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秀才,举人,春闱金銮殿面见天子,堪称一路高歌猛进。
当然他面见的天子,是新帝,而不是江大老爷时期的皇帝。
数年过去,皇帝沉迷酒色,被掏空身体,如公主记忆中那样,一病不起。
太子登基为帝,大赦天下,广开恩科。
唯一和记忆中不同的。
大概是当年震惊朝野同样也震惊天下,死了一州之地数十万人的大疫没有形成大案。
而江大老爷,在老祖宗的毒打……额,不是,在老祖宗的爱的教育之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教育方式或许有点问题,而后开始更改。
他一改,原本被压迫得快要开始变态了的太子顿觉自己身上桎梏全消。
而撇开严师出高徒这个想法,江大老爷很显然有着充足的魅力叫人折服。
有着这种改变,太子登基后,并没有因为大权在握,从而对先前严格要求甚至是毫不留情面地打压教训他的老师生出怨怼。
江大老爷非常识时务地帮新帝稳固根基后便抽身而退。
一时间君臣相得,新帝三番四次挽留,江大老爷去意坚定,最终新帝无奈放人。
毕竟,江大老爷把自己文人的脸都撕下来,透露出自己有疾的情况了。
这个疾,其实是痔疮。
这还是江野发现的。
不然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江大老爷和自己妻子。
看病是不可能看病的,大老爷要脸。
他是要脸了,没想到老祖宗才不管他要不要脸,看他天天坐着不动,不停干活干活,直接嗑着瓜子表示,老祖宗赌上手里的瓜子壳,你指定有患有痔疮。
痔疾这种病,江大老爷是真的觉得没脸说出去,老妻怎么都劝不动他找大夫,完事让老祖宗一言中的。
当时的江大老爷人直接石化了。
表情都快龟裂了。
可惜,他越石化,越僵硬,越尴尬,老祖宗兴趣越足。
本来只是路过随口一提,一看他那表现,老祖宗顿时不走了,停下来一顿嘚吧嘚。
其妻子自然是趁机让请求老祖宗出手诊治。
老祖宗发出嘿嘿嘿的变态笑声,表示放心交给他吧。
痔疾是治好了,江大老爷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到头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老祖宗一番折腾后,他以往根深蒂固的想法莫名开始松动。
后来在严格教训自家孙子,结果让老祖宗碰到,他怎么教训自己孙子的,老祖宗就怎么教训他后,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脸红成猴子屁股,感觉人生又一次走到了头的江大老爷,在恼怒后开始反思。
其实江野当时就是单纯的他不允许有人比老祖宗还嚣张的想法,要把嚣张的人给按下去,没别的意思。
结果反倒促成了江大老爷的改变。
但这些和老祖宗关系不大。
没了朝城那帮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老爷们,江野感觉自己的瓜子都不怎么香了。
他最大的乐子来源是一众老爷们。
可决堤那事跑了一众老爷,事后这群老爷爷没机会再跑回去。
然后剩下的还全被清算了。
二老爷皇帝看大老爷的面上保了,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甚至对方都没法成为政敌对江大老爷的攻击口。
除非是皇帝要对江大老爷下手。
但其他人就没这种面子了,一个个全被清算。
至于地痞流氓,这帮家伙实在是不经玩,一玩一个坏掉的样子,玩一次就见不到人了,一听,跑了。
江野差点就拎着拐杖追着人不放了。
几个意思,是觉得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简直放屁,老祖宗与人为善,是正道侠士,所过之处,人人称颂,视老祖宗如洪水猛兽,必定是心虚!
地痞流氓们表示他们就是心虚,是他们有鬼,和老祖宗没关系,反正跑还是要跑的,别的再说吧。
等江城状元及第,糟老头子还活着,身子骨瞧着还算硬朗,不出意外的话,还能抱到江城的儿子。
江野仍旧生龙活虎到处折腾,折腾起来是一片鸡飞狗跳。
但周围人已经完全习惯,习惯之余甚至带上了加了长城那么厚的滤镜,有种自家老祖宗干什么肯定都是有自家老祖宗的道理的既视感。
啥,人家的江家的老祖宗,和自己没关系?
问题不大,谁家老祖宗,那不一样是老祖宗么。
就江野这个年龄,喊一声老祖宗,也没人会不愿意啊。
等大老爷致仕归乡,江野身后又多个老尾巴。
江野无语,指挥自己的狗过去咬人。
狗子掀起眼皮用它愚蠢的狗眼瞅了眼江野,对江野的指令充耳不闻。
江野自然是当场就要炖狗肉火锅,只是叫送江大老爷致仕归乡的江城三言两语轻松改变了想法。
其实狗子是二老爷的狗,但江野来了,二老爷的鸟成了江野的,不喊老爷吉祥,喊老祖宗吉祥,二老爷的狗,自然也是成了江野的狗,对江野言听必从。
就是养久了,狗就变了。
大概是因为江野动不动就让它咬人,等它凶猛扑过去,就差一点就能咬死对面了,又被叫停。
虽然江野没喂狗帝流浆,但狗还是灵智见长,现在已经完全可以分辨出江野到底只不是真的在喊它咬人了。
如果不是,那就是纯粹乐子人心态,在蓄意拱火,但又想当不粘锅,简单点就是这个锅江野不背,所以又把狗叫停。
放狗咬人这种名声不好听,江野实名拒绝,他是个体面人,可不能有这种不体面的名声。
虽说他的名声就没体面过。
至于为啥不喂狗和鸟帝流浆。
这个啊,主要是606这个系统不给力,再往它身上薅能量,它就一副能够当场暴毙给江野看的意思。
江野还指望现在的工作养家糊口呢,那必不能把自己的工作工具给搞废了。
不能从606身上薅能量,自己的仙藏又不能用,帝流浆当然就没有了。
什么,其实仙藏是能用的?
住口,崽卖爷田不心疼,卖祖宗的家业你不心疼祖宗心疼。
通俗点讲就是,抠,抠到家了。
江野必不可能承认自己是抠门,这点儿工资也就勉强糊口,哪里经得住浪费。
他不是抠,是生活所迫,是被逼无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之前乱世那么慷慨,又是大猫金渐层,又是银白狼王地养?
可能,是慷他人之慨的缘故?
606:……
你猜它为什么不笑,是生性不爱笑吗?
总之,没了一众老爷们陪老祖宗玩,江城高中后又有了官身,开始给朝廷打工。
老祖宗顿时感觉没啥好玩的了,好在他还能等江城答应的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还真有。
针对户部烂账的调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了无数人,不少人过去威胁江城就此作罢,这件事很大,不是他一个小年轻能够把握得住的。
结果江城油盐不进,单独面见过新帝后,心高气盛的年轻人达成一致,完事彻查到底,倒霉之人不计其数。
新帝上任的三把火,杀得那叫一个血流成河。
江野嘎嘎乱叫,叫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江城的老师,就是那个糟老头子,他当初还蛊惑江城造反。
如果江城造反,那岂不是早就能看到血流成河了?
江野呆了一下,好像可能也许大概,有老爷们倾家荡产豁出性命提供的陪玩,江野直接就把自己最开始的目标给抛到瓜哇国去了。
不然怎么能对糟老头子当初怂恿造反的提议无动于衷呢?
哎,老爷们误老祖宗啊。
倾家荡产豁出性命当陪玩的老爷们:……
不用猜了,他们生性不爱笑。
叹息归叹息,但江野也没真当回事。
左右他一天一个想法,突如其来折腾人,一天鸡飞狗跳没个消停的时候,熟悉的人都知道,老祖宗脑子有问题的。
毕竟活了这么久,年龄一大把了还在活,子孙辈都送走不知道几个了,活的时间长,把脑子给活坏了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嘛。
活了那么久,把脑子都给活坏了江野打算早死早超生,没了陪玩的老爷,世界变得如此空虚,如此寂寞,如此冷,漫漫长夜,独坐到天明。
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
他都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了,老爷们想必也是一样的。
朝城的老爷没了,可其它地方的老爷还在啊。
江野寻思随机抽选几个幸运儿,和他一起走呢。
就是不知道谁会这么幸运。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被幽禁在院子里,最近这些年几乎没了任何动静的二老爷咯。
你说幽禁的生活没有自由,简直是生不如死?
那倒也不是,二老爷适应得还是很好的,甚至直接把自己养成了一头肥猪。
毕竟没人会故意苛待他,不给他饭吃。
好吃好喝养着,胖成猪也不奇怪。
江野愉快地告知二老爷他成了幸运儿的好消息,在二老爷哭天抢地的哭嚎声中,带着二老爷与世长辞。
放心,和老祖宗一块儿走,保管你的后事前所未有的风光。
只可惜,风光的只有江野自己。
他救了一州之地的百姓,虽说他下场的时候其实人死得差不多了,但相比起一州之地这个范围,还是剩了六七万的。
不然江野那段时间哪里至于不吃不喝不睡,还得搞出流水线操作才能搞定所有人要用的药呢。
也幸好他不是人……呸,怎么能骂老祖宗,是幸好他足够强大,才撑得住这么个牛马工作。
活命之恩,记住的人很多。
所以他死后,得知消息自带干粮赶来为其扶灵之人有数万之众。
这种威势毫无疑问会受到皇帝的忌惮,不过人都没了,忌惮不忌惮的也和江野无关。
虽说只要他想,他其实也是可以再次从地下爬起来,让皇帝知道,你祖宗,永远是你祖宗这个浅显的真理的。
但很显然,江野不想,所以他非常安静地一直躺尸,直到被埋到土里,这才选择脱离世界。
明明可以提前脱离的,他不,他就不,他非要等自己彻底埋到土里了,他才慢悠悠地脱离。
这换个正常人,那可就是被活埋的经历了。
关键这还是他自己主动选择的。
606感到不理解,但它表示尊重。
有人喜欢人前显圣,有人喜欢装逼,有人喜欢玩梗,而有人喜欢的很多。
不但多,还挺癫,比如,保留全部意识体验一波当尸体被下葬的过程。
一般人想来是不会有这种疯癫的爱好的。
一个好人,是如何变坏的呢?
那原因可多了,如果一个人遭遇了世间种种苦难,经历了无数绝望,却始终心怀希望,坚信世间有正义,世界以疼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不用怀疑,这一定是个前所未有的圣人。
就如同背叛自己阶层,却不是因为利益,而是为了崇高的理想,为了心中的善的极少数人一样。
但这类人毫无疑问是非常稀少的。
江城自认不是这种崇高伟大的圣人,相反,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外界阴雨连绵,这让江城想到了遥远的过去,他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在污泥和阴雨中腐烂。
他早该死去,可他不愿意死。
不知道世间是不是真的存在着奇迹,他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以他的体质,自小周围人都说他活到成年都很难,可他却在比活到成年更艰难绝望的绝境之中,苟活了下来。
支持他苟活下来的信念,是仇恨。
是滔天的仇恨,是足以焚尽他的全部的仇恨。
一开始这个仇恨只关乎他自己,后来,这个仇恨,就单纯变成了对天下对世界的仇恨了。
回忆这种东西,有甜,有苦,种种滋味难以言明。
但他的回忆,逐渐的就只剩下了苦。
这个苦,从父亲死后开始,就与他如影随形。
他尚且来不及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回神,就先敏锐地发现了周围人对他和母亲的不怀好意。
他的同类,突然就变成了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对他和母亲虎视眈眈,随时想要从他们母子身上狠狠地撕咬下一口肉来。
他是家中的男丁,可他体弱多病,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丝毫不将他放在眼中,认定他们母子已经是他们口中的肉。
他如果稍微蠢笨一些,或许会在无知无觉中继失去父亲后,再失去母亲,失去一切,然后无知无觉地在没有庇护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一死,豺狼虎豹们就可以欢天喜地地在他的尸体上开食。
可他偏偏不够蠢笨,不但不够蠢笨,反而过于通透。
所以他清晰地感知到了所有恶意,更感知到了这些恶意因何而来。
他想站出来警告这些豺狼虎豹,他们家中并非没有顶梁柱,他就是新的顶梁柱,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他无从言语。
母亲焦急担忧的询问声中,他剧烈咳嗽,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他无事的话语。
无人在意他的存在,无人觉得他有什么威胁,只将他和母亲视为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
所以,他们尽情地向他们母子挥舞手中的屠刀。
就连他们自己的族人也是如此。
更甚者,他们自己的族人做得更过分。
族中以他们母子羸弱,无法耕种,未免良田荒废的理由,强行闯入门中,逼迫母亲交出地契。
地痞流氓蹲守父亲新坟,逼迫母亲从了对方。
他奋起反击,但羸弱的身躯让他倒在地上,只能无力地承受着拳打脚踢。
鲜血流入眼中,将他眼中的世界变成猩红色。
这猩红的色泽,就仿佛父亲被人抬回村那一日一样。
看着原本能说会动会笑,还曾许诺自己,要带自己进城吃城东那家小馄饨的父亲变得奄奄一息,面目全非,他当时的世界,也如这一刻一样,被染上了一层猩红色泽。
任何苦难,唯有落到自己头上,才能让人意识到,这苦难有多痛苦,有多难熬,以及,苦难从来不值得歌功颂德。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圣人学说,先贤圣学,这一刻在他脑中彻底成为空谈。
猩红的颜色一直遍布整个世界,不知道遍布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一直被困在猩红世界之中。
一直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声。
“少爷,他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天啊,他的身体都发臭了,他竟然还活着,快把人带下山去,去请郎中,说不定还能有救。”
世间自然不止有坏人,还有好人,不同的是,坏人多,且能生活得如鱼得水,而好人,少,少的同时,还会遭受种种迫害。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他们就会得寸进尺,贪心不足蛇吞象,因为你是好人,好人不会突然动手,更不会要他们的命,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可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个坏人,就不会有人试图得寸进尺,更不会有人试图贪心不足蛇吞象,他们只会像是鹌鹑一样唯唯诺诺。
因为他们知道,坏人不会像好人一样被他们拿捏,坏人真的会要了他们的命,更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这一点,他是从救了自己的恩人身上悟出来的。
救他的恩人是个富家少爷,其一家都颇有善名,时常捐献物资赈济灾民。
附近穷苦人家,若是走投无路了,大着胆子去府上求救,其也会伸出援手,或是给予些许银钱,又或是帮忙获得一些田产,让其不至于活活饿死。
恩人一家的名声自然是极好的,但他们一家过得却不算是好。
同一阶层的豪强不觉得他们是自己人,只觉得他们碍眼。
恩人一家素来良善,对普通百姓如沐春风,不把百姓往死里逼迫,反而处处施以援手。
这就把他们衬托得十恶不赦了起来。
所以,恩人一家遭到了针对。
起初,是有人状告恩人一家逼良为娼,而后,无数人站出来,说恩人一家为谋夺自家良田,强取豪夺,草菅人命。
本来昏庸无能,只知道敛财的县令,突然就变成了大公无私的青天大老爷,当即就要为民除害,除掉恩人一家这十恶不赦的恶人。
无人为其说话,受过恩惠的人或许不是全部都选择旁观,也不是所有人都选择反咬一口,趁机想要获得些许好处。
可选择报恩的人少之又少,他们甚至连旁观都做不到,更多的选择了反咬一口。
因为惧怕被牵连,所以把以往受到的恩惠抛之脑后,生怕自己因为之前获得的恩惠而受到牵连。
他跟随骤逢变故,全家死绝的少爷东奔西走,无人理会,只有无数嘲笑奚落和冷眼旁观。
最终,少爷将他送走,让他尽可能地活下去,不要想着为恩人一家翻案,也不要想着报仇雪恨,活下去吧。
恩人一家数十口人尽数死绝,树倒猢狲散,家财则是被人尽数瓜分。
他沦为了乞丐,虽说年幼,还病弱,却因为狠劲,让成年的乞丐们不敢过分逼迫他,只能无视他的存在。
他凭借强大的求生欲,辗转中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故乡里的天空是湛蓝的,有着洁白的云,路边的草是翠绿的,但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乡了。
他故地重游,村人有人嫌弃他晦气,对他大声呵斥,想要赶跑他,有人则是叹气,给了他一碗清水,但更多就没有了。
一口吃的,对村人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他们自己都快没有这一口吃的了。
能给一碗清水,还是因为清水不管饱,也不值钱,去河边就能喝到撑。
死去一个失去一家之主这个顶梁柱的孤儿寡母,对村人而言司空见惯,对其他人而言,更是如同无事发生一样。
夺走他家良田,他家租屋,他家一切的人,大摇大摆地把抢夺来的东西当做自己的。
而动手险些将他活活打死,更逼死了他母亲的人,非但污蔑他母亲同其有染,污他母亲名声,还声称他家中租屋,是自己母亲送给其这个相好的。
无人在意真相,所以这些污名就全落在了一个失去丈夫,护不住病弱的孩子,自己也只能以死免遭迫害的柔弱女子身上。
毕竟,对方就算是没死,难道还能把他们怎么样吗?
可他们如果不信地痞流氓放出来的遮羞布话语,那倒霉的或许就是他们自己了。
死去还惨遭污名的人无辜?
那又怎么样呢,这种世道,他们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谁有精力去管旁人的闲事。
杀人偿命是朝廷律法,可这个律法,只针对无权无势的底层百姓。
王公贵族以百姓为猎物,骑马放箭射杀被驱赶到猎场的普通人,他们会受到惩罚吗?
不会,即便有人头铁,费尽千辛万苦,选择上京告御状,犯事之人也不过是被轻轻训斥几句,而费尽千辛万苦的头铁之人,却会付出全家死绝的代价。
一路乞讨为生,又因为看起来过分瘦弱,从而不被人放在眼里的他,见了太多类似的迫害,压迫,以及不平等。
王贵贵族,世家豪强,他们眼中,如他这样的百姓,根本称不上人,更遑论会被他们看在眼中。
读书人慷慨激昂,士人和满朝公卿口口声声喊着为天下苍生计,为万民计,可这个天下苍生和万民中,从来就不包含他们。
好在,无论如何宣传,本质上,王公贵族,世家豪强,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的命,其实也和普通百姓没有两样,他们同样有生老病死。
也同样,会被杀死。
时逢大疫,大疫的同时又有洪涝这种天灾。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不过死之前,他也算是手刃了自己的仇人。
他的仇人到死都不会想到,当初那个被自己打得血流满地的瘦弱孩童,不但没被自己活活打死,竟然也没被山中野兽分食。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竟然没有死在当年,反而一直活到了现在。
明明所有人都说过,他是个病秧子,根本就活不到及冠的。
明明他自己的身体也是这么告诉他的,可他就是没有死,而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大疫没要他的命,洪涝他本该死去,却被一名青年死死拉住,对方几乎是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这根本就不值,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对方玩世不恭的温柔笑意。
后来,他知晓了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宁死也不曾放手,而是选择救他的青年是谁。
更知道了当年被他手刃的仇人不过是一把刀。
彼时他已经不再是乞丐,而是成了一名小有家资的读书人,这也只是表象而已。
他投靠了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们。
认了个主子,给主子当狗,坏处有,好处当然也有。
最大的好处,莫过于能够给自己披上一层虎皮狐假虎威。
只要把握好其中的度,他便能够借这层虎皮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只给王公贵族当狗,都是当狗,为什么不选择给皇帝当狗呢?
谄媚小人,无君无父,心狠手辣,不忠不义,祸国殃民……
诸多评价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被人指着鼻子骂也没关系,因为那人全家都会因为这个行为而遭罪。
包括那人也是一样。
曾经他是饱受欺凌,遭人迫害的受害者,如今,他却是迫害别人的压迫者。
屠龙勇士终成恶龙?
当然不是,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勇士。
新帝即位,任用酷吏当道,先帝为之倚重的托孤重臣被多方上奏,诸多罪名网罗而来。
有些是事实,有些是诬告。
但无论哪一种,上位的新帝都默认了那就是真相。
托孤重臣被下狱,而后很快便得了个家产充公,举家发配流放的下场。
他知晓相对于这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对方其实已经是一股清流般的存在了,更知道对方是被诬告的,也知道对方甚至称得上是无辜。
可那又怎么样?
犯事的是其族人,而其族人享受了对方带去的权势,归根结底,对方就是一切的根源。
他目送对方离去,而后开始了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排除异己,疯狗一样到处咬人的权臣生涯。
新帝自然不是对他全身心的信任,同时新帝也不是什么千古明君。
他对衮衮诸公对皇帝对王公贵族都没有任何滤镜,不觉得他们身份尊贵,也不觉得他们有多超然多高贵。
他很清楚,现在的他有多得信重,之后的他,下场就有多惨。
可他无所谓,只一门心思地逮谁咬谁。
而最重要的,还是得当好新帝的忠犬。
只要当好忠犬,做好新帝要他做的事,在做事之余,疯狂了些,逮谁咬谁,新帝也不在意,更不放在眼中。
在决定卸磨杀驴,拿他的命来平息不满之前,新帝对他全然纵容。
他也很清楚这一点,毕竟,他对于当狗,还是颇有经验的。
被他逮住咬死的王公贵族委屈,冤枉?
这有什么呢,他其实也没什么大志向,更觉得自己早就该死了,可他偏偏没死,那或许,老天就是要让他来当个煞星,为老天带走地位超然高贵的王公贵族们呢?
况且,他很清楚,在新帝打算卸磨杀驴之前,他会先一步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死去。
如此一来,他的疯狂似乎也有了解释。
更像是不甘心早死,从而衍生出的疯狂。
至于骂名,从决定当狗,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爬到可以轻易捏死只因为救了险些被其纵马踩死的幼童,便觉得失了面子,将自己父亲活活打死的勋贵子弟那一刻。
名声,地位,财富,一切对他而言,都只是他为了达成目的从而选择的工具。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疯狂咳嗽,像是要咳出自己的心肝脾肺肾一样。
而最后,往往是以呕血作为结束。
他没有心腹,也没有信重的人,更没有组成家庭。
只一点,他为人冷酷,疯狂,以杀人为乐,天生残忍。
王公贵族和世家老爷们是如此看待他的。
步入生命的倒计时时,他还是十分平静。
虽说平静之下,是准备拉更多人下水的疯狂。
可疯狂是别人对他的评价,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疯狂。
他的目的很简单的,就只是想捏死当初能够随意捏死他父亲的勋贵子弟而已。
勋贵子弟很多,也不用担心捏死了一个,就没得捏了。
呕血的频率越来越高,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行事也越发疯狂,连带着新帝也开始对他心生忌惮,打算提前卸磨杀驴。
被卸磨杀驴之前,自第一任驸马死去后便不怎么管事,也不曾招新驸马的公主突兀地召见了他。
他同公主一向没有任何交集,突兀被传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他很平静。
无论为什么,都影响不到他。
“若他知晓自己救下的会是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国之妖孽,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公主只说了一句话,说完就走,没有招待,没有谈话,也没有试探,更没有任何诉求。
人走了,只留他一人留在原地,怔然许久后,却是笑了起来。
会后悔吗?
或许吧,但国之妖孽,可从来不止他这么一个。
受宠的公主无疑是颇为天真的,她不通晓朝堂诸多算计,不清楚新帝受到的诸多桎梏,更不知道为官者并非真的是为国为民。
甚至,她连基本的政治嗅觉都没有。
只是她命足够好,先帝时期,有先帝百般宠爱,先帝之后,即便她同新帝之间的感情越发浅薄,但她始终是新帝一母同胞的长姐。
她自己又安分守己,或者说,自其驸马死去开始,她便颇有些万事皆空,世间种种皆为虚幻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