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大人明察,臣女句句真言。”
“赐座。”
心中恐惧和压抑随着这声“赐座”烟消云散,看在自己是英国公府的人,诸大人应该会放过自己,林蓁猜想。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忽略身上疼痛,看看屋内摆设,一瘸一拐走到离主位最远的一张太师椅坐下。
林蓁身躯挺直,臀部只稍稍挨着太师椅,面对这个声音就让人不寒而栗之人,她坐在太师椅上如坐针毡。
垂首不敢看诸大人一眼。
诸大人问:“半月前,你说你是潭州人?年十七?”
“回诸大人,臣女祖籍密州,臣女母亲潭州人士,臣女属虎,今年十七。”
诸大人默想了一会儿,追问道:“你母亲现在英国公府?”
“母亲是父亲妾室,在臣女幼时便病逝,已故去多年。”
“你母亲闺名你可知晓?母亲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只有你一个孩子吗?”
林蓁颇觉奇怪,审问自己为何问自己母亲?她忍不住向主位方向偷瞄一眼。
没想到诸大人目注心凝眼珠一转不转正盯着自己,他眉毛粗黑向两鬓飞扬,一双丹凤眼细长上挑,虽生得一副玉郎面貌,但玄色蟒服在身,那金蟒张牙舞爪呼之欲出,让他周身温度比周围都低了几分。
且他眉头深锁,柳叶般薄唇紧抿,深邃似夜明珠的眼眸紧锁着人看,似要划开人的皮肉,看出人的五脏六腑来。
目光和他对视一瞬,林蓁仿佛被阎罗看个彻底,身上冷得一激灵,庆幸自己没说假话,再狡猾的狐狸在这样的目光下应该都无处遁形。
林蓁赶紧垂眸,避开诸大人视线,低头回道:“母亲闺名唐婉莞,商户独女,并无兄弟姐妹,父母去世后偶遇在潭州做官的父亲,父亲见她孤女可怜,便纳母亲为妾,臣女在潭州出生,后父亲带母亲与臣女回皇城,回皇城后母亲诞下臣女弟弟林承俭,后因病去世。”
诸大人盯着林蓁看了良久。
他是四皇子萧忱,今上还是皇子时在潭州私服出访与当地一秀才之女孟惠君所生,本是双生子还有一妹妹,今上派人接母子团聚时,因秀才一家与太子案牵连,孟惠君当时一心营救父兄,不愿丢下家人自去,只把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交给了来人,而妹妹恰好生病,孟惠君把女儿留在身边。等今上再派人去解决秀才一家处境时,秀才一家已在充军路上病死,孟惠君带着女儿不知所踪。
今上找了母女多年,萧忱后面接过今上的托付,继续寻找母亲和妹妹。只是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两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是以只要遇到和潭州有关联的任何人任何事,萧忱都会多出几个心眼仔细琢磨。
林蓁长得出挑,但模样和当今天子,和孟惠君,和自己都不像,年纪也比自己小一岁,她母亲经历亦和孟惠君无半分近似,萧忱打消了念头。
萧忱问:“你是不是和那个方翰林一起落水的姑娘?”
倏地一下,林蓁的脸泛起了红,自己名声传得这么远,连御史台的人都知道此事,她垂首默默点头。
萧忱不禁对林蓁起了几分好奇和佩服。
明明瑰姿艳逸,该是个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不在家好好学习如何打理府中事务,却离经叛道女扮男装在御史台前摆状师摊,这脑回路亦是绝了,他要是她父亲也得打断她的腿。
若说她像当今诸多女官般,心系天下忧国忧民,偏偏还纠缠一个翰林,做出双双落水之事。
萧忱脑中浮现她戛玉鸣金气冲斗牛的模样,为三十两银子与小吏争得面红耳赤,吵架能吵一个时辰百折不回,他第一次见这样充满矛盾水火共存一身的女子。
“那个方翰林答应娶你了?”
林蓁摇摇头。
“他后面会娶你吗?”
林蓁头垂得更低了。
萧忱冷笑两声:“拿出你和小吏吵架的气势,你都和他落水了,他不该娶你吗?”
他不该娶的,他不是飞飞,一切都是自己自以为是的强求,给他造成了许多困扰,是自己不对。
双手手指下意识互相掰扯,林蓁垂眸看着自己手指,回想自逃出府来的过往,睡着逼仄的杂物间,偷偷摸摸地跟踪尾随,永远的被冷待被拒绝,在御史台前摆摊险些挨揍,还有此刻差点挨板子下狱,自己都心疼自己可怜自己,想自己搂着自己安慰,可该怨谁呢,方怀简甚至只是受害人。
眼泪情不自已地滴落在身上。
吵架像河东狮吼气势如虹,落泪时又像小白兔,粉嫩嫩软糯糯我见犹怜,萧忱不能理解方怀简为何看不上林蓁,大概看不上她庶出身份。
萧忱冷哼一声:“哭有什么用?这种看不上你的男子有为他哭的必要吗?多想他一秒都作呕!为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哭,简直有病!要么你强大到迫他在你身边,日日折磨他,啖肉饮血,以解心头之恨,要么一脚踢飞,再不给他一个眼神,你这般容姿,这天下之大还找不到一个爱你的人么?”
林蓁诧异地抬起头,这番话不像从一个阎王般的人口中说出。
萧忱盯着她目光淡漠,脸上仍然冷肃,林蓁却看出了一点儿温度,像一个关心自己的长辈,比如云娘,不过云娘可说不出萧森肃杀之话。
见林蓁目光探过来,眼中还水润润盈盈欲滴,萧忱挑眉道:“不对么?一叶障目。”
林蓁点点头:“谢谢诸大人提点,还请大人莫要告诉臣女英国公府的家人,我被抓回去就再无法考女官。”
“考女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回去告诉英国公,就说我说的,他若不让你考,我必参他一本。”
林蓁虽不知这诸大人到底什么官衔,但御史台本就干这个的,何况他还蟒袍加身,定是个招惹不得的人物,哪敢因自己破事让伯父得罪诸大人呢。
“多谢诸大人,我回府后定向伯父转告。”
虽然萧忱一脸阎王像,但此刻林蓁看他,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善心之人,她没有想到下一秒她就会改变想法。
“万事多留心眼,递个状书差点丢了命,考上女官能顶什么事?能洞烛其奸还是纵横捭阖?女官面对的不是布衣白丁,都是老奸巨猾。”
“下去吧。”
林蓁起身,心中感激:“臣女可以回去了?”
“尚未查证,所言属实自会放你。”
林蓁呆在原地,以为诸大人好说话会放了自己,还要继续呆在这里,呆在刑狱?
“诸大人,臣女句句属实。”
萧忱没再搭理她,屋内护卫向林蓁近身,高大壮硕的身形把林蓁衬托得如蝼蚁。
林蓁不由得瑟瑟发抖,她看向萧忱。他目光坦荡看着自己,眼神和初时那刻一样,冰刀般划开人心,让自己不由瑟缩。
萧忱身边官员催促道:“自己走罢,莫要护卫动手。”
林蓁跟着护卫出了门。
房门合上,萧忱对身边官员淡声道:“单独一间,条件差些,天亮放人。”
御史台刑狱。
刚迈进大门,扑面的酸腐夹杂着血腥味让林蓁差点吐出来,幸好她没吃晚饭没喝水,干呕了几下总算适应。她跟在狱卒身后,嫌犯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喊冤声呻吟声此起彼伏,让她宛若身在地狱,战战兢兢走在长长的昏暗甬道,她目不斜视,不敢看两旁的牢房,那里面似乎关着恶魔森森冷笑,又像疯子歇斯底里,或者痴癫嚎啕大哭,她从未见过如此恶心可怖之地,她似乎跟着黑白无常,前方就是地狱之门阎罗大殿。
终于,在精神快崩溃的那瞬,狱卒停在了一件狭小的牢狱前,狱卒道:“进去吧。”
林蓁咬着牙忍着恶心默默踏进牢门,刚想再进一步,脚上黏腻得抬不起腿,她弯身看了一眼,虽然牢狱光线暗淡,她还是看清了脚下,鲜血和呕吐物的混合,狭小的牢狱里淌得到处都是。
“哇”,她控制不住地吐出酸水,身形抖动间赶紧想扶住牢狱的木栅栏,手却摸得一手浆糊,触电般闪开木栅栏,脚边忽的窜出几只老鼠,老鼠们在她刚刚吐出的新鲜酸水中梭巡,在她的衣摆下打着转。
林蓁不可收拾地尖叫,瞬间成为此间地狱中一名标准疯子。
第30章 梦寐以求
叫到满脸泪痕嗓子干疼,亦无人搭理,林蓁脑子被气味熏得晕疼,但理智却慢慢恢复,渐渐停下和周围妖鬼比赛嗓门大。
浓重气味充斥鼻腔,空气中氧气都被这些腌臜气味代替,她呼吸困难,胃里似乎有只发情的公狮,在嘶吼在碰撞要撞开禁锢它的牢笼,林蓁弓着腰,时不时就因公狮的发疯呕几口酸水,但她胃里实在没东西,吐了一阵只有酸液冒出来,再后来胃间或痉挛,只是恶心反胃,吐不出什么。
林蓁慢慢直起身,扫了一眼这个狭窄的牢房,没有窗户,三面都是碗口粗的木头编排的木栅栏,除了靠甬道的那面木栅栏,两侧木栅栏的缝隙能够看到两边相邻牢房。暗淡光线下,两边牢房中的囚犯形似鬼魅,有一个见林蓁进来,连爬带滚地挪到相邻的木栅栏边,紧紧扒住粗大的木头低声吼着,那声音不断反复,林蓁听了一会儿才辨认出他说的话:“救我,救我!”
他头发像一堆杂草,努力发声却只能发出像动物的低鸣,显然在这里已经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林蓁尽量忽视周围,不去看他不去想他,只想如何挨过这段时间。
她是英国公林若松的侄女,诸大人查清楚了最多关几天还是会放她出去吧?时彦知道她不见了,会不会找她,是否能问到她被抓进刑狱,会不会来救她?诸大人没有对她动刑,只是挨几天,林蓁想,她不能还没受刑毫发无损就倒在这个地方。
看清墙边有个像床的架子,林蓁几步走过去,站在了木架上。木架上铺着稻草,稻草上亦是黏糊糊分辨不出什么东西,只是比地上情况稍稍好些。林蓁几脚把稻草全踢到地上,木板露出来,上面污渍程度又略微好点,她脱下自己外袍,撕下两只袖子,一只绑住自己脸,把鼻子裹得紧紧的,希望能减少些恶心的气味,尽管可能只有点心理上的帮助,另外一只袖子她扯下几条布,卷成团塞进耳朵,降低点灌进耳朵里的桀桀妖鬼之声。
剩下外袍她叠了两下放在木板上,林蓁坐在外袍上,这里总算有个可以落脚之地。
林蓁闭目,脑海里唱着给自己壮胆的《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看准了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如此唱了几遍,心里刚刚好受点儿,“吱吱”叫声就在耳边响起,林蓁睁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感到腿上爬上些东西,几只黑乎乎瘦精精老鼠在自己小腿边脚边窜来跑去,似乎想吃鞋底下的污秽。
“啊”,林蓁再次尖叫,眼泪泉涌般淌下,她一把揪下头上的幞头,拼命向小腿挥打,老鼠惊得四下逃窜,木板上倒是没了它们的身影。
林蓁哀哀戚戚抽泣,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似乎下一刻就会崩溃发疯,她害怕她和这个地狱中的疯子们一样,再也无法清醒,也怕和她的邻居一样,残存些许理智,却只能像野兽般低吟出可怜的几个字。
林蓁坐在衣袍上,再也不敢闭上眼睛,手中紧握幞头像一名战士紧握武器,眼睛盯着木架周围,一旦有点儿声响动静就拼命敲打木架,把那些动物们震走,她精神高度紧张,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随时担心被天敌捕食,心如擂鼓,手心出汗。
刑狱里没有窗户,只有长长甬道上隔着一段距离有盏灯火,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日月,不知过了多久,甬道上现出一个人影,离林蓁牢房越来越近。
来人在林蓁牢房前站定,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对着牢门道:“出来罢。”
林蓁抓着幞头正全神贯注守护着自己的木架床,压根没注意牢门前动静。
来人声量大了些,唤道:“喂,快点儿!”
林蓁这才发现有人唤她,抬眼一看,牢门前站着个狱卒,不是先前带她进来的狱卒,是个面孔陌生的新人。
牢门大开,林蓁先是一阵惊喜,眼泪夺眶而出,紧接着心里蓦地一紧,是要被抓去审讯,还是已查清自己清白?林蓁跳下木架子,几步窜出牢房。
“这位大人”,林蓁小心翼翼问狱卒,“我们要到哪里去?”
“禁声!”狱卒问道,“是林蓁?”
“正是小人!”
狱卒看了林蓁一眼,见她脸上裹着块布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吩咐,“出去就知道了。”
林蓁忐忑跟着狱卒身后,一步一趋跟着走出刑狱。
刑狱外夜空如墨,漆黑一团,四周皆是砖地连蚊虫的声音亦无,安静得落针可闻,可空气清新香甜,是林蓁从未感受过的甜美新鲜,她扯掉脸上袖布,贪婪得猛吸几口,似要把胸中浊气一口气全部荡涤。
新月如钩,林蓁抬眼望了眼天空,镰刀形的月亮差不多快到天空正南方向,此刻应该是夜里一点左右,这样漏尽更阑之时,御史台的大人们会审讯自己吗?
跟着狱卒在御史台黑魆魆院落里一通走,视线里远远出现了两个昏黄灯笼,离灯笼越来越近,林蓁才发现这灯笼处是白日里自己进来时御史台的侧门。
自己要获自由了吗?!林蓁止不住激动,脚步离灯笼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就像毫无章法的琴弦,一时紧张得似要崩断,一时轻松得想落泪。
狱卒带着林蓁往门口走,走到灯笼下,狱卒指指门口,道:“你快走罢,莫要声张,莫要太大动静!”
林蓁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自己被放了,但为何偷偷摸摸?不愿多想,害怕狱卒改变主意,担心眼前的自由瞬间溜走,林蓁立刻跑向门口。
脚步迈出御史台门槛的那瞬,眼泪止不住溢出眼眶,自由了!终于自由了!就像做了个破胆丧魂的噩梦,也像地狱游历一遭,终究都过去了!
林蓁一脚踢飞
脚上两只污秽布鞋,赤着脚在黑漆漆大街上一边淌泪一边飞奔,曾经她翻离英国公府院墙时,极为惧怕可以吞噬万物的黑夜,可此刻,这静谧夜色这昏黑街道这拂面夜风这轻摇树叶……她只觉无比亲近无比温暖,就连远处狗吠房顶一闪而过的野猫,她亦感到可爱无比,她重新回到了人间。
“安安!”一声清冽男音在寂静街道明朗清晰,林蓁怔了一瞬。
昏黑街道上闪出一位高大男子身形,白色袍摆在夜风中飘飞,林蓁一眼就认出了人,时彦。
瞬间明白了狱卒为何偷偷摸摸放了自己,本就滴滴答答淌泪的眼睛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脚下的路,林蓁脚步慢了下来,但没有丝毫犹豫向着时彦飞跑,他一身白衣,像黑暗中给自己引路的明灯,让她奔向光明回归人间。
时彦在夜色中已经焦躁得徘徊多时。
像往常一样,仆从在傍晚时分会去御史台大街上接摆摊的林蓁回静苑,可今日仆从驾着马车抵达时,御史台前大街上却空无一人,仆从四处打听一番,得知林蓁进了御史台再未出来,登时慌了神,赶紧回静苑报信,恰好时彦下值刚到。
时彦痛悔自己大意!自肖寡妇那儿顺利地把林蓁接回静苑,试探林蓁,让她接受自己就是飞飞,诸事在时彦掌控中超乎寻常顺畅,虽林蓁对自己仍是不冷不热,颇有距离,但时彦相信假以时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会接受自己。
自己对林蓁怎么不是真心呢,这真心虽有自己的目的,但情真意切,没的半点虚假,譬如鱼与熊掌,好好运作可以兼而有之。林蓁嫁给自己,可以提前离开英国公府,离开憋屈她近二十年的地方,到毅勇侯府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只要她安生不作妖,他绝不会抛弃她,不会让她得到小说里长伴青灯古佛的孤苦结局。
他顺她的意让她去御史台前继续摆摊,不过是写状书想来没什么风险,怎料出了这般大事!时彦赶回毅勇侯府匆匆拿上银票,当即奔波各处找人疏通,救林蓁出御史台。
不仅小说里描述过御史台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时彦穿来这几年,对御史台也有些了解,御史台大夫王大人是王皇后亲哥哥,此人职责就是天子打手,只要有人被抓进御史台,不缺个胳膊少条腿是不会出来的。
时彦心急如焚,自己户部四品官衔在皇城实在不算什么,平素和御史台并无任何往来,有钱亦未必有人买账,他翻来覆去仔细盘算,实在不行,让自己爹金吾卫大将军去游说,若爹都不管用,只能去英国公府报信了。
意料之外,在他递进五千两银票后,事情顺利解决了,御史台的人传出话来,夜半丑时整在御史台门前等。他并不知道,只因萧忱提前放话,天亮放人,御史台的人才敢钻这点空子,收下他的银票提前个把时辰放人,不然,恁他送多少银子都无济于事,毕竟脑袋比银子更重要。
事情就这样顺利解决,时彦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子时未到就在御史台前大街暗处静静观察等待。幸而御史台的人言而有信,林蓁终于被放出来了。
黑暗中,时彦向着林蓁唤了声“安安”,她似愣了一瞬,认出自己后往自己方向跑来,时彦心下顿时大安。
就见林蓁难得的向自己狂奔,更看她男子外衫不知所踪,身着中衣一双赤脚在青石板路上奔得登登作响,便知她定在御史台里受了苦,一时间看她在夜色里这般狼狈,心下顿生怜悯疼惜,不知她有没有受刑受伤,怕是她和方怀简落水时也没有此时这般恐惧无助。
时彦抬起脚,也奔向林蓁,还没跑两步,林蓁就撞进自己怀里,胳膊紧紧箍住了自己!
身体僵直得不似自己,时彦穿来以后的梦寐以求,就在自己焦心火燎中不经意实现。
第31章 爱的吊桥效应
两辈子经历里,时彦约会过的姑娘一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这里面再见面继续接触的女孩儿又要少一半。那些聊天中乏味的搂搂抱抱程式化的举止,无聊到让时彦几乎没留下印象,以为这个时空里再次搂抱一个女子,他会犯起鸡皮疙瘩的老毛病,不想林蓁扑进他的怀中,就像雨夜里迷路刚刚找到主人的布偶猫。
肩膀微微抖着,鼻子嘴巴在身上蹭着,喉咙里发出低低喘息,身上还带着些许在外迷路找家时沾染上的难闻气味,可他一点儿不觉得排斥,只想把湿漉漉布偶猫紧紧搂在怀里,安慰她给她顺毛,告诉她以后一定不会让她迷路……
时彦的手就这样轻轻放在林蓁腰上,安静得不发一语,让布偶猫在怀里遂心满意地找到想要的安全和温暖,在发现布偶猫抖得厉害时,他的手情不自禁抚上她的后背,就像给布偶猫顺毛一样轻轻抚动。
感受到后背上动静,林蓁触电般站直身体。
她太激动了,幸福欣喜委屈心酸五味夹杂,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情绪,寂寥黑夜里有这样一个活人,独独就等着自己,陪伴自己走出黑暗,重回人间,这一刻她感到无比安全,仿佛洪流中撞见一块浮木,高空坠落时发现了伞包,她再不用惧怕。
可时彦?
林蓁站直身体,想收回刚刚紧箍时彦的手,她刚一动作,时彦察觉出她的想法,顺手拉住了她。
“没事了!”
“时姝唤我哥哥,你和时姝关系要好,可以唤我时哥哥。你即便不是安安,我看到时姝好友落难,也会力所能及帮她。”
林蓁垂眸,目光落在时彦牵着自己的手上,他手掌很大,骨节分明,手心温度滚烫,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像源源不断给自己输送元气和力量。
林蓁抽不动自己的手,此时此刻她也不想抽回,刚刚从地狱里跑出来,有一个人牵着自己,热乎乎传递给自己热气,这该是无上珍惜的情谊。
她抬眸看时彦,虽然周围没什么光亮,但他眼眸黑曜石般,她看得很清楚,他眼神纯澈澄清,没有任何杂念,如一汪清泉,给予自己的只有水般柔情。
林蓁嘴唇颤动须臾,在时彦柔光中终是开口:“时哥哥,你怎么找到我的?”
时彦简单说了说找她的经过,歉意道:“我想过,实在不行,只能去英国公府找林大人想办法,没想到他们收了银子很爽快,愿意放人,只是我位卑言轻,不能第一时间救你出来,让你在里面受了半日折磨。”
林蓁克制住想哭的冲动,对时彦道:“五千两,我以后还给时哥哥。”
“唉,这是什么话,你知道我的”,时彦想说但想想现下处境,还是打消想法。
见林蓁鼻梁上有乌青,嘴唇也破皮红肿了半边,时彦问道:“你哪里受伤了?痛不痛?”
林蓁摇摇头,道:“诸大人知道我是英国公府的人,只是把我关在刑狱,说调查清楚后放我,并未对我用刑。”
诸大人,时彦脑子里飞速回想小说内容,小说里没提过这个人,他也没听说过,不过这会儿不好细问,看林蓁光着脚,他道:“没受伤就好,马车在前面拐角,还有一段距离,我背你过去吧。”
说着他就自然而然背对着林蓁蹲下,等着林蓁靠上来。
时彦并未刻意,见林蓁赤着脚,脸上还有伤,这地上也没多干净,背她去马车的念头理所当然冒出脑海,就像他曾经荒野徒步,遇到陌生的荒野徒步爱好者需陷入困顿,他也会如此全力帮助。
林蓁似定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感受到身后悄然无声,时彦回头,看到林蓁出神模样,明白了什么,时彦道:“不是唤我时哥哥吗,哥哥背妹妹没什么的,我也这样背过时姝。我们快走罢,这里不宜久留。”
林蓁没有言语,但缓缓走到时彦身边,靠在他身上,两只手臂圈住了时彦脖梗,时彦稳
稳背起她,向前方巷子走去。
在时彦突然转身背对自己蹲下时,脑海里的记忆似忽的打开闸门,另一个时空和飞飞的过往泥石流般砸在林蓁面前,她震惊,愕然,感伤,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渴盼。
曾经飞飞也这样习惯成自然背过她无数次,最初她会撒娇说自己走不动路,飞飞笑呵呵地什么也不言语,走到她面前自然而然蹲下,稳稳背起她,后来都不用她说,只要她步伐渐渐慢了速度,飞飞就很有自觉性地蹲下,向她指指自己的后背,她会笑嘻嘻攀上去,一点不心疼他,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
在校园暗夜里,飞飞这样背过她,不在校园无人认识地方,在马路上在风景名胜游人如织的地方,飞飞也这样熟视无睹他人,稳稳背着她。
林蓁在时彦背上,她看着他的侧脸,他脸部线条很刚毅,像陡峭悬崖直上直落,一点儿不像前世面貌那样柔和,因为他换了一张脸,她就不喜欢他了么?林蓁想起时彦说过的话,如果自己的爱人毁容完全没有往昔模样,或者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再不会记得自己,自己的爱就会凭空消失吗?
只爱一具躯体,自己的爱这么浅薄吗?自己模样也完全改变了呢。
想起前世陪伴妈妈去参加她教友婚礼,牧师说过的话,“无论贫穷富贵,生老病死,你都愿意永远陪伴在对方身边,不背叛、抛弃他吗?”自己和飞飞去民政局领证时,也按照工作人员指示,一起念过类似的话。
理所应当的答案,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并没有理所应当去做,自己有怀疑,会排斥,心里会难受,说服不了自己,可时彦呢,就像他所说,他变了很多很多,可内核没变。他像前世一样自然而然蹲下,等待自己攀上,他的步伐像过去一样稳健,在他身上她甚至安心得犯困,想趴在他的肩头睡一觉。
林蓁小心翼翼,缓缓趴在时彦肩头,她想睡又不想睡,这是一具新的躯体,可是和过去一样充满力量,有她喜欢的温暖和热度,她能清晰看到他脖梗上血脉流动,凸起喉结上下微微颤动,就像另一个时空她无数次看过的一样。
眼泪啪嗒啪嗒滴在时彦肩膀上,林蓁搂紧了时彦脖梗,没有说话。
时彦也没有开口,背上林蓁一些细微动作,他下意识感受到她某种情感悄然变化。
回了静苑,彩橘等仆妇早就准备好热水等候多时,一番收拾洗漱后快到寅时,彩橘为林蓁收拾好床铺,看着林蓁上床后,走到八仙桌边准备吹灭烛火。
“别吹!就放那儿!”林蓁看到彩橘走近八仙桌,急唤道。她好不容易回归光明,今夜她再不想看到黑暗。
“那我给姑娘留着”,彩橘应道,“大公子让我今晚睡隔壁厢房,姑娘有事唤我一声。”
彩橘正要出门,迎面碰上时彦。他亦收拾妥当过来看看,听到彩橘和林蓁对话,挥手让彩橘走了,自己却踏进房里来。
林蓁听到动静,睁眼看到时彦,便要坐起身。
时彦忙道:“你睡罢,天快亮了,我就过来看看。”
林蓁躺着没再动,睁眼看着时彦,他似乎没有走的意思。
时彦默了一会儿,低眉柔声问:“是不是很害怕,今晚我在这儿陪你?”
林蓁止不住眨了眨眼,忍住了差点涌出的泪。
下意识地她差点冲口而出拒绝的话,可她想起今晚他厚实的肩背,想起过往自己对他的疏离,他都洞悉到自己灵魂,知道自己内心恐惧,她还要这样僵硬拒绝他的善意吗?仅仅因为他不再拥有另一个时空飞飞曾经的样貌?
“时哥哥,明日你不去户部吗?”
“今晚知道你没回来时,就向上峰告过假。”
林蓁没再继续问,时彦便觉这是默许意思,毕竟以前她不愿意都是第一时间说出来,远远避开自己。
“我就坐这儿看书陪你”,时彦指指八仙桌,“很快天亮了,天亮了我去休息,你快睡罢。”
林蓁闭上眼睛,或许屋内有了年轻男子的阳刚之气让自己不再惧怕,或许仅仅是自己太过疲累,她很快睡着了。
时彦随便找了本书,在八仙桌烛火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