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那天高地远的,我这个中下品的铁板子刀,还要背到汝南去?”
江连星摇了摇头:“不是。您忘了吗,胡止正是汝南剑宗出身,他应当是懂得锻造。可以问问他。”
不过江连星跟胡止不熟,准确说,除了羡泽,他跟谁都不熟。但他瞧着,不止是刀竹桃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她去哪儿上课,少不得一群人围着叫“羡泽姐姐”,走哪儿都围着她。
羡泽果然一副熟悉的样子,道:“那我问问他。”
江连星没再接话,俩人又是沉默,但这沉默并不尴尬,有种风烟俱净的平和安静。
晨光霞起,二人都往远处看,瞧见了云气之中若隐若现的翩霜峰,落雪披银如同仙境,羡泽道:“我听说明心宗师尊在那雪峰上避世。”
江连星颔首:“是。垂云君在几十年前颇具盛名,是东海……屠魔大业的金仙。”
他语气顿了顿,显然是觉得当年屠魔的师尊,若是发现有魔根深重的弟子,怕不会轻饶了他。
羡泽对修仙界的旧事、大业不太关心,风吹过,她将自己不小心抿进嘴唇里的几丝发从脸边拨开,静静瞧着少年耳后脖颈上半干的汗,半晌才道:“有些事,没到无路可走,就不必担心。”
江连星转过头来看她,又回想起刚刚自己落了下风时,师母如天一般垂眸看着他的模样。或许此世,他想到有那样一双眼在凝视着他,便不会也不敢再走上众叛亲离的道路。
他半晌垂下眼去:“是。”
羡泽没想到,那岫师兄真是坐得住,夷海之灾前的卷轴在她手里,他都没来问过。
还是说,那山川志的卷轴并不怎么重要?
羡泽也八风不动,跟江连星练了几日剑,不过她实在是精力有限,休沐时还好,练完了回去睡到下午起来。可要是上课的时候,练完了她腿都抬不起来。
江连星也看出来了,他干脆也说最近需要调理内息,没法日日清晨都与师母练剑,也方便她歇息。
不过江连星确实察觉到了魔核在变化。他向羡泽暴露入魔那天,羡泽体内一股灵力注入,魔核就忽然稳定下来,继续与他的内息相安无事,甚至修炼都比以前更自如。
只是,灵识自观时,他能察觉到魔核就像是干裂的果实被油润滋养,在稳定中也越发膨胀强大,仿佛是一座蛰伏力量的火山……
江连星对此谨慎且沉默,并没有主动跟羡泽说。
羡泽之前跟江连星天天练剑,最大的好处就是躲开了瘟神。
她每天出去的早,课赶着课,她空暇时间不是吃饭就是在天上飞,也没再被陆炽邑拦住过。
听他们说陆炽邑自己都不怎么好好弄课业,上了一回歇两回的,羡泽也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
这次夜里下课晚了,到食堂的时候就几个熟人在,刀竹桃正说起来自己新练就的毒药,像是分香水似的给羡泽装了六七个试用装。
羡泽最近从宝囊里抽出太多玩意,眼见着又快要到保底了,屋里都塞不下了,就拿来分给她和胡止。
给刀竹桃的是一些东珠的簪子耳坠,刀竹桃立马戴上,扭着脑袋问她好不好看。
羡泽失笑:“你该问江连星去,我不懂你们孩子的审美。”
刀竹桃跟吃了个花椒似的膈应起来:“问他做什么!那俩眼跟牛鼻子似的黑洞洞无神,他知道什么是美?”
羡泽以为是孩子斗嘴,也没太在意。
胡止接了她给的另一份礼物,却瞪大眼睛面露惊愕之色:“这、这是何处得来的?”
羡泽不明所以,她觉得胡止之前墨经坛的事帮了她,就在自己从宝囊里掏出来的杂物堆里挑了半天,选了这块夹杂金星的墨石吊坠,也是“中品”,觉得适合男子一些。
“这、这似乎是夹沙蓬莱金!”胡止有些不敢置信地捧着吊坠:“虽说品相比不上传世的蓬莱金,但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品。你就这样送我了?”
羡泽眨眨眼:“夹沙蓬莱金?”
胡止在手中翻来覆去的仔细看,喃喃道:“传闻蓬莱覆灭后,整个岛屿城市沉入海底,无数珍宝也葬身其中。曾经天下神兵,都有掺入蓬莱金,得以十倍百倍施展灵力。但蓬莱覆灭后,蓬莱金也深埋海底。我们汝南剑宗曾经派人入海搜寻,但东海曾经有魔神降世,地下暗流涌动,许多人葬身海底,才得到几块夹沙蓬莱金。”
刀竹桃抢过来咬了一口:“什么金,这根本不是金,就是个石头块子嘛!”
羡泽拧起眉毛。
可这夹沙蓬莱金上头写着的物品名是:
[肇山泽未打磨洒金石块吊坠][中品]
哪里都没提到蓬莱。
她心头一跳:难不成,是自己这宝囊对物品品级的判定与当下世俗不同,或许对宝囊来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东西。
那坏了。
胡止惊讶道:“难不成闲丰集分坛中,那个‘师母十元店’是你开的?”
最近,在闲丰集的分坛,有个专卖杂货的“十元店”,其中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物品,从暖壶盖子到发簪锦帕,从陶瓷东珠到菜刀勺子,应有尽有。
有的价格溢出,有的十分划算,但都不单卖,全都是两件七折、三件六折地往外卖,所以那些便宜的小破玩意儿,经常用来凑打折,都给卖了出去。
这摆摊文帖大多是由江连星在上货,羡泽隐隐能感觉到,江连星见识比她广博,她觉得江连星没认出来就没什么问题。难不成这夹沙蓬莱金,是极其罕见的好物,江连星也没怎么见过?
胡止和刀竹桃二人把她那文帖重新看了一遍,刀竹桃眼尖:“咦,有个人,把你那些奇形怪状的破珠子都给买了!”
羡泽翻着看,果然看到有个叫“睡完天都变了”的人,把她摆摊里那些形状比较怪的品相不太好的东珠,都给买走了。
这些东珠基本都有残缺,羡泽挂了几天都没卖出去,定价也便宜。羡泽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是解答过“经传”的那位高强度刷帖人。
“东珠若是完整圆润倒还好,可这些都磕磕碰碰,几乎每个都跟被咬了一口的馒头似的,让我看都觉得是不值钱的垃圾玩意。”刀竹桃道:“这人估计是想拿去弄珍珠粉,敷粉美容,买就买了。”
羡泽也不明白,但还是在文帖中跟对方约定到闲丰集时在山下交易。
胡止将夹沙蓬莱金还给了羡泽,道:“这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被人争抢,夹沙蓬莱金也是多年前我偶然见到,修仙界知道它的人少之又少,见到了也不敢确认。”
羡泽却道:“我正巧有件事求你。我想重铸艮山巨剑,不如这样,你将一半的蓬莱金放在重铸的剑中,另一半作佣金给你。”
胡止仔细看了看她的艮山巨剑,点头道:“重铸没问题,如果有你自身灵力汇入也能与你更契合。不过还需要去闲丰集买些材料矿石,借用明心宗的重炉来重新炼制。”
三人商议好,过几日等休沐一同下山,正好能赶上闲丰集。
羡泽走的时候,打包了一屉笼包一碗汤粉带给江连星。
夜色已深,她远远看到自己院子没有亮灯,便知道江连星还没回来。
羡泽正要推开院门,忽然顿住了脚,将打包的吃食放在了院门外的围墙上,转过头去。
陆炽邑站在院门对面的树丛下。他湿着头发,似乎刚刚沐浴完,没扎高马尾,也没穿恨天高,末尾焦红的头发垂在肩膀上,虽然眼角还是微微上挑的凌厉火爆模样,但脸颊上那点少年气的弧度更明显了。
羡泽不得不承认,陆炽邑比江连星这种命苦小白杨,看起来骄纵漂亮不少。
“你晚上还要吃这么多?都已经筑基了,肚子里塞那么多五谷做什么。”但他张口就是欠揍,跟江连星的体贴谦逊也比不了。
羡泽表情冷淡:“你倒是今日没穿木屐。确实比我矮上半寸,瞧着陆脉主都已经沐浴洗发,该睡了吧,来找我做什么?再不睡更长不高了。”
陆炽邑叉腰道:“我找了你好几回都找不见,你做什么去了?想着夜里说不定能堵到你,我就来了。”
她看向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道:“大半夜里来敲寡妇门,这就是脉主的做派?”
陆炽邑一愣:“你是寡妇?你丈夫死了?”
羡泽没好气:“所以你小心点,再来敲我的门,我前夫做鬼找你。”
陆炽邑:“我在魔域鬼界生活这么多年,还怕鬼?再说,江连星都能天天来,我怎么不能来。”
羡泽:“……他能叫我一声娘,你能吗?”
陆炽邑表情拧巴:“他是你儿子?”但又摸了摸下巴:“怪不得,怪不得天天跟你形影不离,你们俩不同姓,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特殊的关系呢。”
羡泽气笑了:“什么特殊的关系?我劝你脑子里装点干净东西。”
陆炽邑眨眨眼,反倒不理解她的意思了:“我以为你给他种了蛊或操控了他的神魂,让他做你的奴婢呢。”
羡泽:“……”好好好,是她这个成年人脑子不干净。
她还是不想搭理陆炽邑,道:“不当我儿子就别半夜来找我,我要睡下了。”
陆炽邑主打一个不要脸:“反正我没爹没娘,叫你一声何妨。娘。我来找你打架了。等打完了,我这声娘就权当自动撤回。”
羡泽:“……”
他手边窜出来两个只有半人高的瓷人傀儡,瓷人傀儡藕臂圆肚,色泽若肤,每个傀儡头顶都扎着十几根灵力涌动的银针,机关的嘴巴一张一合,拔掉银针,朝羡泽袭来。
“如果你想杀了我,完全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对我纠缠不休?”羡泽真想不明白,她拿起艮山巨剑,起身跃至墙头。陆炽邑有意将她往弟子院远处的树林中引,但羡泽却偏偏立在院墙上,背后是许多弟子院落的灯火。
“我为什么要杀你?”陆炽邑反而不解:“你是明心宗弟子,我杀你我是疯了吗?我不都说这是‘切磋’吗?”
那两个小鬼蹦跶上来,和羡泽缠斗在一处,她拧眉道:“切磋也要你情我愿,我并不愿意与你交手。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陆炽邑脸上露出几分不能说的难堪表情。
羡泽真是想不明白,他明明是一张嘴就能看到裤裆的直肠子,脑袋空空不装大事,为何会如此奇怪。
她正打算摸向项链再不留情面的骂他几句,陆炽邑一闭眼,豁出去似的道:“……我入魔了。”
江连星叫娘,你也叫娘;江连星入魔,你也入魔是吗?
羡泽面上不动:“你不是本来就在魔域生活过多年吗?入魔又如何?”
陆炽邑撇了一下嘴角:“我不想入魔。我想在明心宗好好待着。而且这入魔后,总是被心魔莫名被辱骂,谁受得了,还不如让我邪气入体、真气冲撞呢!”
羡泽恍然大悟,怪不得她骂的这么脏,以陆炽邑的性格竟然都没还嘴。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入魔幻听了啊!
“有可能是咱俩犯冲,我一见你就入魔,反正就多来见见你,然后等入魔的时候我就可以运功压制了。”
因为觉得自己见到她就会入魔,所以三番五次地来挑衅她是吧!
他是不是有点傻啊?明明是每次遇见她才会幻听骂人声,竟然没从她身上找问题,而是觉得自己有问题——
……不,也不是他傻。陆炽邑可能比所有人想象中,更介意自己魔域出身的身份。
羡泽记得听人说过,陆炽邑婴孩时期,就生活在虺青涧的空城里,那是魔域与人间边界,灵气与魔气汇流冲撞之地,他被一群不知道谁留下的傀儡人偶抚养长大,而后又孤身做空城城主多年,直到被钟霄击败后,带回了明心宗。
他说话情商这么低,也跟刚遇上活人没几年有关系。
陆炽邑恐怕对明心宗十分眷恋,他表面上咋咋呼呼,但一直害怕自己可能会入魔、会格格不入、会被迫离开明心宗。
羡泽一时间心下也有些复杂,她正要抚摸项链,说些什么,陆炽邑先拧起眉头来:“你总是三番五次摸那项链做什么?难道这也是提升功法的灵器?”
他说着,亲自探身而来,羡泽只来得及看到一片虚影,像是光投射在雨幕,她难以分辨他的行踪,正要抬手格挡,脖颈上已然一空!
甚至因为那项链是银链制成,她脖颈上都留下了一条红痕。
陆炽邑几个闪身,站在了院墙另一边,拎着那条项链仔细打量。
羡泽心惊肉跳。
羡泽并不担心被发现自己骂人这件事, 陆炽邑跟她打了这么多回,她骂几句怎么了?
她怕的是被人发现她有读心的能力,甚至会反被陆炽邑读心!
再说了, 虽然陆炽邑怕自己入魔的心是可怜的, 但他之前想剃她头发,后来又三番五次用强力傀儡对她下手颇狠,甚至拽坏了她好几件衣裳, 也都是事实——
陆炽邑咕哝道:“这就是个死物啊, 对灵力为何半点反应也没有。”
陆炽邑分神查看她的小海螺项链, 身边小鬼傀儡动作也慢了几分, 羡泽伸手抓住它脑袋, 灵气一荡,直接将它脑袋拧了下来, 伸手拔掉上头的银针。
银针刺破手指, 她看着嫣红指尖流出毒血, 那正是她体内浓缩的“慈悲”。
陆炽邑正要细看项链, 就察觉到一枚银针朝他飞来,他侧身躲开, 正要皱眉讥讽她,忽然察觉后颈一凉。
一片湿冷的水雾早已在他身后成型, 就像鬼魅冰凉的手, 笼罩在了他口鼻之上。
陆炽邑大惊,提气而起,紧接着就是夜风中几滴雨水,可疑的朝他面上滴落,因为顺着风且无杀气,他并未及时躲开, 但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劲!
已经晚了。
陆炽邑飞身到一半,只感觉浑身酥麻无力,甚至因为是从口唇中入毒,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跌落在草地之上。
这毒好像是从紫云谷得到的,可他好歹是具灵境界,虽然最近因为要炼化龙骨傀儡而修为大幅下滑,但也不至于连这样的毒也抵挡不住?
陆炽邑姿势难看的趴在草地上,被草丛遮挡近半的视线,看到羡泽飘然落在他面前,她脚步轻盈,弯腰捡走了项链。
她冷冷看着他,目光像是观察玻璃罩中的蚂蚱,嘴角还挂着一丝未形成的微笑,似乎随时准备展开笑容扮演假面。
陆炽邑脸色憋红了,他经脉停滞,灵力使出千钧之力也无法游走全身,陆炽邑感觉自己能动的只有手指,正要抬抬指尖驱使傀儡。
羡泽的软底鞋就踩在了他手背上,往草地上碾了碾,轻声道:“别动。”
她在观察陆炽邑,如果具灵期的仙人都能被高浓度慈悲控制住,那她也有了保底的手段。
而且,陆炽邑表面混蛋,但实则混乱中立,结仇却也不会轻易杀她,拿他来试毒正好。
她正想着,忽然从黑暗中窜出一个娇小灵巧的身影,手持银针,却不是袭击向羡泽,而是扑向了地上的陆炽邑!
那几根银针刺向陆炽邑身后几处穴位,羡泽在月光下看到了刀竹桃的小脸抬起来,双眼晶亮,兴奋道:“要活埋吗?还是直接杀了?我可以化骨融尸,帮你处理!”
羡泽:“……?”
刀竹桃耳朵上还戴着她给的东珠耳环,舔了下嘴唇:“别怕,我用银针催发他体内的毒,用灵力也驱散不了。你以身炼化毒药好厉害,我曾经最多用慈悲放倒过成丹期,而这陆炽邑是具灵期上层啊!”
羡泽:“我只是试毒,没想到真的成了。”
刀竹桃拧眉:“我们可都知道他三番五次的欺负人了,而且刚刚他出手摸你脖子,不就是威胁吗?我要是不在这里,说不定他真的要杀你!”
羡泽却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脚尖轻踩着他的手指,很快,陆炽邑连手指也动不了了,脖子甚至都有些撑不住脑袋,瘫软在草地上。
陆炽邑拼命转着眼睛,只从余光看到羡泽拿起放在院墙上的饭菜,拎着先回到屋中,片刻后从屋中拿出了一把剪刀。
她真要杀人?!
陆炽邑另一只手在身后,正要召唤其余傀儡前来自救,就瞧见羡泽蹲到了他身前,抓住了他的顶发。
她、他在剪他头发!
羡泽轻笑道:“当初你说,我输了你就剪掉我头发,剃了我眉毛,现在你输了。”
羡泽很快发现,他发梢的焦红色,并不是染色,头发剪短后,剩余的部分又很快泛起了红色,而且开始分叉,像是他天生的灵力导致的。
陆炽邑看着头发一把把落下,瞪得眼睛都要红了,羡泽笑起来,似宠溺一般用指节刮了他眼眶一下:“别哭哦。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你都叫我一声娘了,我剪一剪你头发又如何。”
刀竹桃怪叫道:“他也叫你娘?羡泽你怎么又收养了一个,是只养儿子不养闺女吗?”
羡泽无奈的瞧了她一眼:“这是占他便宜懂吗?那江湖上人人赢了就要输的人喊爹,也不见都是那个爹四处留的种。”
她本以为刀竹桃该懂,没想到她立刻道:“那我也输给你过,喊你娘不也是应该。娘,咱们把他埋了吧。”
羡泽:“……?”
什么跟什么啊?
她站起身,拿着蛰隐衣道:“你回去睡吧,这事我自己处理。”
刀竹桃看她准备御剑,跃跃欲试,对杀人埋尸兴奋不已:“是要将他从峰顶扔下去吗?这样好玩的事,怎么不带着我一起。”
羡泽两只手拖着陆炽邑胳膊下头,将他拖上了变宽的艮山巨剑,而后从兜里掏出江连星写的隐身符贴在巨剑上,飞身道:“小孩子早点去睡觉,别管大人的事了。”
刀竹桃还想纠缠,羡泽冷下脸来:“乖。不要这么不听话。”
刀竹桃脸慢慢涨红起来,扭扭捏捏三步一回头道:“娘,要是瞒不住了,你一定要把我也供出来哦。我少说也是个帮凶。”
羡泽:“……”
羡泽拽着陆炽邑半坐在艮山巨剑上,但她还要拽着蛰隐衣,别让衣服翻飞露了行踪,只能一只手揽着他,让软的跟个泥鳅似的陆炽邑靠着她。
她本来以为低头会瞧见陆炽邑满脸不忿要杀了她的表情,但他脸色却很拧巴怪异。
羡泽拨了拨自己的鬓发:“技不如人别怪我。还有什么心魔,我劝你长点脑子——算了。心魔有时候并不难解,想开了就好了。”
她还是别暴露这心魔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了。
陆炽邑眼神闪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说不出口。羡泽庆幸他嘴被毒得也动不了了,否则他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羡泽并没有抛尸,而是回到了食堂上空,她对半夜食堂门口已经没人感觉有些失望。
然后抬脚,将陆炽邑从悬在半空中的巨剑上踹了下去。
陆炽邑刚刚真的觉得,羡泽说不定会将他给杀了——
可此刻滚落在地上,他才看清周围似乎是食堂。陆炽邑指尖根本动不了,余光只能看到羡泽御剑飞走的身影。
夜色四合,他体内的毒根本就没有消散的迹象。他真的说不定要在这里躺到第二天,被各路弟子发现,甚至围起来指指点点!
这个羡泽!这就是她的目的,让他丢人!
陆炽邑跟她交手这么多次,真是彻底了解,她完全不是看起来的软性子!
可真说是报复,又感觉刚刚坐在巨剑上,背靠在她怀里,被她一条温热柔软的手臂紧紧揽着,陆炽邑又浑身别扭。
莫不是她身上也有什么毒,毒得他浑身发痒,脖颈生烫吧!
陆炽邑却不知道在距离三百丈之外的树丛中,羡泽的身影并未走远。她当然不是放心不下他,只是如果陆炽邑是因为觉得被她骂了是入魔,从而不断纠缠,她总要解决这件事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羡泽既然能嘴臭到让陆炽邑自闭入魔,当然也能当情感顾问,灵魂导师。
陆炽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香糕砖都给他的脸上硌出印子。他平时风风火火的,好少有这样四周都安静的时刻,甚至都有点委屈了,心里把羡泽骂了十几遍。
忽然听到一声幽远的叹息,在他头脑中响起。
那一直以来的心魔,似乎再次开口,这次仍然是羡泽那般婉转轻柔的音色,却不再是笑里藏刀的骂人,而是无奈又和解般的轻叹。
“唯恐入魔,是自认格格不入,亦是仍觉无家可归?”
他一愣。
那声音又幽幽道:“你还不懂得此时此刻的珍贵难得?晨暮阴晴无定色,千秋难遇此时乡……”
这诗句念得柔稳,他也是第一次有时间如此安静的看着明心宗。
陆炽邑的角度,能看到群山脚下飘摇的灰蓝色云雾,看到峰顶上时隐时现的几点灯火,食堂内似乎已经有了晨起的厨工,烟火飘摇,杂声渐起。
明心宗总有凡间气味,钟霄总说要开仙门中最好的食堂,她虽登半仙境界,仍然充满对尘世的挂念,这是与虺青涧的死态全然不同的风景。
“过往不嫌佳友在,茫茫人世莫虚行。”
“你若不敞开心扉,笃信自我,在如此安定信赖之地,心中亦是充满疑惑,入魔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那声音如烟云般渐渐飘远,陆炽邑不知是自己心头豁然,还是真的压制住了魔心,竟觉得有些眼中发酸。
敞开心扉,笃信自我。
好像真是有个人在他身后注视他,看穿了他虚张声势背后的不安。
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心性能想通的事……
他的入魔,他的道心,仿佛都与羡泽深深相关。
陆炽邑终于感觉到气息松动,准备用指尖驱使傀儡来相救。一双洁净无尘的云头软履,落在了他面前,陆炽邑艰难转了转眼睛,就瞧见了熟悉的旧褶云裳衣摆。
钟以岫从翩霜峰出来,就瞧见各个峰脉上的护卫傀儡,因傀主陷入危险,倾巢出动,似乎要奔赴傀主所在。他见那阵仗不妙,便挥手拦住了众多傀儡,自己先行一步前来找陆炽邑,结果就看到了他软成一团躺在食堂门口。
钟以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手指戳在他头顶:“呀,被毒倒了?眉毛头发也让人给铰了。甚好甚好,对你动手的弟子,真是血性。”
钟以岫说着,从袖中慢吞吞掏出了窄镜:“倒是可以在墨经坛里说一声,让大家都来食堂看看笑话。”
陆炽邑眼神仿佛能把师尊给嚼了。
钟以岫不过是吓唬吓唬他,拢着袖子笑道:“我在冰池中躺了数日,出来就遇见妙事。这毒虽然烈性,但应该不至于毒倒你。是因为近些日子,你炼化龙骨傀儡,耗费了太多修为?”
陆炽邑憋屈,转过眼珠不理他。
钟以岫轻飘飘的在他眉心一点,如霜花飘落融化在额头,陆炽邑渐渐眨开眼睛,嘴唇翕动,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的抓着自己狗啃头发:“啊啊啊我要杀了她!”
钟以岫撑膝起身,他也知道陆炽邑不过随口说说:“怕是要杀人不成反被杀。”
陆炽邑头发不成样子,他所在的脉峰没有长老弟子,纯属孤家寡人,便飞身去找匣翡,让她手底下弟子帮忙修整头发。
他御剑途中,发现钟以岫也跟朵云似的,飘飘摇摇跟在后头,似乎很想看热闹。
到了匣翡所居的翠燃峰上,大部分弟子都在闭关或歇息,只有主殿有几盏灯火,陆炽邑闯进去,结果殿中不止是匣翡一人,棋桌前还有披着月色宽袍的钟霄。
陆炽邑没想到最怕的人也在,呆住:“……宗主。”
钟霄捏着棋子,看了他一眼便转回头去,落子对匣翡道:“他总是这样踹门而入?”
匣翡独眼闭上,扶额头疼:“各大脉主的门,哪个没被他踹过。他哪里知道礼貌二字如何写!闯进来了也不跟我这个屋主打招呼,只知道叫‘宗主’。”
陆炽邑想要退步出去,钟以岫就已经踱步入门,道:“他欺负那筑基弟子,今日便吃了亏,让人毒倒之后剪掉了头发眉毛。”
钟霄笑道:“我以为是他自己炼偶,把眉毛头发烧着了。”
钟霄年少时还是很爱笑的,但撑起明心宗的这些年似乎吃了太多苦,她的笑容总是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深思不动的严肃。
但她内里并没有那么死气沉沉,吃了匣翡两枚黑子后,道:“你若是再不专心授课,去骚扰那女弟子,下次便是我将你击倒,剃的一根头发也不留。”
钟以岫扶袖看着棋盘,过了半晌,忽然听陆炽邑自暴自弃般道:“……我觉得我快要入魔了。”
执子的两个女人动作都停住了。
匣翡皱眉道:“我看不出来。跟你上次说的幻听有关?”
钟霄落子之后,朝他伸出手来,陆炽邑面上有些惧色,似乎怕自己真的被坐实,但仍然是将手腕递上去。
钟霄垂眸以灵力探查,半晌道:“没有。你为何认为自己要入魔?与最近炼化龙骨傀儡有关?”
陆炽邑别扭的抓了抓头发,道:“我一见那个寡妇,我就心烦意乱。她那眼神就跟骂我似的,然后我就能听到她的声音,像是在我脑袋里跟我说话。”
这倒没什么,匣翡上次也听他说过。
陆炽邑又气馁道:“看她生气,我就高兴,她跟别人都不生气的,都永远笑脸相迎,就对我冷眼冷脸的。你没瞧过,她笑起来好看是好看,可太假了。可她生气的时候,特神气,感觉天都能让她抓下来咬一口。”
钟霄和匣翡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完蛋,这小子真开窍了?”
但钟以岫却思忖道:“莫不是你对她有仇,心里就觉得她也恨你。你仇视她,自然她越生气你越高兴了。”
……得了,这年纪更大的还没开窍呢。
陆炽邑却摇头:“但是吧,今日又不一样。我好像又听见她跟我说话了,说的话云里雾里的我听不太明白,但心里感觉却……怪怪的,感觉很平静,感觉生活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