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间断的爆炸背景音中，通讯频里传来黎绪沉稳的声音：“逃生舱开启了光学伪装，只要不靠近他们就看不到你，试着用精神网连接小维，距离够近的话，它会感应到你。”
程维洛惊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小维没问题吗，它能自主起飞吗，什么时候起飞的？”
黎绪一一回答：“没问题，我和它提前商量过，在基地的火力都被我引走的时候。”
程维洛立刻照他说的做，又忍不住问道：“那你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
黎绪又说了句什么，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有些听不清。
紧接着，耳边的声音消失了。
在没有外界视野的幽闭空间内，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程维洛不知道逃生舱飞出去了多远，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果然还是那种不会选择休眠舱逃生舱的冒险派。
在她几乎做好最坏的打算时，精神网有回应了，她连上了小维的信号。
程维洛紧闭双眼，飞船那边的全幅视野出现在她脑内，逃生舱和飞船竟然都飘在灰鸽的近地轨道上，距离不算远。
“我在前方，有光学伪装，用信号定位。开推进器，先加速再减速对接。”程维洛在脑内下了指令。
小维按她指令执行，飞船快速赶了过来，接着减速到零相对速度，对接，然后打开捕捞器，把她拉了回去。
他们已经执行了千百次的打捞任务，配合默契，整个流程一气呵成。一进飞船，小维在外给她打开了逃生舱。
程维洛跳出来，喘了一口气，“黎绪，我成功了。”
无人应答。
程维洛皱着眉头又喊了几句，在小维的提示下才发现，她和黎绪的通讯已经断开了。
她还想追踪一下信号，腿边被碰了碰，是罗伯特凑了过来，它的机械手指着主控屏，“阿洛，好像要有麻烦了。”
主控屏上灰鸽星球的巨幅全息图里，一个个灰白色菌落一样的基地上方，正亮起密集的一群群小黑点和蓝色圆点，那是灰鸽基地的机群和战舰正在空中集结。
阿维德大概被黎绪制造的这场混乱搞昏了头，为了围剿他，竟然把一百多个基地的火力全部调动起来了。
“我们得尽快远离灰鸽的范围。”小维建议道。
这艘民用打捞人飞船，没有任何火力可以和军方的战机战舰抗衡。
程维洛看着近在咫尺的白澄星，想到黎绪大概会是想回去的。但那附近有铁桶一样的神盾要塞和火力很猛的珍珠环，程维洛的身份根本进不去。
程维洛沉默片刻，心一横：“去G103跃迁点平台。”
这是她原计划把黎绪放下的地方，就在这里等他，等不到，她就离开。
她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小维立刻启动航行程序，程维洛同时在后台开启了飞船自检，刚刚基地战舰集火攻击的时候，飞船被流弹击中过几次，但伤的都是表面，主模块都没什么问题。
更重要的是，飞船的防护罩一直在开着。
“黎绪提醒你开的？”程维洛疑惑道：“什么时候？”
“你被军方的人困住，他们检查完飞船之后。”小维说。
罗伯特补充道：“黎绪打昏了一个卫兵，然后换了他的衣服。”
程维洛想起那个回头看的士兵，原来是那个时候混进去的，“卫兵呢？还活着吗？”
罗伯特：“活着，趁着那会儿基地关闭的时候，我把人抬出去了，第一次干这种事，真刺激嘿嘿。”
“……”
万幸她当初为了找侦察飞船，做了充足的准备，这一趟下来，能源依然非常充足，程维洛让小维把推进器开到最大，以全速飞离灰鸽的附近。
灰鸽星球上被搅动得天翻地覆，太空航道内倒是风平浪静，小维在自动模式下飞速赶到了G103跃迁点平台。
接通平台中心的时候，程维洛还有些紧张，最终平台权限通过，她松了口气。
看来阿维德那边还没来得及把她的身份上报，否则她的民用跃迁点使用权限将全部失效，一出现立刻就会被抓。
没有多少艘飞船在排队等待，她顺利地进入了平台的跃迁等候区。
罗伯特又过来蹭了蹭她的腿：“黎绪会来吗？”
“不知道。”
罗伯特有些惆怅：“我还给他做了套新睡衣呢。”
“……”
程维洛盯着舷窗外一团团颜色浅淡的蓝白色星云，仔细想了一下通讯中断前黎绪的那句话，他说的是：“希望我们会再相见。”
只是“希望”，不是“一定会”。
他对自己没事坚信不疑，但不确定两人会不会再相见。
也就是说，程维洛现在丢下他一个人逃走，也是在他的预想之内。
“会吧。”程维洛盘了两把罗伯特的脑袋，“但睡衣你记得要收他钱。”
“警报！有不明火力攻击靠近！等候区内飞船请快速跃迁离开，重复，请快速离开！”
程维洛被平台中心发送的警告指令叫回神，眼见着一同排队等候的其他飞船，在收到警报后一艘接一艘跳进了跃迁点，消失了。
舷窗外肉眼可见距离内，有爆炸的火光正在靠近。
“继续开火！”
阿维德看着前方快速逃窜的那架战机，这个伪装成打捞人的女人难缠到了极点，战机驾驶的水平强到整个基地的驾驶员都追不上，不仅一个人操控着上百架战机，还能机动调整战机进行攻击、防御、变换编队阵型。
她十分熟悉基地，还能更改后台防御系统指令。联盟军方的防御系统指令很复杂，阿维德因为天生精神力有限，没用联盟军方现行通用的那套，而是照搬了当年山川基地的配置，精神力加密钥指令的双重防火墙模式。
精神力值上限当然用的是那个人的，整个联盟都没有人会比他更高了。
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就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防火墙，改了系统指令。
她到底是谁？
阿维德集结了能用的全部战机和战舰，在灰鸽上兜了半个星球的圈子，直到把那些受控的战机全部打了下来，但还是让仅剩的这架逃到了太空。
“指挥官，前方是G103跃迁点平台，恐怕会误伤。”操作者提醒道。
“给他们发通知，自行躲开。继续开火！”
他现在已经不在乎活不活捉，只想把这架战机打下来，绝不能让她逃跑。
G103跃迁平台就在前方。
但战机在没有通行许可的情况下，无法进入跃迁等候区，黎绪看着几乎已经快要到底的能源，面色平静，直朝着环形的闸口处飞去。
黎绪关闭了战机的防护罩，下一瞬，战机撞上闸口。紧接着，后方密集到来的炮弹击中了闸口和战机，发出巨大的爆炸火光。
阿维德看着屏幕上被击中的战机和不远处的跃迁口，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击中目标，停火。”
他眯起眼睛，抬起下巴，冷哼一声，胜利依然属于他。
而巨大的爆炸火光蔓延开来的时候，程维洛快速将飞船靠近了跃迁口，再不走，她可能也要被波及，在这里被炸成灰。
在进入跃迁空间之前，程维洛猛然在显示屏上看到了从爆炸处弹射出来的一个小白点。
她眼明手快地打开了捕捞器，开始将飞船减速。
此时半个船身已经进了跃迁空间，突然减速，飞船开始出现因空间不稳带来的大幅度震动，小维的警告声响起来：“阿洛，跃迁时不能打开捕捞器！”
程维洛紧盯着屏幕上那个正在靠近白点，进入捕捞距离后，精准捕捉，拉回舱内，关闭减速器，整个操作一气呵成。
随即，飞船整个滑入跃迁空间，开启跃迁，离开了G103平台。
程维洛在货舱里扶起捞回来的那个身着银白作战制服的人，一把扯掉了头盔，露出黎绪苍白的脸。
飞船内的空气被猛然吸入胸腔，黎绪边咳嗽边艰难地喘着气，整个人几乎要虚脱。他靠在程维洛肩头，大口呼吸着，看着她素净的侧脸。
作战服头盔几乎没有空气储备，再晚一点，他就要窒息而死了。
爆炸发生的时候，黎绪没有过多的情绪，他会被弹射出去是预料之中，会受跃迁空间的引力牵引也是预料之中，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时机刚刚好地进入跃迁点顺利逃生。
比如50年前那一次，他就失败了。
但这一次，一切的时机把控得都刚刚好。
因为有眼前这个人，因为她居然真的在这里等着他。
黎绪想，这是第二次了，如果不是程维洛捞到了他，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冷寂的行星环里。
罗伯特凑了过来，机械手指合十，对着程维洛亮出了两个粉色爱心眼，“阿洛，你好帅！”
程维洛笑了笑：“要相信钓鱼佬的技术。”
罗伯特又对黎绪也亮了亮粉色爱心：“黎绪，你也好帅！”
黎绪对它轻轻扬起了嘴角，“谢谢。”
罗伯特势必要把这个气氛组角色当到底，它扬起机械脑袋，对着船舱也亮了亮爱心：“小维，你也好帅！”
小维平静温和的机械声回应它：“谢谢。我们大家都很帅。”

黎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疗舱里。
飞船配备医疗舱非常常见，战场上的军用医疗舱，几个小时内就可以让普通伤员快速得到救治，恢复健康。但显然程维洛的这架飞船的医疗舱功能很不行，黎绪的半边身体都是麻的，他是被腿上的炸伤疼醒的。
他身上穿着一套新的睡衣，医疗舱外放着水和能量补充剂，以及一些药品。他拿起来看了看，不太认识。
刚想动身的时候，罗伯特进来了，身上照例斜挎着一个布兜，手里拿着两根金属毛线针和一团蓝色的绒线。
“不要乱动！你还是伤员呢！”
它焦急地冲过来，金属手臂和腿猛然伸长到了一个成人的长度，但脑袋和主体部分还保持原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罗伯特将黎绪按回医疗舱，看了看他的恢复数据，又让他喝水吃药。
黎绪想查一查那些药是什么时，被小维拒绝了，“抱歉黎绪，阿洛向我要求，禁止你的星网访问权限。”
“都是常见的药物，没有安全风险的。”罗伯特让他安心。
“那个……阿洛虽然禁止了你上网，但你需要什么书籍、电影、游戏，我都可以给你找来。”罗伯特说，“无聊了和我聊天也可以。”
黎绪吃了药，问：“是程小姐让你来照顾我的吗？”
“嗯呢。”
“衣服是你帮我换的吗？”
“是呢。”
“谢谢。”黎绪说，“我们现在在哪里？”
“在冰川星球上呢。”
黎绪从未听说过这个星球。
罗伯特看着黎绪不解的脸，补充道：“是阿洛发现的秘密星球，重力和空气都适宜人类生存，上面全都是冰川和雪原。有时候极为寒冷，有时候没那么寒冷。在没那么冷的时候经过这里，阿洛都会停下来待一待的。”
黎绪又躺了三天之后，才终于离开了医疗舱。
期间一直是罗伯特陪伴照顾着他，程维洛始终没有出现。
他换上了罗伯特拿来的备用宇航服，星际时代的宇航服，穿上后可以根据身形自动进行大小调整，御寒能力很好。
拉开飞船舱门，冷冽稀薄的空气扑面而来，习惯了飞船内的稳定环境，黎绪喘了几口气才适应外面。
目之所及几乎看不到陆地，大片大片冰蓝色的冰川和点缀其上的雪原，各种深度的蓝色和白色构成了天地间的主色。
黎绪在一处高耸的雪地上找到了程维洛，雪地下方是一道暗蓝色的冰川裂缝，隐隐有流水的声音。
程维洛就揣着个杯子，坐在这片雪原上听流水声。
黎绪在远处看了她一会儿，慢慢走过去，问：“现在是这颗星球不那么寒冷的时候吗？”
“算是，”程维洛吸了吸鼻子，“罗伯特告诉你的吗？”
“是，罗伯特陪我说了很多话。”
“它确实很爱说话，”程维洛有点无奈，但那是罗伯特这个型号的机器人的天性，她没办法管控。
其实说起来，程维洛自己也很爱说话，长途跋涉的太空旅行，她和罗伯特经常一箩筐一箩筐地说些没什么意义的日常废话，有时小维也会过来插几句嘴。
她只是没那么喜欢和人说。
不过想到罗伯特对于黎绪的喜爱程度，程维洛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它都说了些什么？”
“它跟我说了你从太空里把它打捞到的故事。”黎绪说，“还有它在攒旅费，它还有个妹妹，攒够了旅费就会去找妹妹，但钱一直没够。”
“现在的机器人生产商，会生产有家庭与性别属性的机器人吗？”黎绪问道，“罗伯特有妹妹，那它自己的性别是男还是女？”
作为机器人，罗伯特的型号应该很旧了。
黎绪记得在战争开始之前，市面上就已经有了这种型号的家政机器人。已经几十年过去了，产品肯定迭代了很多代，不知道为什么程维洛还用这一款。
黎绪之前也更是从没见过有谁会给家政机器人发工资。
“我还记得你说过给罗伯特发工资，月薪3500星币。这也是现在的新生活方式吗？赋予机器人一定的社会属性。”
“3500星币月薪标准是如何确定的呢？工作量吗？罗伯特说它的旅费就要8万星币。太难攒了，很缺钱。”
睡了50年，他真的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
程维洛发现黎绪讲话的时候，很喜欢专注地注视着她，虽然两人已经算得上熟悉，并且刚刚共同经历过生死，她依然有点微微不自在。
程维洛移开视线，“是的，罗伯特是我的雇佣员工。”
“至于它的身份属性问题……”程维洛看着眼前的雪原，“解释起来有点复杂……”
复杂，她就不想说。
但黎绪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她，显然对于听故事兴致很浓。
倒也是……没什么不能说的，程维洛捏了捏鼻子，无奈地开始讲述。
程维洛是在一个颇为冷门的行星的近地静止轨道上发现罗伯特的。
几年前，才来到这个时代没多久，程维洛对于探索新星球的兴致极大。
在随心乱跳跃迁点，误入那个行星区域之前，程维洛从没听过这个星球的名字。
那个灰蒙蒙的星球看起来死气沉沉，轨道上分布了太多的碎片垃圾，大多是飞船碎片，她没有检测到生物信号，只有一个微弱的非人类求救信号出现在了她的信号屏上。
放大星图一看，是一个半人高的机器人。
机器人的程序被终止了，但能发送求救信号，程维洛没花多少力气就把它捞了出来。
连接程序后，发现它是个陪伴型家政机器人，曾经的陪伴对象是个小女孩，程序设定里它叫她妹妹。
家政机器人爱说话爱干活，热情天真喜欢和人类亲近，这是被设定好的天生性格，但有时候会让它看起来智商不太高。
它也确实不需要太智能。
在检查它程序的时候，程维洛读取了它的记忆数据。在它原本所在的星球遇到战争冲突的时候，罗伯特是跟着它服务对象的那家人一起走的，只是中途飞船遇到了事故，只剩下了它一个。
机器人的系统升级和迭代的速度都太快，程维洛查过，罗伯特这款是六七十年前生产的，早已经被市场淘汰。
型号已经老旧到系统无法再升级，只能打补丁。程维洛保留了它的妹妹给它的名字，也没有删除它原本的记忆，但把最后飞船事故的部分隐藏了。
重启程序后，醒来的罗伯特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打捞人的飞船上了。感恩戴德身无分文的机器人决定给打捞人免费打五年工，回报她的救命之恩。
五年之后，程维洛和罗伯特达成了口头协议，她决定给它发薪水。
她按自由城机器人市场租赁费的中位数付给罗伯特，它本人接受了。
“3500星币的价格是合理的，”程维洛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瞥了一眼黎绪，“不是我压榨员工。”
“因为它是型号老旧的机器人，我时不时需要给它更换零件打系统补丁，要花钱，所以它的钱才一直不够，没法上路。这也是真的，我没有骗它。”
黎绪垂眼看着冰面，沉默了一会儿，问：“它一直不知道妹妹不在了吗？”
“算知道……也不知道。”程维洛说，“我曾经告诉过它，给它同步过现行时间，给它看过那个已经不存在的星球信息。它花时间接受了，但每次帮它维修保养的时候，原始那部分数据都会被重置一下，维修保养完，它就又想要去找妹妹了。”
“这是它几十年前就要做的事情，被写在底层程序里，数据覆写没有用。”程维洛看着雪原远处蓝色的天际线，“后来我就放弃了，只是把事故部分记忆隐藏掉了，其他的让它记得吧。”
程维洛讲述时的语气很平静，即使一直在喝热茶取暖，冰川星球上的冷风还是把她的鼻头冻红了。
黎绪收回注视着她的视线，和她一起看着面前的雪原，“罗伯特是个很好的机器人员工，你也是个很好的雇主呢，程小姐。”
呢……黎绪大概是跟罗伯特那个呢呢怪话说多了，竟然也开始呢。
程维洛默默腹诽完，点点头，“感谢你的聆听，记得多付点钱给它就可以了，它会高兴的。”
黎绪的身体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但飞船依旧停在冰川星球上没有动。他无法查看星网星图，不知道现在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程维洛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经过灰鸽基地的事件，黎绪知道必须得给她一个解释，但程维洛比他想得更加淡定，对他一如既往的礼貌客气。飞船停着的好几天，她每天照常吃饭休息，外出在雪原上散步，始终没有开口。
晚饭时间，黎绪去飞船中心客厅，看到程维洛戴着一顶湖蓝色的毛线帽，穿了件同色毛衣，坐在客厅桌前，冲他点了点头打招呼。
一旁的机器人罗伯特头上也顶着湖蓝色的毛线帽，见他出现，开心地走到他面前，机械手托着一顶同样的帽子，语气满含期待：“你可以戴上吗？今天过节。”
黎绪是联盟白澄星人，只知道白澄星的节日，后来去驻军要塞相关的星球，也只出于政治意图参与一下。
他从未听说过一个需要戴蓝色毛线帽的节日。
桌面上放了两份食物，有一份是给他准备的。桌前的程维洛点了点头，看着他接过毛线帽戴上，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今天过节。”
于是，三个头戴湖蓝色毛线帽的人（和机器人）坐在桌前，罗伯特的机械手合十，闭上眼睛，“致我永远的故乡，瑟瑞琳星，天空永远蔚蓝。”
瑟瑞琳星这个名字不陌生，但是黎绪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听过，应该是个小众行星，不如联盟母星白澄星之类，名字广为人知。
仪式很简单，黎绪也学着罗伯特和程维洛的样子，双手合十，说：“天空永远蔚蓝。”
食物是日常吃的太空旅行常用营养包的升级版本，不难吃也不怎么好吃，吃完后程维洛又照例去主控室躺着看书了。
黎绪回房间后又想起刚刚的过节仪式，他取下帽子，把那一捧湖蓝色握在手里，回想起来瑟瑞琳星这个名字，想搜索一下相关信息，但小维严格地执行着程维洛的禁令，他没法连接星网。
黎绪走到窗边，看着舷窗外广袤无际的冰川雪原时，突然想起来了。
Cerulean，瑟瑞琳。
联盟内战开始的时候，Cerulean星曾经是其中一个布局要塞点，难怪他刚刚觉得有些熟悉。
只是他清楚地记得，在开打后不久，战线移动，这个没那么重要的小要塞点就被他们放弃，随后被敌方炸毁，Cerulean星从此成为死星，在军方星图上暗了下去。

冰川星球第七天。
再度从炮火连天的梦境里醒来，黎绪撑起身体，剧烈地喘息，沉着脸平复情绪。
自从休眠醒来，黎绪一直被这个重复的梦境困扰，像是刻印在脑中时刻提醒他的警示器。
来到冰川星球开始无所事事的日子，他有几天确实还是睡了好觉的。
但自从听完与罗伯特有关的那颗星球后，黎绪再度睡不好觉了。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老旧的机器人还将几十年前的事情牢牢地记着。多年前以为无关紧要的决定，像回旋镖一样刺进了他的脑子。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把这些念头统统抛在脑后，恢复成平时那副平静温和的样子，黎绪才起身离开休息室，前往健身室。
他就是可以这样，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看到他出来，小维问：“黎绪，有检测到你睡眠时心率数据有些异常，是否处于紧急情况，是否需要帮助？”
“不需要，谢谢。”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这几天在循序渐进地进行体能训练。心率的问题和身体健康无关，和他必须要解决的事情有关。
罗伯特过来和他打招呼闲聊，黎绪回了几句之后就避开了它，弄得罗伯特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大概他心情不好。
训练后洗浴完，黎绪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腰腹，感觉因为休眠过久而松懈的肌肉正在慢慢回来。
他半湿着头发，敞着衣襟，一身清爽地从主舱的客厅经过时，特地往主控室那边偏头看了一眼，想看看程维洛在不在，通常她都窝在那里看书看星图做记录。
视线刚好和推门出来的程维洛撞在了一起，黎绪看到她的眼神在他胸口大片裸露的白皙皮肤上扫过，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为了显得不太刻意，程维洛又把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去，经过这几天的休整，黎绪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皮肤都泛着光泽，湿漉漉的发尾搭在锁骨上，滴着水。
维洛极少使用飞船上训练器械，她对自己的身体的基本诉求是体能够用就行，所以只有在实在没事干的时候，才一边听书，一边在跑步机上走路。
黎绪休眠之前的身体，应该比现在的更好看，肌肉的线条以及皮肤的紧致度……不行，再看就不太礼貌了。程维洛猛然打住，冲他点了点头，拿着手里的东西往外走，被黎绪叫住了。
他擦着头发走过来，靠近了看她手里的东西，像是一个折叠起来毯子，“今天还去雪原散步吗？”
“去……”程维洛点点头，“不过不是去散步。”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能带上我吗？”
拒绝不了，程维洛等着黎绪弄干头发换上宇航服，和她一起出了飞船。
外面的天色依旧是泛着蓝调的白，只是今天相比之前明显亮了很多。
程维洛把手中的毯子抖开了，铺在地上，似乎是按到了某处的开关，毯子几秒钟内变得硬挺。
程维洛走过去，在毯子上盘腿坐下来，黎绪看着她，也默默地跟上去，在她身边坐下了。他的手按在毯子表面，隔着宇航服的手套都能感觉到微微的热度。
接着她摁了一下手环，弹出投影界面操作了一下，毯子载着他们平稳地飞了起来。
黎绪没有见过这种毯子，“这是哪个公司生产的什么新产品吗？做什么用的？”
“我自己做的，”程维洛有些不好意思，“里面用的一种软体合金，有冷变软热变硬的特性，罗伯特帮忙织的外壳。”
其实她最开始发现这种合金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一把剑，这种可软可硬的特性，再加上悬浮和动力装置，那她岂不是可以实现修仙小说里的御剑飞行？
但事实是，做成一般剑的大小她根本踩不稳，一飞整个人就会掉下来，做成大剑的样子又实在太蠢了，于是她最终弄了个低调又实用的飞毯出来。
这些想法太中二了，不能指望星际时代的人理解，程维洛是不会说出来的。
“没什么用，唯一的作用就是能让我坐在上面看冰。”
出乎意料的答案，黎绪随即又觉得，如果是程维洛的话，这种行为好像也不算意外。
热烘烘的飞毯载着两人飞了半个小时，在一处巨大的冰盖上方停了下来，飞毯悬空了几十米的距离，往下看能看到幽蓝色的冰盖与下方黑色的水。
“罗伯特和我说，你很喜欢这个星球。”黎绪看着四周空寂的冰原，“可这里什么也没有。”
“有啊，这里有冰，有雪，有水，在冰盖和雪原下面，还有看不见的岩石。”
程维洛抬手指着前方发白的天际线，“现在开始进入这个星球温度最高的季节，我们今天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到一颗恒星，它的‘太阳’，还有可能看到冰盖化开。”
黎绪沉默着消化了一会儿她的话，又问：“为什么选择做打捞人这个职业？”
他之前查了查这个战后新兴的职业，工作量大，需要到处跑，报酬也没有那么客观。
程维洛的精神力值高到未有先例，这种超强天赋能力，即使不做打捞人，也有很多可以选择的职业和工作。
“可以在太空里啊。”程维洛笑了起来，“星空无限广袤，每当我出发的时候，整个宇宙的群星都在迎接我。”
“比如这里安静，冰冷，除了冰盖和岩石没有其他的东西。”程维洛看着前方，“但我置身此处，只觉得脚下有大地在支撑着我，视野可以无限向前延伸。在这里我呼吸冰川、原野，呼吸亿万年前就在这里的岩层，我拥有无限自由。”
“宇宙会给我强烈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人类社会却不会，人类社会里太拥挤，太复杂……”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好像抒情过了头，程维洛有些不好意思，她缩了缩身体，揣着手看着下方的冰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