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打开。”黎绪的声音隐隐带着警告。
“里面是什么？”
“你不会想看的。”

第22章
心中默念着好奇心会害死猫，程维洛忍着怪异的感觉，没有继续往前走。黎绪拉着她走到中央区域，全息屏幕下方有一处中控台，这个场景有些熟悉，程维洛想起灰鸽基地的防御系统。
当初能从灰鸽星球逃离，运气占了极大的成分，塞维基地的规模是灰鸽基地的几百倍，他们两人在这里敢动一点东西被发现，随时能被轰得渣都不剩。
程维洛默默扯了一下他的手臂，想劝这人慎重行事。黎绪顿了顿，松开她的手腕，又安抚性地轻拍了一下。
同频隐身模式下，同伴是可见的，程维洛看着黎绪点开主控屏幕，输入了指令，接通了自己的手环，开始快速地拷贝信息文件。
他怎么能拥有信息查看权限，如何做到拷贝信息而不被发现，拿到这些数据又要去干什么，程维洛一概不知，大概他当初在灰鸽基地也是这么做的。但，这个人到底如何做到的？
等候的时间里，程维洛再次环顾四周，这里的温湿度压力都是恒定的，但她感觉十分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来自她的直觉。
拷贝进度条还在推进，程维洛带着心中的困惑，尝试了一下脑机连接。
一瞬间，巨大的情绪像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她感觉自己的精神虚体被卷入了狂暴的浪潮之中，海里充溢着痛苦、挣扎、怨恨、恐惧……
现实与意识的空间对比里，程维洛看清了这些精神意识的来源——货架上的这三万个盒子。
无数人的挣扎在撕扯着她，她的精神虚体被裹挟着往下坠，程维洛扶着脑袋，头疼欲裂，她急促地喘息着，整个人开始站不稳。
“阿洛！阿洛！”
耳边有人在喊她，程维洛睁开眼睛，目之所及还是眼前的仓库，以及仓库货架上那些安静的白盒子，闭上眼睛，脑内是混沌翻腾的意识海，数万道的呼喊在拉她下去。
黎绪过来拉她，程维洛惊恐地后退半步，想要甩开他的手，她踉跄着几乎要栽倒。
黎绪强行扶住她，脑机连接后，贴上了她的精神虚体，他的声音颤抖着，似是也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感知他们，和我共感。”
程维洛被他拉着手，精神虚体被他紧紧贴着，感观意识被他入侵共享，耳边只有他的喘息和声音：“阿洛，断开精神连接！”
程维洛猛然睁开眼，看着眼前被冷白光源照亮的仓库，周围环境恢复了死寂。
以程维洛现有的认知，只有人才有精神力这种东西，这也是无论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再发达，还是需要人类进行脑机连接实操的原因。
如果盒子里都是人，那么这整个巨大的地下仓房就是一处活人的坟场。从仓库的编码来看，这样的坟场有上百个。
程维洛后背发凉，呼吸急促，胃部开始翻腾，她极力压制呕吐的冲动，“说好了睡觉时间前回去，我要回去。”
黎绪扶着她，看着拷贝完成的数据，收起手环，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走。”
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她被黎绪半强迫着进行了强度不小的体能训练，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体能差的坏处此时再度得到了体现，她几乎站不稳，是被黎绪半抱着往前走的。
仓库入口门禁处，黎绪看了一眼状况不太好的程维洛，抬起右手手环操作了几下，对着门禁识别处注入了一段信息。
一时间，中央区域全息屏处红光大闪，响起尖锐的警报声，一分钟后，门禁打开了，几个机器人拖着一台仪器冲了进来，黎绪揽着程维洛靠着门边快速闪身出去离开了冷冻仓房。
连廊上的空气循环较为通畅，程维洛呼吸着头盔过滤过来的空气，整个人渐渐平息下来，黎绪拉着她的手腕快步走，避开三三两两向着仓库聚集的机器人，回到了一开始的连廊上。
洞内的警报声还在响着，原本安静黑暗的入口处通道此时也闪烁着一排排警示红灯。
飞速靠近洞口处，黎绪还要如法炮制非法指令注入，程维洛制止了他：“我还能行。”
她再度连上脑机，两人在防御网受冲击的波动里顺利飞了出去。
外面是熟悉的 SW07星球夜晚的黑暗，两人终于回到战机后，主控屏上显示有一圈闪烁的不明物体，正在朝着这里靠近。
“让小维解除悬停，马上远离SW07行星。”黎绪一边下着指令，迅速启动战机，以极快的速度冲上天空，程维洛强忍着快速加速带来的眩晕感，给小维发送了指令。
阿黛拉手下最快的猎豹不会让人失望，但这里是军方的重型设备基地。
两人顺利冲出大气层，离开防御网后，刚刚松了一口气的程维洛，突然感觉到了一阵震动，幅度越来越强，像是巨轮出港时带动的海水震动波，但战机主控屏上，只能看到震动强度，没有看到实体源。
她再度脑机连接，精神意识空间内，有一个庞然大物在靠近。
她明白之前的那种过分安静的怪异感来自哪里了，军舰一直在基地的星域内，只不过它们是不可见的，是蛰伏在暗处的庞大野兽。先前他们是走了大运，没有直接撞上去。
现在，因为蚂蚁的一点动静，有野兽开始醒了。
“再快点！”
程维洛话刚落音，又一波强烈的空间震动席卷而来，原本飞速驶离塞维基地的战机被震动波掀翻，机身不停地旋转，驾驶舱内警报和红光大闪。
波动掀翻了战机，但也助推着他们朝着更远处滑去，黎旭始终抓着操作杆，在波动减弱后制动机身翻转了过来，朝着小维离开的方向加速追了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耳边传来黎绪的声音——
“阿洛，你还好吗？”
程维洛没有听见，短时间内用脑过度和强冲击力让她整个人处于混沌之中。
飞船战机对接成功，黎绪把她抱进医疗舱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小维，你知道吊桥效应吗？”
程维洛窝在主控室内的椅子上，身上裹着罗伯特给她新做的毯子，带着面罩，在脑内和小维连机。
远离塞维基地后现在已经是第五天。
程维洛在医疗仓里躺了两天，差不多恢复后，三天内她都神色恹恹，除了黎绪过来辅助她进行脑部音疗复健、吃饭和基础锻炼，其他时间她都在避免和他见面。
“情绪影响认知的一种心理学现象，因为两人同处于紧张、害怕或兴奋的情况下，将自己的生理反应误认为是对他人的情感吸引。”小维给出了一般性的解释，它思考了一下程维洛问出这个问题的出发点，道：“你是觉得，因为共同经历的危险场景，让你以为自己对黎绪产生了浪漫吸引？”
“不，我不觉得那是浪漫吸引，”程维洛垂下眼，“我感觉那像是，某种情感上依赖和亲近，以及过度的信任。”
因为她的领地范围内其实鲜有人闯进来，就这么赖着不走，还很好地利用了她不善于拒绝的弱点。
“你用了过度这个词，是觉得不应该吗？”
程维洛安静了一瞬，“如果没有意外事件，当初捞完那架探测飞船顺利交接，我们现在已经在自由城了。就不会在这条航线上，走几十天。”
“但那架探测飞船的机核缺失，交接应该不会顺利，后续的事情走向，我也无法推衍出结果，因为对灰鸽基地所知的信息有限。”
程维洛沉默，这她是清楚的。
“你以往很少会用如果来谈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阿洛，你是否产生了后悔情绪？觉得不该答应黎绪。”
她再度沉默不语，片刻后，答道：“我不知道，但不是后悔。我现在想起来，你说我常常对人的认知过于乐观……可能是对的。”
小维的认知来源于海量的信息数据分析，和程维洛基于直觉和感观的方式不一样，它没有评价，只是说：“那是什么让你产生了目前这种……混乱……抱歉我暂时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词语，你是否需要和黎绪谈一谈？”
主控室的门被敲响了。
程维洛摘下面罩，默默看着主控室屏幕上闪烁的星海，星系越来越密集，他们已经靠近了最后一段航程——念川要塞。
按照航线，两天之后，就要进入要塞的停泊港，完成休整和补给。
合法路径是通关官方星际关卡，离开联盟范围，前往自由长廊。非法路径是绕开要塞关卡，从边缘星系借道，这种方法只适用于小型飞行器。
黎绪走进主控室，看着程维洛在屏幕上调出了一张星云的图片慢慢地看。那是一个蓝色的透明的，像巨大泡泡一样的星云，据说是恒星死亡后残留在宇宙里的一层发光气体外壳。
美丽的深邃的未知的星空，那才是她感兴趣的东西。黎绪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抱歉。”
这个场景让程维洛恍惚回到了几十天之前，她看着那个蓝色泡泡，缓缓说道：“我查了我的私密账户，你转入了5000万星币。”
给钱大方，途径合法且隐秘。
“太多了，黎长官，多到你不用说抱歉。”
“你生气了。”黎绪看着她。
在程维洛以往的认知里，她觉得这是最好的时代，科技发达，寿命更长，人类的足迹遍布宇宙的各个角落。
她的计划就是边赚钱边探索宇宙，因为寿命长，所以她可以慢慢悠悠地过日子，但又不能不努力，因为活得久，需要的钱也多一些。这个平衡是有些难以把握，程维洛的目标就是赚够死前能花的钱就行。
她因为黎绪卷入了一些麻烦，但得到了一大笔钱。一笔可以让她即使受麻烦影响，工作暂时没了，也可以好好活着的钱，以她之前的收入水平，要勤勤恳恳接上很多单子工作很多年才能赚到的钱。
这些麻烦风险有些高，但高风险高回报，她得到那么多的钱了，她为什么要生气呢？
为什么前联盟军人私下在制造武器，要塞指挥官默许航道内的走私贩私，为什么黎绪要来这里，为什么军方会制造那种东西……
其实不难明白，财富资源分配不均，掠夺与被掠夺，战争以及战争的牺牲品……这些事情好像自古以来都没有什么改变。这不是谁的错，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能只有乌托邦。
只是她被迫直面了这些问题。
沉默良久之后，程维洛还是开了口：“盒子里面是什么？”
黎绪转过她的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直视着她的眼睛，“你确定想知道？”
程维洛点了点头。
“联盟内战结束于五十年前，联盟军击败反叛军。但其实两方原本同源，因为政治意见分歧和矛盾，反叛军脱离军部后，和部分势力联合成立独立政权。双方彼此熟悉，兵力相差不大，战事开始的前些年，一直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焦灼。直到——”
黎绪顿了顿，“直到反叛军突然出现了一支精锐部队，全员高精神力值高攻击性，靠近他们的飞船战机，几乎都会被他们‘捕获’，驾驶员脑部受损，失去战斗力。”
“联盟军受到重创，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后终于抓到了一个活的样本，才发现驾驶者居然是一个盒子。”
黎绪继续说道：“打开盒子后，发现里面是人。”
程维洛呼吸一滞。
“是人，但不是人类。”黎绪皱了皱眉，“在反叛军脱离军部之前，我曾听闻有些部门在私下进行一些生物项目，通过对人脑进行改造，来制造高精神力数值的优秀驾驶员。这些项目因为涉及到伦理问题被叫停，后来他们绕开了人类，选择了改造仿生人。”
“仓库的那些冷冻盒子里，是内战时期被制造出来的改造仿生人。”

第23章
程维洛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对于仿生人的基础认知是，机器人的升级版本。他们外形更像人类，智力水平被设置得更高，甚至体能也更好，但他们不具备人类的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那些被制造出来的仿生人，更多的被视为“工具”。
很多需要人为进行的操作性工作，机器人已经可以足够好地替代了，也可以按照工种来设置智能程度。而外形和智力水平都和人类极为接近的仿生人，会模糊她对于生物生命的界定。
这算是程维洛来到这里之后，没有接触过也不太了解的一类事物。
他们应该不具备情感和自我意识，又怎么会拥有精神力这种东西？
“那些被改造的仿生人，身体功能已经被抛弃，通过盒子内的金属神经纤维和各种配置液维持大脑的活性。”黎绪说，“他们只有活的意识，但又不算是活着的人。”
“仿生人的大脑……怎么会拥有意识和精神力？”程维洛艰难地说，一时间难以捋顺思维，“还有情绪，我明确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情绪。”
“我起初也难以置信，但反叛军的实验室的确做到了。仿生人的脑部被改造后更能适应脑机连接，他们的精神力连接契合度基本上能保持在90%左右。”
90%是极高水准分界线，这个数值再度震惊了程维洛。
“所以仿生人军团出来之后，联盟军根本招架不住，伤亡惨重。但精神力连接是很损耗脑力的，加上仿生人的生命周期原本就不长，每个盒子最多只能使用三个月左右，需要源源不断的补充才能保持军团的战斗力。”
“联盟军战线被迫大幅度后撤，被动防御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发现反叛军的仿生人军团数量开始逐步减少，从获取的情报里得知，改造项目的实验室负责人自杀了，并且损毁了核心资料。联盟军这才有余力开始反击，直到最后的结局。”
程维洛愣了半晌，而后不解地问：“但我们在塞维基地里看到的那些……”
如果他们的“寿命”只有三个月，这些内战时期被制造出来的武器应该早就“死亡”了才是。联盟军为什么会在军事基地里秘密保存着这些反叛军的武器，从那架战机来看，基地可不是单纯地只保存着这么简单。
“我醒来之后，问过周衍，战争结束后关于仿生人武器的事情，得到的答案是销声匿迹，关于他们的一切公开信息被抹去了。这个行为本身就很奇怪，我翻看了周衍这些年在航道内收集到的情报，可以确定的是，联盟军里有人保存了当年战场遗留的这部分仿生人，并且一直在秘密地进行性能测试实验。”
程维洛想起来，“所以四星的那十几架飞船的事故……是有人在做测试？”
黎绪点点头，“还有之前的七星飞船相撞，甚至更早之前，就在塞维基地附近，有几百架飞船受影响的更大规模测试事故，因为对驾驶员的影响程度不大，用突发的天气原因掩盖过去了。”
黎绪面色凝重，“也许因为技术进步，他们找到了能延缓这些仿生人寿命的方式，也许那位负责人根本就没有自杀。经历过战场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威力有多大，军部有人要掌控这种力量。”
“我无法定义这些仿生人的身份属性，我也曾经触碰过他们的意识和情绪，他们很惨，但在我的眼里他们是被制造出来的战场耗材，已经有无数人因为他们而死，未来可能会有更多人。”
程维洛：“……”
她说不出话来。
这些信息程维洛一时半会消化不完，黎绪站起身，把程维洛身上滑下去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帮她盖好了，正要转身走出主控室的时候，他的衬衫袖子被扯住了。
程维洛看着他，“你当年是因为什么出事的？”
“我‘死’的原因有些复杂，”黎绪自嘲地笑了笑，“想杀我的人太多。但主因不是仿生人军团，虽然我直属部队80%的人确实是因为他们阵亡的。”
随后他收敛了情绪，平静地说：“晚一点出来吃饭吧。”
事实过于沉重，两人没有再就着战争相关的话题聊下去。两人延续了之前那种心照不宣的氛围，程维洛站在舷窗前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走完这段航线，送他到自由长廊，完成和黎绪的约定，就不再过问相关的事情，程维洛对自己说。
那些事情不是她一个外来者一个普通的打捞人所能左右的，她的精神力天赋能帮一点忙，被利用就利用了，她不在意，更何况黎绪还付了她一大笔钱。
但仅此而已了。
星系越来越密集，星网和通讯恢复正常，程维洛查看个人通讯，快两个月了，终于收到了琪琪的回信：
“阿洛！我安全了！正在回自由城的路上，预计十日后到达。近期注意星际海盗，其他见面详谈，想念你！[拥抱][拥抱][心][心][泪][泪]。”
大好消息，程维洛心头最大的石头落了地，抱着罗伯特盘了很久它的脑袋。
飞船进入念川要塞停泊港，这里是联盟的通关口岸所在，停泊港范围内有几百个小行星，都相当热闹繁华。
当然，这种热闹繁华也是近些年间才出现的，早些年间这里也深受海盗侵袭的困扰，虽然距离不算远的地方就有联盟的重型军事基地塞维基地，但这几百个小行星上民众的安危他们并不在意。
情况是在辛西娅在此成立了念川要塞之后才好转起来的。这位风评很好的女将军，出身联盟老牌名门望族，是前任联盟最高指挥官的得意门生之一，内战结束后没过多久，被内阁和军部推举为新任的最高指挥官。
程维洛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两人停下飞船进行休整补给。
程维洛在编号为NC271号星球的一个休息区看官方的宣传介绍，全息图像上，黑发绿眼的女将军身着联盟制式军装，笔挺的黑色衣料配银色边线，胸口和肩膀处缀着联盟军章，英挺俊美的眉目配着坚定的眼神，程维洛盯着看了一会儿，“哇哦，这位指挥官真的好帅气。”
黎绪瞥了一眼画面，“哪里帅气？”
“她的长相气质，还有这身军装，都很帅气。”程维洛真心实意地夸赞，然后她想起来什么，抬头看着眼前一身正装配古董胸针的人，“你穿军装应该也很好看，有图片给我看看吗？”
机器人侍者把他点的茶和茶具送了过来，黎绪一边摆弄着手中的茶具，垂着眉眼嘴角悄悄地上扬了一下，又收敛了神色，平静道：“现在没有。”
“哦。”
程维洛收回视线，继续看宣传资料，随后问道：“念川是个人名吧，是辛西娅的老师？按说这么有名的人，怎么没有什么信息？”
程维洛又在星网上搜了一圈，没有找到更多的信息，但她想起U2033行星附近曾经消失的那个要塞，“和那个消失的黎明之光要塞有关系吗？”
黎绪拿着茶拨的手顿住了，“你的推测依据呢？”
“联盟有名的大要塞点我都知道，之前捞到你的那个行星附近我检索到一个消失了的大要塞点，黎明之光，除了说明毁于战争之中，没有其他信息。”
程维洛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继续说道：“辛西娅的老师，前联盟指挥官，写这种描述语，这位老师的形象应该是正面的，大概是出了意外事件，才变成了“前”，这么比对的话，好像能对得上。”
程维洛以为黎绪会回答她，但那人只是姿态优雅地侍弄着手里的茶具，小茶壶的水咕嘟嘟地开了，他开始专心冲洗茶盏，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茶盏轻轻转动手腕，赏心悦目，程维洛看了一会儿，忘记刚刚想问什么了。
这是一个休息日的上午，休息区往来的人流络绎不绝，空中往来着穿梭车和小型飞行器，不远处能听到儿童乐园孩子们的嬉笑声。
一切都很平静，程维洛被透过玻璃晒进来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在茶水氤氲的雾气里，黎绪沉静的面容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过了一会儿，黎绪开口道：“你推测得对，那位叫黎念川，前任联盟最高指挥官，死在他的黎明之光要塞。军部的说法是，要塞毁于星际海盗。”
又是星际海盗。
“真的会发生海盗袭击吗？”程维洛想起在星旗航道那里，黎绪的“未卜先知”，“这里是要塞港内，离得不远处又有大型军用设备基地，海盗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毕竟程维洛亲身经历过的，规模最大的海盗案例，好像就是兰卡那样的。另外的一些边缘星系的小规模海盗，充其量只能算是拦路要个口粮。
“星际海盗诞生之初，大多数确实是像兰卡·阿德洛那支，因为生存问题，迫不得己走上这条路。”黎绪慢条斯理地开始过滤茶汤，“但之后的大几十年间的发展，海盗的种类也越来越多，发展壮大之后，开始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和大范围的据点星系。”
“像联盟内战之中，被黎念川击败的那些反叛军，一部分被俘虏收编，一部分逃离出去，做了星际海盗。这部分人本身就是军人出身，实力自然比一般的海盗强很多，一出动就不是小打小闹。”
程维洛想起他刚刚的话：“那这位前任指挥官，还有他的黎明之光要塞，是因为星际海盗的报复才牺牲的？一整个要塞都消失了？”
黎绪不置可否，转而继续说道：“战后的这五十年，星际海盗的数量提升了十倍。部分原因是联盟因为内战耗损太大，大幅度削减了军部的支出，很少进行大规模的对海盗战争，还有一部分原因是——”
他加重了语气，“养寇自重。”
程维洛想起来他当初说过的关于联盟内部高层和星际海盗勾结的事情。
“军部有人乐见海盗规模变大。”黎绪沏好了茶放到程维洛面前，“随着最近十几年经济复苏，各路航道被海盗影响，民众不满的呼声越来越大，联盟内阁才又开始重视军部。”
“现在是一个很合适的时间点，让他们出来配合进行一个大规模表演。”黎绪点了点桌子，“这里，辛西娅的要塞，是最合适的场所。”
50年前就有能让前联盟指挥官的要塞消失的攻击规模……如果要打这里，港内的这些小行星，这几百个星球上的民众怎么办，辛西娅保得住吗？
程维洛看着黎绪，这人才醒来两个月左右，就通过各种信息分析，对这几十年间发生的大事走向了若指掌。
“你好厉害，黎长官。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我希望是你这样的人赢。”
黎绪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灰色的眼珠看着程维洛，神色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有听清她的话，问：“什么？”
她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希望你赢。”

“……为什么？”
“目标明确，执行力也强，聪明胆大心态又稳。”一个人单挑一个基地，炸机逃跑跳跃迁点。
程维洛想了想，虽然自己被强迫着要求着做这做那，还要当开锁王到处开门，但换个角度来看，就是——
“善于利用能利用的，还能效率最大化。”
程维洛喝了一口茶，清润柔和带着回甘，泡茶这种地球人时期的老式爱好他也做得不错。
“身份没有恢复，周衍不在军部了还是很尊重你，你以前应该是个还可以的上位者。”
“但最重要的是，”无论是闯灰鸽基地还是在星旗航道救人，以及提醒辛西娅的线人要塞可能会有的风险，“长官，你在乎人命。”
黎绪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手指动了动，他很想去触碰这双眼睛。
眼前人真诚善良，低调又勇敢，心思聪敏，很多事情能一眼看穿，身上有这个时代里最为看中的能力，却并不太在乎，眼睛里大概只有无尽的星海。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纯粹而自由的人。
随后他缩回手指，紧扣掌心，转头看着窗外，绷直了嘴角，“我如果在乎人命，又怎么会让那么多人因为我而死。”
沉默了一会儿后，黎绪转过脸，灰色的眼睛同样认真地看着眼前人，“但更该死的另有人，我醒来就是要来清算这比账，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程维洛顿了顿，想到他的入睡障碍，醒来后四处探查消息……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人拿的真是美强惨复仇剧本。
但活活生生的人命和战争事故，不是以往和她隔着屏幕的故事书里轻飘飘的剧情点，它们真实残酷血腥，黎绪和她揭露的一部分现实和复杂局势也让程维洛觉得，他后续要走的路，大概困难重重。
最后一个问题，程维洛问：“你去自由城干什么？”
他已经有一个联盟合法身份了，不需要再弄一个自由公民身份，一开始的借口现在是站不住脚的。
“找人。”黎绪说，“一个很关键的人，根据情报推测这人很可能在自由长廊。”
没有疑问了，程维洛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无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我希望在乎普通人、在乎人命的人赢，我希望你赢。”
不算推心置腹的沉重话题结束，两人完成了飞船补给后，沿着商业街慢慢地逛。
程维洛看着美食城上挂得满满当当，五光十色的各种霓虹招牌，突然想起来，“你上回说做鸳鸯粉吃，是家乡的味道，但后来没有做。”
“你那时候心不在焉，吃什么都不在意，营养剂就能打发，”黎绪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就没必要浪费我的粉了。”
程维洛打着哈哈摸了摸鼻子，拿着手环打开了当前位置，开始检索，“这里有吗？”
“没有，别想了。”黎绪拉着她往前走，“想吃之后给你做。”
“长官真好，谢谢长官。”程维洛嘿嘿咧嘴笑起来。
黎绪看着她的笑脸，板着脸扯了扯嘴角，“叫名字。”
“不知道你真名，但谢谢黎绪。”
正常通关要走要塞的官方关卡，按最初的计划，因为她的身份问题，程维洛是打算走非法路径绕开要塞，从边缘星系借道，有点难度，且容易碰到小规模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