔锐利的目光骤然扫来,沈世岸就听得他一声冷笑,“舅父这是在指责孤不念旧了,表妹生前,倒也不见舅父有多关心她。”
沈世岸不想太子竟如此直白,面露尴尬,一时间如芒在背,他强笑着又道了两句,便实在坐不下去,起身告辞。
沈世岸走后,李长晔搁下手中的湖笔,复又抬眸看向那挂在东面墙上的画,薄唇紧抿,眸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
八月十五,月圆如盘,桂子飘香,正是一年团圆时,庆贞帝于承乾宫举办家宴。
时隔三月,再次见到裕王妃柳眉儿,她已然显怀,可坐于宴上,却微沉着面容,并不那么高兴。
裴芸想起前几日,书砚在殿中讲在旁人口中听到的事儿,道是柳眉儿有孕,不便伺候裕王,又牢牢把控着日子,不让裕王去碰后院的侍妾。
裕王熬不住,背着裕王妃宠幸了身边一婢女,柳眉儿得知后,欲将那婢女赶出府邸,不想裕王竟是维护起了那婢女,与柳眉儿生了争吵,大抵是说他是王爷,他才是这王府的主子,还不顾柳眉儿反对,强行纳了那婢女为妾,气得柳眉儿险些动了胎气。
但这事,就算告到太后那儿,也是柳眉儿这个裕王妃没理,故而她也只能这般默默憋着独自生闷气。
裴芸收回落在柳眉儿身上的目光,这柳眉儿欲掌控裕王,却不知再窝囊的人也有气性,无论如何,裕王亦是庆贞帝的亲儿,大昭的王爷,容忍一时也就罢了,哪能真纵着她柳眉儿爬到头上。
谌儿而今已然会自己稳稳站立,就是走路仍需旁人扶着,方才能迈上几步。
同太子一道和庆贞帝及太后施礼罢,裴芸就任由李谨将弟弟抱去,同李谦蓉姐儿一道玩。
两个乳娘及内侍宫婢们都各自守在小主子们身边,裴芸并不担心。
李谨拉着谌儿的小手,俯下身,亦步亦趋,耐心地教谌儿学走路。
谌儿虽走的摇摇晃晃,但有兄长扶着,胆子亦大了不少。
李谦在旁儿看着,不免有些眼馋,谌儿被养得白白胖胖,团子一般可爱得让人直想咬一口,还总咧着嘴嘻嘻地笑。
他酸的不行,“很快,我母妃也会给我生一个弟弟啦。”
一旁的蓉姐儿听得这话,登时跑过来,昂着脑袋撅着嘴,“蓉姐儿要妹妹,不要弟弟。”
弟弟往后只会跟着哥哥,她想要和她一起玩的小妹妹。
“就要弟弟,就要弟弟,不要妹妹了。”李谦闻言不禁同蓉姐儿吵起来。
听得这话,蓉姐儿嘴一憋,登时眼泪汪汪,哼了一声,“有了弟弟,哥哥就不要蓉姐儿了,蓉姐儿要去告诉母妃,哥哥不要蓉姐儿了。”
李谦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已经有了妹妹,他还想要个弟弟,见蓉姐儿哭着跑走了,他惊慌地追在后头,这要是叫他父王看见他弄哭了蓉姐儿,怕不是要责他了。
李谨看罢这兄妹俩吵嘴,笑着低头去看谌儿,谌儿也抬起头朝他看过来,笑得格外甜,他忽而扭过身子扑来,短短的手臂一下抱紧了哥哥的大腿,将脑袋埋在其间,没一会儿,又悄悄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偷看哥哥一眼,然后自顾自笑得开怀,像是在同李谨玩捉迷藏一般。
李谨的心一下便化了,他陪着谌儿玩闹了一会儿,就将谌儿抱起来,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无论她母妃生了弟弟还是妹妹,他都喜欢,他也定会做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兄长。
裴芸虽未陪伴在两个孩子身边,但仍时刻关注着他们,见兄弟二人这般要好,抿唇莞尔一笑,然视线稍移,瞥见坐在那一头的淑妃,裴芸便有些笑不出来。
时隔几月,淑妃已然康复,面上甚至还带着喜气,听闻前几日,五皇子终于定下了婚事,那姑娘是京城赵家的,父亲在朝中任吏部侍郎,是个不错的姑娘。
可裴芸知晓,这桩婚事,成不了。
李姝棠与月嫔来得晚,入了殿,余光瞥见裴芸,李姝棠便笑着快步过来,拉着裴芸说话。
热热闹闹之际,殿内蓦然安静了一瞬,连坐于上首与太后言语的庆贞帝都停了下来。
裴芸抬眸看去,只见乌兰公主正推着雍王缓缓入殿来。
庆贞帝面露惊喜,毕竟打雍王得了腿疾后,就再未参加过这般宫中筵席,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
雍王和雍王妃在庆贞帝和太后面前施了礼,庆贞帝便忙命方徙引雍王夫妇入座。
雍王那推椅高,并不适宜直接坐于席前,故而不得不自推椅上站起来,再被扶坐到那圈椅上。
不同于裴芸在两人新婚第二日看到的那般,这次雍王并未抗拒乌兰公主的触碰,反是信任地将半个身子靠着乌兰公主,借力使自己站起来,再艰难地挪至圈椅处坐下。
裴芸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缘何雍王多年不愿参席,毕竟曾经驰骋沙场,以一当百的少年将军想也不愿意自己有朝一日身体残疾,还要在这么多注视的目光中展露自己的痛处。
她忍不住侧眸看向太子,相对庆贞帝的欢喜,太子则望着雍王的方向剑眉紧蹙。
前世,太子寻遍了大江南北的名医替雍王治腿,但都无济于事。太子与雍王年岁相仿,感情甚笃,自也不忍他变成眼下这般。
或是太后和雍王都在,当真应了那句团圆,今日的庆贞帝兴致极高,饮下了不少酒水,还早早命宫人燃放烟火。
绚烂多彩的烟花在天边绽开,孩子们欢笑着奔出殿,众人也紧跟着庆贞帝出外去看。
太子却行至雍王那厢,将雍王扶到推椅上,亲自推他出去。
乌兰公主不想扰了二人说话,默默退到一旁,裴芸抱着谌儿站在人群中,偶一侧眸,便见乌兰公主望着天上的烟火,眸中眼光闪闪。
裴芸将孩子交给乳娘,递去袖中干净的帕子,乌兰公主愣了一瞬,方才接过丝帕,“多谢太子妃。”
“公主可是想家了?”
毕竟是和亲远嫁而来,且乌兰公主不似她,这一生大抵没有机会再回家去。
然乌兰公主却是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想家,不瞒太子妃,我在玉琊已然没有可惦念的亲人了,我阿娘去得早,阿爹作为玉琊的族长又多的是女人,我不过是他众多女儿中的一个,若非需人和亲,恐他也根本想不起我来……”
乌兰公主复又看向天上的烟火,“只是来京前,我一直生活在玉琊,还从未看过如此漂亮的烟花,这才忍不住……”
她话音才落,一道沉冷的嗓音骤然响起,“哭什么,旁人还以为是本王欺负了你。”
见得被太子推来的雍王,乌兰公主慌忙擦了眼泪,唯恐旁人真的误会一般,“怎会呢,都是他们浑说,殿下分明待乌兰极好,殿下是个好人。”
见她一脸认真地说出这话,雍王别开眼,神色略有些不自在,末了,淡声吐出一句,“倒也称不上好”,便径自转过推椅离开。
乌兰公主提裙快走两步追赶上去。
烟火消散,庆贞帝也终是挨不住上涌的酒意,由方徙扶着回了寝宫。
筵席散场,众人也悉数离开。
太子抱着已然睡熟的谌儿,与裴芸走在回东宫的路上。
“谌儿周晬在即,太子妃想怎么办?”
骤然听得这话,裴芸抬首看向太子,却是笑道:“臣妾听殿下安排。”
“上回谌儿百晬宴,孤不在京城,诸般事务都由太子妃打理,这一回便交给孤吧。”
对于此事,李长晔其实已经思虑许久,他对她亏欠良多,很想趁此机会好生弥补。
“多谢殿下。”裴芸配合地投去感激的笑,然转过头,笑意却是消失在脸上。
因她知道,太子又要食言了。
她记得前世,就在谌儿周晬前,太子匆匆领旨离京,足足去了四个月才回。
裴芸蹙了蹙眉,努力回想,却是想不起太子这次离京究竟去了哪儿。
想了一会儿,她便也不想了,索性不久太子自会来告诉她。
不出她所料,九月初八晚,太子来了她的寝殿。
彼时裴芸才与谌儿一道用过晚膳,乍一瞧见太子薄唇紧抿,神色凝重的模样,裴芸便猜到了他的来意。
她命书墨上了茶,太子却是未动,只同前世一样,将坐在小榻上的谌儿抱起来,静静看着谌儿坐在他怀里摆弄一个小木球。
许久,他才朝她看来,“适才,父皇召孤去了御书房……”
裴芸佯作不知,“可是有要事吩咐殿下?”
太子点了点头,又沉默片刻,才道:“今早,父皇收到急报,言樾州下属几县及周遭一月来已有几十名百姓无故失踪,父皇命孤立刻携大理寺两人前往调查……恐无法陪谌儿过他的周晬了……”
他的声儿极低,虽未言愧疚,但神色言语里却分明满是愧疚。
前世的太子不会如此,他也愧疚,但总是将这些百姓之事放在前头,觉义不容辞,至于她和孩子们,是应当作出这些牺牲的。
而她似乎也同样变了,或是并不在乎他的存在,竟也觉得太子离开,是理所当然。
几十名百姓无故失踪,那大抵已不止这个数,因得背后定还有未曾报官的。
谌儿还不记事,就算过周晬也不过是旁人给他庆祝罢了,他也不会记得什么。
而那些失踪之人的家眷恐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她笑意温柔,真心实意道:“此事要紧,殿下且放心去吧,东宫这厢还有臣妾在。”
见裴芸通情达理,并未有一丝不满,李长晔心下却是说不出的滞闷难受,为自己的食言,亦为他又要抛下裴氏一人独自操持一切。
他不知晓,裴芸不但并未有丝毫不虞,反是有些高兴的。
她那皇帝公爹明知谌儿周晬在即,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太子派出去,后头定然会以大量赏赐来做弥补。
国库里的都是好东西,裴芸自然乐得。
“孤定会尽快查明案情,自樾州赶回来。”
听着耳畔太子的保证,原还在欢喜的裴芸蓦然怔了一怔。
樾州……
这地儿怎这般耳熟。
她回忆了片刻,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那不就是前世疫疾最早爆发之地吗。
前世的她在生下谌儿后有很长一段时日都浑浑噩噩,仿堕云雾之中。
而今清醒地回想,才发现许多事都太过巧合。
譬如太子此番去的地方是樾州,樾州便是发生疫疾之处。
太子在樾州待了足足有四个月,甚至未回京过年,而就在他回京不久,樾州传来爆发疫疾的消息。
庆贞帝派了几位御医前去救治百姓,却许久无果,不得控的疫疾慢慢扩散至大昭各地,直至四月末,朱大夫研制出药方,献给当地官府。
可她的谌儿就不幸死在药方抵京的前三日。
裴芸看了眼正乖乖坐在太子怀中的谌儿,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纵然她知晓前世之事,也做了能做的所有准备,可世事无常,裴芸依然心下没底,她很害怕重蹈覆辙,她仍留不住她的谌儿。
且不可否认的是,前世这场波及甚广的疫疾,同样影响到了在疫疾结束不久,临危受命,前往击退骋族偷袭的裴栩安。
裴芸忽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她也去那樾州,是否可凭她前世的记忆改变什么。
第43章 谌儿的周晬宴
两日后,太子携大理寺两位官员赶赴樾州,当日早,裴芸带着谌儿于宫门口送别太子。
太子抱了谌儿好一会儿,到了出发的时辰,才将谌儿交还给了裴芸。
“谌儿周晬宴,恐需太子妃费心了。”
裴芸端笑道:“不过是那日接待接待宾客罢了,余下的殿下不都吩咐人安排好了,殿下放心去吧,东宫自有臣妾在。”
李长晔看了眼裴芸怀里的谌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谌儿的脑袋。
从前他多是走得利落潇洒,可这大抵是头一回,他觉如此愧对于他的妻儿,或是这几个月里,他突然发现,裴氏表面温柔大度,但其实也只是强忍着,心下亦对他有诸多怨言。
想来这一回,定然也是。
他忽而生出将裴氏揽在怀里的冲动,可思虑片刻,掩在袖中的手却只是克制着握紧成拳。
身后还有两位官员在,不好教他们觉他这个太子沉溺于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便只道:“到了樾州,孤定时常寄家书给你。”
听得此言,裴芸不禁想起上回绞尽脑汁给太子回信之事。
可实在不必。
虽也是因着她根本懒得回信,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快便能相见,并无这种必要。
但嘴上,裴芸还是垂眸,低低“嗯”了一声,目送太子远去。
此番出宫送太子远行,裴芸便没想转身就回东宫去,出来时,她就得了太子应允,许她今日回裴家看看。
日子过得快,打六月初回去参加她兄长的婚礼,至今也已有三个多月了。
她是临时起意,并未令人通禀,及至国公府,才自母亲周氏口中得知,她那长嫂见今儿天高气清,甚是凉爽舒适,带着两个妹妹去城中那映水湖泛舟游玩去了。
听得此言,裴芸不禁隐隐动了心思,同孩子一般,将谌儿交给母亲周氏,就带着书砚书墨赶往那映水湖畔。
已有家仆快马赶去通禀,故而待裴芸抵达时,画舫已然停在了岸边等她。
裴薇喜笑颜开,唤着“阿姐”,迫不及待地伸手,将裴芸扶了上去。
待船上人坐定,船夫撑着船蒿,往湖中央而去。
画舫四下窗扇洞开,湖风阵阵拂面,秋高气爽,沁人心脾。
画舫中央置了桌椅,四人围坐着,边闲谈边用些瓜果点心。
裴芸与江澜清对视一眼,又偷瞥向裴芊,江澜清登时意会,笑道:“娘娘不知,这段日子我一直在陪着芊儿相看,其中倒是有几户不错的人家,看上了咱们芊儿,话里话外似有意来提亲呢……”
裴薇登时接话道:“让我瞧着,那刑部刘郎中家的三公子倒是很不错,举止文雅,谈吐不俗,二姐姐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裴芸顺势看向裴芊,笑问:“可曾有看中的?若也中意,我便让兄长做主,将你的亲事定了。”
裴芊愣了一瞬,只答:“芊儿任凭长姐和长兄做主。”
她此言一出,裴芸和江澜清皆心领神会,这丫头,当是还未死心呢。
在湖中游览了一个时辰,画舫便回返,停靠在了岸边,裴芸几人下了船,沿着湖畔慢慢踱着。
湖畔的树让秋风染得五彩斑斓,黄、红、绿各色交织,相映成趣。
本只是闲走,可行在最前头的裴芸和江澜清却在一棵金光灿灿的水杉之下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有礼地冲裴芸和江澜清拱了拱手。
正是邵铎。
一看就知是来寻裴芊的。
江澜清看向裴芸,询问她的意思,裴芸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间凉亭上,“我有些走累了,去那亭中坐坐吧。”
说罢,她转头看向裴薇,“嬿嬿,过来。”
裴薇疑惑地看了那邵铎一眼,再看向邵铎一直盯着的裴芊,虽一头雾水,但仍乖乖跟在了裴芸后头。
三人在亭中坐下,眼看着邵铎向裴芊走过去,似说了什么,裴芊面露迟疑,但两人还是走到离她们距离不远却听不到说话声儿的湖畔。
裴薇是唯一不知真相的,但她对邵铎有印象,“这人我记得,我去京郊跑马时,见过他几回,二姐姐好似说,他是什么建德侯家的四公子,他来寻二姐姐做什么?”
裴芸和江澜清相视而笑,模棱两可道:“许是有要事吧……”
那头,见到自己几月未见的心上人,邵铎激动难抑,可他近一步,裴芊便往后退两步,简直避他如蛇蝎。
他不敢再靠近她,只站在那儿,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二姑娘”。
裴芊低垂着眼眸,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想说的话,先前我那嫂嫂已然同侯夫人说清楚了,裴芊出身低微,不堪与四公子相配,还请您莫再来寻我了,不然教旁人看见,尤是……我未来的夫家看见,恐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