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绞尽脑汁解开铜锁,还当有什么稀罕物件,不料仅仅是?三张印着?墨色脚丫的纸。
一张落款雪柔,一张落款雪靖,一张……
雪音是?谁?
她似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脑子一热,兴冲冲地举着?跑了出去,与巡查完铺子的父亲撞了个正着?。
父亲上?一瞬仍在笑骂她莽撞,下一瞬,待看清了手中?捏着?何物,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慕雪柔怔怔后退半步,意识到自?己犯了某种忌讳,心跳快得几欲从嗓子眼蹦出来,可她倔强地没有说话,期盼父亲能低下头来哄上?两句。
谁知,素来温柔的父亲夺过那张纸,一个眼神也不肯匀给她,快步回了书房。
以?至于慕雪柔痛哭着?跑去陆家,倒是?将质问忘得干净,只满心满眼的气愤,气愤父亲凶她骂她。
陆二郎哭笑不得:“父亲分明不曾责骂过你。”
“我不管。”慕雪柔如今还记仇,“他?用眼神骂我了,而且骂得很重。”
一晃过去六年,她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少女,稍稍回想便能觉出不对劲。
再者?,方?才?瞧见宋吟,慕雪柔其?实并未多想。
她接手家中?事务三年,每日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只当对方?是?位投缘的过客。且宋吟瞧着?面色蜡黄,两颊生了细小斑点,与白白净净的慕家人大相?径庭。
可陆二郎与她感情甚笃,不会无端打量旁的女子,是?以?令慕雪柔几息之间涌出颇多思绪,最终催促车夫:“再快些?。”
若真是?妹妹,长得那般……粗糙,
岂非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到了食肆,不必夫君搀扶,慕雪柔利落跃下马车,径直去了预留给自?家人的雅间。
幼弟正用长筷敲碗,一脸不耐:“我都快饿死了,慕雪柔怎的还不来。”
“……”
慕雪柔朝天翻个白眼,故意感叹,“我若是?有个妹妹便好了,一定生得顶顶漂亮,性子也柔和,不会像某些?人一样。”
闻言,双亲竟忘了劝和,眸光黯了黯。
她坐直了身,狐疑道:“怎么,我难不成还真有个妹妹?”
“你的确有过一个妹妹。”
慕夫人眼眶泛红,却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快十四?年了,雪音若还在,也长成碧玉年华的大姑娘了。”
得到确切答案,慕雪柔仍是?惊得张启了唇,嗓子眼儿发涩,半晌无声?。
陆二郎代为问起:“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十六年前,多地出现天灾,或是?干旱或是?洪涝,涌出不少难民。
身为隋扬首富,慕夫人又生来心善,想为新诞的小女儿积攒些?功德,便收容不少外乡人做工。
她并非愚钝之人,即便收容,也仅是?留他?们在外院做工。如此便不会影响家中?安宁,亦不拖累铺子运转。
只终究低估了人性中?的恶。
相?安无事的两年过去,慕夫人渐也放松警惕。
犹记得,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她身子弱,受寒之后卧床不起,孩子便交由奶娘照拂。
恶人不知如何钻了空子,也不知究竟有几人,竟在夜里搜刮了偏房的金银首饰,还顺手抱走了两岁的雪音。
慕夫人悲痛万分,也自?责万分,始终觉得是?自?己所谓的善念害了女儿。若非还有个天真无邪的雪柔,怕是?捱不到冬日。
后来,调养许久,雪靖出生了,思念与愧疚转移至他?的身上?,慕夫人才?渐渐恢复活气。
也因于此,慕老爷发现长女翻找出印着?脚印的纸张,生怕勾起妻子的伤心事,再度一蹶不振,才?会失了理智,对慕雪柔大发雷霆。
“爹,娘……”慕雪柔含着?哭腔。
“是?爹的错,当年爹不该凶你。”
慕老爷眼神软了软,温和道,“雪音比你小三岁,刚出生时,又不会说话,你却每日都去瞧。我们都奇了,你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竟能守着?妹妹安分地坐上?几个时辰……”
“后来呢,你们可有去寻她。”
慕夫人点头:“然?而太多外乡人,或许带回老家,或许转手卖了,寻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胎记呢?” 慕雪柔追问。
“胎记。”慕夫人思忖几息,“她后颈有颗红色小痣,但也算不得是?胎记。”
慕雪柔在桌下捏捏陆二郎的手,默契地没有提起宋吟,预备亲自?确认过后再做打算,免得令双亲空欢喜一场。
却不知,此时,宋吟得了新户牒,正收拾行囊要离开隋扬。
宋吟往饭菜中?加了少许蒙汗药,放倒两个丫鬟后,知她们略识一些?字,将卖身契并着?银票垫在碗下。
并留有一封信,大意是?她们可前去销了奴籍,用余钱过活,顺道思量将来的营生。不论做什么,总归比为奴为婢来得强。
另,若有自?称十六郎的人来寻,可将此信交予他?,不交也可。
准备妥当,宋吟扮作病恹恹的瘦弱少年,寻一镖师往东行去。她并未做详细打算,权当散心,遇上?美景走走停停,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
约莫过了几日,途径名?唤汴州的城镇,据说因文人辈出,十里一私塾。如此一来,识字看书的人只多不少,宋吟当即决定留下,好好发展她的话本事业。
“王大哥,我想起来了。”宋吟嗦一口面,假模假样地抹抹泪,“这是?我儿时的味道。”
她在镖师面前,是?——
受养父养母一家虐待,但因容貌出众,得邻家富商幺女看中?,遂资助一笔银两,千里寻亲的未来赘婿。
闻言,满脸络腮胡的王壮实“砰”地拍桌,恶声?恶气道:“小伙子,你确定吗。”
王壮实虽长了一身唬人的大块头,实则性子不差,且没有半点心眼。只嗓门儿着?实高了些?,回回都能吓到宋吟。
她哆嗦着?将面塞入口中?,细嚼慢咽,方?答道:“确定确定,不过您不必退我押镖费。这寻起亲来要个一年半载,我得先租个地儿落脚,但您看啊,我这细胳膊细腿,指不定他?们要坐地起价。不如您演我兄长,帮我租了宅子再走?”
“好说。”
宋吟花了半日时间,挑了一临近府衙的屋舍,租金不低,胜在无人敢闹事,僻静又安全。
她特地买上?几筐算不得名?贵的水果,在镖师的陪同下,逐个走访邻居。一来熟悉街坊性情,二来么,狐假虎威,让人误以?为她与兄长同住。
如此忙活许久,终于尘埃落定。
夜里,宋吟躺在硌骨头的木板床上?,鼻间萦绕着?粗粝衾被散发出的原始气味,第一次有了名?为自?由的实感。
不敢想象,她竟当真与过去切割得干净,还将赵桢奚利用完便丢弃了。
“宋吟,恭喜你。”
她轻声?地对自?己说。
除去卫辞雕刻的玉佩,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劫后余生的喜悦劲儿过去,失落也涌上?心头。
也许,再也遇不到一个看似冷淡却从未舍得对她说重话的少年。
宋吟愤然?翻身,将自?己裹成蚕蛹,暗骂卫辞生得过分貌美,竟害她过去了半月还未能洒脱放下。
可恶可恶!
“嘶——”
宋吟掐指算算,“此时,他?应当回京了吧。”
大案了结,太子岳丈得以?沉冤昭雪,也保全了东宫与皇室的脸面。
卫辞乃是?戎西一行的功臣,甫一入京,被圣上?唤去宫中?。他?难得外放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跪请恩典,道是?要将府中?小妾抬为正妻。
圣上?自?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茶杯都摔碎两个,然?这浑小子眼皮也不眨,脊背挺拔,满身的反骨。
赵桢容硬着?头皮上?前,充当和事佬:“父皇,您看着?让尘长大,还不知道他?什么脾气?总归是?旁人家的儿子,由他?去罢,您还是?多操心操心七弟,听闻他?宫里又收了三位姬妾,或是?操心操心十八,为何还未选中?驸马……”
“别念了。”
大令朝皇帝赵措,气急败坏地冲儿子吼道,“念得我心口直抽抽地疼。”
卫辞仍旧跪着?,眼带笑意,一副不值钱的模样。
赵措实在不忍直视,又骂他?几句,终于唤来内侍起草圣旨:“叫什么名?儿来着?。”
“宋吟,笑吟青翠的吟。”
得了赐婚,他?嘴角几乎要咧至耳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快步离开御书房。因着?归心似箭,并未注意五十米开外,神色仓惶的裕王。
卫辞快马加鞭回了府,未见到原该在阶前等候他?的宋吟。
一定是?还在贪睡。
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越过屈膝行礼的众人,径直回了院中?,边走边扬声?唤道:“吟吟,我回来了。”
语气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管家看着?卫辞长大,何曾见过他?这般欢欣,一时脸色白了又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用手势示意苍术与南壹追上?。
卫辞扫一眼房中?,与离京前并无二致,处处是?熟悉的痕迹,唯独不见熟悉的人。
他?敛了笑意,僵硬地扭过头,语气平淡:“吟吟呢,可是?去了铺子里。”
“小夫人她,她……”
管家双腿一软往后跌去,被石竹提着?后领方?稳住身形,嗓音发颤:“主子,您请节哀。”
“轰——”
世间静了一瞬。
紧接着?,卫辞耳畔炸开巨大嗡鸣,无孔不入,敲击在鼓膜。
仿佛身处于雷电之间,一声?接又一声?,剧烈刺痛顺着?两耳蔓延至胸口,生长出蛊虫,要自?内而外,将跳动的心脏生生撕碎。
他?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连眼都忘了眨,好似一具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
裕王与卫母匆忙赶来,四?目相?对,见卫辞眸光一点一点地黯下。
他?终于偏了偏头,从周遭如出一辙的惊恐神情中?,迟缓地接受了事实。薄唇张启,喉头涌出热烫的液体,兴许是?甜的,兴许带着?腥,但他?已?经感觉不到。
世间归于黑暗。
说是昏迷也不全然恰当,御医道是悲痛过度,自个儿不愿醒来。
他面上血色全无,两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一贯俊美的脸苍白得如同抹了墙灰,愈发像是了无生气的玉像,令活人见之发怵。
夏灵犀守着病榻哭成了泪人儿,期间夹杂着裕王和赵桢仪的声音,似乎还有牧流云。
卫辞听不真切,也不愿去听。
他所期盼的,纵然生气都甜软的嗓音,不会再扑入怀中,鲜活生动?地唤他“阿辞”了。
半梦半醒间,卫辞忆起相?识后的三?次离别。
第一次,她南下?龙云,在京中收到传信时,卫辞破天荒地体验了心?急如焚的滋味。素来娇滴滴的女子,想来仓惶又惊惧,不知受了多少的罪。
第二次,她失足落水,卫辞眼前短暂地暗了一瞬,好似世间万物?皆被攫取了色泽,只余下?灰蒙蒙。幸而下?游并未打捞出尸身,他笃定?宋吟仍旧活着,莫名的信念支撑他不眠不休,终于?得?偿所愿地寻到了她。
自那以后,卫辞潜意识觉得?该日?日?与她在一处。即便忙得?焦头烂额,亦会拒了留宿宫中,在深夜顶着倦容行过长街,只为?回府见一眼心?心?念念的女子。
她睁眼时,如暄妍的雪梅,
她闭眼时,如娇俏的睡莲。
唯有目光所及能看见她,满身叫嚣的躁动?方能停歇。
“辞儿,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浸了温水的方帕落在干涸的唇上,母亲夏灵犀哽咽着唤他,“宋吟的尸身还存在地下?冰棺里头,你当真不愿醒来?你若不醒,谁替她操持后事,谁送她入土为?安?”
卫辞心?脏蓦地一缩,意识归位,挣扎着从混沌梦境醒来。他虚弱地掀了掀眼皮,欲追问什么,不料启唇便吐出一口淤血。
夏灵犀瞳孔剧颤,哑声拍打卫侯爷,示意快些传唤御医入内。
乌黑的眸子渐渐有了亮光,卫辞僵硬地偏过头,扫一眼垂首扎针的御医,继而缓缓看向满目关切的双亲,好半晌,从滞涩喉间挤出几个音节:“她……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卫辞依旧难以直白地说出“死”这个字眼。
好在夏灵犀会意,一边沾湿帕子替他润泽双唇,一边将郑都尉彻查后的结果全盘托出。
当时约莫有五艘船,客人不多,火燃起来的瞬间纷纷跳了河,即便有几位受了伤,也不过是胳膊蹭块皮儿的事。
宋吟不会凫水,又与楚姨走?散,想来仓惶之下?四处逃窜,不幸遭断裂的房梁砸伤,失去了行动?能力。
“为?何会走?散。”
此刻,卫辞冷静地出奇,试图拆解每一个字眼,寻到得?以推翻的证据。
夏灵犀自是不知,如实告诉他,彼时夜风吹熄了油灯,黑暗之中,楚姨与死士皆遇到对手。但也不过是短短时间,火光骤然大亮,楚姨与死士遥遥相?望,下?意识便指认对方是暗中袭击的人。
若宋吟另有仇家,尚能往阴谋去推断,可她一介孤女,结识卫辞以前甚至不曾迈出过几回大门。再者?,船夫与被打捞上来的客人,俱是一问三?不知,谁也无法?重现那夜的情景。
听完母亲所言,卫辞阖目,陷入长久沉默。不过这回并非昏睡,夏灵犀与夫君相?视一眼,默契退出里间。
尸身,冰棺。
卫辞只觉喉头一阵发痒,闷咳两声,唇色被溢出的鲜血染得?妖艳。
他该去看看她,可又不敢。
从前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出惧怖,怕面对黑黢黢的骨骸……
卫辞倏尔睁眼,刻意驱散想象出来的画面,他支起身,小臂隐隐发着颤,吩咐小厮:“备水。”
沐浴过后,他换了一身缟衣,同迎上来的双亲淡声道:“寻个吉时,尽快火化了,至于?骨灰,我亲自送去隋扬。”
“去隋扬?”
“嗯。”卫辞平静地说,“送她回家。”
当初,因永安府送来美人一事,宋吟闹了通脾气,哭着说要回家。卫辞倒是顺着宋家村查到过隋扬,因她在锦州时对此事兴致缺缺,便搁置一旁。
既晓得?大致方位,去了隋扬再细查,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
卫辞昏迷几日?,夏灵犀便哭了几日?,美目肿若核桃。一贯脊背笔挺的名门贵妇失去了神采,黯然道:“为?了一个怯懦如鼠的女人,你,你这般浑浑噩噩,还不如学学你爹。”
“夫人!”卫侯爷尴尬道。
卫辞瞳孔微微涣散,想过辩驳两句,告诉他们宋吟并非怯懦之辈,更非母亲口中两面三?刀的人。话到嘴边,又失了说出来的含义。
她已经不在了。
若宋吟当真是土著,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怕已饿死在家中。
幸而,后世的寻常家庭,从小便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洗衣做饭她样样能行,甚至采买了花色好看的布匹,将两间小屋布置得?亮堂堂。
她往瓷瓶插了含着朝露的鲜花,摆在窗前,疲倦时抬头看一看,心?情也随之改善。
手中的话本进?度过了半,明儿便能拿上第一册,去书肆洽谈价钱。
宋吟仔细誊抄完最新章节,揉揉发酸的腕骨,唇角噙着轻松的笑。若他日?,自己的名头能像东来先生般如雷贯耳,此生无憾。
“叩叩——”
院门被敲响。
宋吟屋中俱是男子衣袍,随手捞过一件披上,悄然透过她刻意凿的“猫眼”往外瞧,见是邻家少年,遂扬声问:“何事?”
少年约莫十五,姓沈名珂,比宋吟的假身份还大上一岁。但因是孤儿寡妇,家境贫寒,是以瞧着比寻常人瘦弱。
听闻应声,沈珂哽咽:“魏小弟,不知你兄长可在?我娘忽而久唤不醒,想央你兄长助我抬去医馆。”
所谓的兄长已经结了镖费,宋吟自是变不出来,她“啪嗒啪嗒”朝东厢走?两步,装模作样道:“什么?兄长你要歇息了?好,那我去帮忙。”
演罢,宋吟熟稔地将小脸抹黄,又随手往裤腰处的暗袋塞些铜板,移开沉重门闩。
沈珂知道魏大哥是刀尖舔血的镖师,每日?早出晚归,并不怀疑,只红着眼朝宋吟道谢。
两人合力将沈珂母亲抬上板车,挂一盏窗纸糊的破旧灯笼,破开夜雾缓缓行向医馆。
望着少年因饥饿而过分单薄的肩背,宋吟动?了恻隐之心?,轻声问:“平日?里,都是你娘替人浆洗衣物?维持生计?”
“嗯……”
沈珂低低应道。
重活累活,以沈珂的身板压根儿做不来,倒是先前有个秀才爹,于?读书一事颇有些天赋,做母亲的才咬牙坚持,要供他继续上学堂。
宋吟深表同情,却也不好轻易露富,觑一眼明显发了高?热的妇人,状似闲谈道:“兄长近来愈发忙了,来汴州后我顿顿都瞎凑合。他今儿还念叨着寻个会做饭的人家,让我自己带上米和菜,上人家家里头去吃饭,你说,这能成吗?”
闻言,沈珂怔怔回头:“我不知道。”
“等你娘醒了帮我问问她呗。”
因是夜里,到了医馆,敲上小半天的门,老医师方骂骂咧咧地出来。目光扫过昏睡的病患,脸色缓和,招呼着将人抬进?屋,又理所当然地支使沈珂去添火烧柴。
宋吟不过是搭把手的热心?邻里,没她的事,便寻了角落坐下?,盈亮黑眸打量起壁橱中的医书。
“兰爷爷,您这么大一间医馆,竟也不招徒弟么。”她比划道,“兄长先前差我来买金创药,就见一个小豆丁坐在这儿。”
兰旭和不痛不痒地“哼”一声,懒得?搭理,唤来沈珂:“你娘这病说来说去是操劳过度,身子骨差劲,秋冬了还要上河边浆洗,时间一长就成这样了。”
沈珂不懂医理,当即跪下?:“求求您救救我娘,求求您救救我娘。”
“不至于?。”兰旭和方将人拉起,“给你开半月的药,回去好好养养,可能残废,但是死不了。”
“……”
宋吟悄然翻个白眼,伸指戳戳少年的背,从不合身的长袖中递过去铜板,再状似无事发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沈珂面色一红,因尴尬也因激动?,他原是打算跪求兰老先生宽限几日?,待母亲醒了再去凑药钱。
沈珂默不作声地拉着板车,一直到了门前,方犹豫着喊住她:“魏小弟……我,我会还你的,给我五日?时间。”
“不妨事。”宋吟摆摆手,“我兄长要去邻县走?趟镖,你散了学,不如来替他劈了院里的柴?还有做饭的事,回头替我问问大娘。”
沈珂睫毛微颤,落下?一滴泪:“好。”
她不知会在汴州住多久,兴许一年半载,兴许一月半月。力气上终究比不得?男子,沈珂若能帮衬,利大于?弊。
再者?,假兄长的事迟早会被看出端倪,“孤儿”惹眼,孤儿寡母却稀松平常。与沈家交好,不必费心?提防,也不会显得?自己是个异类。
闩好门,宋吟动?作生疏地烧了壶热水,认真洗浴过方躺回榻上。
她睡惯了里侧,闭目酝酿睡意,迷迷糊糊间,张臂搂住长枕,蹭了蹭,口中喃喃道:“阿辞……”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京城,卫辞环抱着亡妻的牌位,出发去往隋扬。而隋扬境内,亦有两队人马在悄然展开搜寻——
搜寻凭空消失的宋吟。
第54章 疑虑
宋吟如今练就了一手画斑的技艺,每日用?上半盏茶时?间,先将白皙娇艳的小脸抹成营养不?良的蜡黄色,再左脸十颗右脸十五颗,活脱脱一位远看灵秀、近看辣眼的小小少年。
沈珂也同母亲王氏提了做饭一事?,王氏得知是宋吟垫付的药钱,只让她?来?家中?白吃白喝。
宋吟却道自己正长身体,吃得多,寻常人家负担不起。兄长倒是有些闲钱,奈何出了远门,看顾不?过?来?,竟将她?这个小弟生生饿瘦了。说罢,还?亮出骨架纤细的手腕。
王氏身为母亲,见她?与沈珂年岁相近,听言心疼得直掉眼泪。推搡过后,收下了菜钱,承诺按照一日三餐、顿顿有肉的规格做与她?。
宋吟胃口不?大,未免被识破,装作挑食,“不?爱吃的”都进了沈珂肚里。
既不?必为粮食发愁,王氏也无需卖命似的做活,身子不?见好转,亦不?见恶化。
沈珂感?念恩情,一散学便进魏家挑水劈柴,宋吟得了闲,将话?本多次润色,终于择出最满意的一版。
她?先去了汴州城中?的松山书坊,据说是县令大人女婿的产业,名头极盛。
见宋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掌柜的目露轻视,但?她?挑了暑气最盛的时?辰,书坊客人寥寥,既闲着,便随意地翻看两下。
掌柜的眉心微挑,很快恢复如常,而后故意板正了脸,装作兴趣缺缺。实则,翻页的速度愈来?愈慢,分明是在悠然回味。
宋吟看破不?说破,琢磨着一会儿如何抬价,却见掌柜的翻完最后一页,抿了抿唇,露出略表嫌弃的神情。
果然,他摇摇头,眼睛瞟向天上:“你?这所谓的空间系统种田文?,闻所未闻,不?收。”
“……”
那?你?方才?瞧的那?么认真。
宋吟也不?强求,客气道过?谢,拿回手稿,作势要离开。
“等等。”掌柜的急忙唤住她?,摆出进门以后的第?一个和蔼面色,“你?年纪不?大,笔力尚浅,但?我们松山书坊向来?爱惜文?人。这样吧,二八分成,风险呢我们替你?担了。”
“你?二我八?”
掌柜的:“你?二我八。”
宋吟皮笑肉不?笑:“想的美。”
说罢大摇大摆出了松山书坊,相看下一家去了。直至脚底板发疼,怕是被皂靴磨出了水泡,她?方无精打采地回到魏宅。
今日拢共问了五家,因着宋吟所著不?是时?兴的题材,虽有新意,却更加担忧会不?卖座。倒有一间小书肆喜欢,可惜经营不?善,东家预备卖掉铺子回乡养老。
正发愁着,隔壁飘出了饭菜香气,是王氏在准备晚膳。
宋吟精神大振,放下书稿,唤卖力劈柴的沈珂一道回家。她?笑道:“你?不?必夜夜都来?,我一个人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沈珂腼腆地挠了挠头:“可我只会这个。”
“瞎说。”
宋吟读过?他的文?章,虽不?懂古代科举的选拔标准,却从清秀字迹中?觉出了文?雅的风骨。若非出身贫寒,应当能与他死去的爹一般,做个远近闻名的才?子。
她?忽而心生一计——
若是自己盘下那?间小书肆,管事?与账房皆有现成的,还?不?必处处受气。到时?候再雇沈珂与他的同窗抄书,也算一桩美事?。
对于置办铺子,宋吟已有充足的经验。
翌日,雇一面容粗旷的男子,去和东家谈价。
男子自称养了位外室,想瞒着家中?妻子赠些钱财。为掩人耳目,干脆送间铺子,将地契挂在外室幼弟的名下。
而宋吟,便担任了幼弟的角色。
东家年事?已高,也嫌不?得买家腌臜,加之对方生得人高马大,瞧着不?好糊弄,当下便谈妥了。
拿到地契,宋吟寻了木匠重新做门匾,一边琢磨着制成后挑定吉日,热热闹闹地开张,争取将名头一炮打响。
夜里,照例在沈家用?膳。
宋吟状似不?经意地问:“沈兄,你?在学堂可有字迹端正又有意补贴家用?的同窗?我近来?在书肆做工,专门誊抄话?本,听东家念叨说缺些人手。”
“当真?”沈珂眼睛亮闪闪的,似是讶异百无一用?的书生竟还?能靠这种门路谋生,当即腆着脸自荐,“你?看我行吗?”
“行啊,我明日便带书稿回来?。”
见儿子久违地露出稚气笑容,王氏忍了忍泪,深觉遇见魏小弟以后,清苦的日子竟有了盼头。
不?过?,王氏看向两家之间的院墙,冷不?丁地问:“你?兄长还?未回来??”
不?会死了吧。
宋吟在王氏面上品出这层意思,眉心跳了跳,思忖着该如何演下去。
许是错将她?的怔愣当作伤心,王氏懊恼不?已,笨拙地宽慰道:“他们做镖师的走南闯北,出去一年半载都是常事?,且耐心等等,莫慌。”
“……嗯。”
接下来?几日,宋吟“惆怅”地将自己关在屋里。沈珂忧心,同母亲商议过?后,提了食盒去敲门。
她?刻意抹白了唇,在眼下涂上黑青,顶着一张形似恶鬼的脸与沈珂搭话?。
“你?还?好吧?”沈珂无措地摸摸鼻子,不?知如何安慰,僵硬地说,“有你?爱吃的糯米鸡。”
宋吟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一把接过?,顺势编起故事?:“我兄长应该是死了。”
沈珂倒吸一口气。
“我在他房中?发现了书信,还?压了两块金条,说可惜等不?到亲眼见我娶妻成家的那?日。”宋吟揩了揩不?存在的泪,“以后我便是孤儿了。”
“魏川。”
宋吟愣了愣神,忆起是自己的化名,下意识端正坐姿:“到!”
沈珂握拳轻碰她?的肩,语带郑重:“从今日起,我做你?哥哥,你?便是我弟弟。”
大病一场,卫辞清减许多。
从前他亦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却有倨傲、有嘲弄,偶尔露出不?含温度的笑。
遇见宋吟以后,积年霜冻渐而融化,愈发地鲜活。可一切随着她?的逝去,被尘封进了冰冷的地底。
卫辞立了碑,亡妻宋吟,就在卫氏祖坟里,将来?他死了还?能埋在一处。
丧事?落成,他带上灵位和骨灰,马不?停蹄地去往隋扬。
众多丫鬟里,属香茗伺候她?的时?间最长,卫辞钦点了香茗随行。一日里,至少有三回将人唤至跟前,重复地说些关于宋吟的事?。
什么都行,与她?有关便好。
甚至,听闻宋吟某日多吃了半碗甜羹,卫辞唇角扬起细微弧度,似是能想象出她?餍足的可爱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