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 by错金
错金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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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冶原本带着人躲在暗处,这么被她一指,也不得不朝手下做个手势,带着五十人露了面,赔着笑说是保护她的。
他们被卸了兵甲,瞧着济善就要被带走,徐冶没由来的有些心慌。济善就算是能杀得掉人,按她的行事风格,他们脱身也是个问题,这车队浩浩荡荡三五百人都有,徐冶可应付不来!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
济善对他点点头,这个时候,她看着又没有那么愣头愣脑了,很有主意地说:“我知道的。”
与此同时,那一帮亲王府的私兵,正朝着济善的方向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已经快能咬住车队的尾巴。

济善被领着上了马车,见到了陈相青口中的兄长。
厢内香雾缭绕,济善一上去便小小的打了个喷嚏。车厢内就坐着一人,身板挺直,面目与陈相青有七八分像,神情却全然不似,严肃地望着她,指着一只小盒道:“帕子。”
济善从里面捉了只帕子,攥在手里,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相青没想过她能跑人面前去,压根没把名字告诉她。
对方皱了皱眉,道:“他没教你就放过来?叫你来做什么?”顿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济善调整了一下坐姿,正儿八经地说:“他叫我来杀你!”
陈相瑀沉默了片刻,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叹了一口气:“你同珠儿倒是一样的。”
随后他敲了敲车壁,唤来外头侍奉的人,说:“带她另玩儿去。”
“......”济善眨巴了一下眼:“不去!我说的是真的。”
在客栈吃了一顿之后,济善的心思越发活络了,在路上想,她究竟要干什么呢?
想着客栈里那场大火,朝她磕头求饶的那两个孩子,济善忽然地觉着自己开窍了。
那些人,有相干的,也有无辜的,可只是因为“斩草除根”,徐冶就动手将他们都杀了。理所应当的,没有任何犹豫。
这是徐冶的规矩。
而谭延舟杀柳千万等人之时,也是说杀就杀,一点没迟疑。因为觉得柳大阻了他的计划。
这是谭延舟的规矩。
自然,陈相青的规矩就更大了,为了灭敌,烧一座城也无所顾忌。
济善隐约知道人说,纲常伦理,杀人偿命,然而从济善出世到现在,见过了这么许多,没有几样同所谓的伦理、道理相符的。
他们自己都不会遵从那些明面上的东西,反而是各自遵守着自己的道理。
顺着生,违者死。
济善心想,你们世间有世间墨守成规的规矩,我也应当要有我的规矩才行!她为陈相青做事,他就能老老实实让她吃么?
济善是怀疑的。
上回陈相青说给她吃一条手,不还找机会跑了么?
济善没做过强买强卖的事情,素来都是人跪在她面前,双手将东西奉上,等着她来挑选的。
如今有陈相青,是平南王在章程上就出了错。归根结底,是他坏了自己的规矩!
如果不是平南王贪得无厌,获得了她给予的好处,稳稳当当的当上了一方霸主,却还不舍得将儿子送给她来吃,她或许压根就不会莫名其妙来到山下,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饿着肚子到处跑了。
不守规矩的人,就应当要给他一些教训,将颠倒的一切都扳回来!
陈相青此人,连个身子都不愿意给她凑,跟着他的话头走,后面能心甘情愿给她吃了才难得呢!
像之前的平南王那样,愿意付出一切的是一类,而那些许愿之际许诺得斩钉截铁,一到她同意,收取之时,却支支吾吾,讲三论四,突然反悔了的,也不是没有。
若是陈相青是这样的人,她饿着肚子白白做完了事,却收取不了报仇,那就可恶啦!
再说,她为什么要为陈相青做事呢?
他没有变成祭品,她无法如愿吃下祭品,全不是她自己的错啊!
她的规矩向那些人说的多么清晰?
向她许愿,说出自己的乞求,报出自己所能给予的祭品,若她看中了,便降下谕令,两厢交割。
她主动为对方达成心愿,对方心甘情愿向她献上祭品。
来向她许愿的人,每一个都知道这些规矩。
就连济善自己都无法违背这样的规矩。
可有人偏要做一半,撂一半,吃她白食。
可恶至极。
如果能让平南王重新跪下来许愿的话......
曾经吞食过她血肉的平南王真狡猾啊,她就连收回自己,都收回的那么难。
济善坚持不下车,陈相瑀又挥手叫人下去了,看着济善道:“他叫你来杀我,你怎么不动手?”
济善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本来也可以不杀你,可我饿。”
陈相瑀有点儿摸不清这个姑娘,究竟是真傻呢,还是装傻。然而看她这个样子,他是不大相信陈相青就派这么一个人来杀自己的。
若不是这漂亮姑娘犯了癔症,那便是陈相青把人给惯坏了,保持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像朗星珠似的,四处撅着蹄子乱蹦跶——自然,朗星珠不算是人惯的,她打小带着胎里的病,没人惯也乱蹦跶。
他心里有仇,也是对陈相青有仇,没有迁怒的习性,于是又指了指案上的一只盒子,说:“里头有果子和银丝糖。”
语气同对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济善就揭开拿了一只吃,吃到一半,外头骤然乱起来了!
一阵短暂的刀兵声后,外头激烈地争执几句,又静了下来。
帘子一下被从外头掀开了,近卫急急道:“是亲王府的!说要擒杀害二公子的凶犯!”
陈相瑀皱眉:“什么凶犯?”
济善插嘴说:“我知道,就是那个同我一块儿来的人,叫徐冶的。”
陈相瑀看着她,她接着道:“有人非要扯我的衣裳,他就把那个人,还有他那一伙儿都杀了,不行吗?”
护卫愕然,看看主子又看看她,一幅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的神情。
陈相瑀沉吟片刻,道:“去回,我这里没有什么凶犯。擒人之前也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找到我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呢?”
接着又说:“等人走了,就把那个叫徐冶的拿了回府。”
吩咐完了,他对济善道:“你不用怕。”
济善又拿了一块银丝糖:“我不怕。”
朗府的人,他们府中死了个二公子,可还有老大和等着结姻亲的郡主,犯不着就这么急吼吼地同陈相瑀撕破脸。
两人对坐,他沉默着,神情肃然,而济善一块接着一块儿糖的吃,很快就把那盒子里的都吃完了,理直气壮地问:“还有吗?”
陈相瑀看着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于是济善说:“我又饿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要吃肉。你有没有肉?没有,真没有?”
教养一向极好的大公子憋了半响,说:“你是个饭桶?”
济善舔着嘴角,好整以暇地靠坐着,抬着她那小尖下巴,水光潋滟的毛茸茸眼睛扑闪。她眼里好似都是亮晶晶的主意,只是表情上全做不出来,像个极有灵气的玩偶。
样貌好,声音好,独独没有魂灵。
无论她眼珠子怎样骨碌碌地转,都叫人看了觉得,没有魂灵。不似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陈相瑀忽然泄了气:“等着!”
她跟着车队一起晃荡了两天,天天撺掇着宰羊炖肉,一天吃六顿,把徐冶晃了一嘴的泡。
偶尔来瞧瞧徐冶,徐冶朝她拼命使眼色,眼珠子都快拐出花了,她跟个直筒子似的,全然不觉,对陈大公子的人道:“对,他叫徐冶,是陈相青的亲兵。”
济善指着后头那一串被辖制的人:“他们都是,我们一块儿来的。”
“你给他们吃饭不?多给吃点肉。”
说完就溜溜达达地走了。
朗家的人一走,他就被绑起来了。主要是因为什么,他还不知,然而看着前头的马车帐里头毫无动静,他是真着急了。
公子派他出来是刺杀的!纵然只是保护着刺杀的人,那也得干事,不是叫他天天坐车上吃闲饭,被大公子晃晃悠悠地拉回去的!
又过了两天,夜里陈相瑀忽然病了。并且是病来如山倒,一下子便闭了眼睛,不省人事。
车队中的随行大夫一来,济善被赶下了马车。
然后她立刻就跑了。
她没管徐冶,没声张,趁着这阵小乱,自己悄没声息地在车队营地里放了把火,一溜烟地跑了。
待陈相瑀近卫发觉自己主子是被投毒了之后,秋日的火骤然烧起来,烧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此处无水,车队连忙拔营,就在这一阵手忙脚乱之中,那始终跟在车队后头的五十个人,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病人,大火,拔营,把车队里的几百号人,都困成了废物。更何况这几百号人里,不全都是能使得动刀兵的。
济善拎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刀,从五十人的伏兵里走出来,两下劈开了徐冶身上的枷锁。
徐冶看着骤然露面,杀过来的兄弟们,一时惊讶于济善的力气,一时惊讶于济善的胆气。
他以为济善不动手了!
原跟着徐冶暴露的五十来个人,此刻也获得了自由,这几日很是吃了番苦头。都不是身上的,而是心上的。
尤其是从济善口中得知了他们都是陈二公子亲兵之后,陈大公子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乐了。
两边都是素来有仇的,主子要捏着鼻子做兄友弟恭,下头的人才顾及不到这些,因而时不时就溜达到他们面前,嘴上占占便宜,把他们占的心头火起。
此刻重获自由,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们一个人杀出了三头六臂的劲头,恨不能一刀把陈大的人劈成八瓣。
济善在混战中穿梭自如,在徐冶的护送下杀到了陈大的车帐旁。
徐冶与车帐旁的缠斗,看着济善灵活地跳上车。里头的人尖叫,紧接着便是“噗呲!”一声,血泼出来,那叫声便戛然而止。
徐冶无端地手麻了一下,与自家兄弟配合着,放倒了车帐边上的近卫。
济善只在里面停顿了片刻,随后又跳下车来。
她在车子里避不开,半张脸都泼了血,如同玉面阎罗,很淡然地打量了一周身边的烈火与尸体,说:“成了,咱们回去吧。”
徐冶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里头死了一个照料的人,陈大公子仰面倒在塌上,紧闭双眼,被当胸一刀,血已经将衣襟浸透了。
近卫从地上爬起来,想要为主子报仇,济善眼珠子都不转,劈手一刀,将对方的脖颈一分两半。
在济善的带领下,他们将那些想逃的人赶回来,泼了油,在大火中退出了这片焦土。
功成身退,徐冶对济善的感观一下子又好起来了,很雀跃地对济善道:“你倒会哩,想不到你有这一手!”
济善说:“我学的。”
“哎哟,你还有师父?同谁学的?”
济善脑子里冒出来个谭延舟,他撺掇着从内里乱起来的手段,他借力打力的法子,开了窍,就都学的快。
“离家也近了,咱们连夜回去!”
徐冶确是忠心耿耿的,高兴起来,不把王府叫王府,叫家。
然而济善看了他一眼,眼珠子黑浸浸的,一轮水银似的亮,反问:“回去?”
徐冶说:“是啊!咱们都离了这么些天......”
原来济善是会回去的,可如今不一样,同在谭延舟手里的时候不一样,同她刚从白山出来,想着干巴巴吃一口的时候都不一样。
她是真真切切地,有滋有味地往肚子里吃下血腥了!
有什么从她心腔子里萌发出来,就好似原本就在里头深埋着,如今被血一浸,便猛然发出芽来了。
济善想到了她的办法。
她想起什么时候,会从山下的人间传来如同海浪般汹涌的乞求声了。
越乱,越凶,越恶。
这世间,就越是她的世间。

面对着徐冶,她忽然问:“你觉得朗家人还来不来?”
徐冶又意外了一下她能问出这个话,思索着道:“我看,朗家退的不甘心。他们既然能追到这里来,想必是掌握了咱们的行径路线的,嘶,朗家也出了几个能用的人了!”
“恐怕那日来拿人的身份低,撞上大公子便失了主意,回去搬救兵去了。咱们正是应当快走,免得跟他们撞上呢。”
“为什么?”
徐冶心说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自己说呢!
济善长长的眼睫毛抬起来,扑闪着指向天空,她抬起了头,望着头顶这片漆黑的夜幕,眼中星光闪烁,喃喃自语般的说:“朗家追凶,而冲撞了大公子,两边纠缠起来,打死了人。你觉得这件事好不好呢?”
徐冶一个激灵:“你这是......!”
“再过两天,要下雨了,正好。”济善下了决策:“不走了,咱们就回去等着。”
大火一直烧到天亮,天亮后又过了半日,便渐渐的熄灭下去。
济善在熟悉的焦头味道里走来走去,跨过满地的焦尸与灰烬残渣,好心情地琢磨:乱,自然是乱一点好呢,越乱,陈相青也会越需要自己。
他瞧着倒是够有本事了,就不太好,自己没法吃,他不甘心被吃,她就算是把人给强行塞进肚子里,那也不是祭品的味儿!
她尝过陈相青的血,又吃了其他人的血,又回忆着自己之前收取祭品之时的感觉,逐渐品出了点儿不一样的滋味。陈相青比所有人都好吃,但强行吃进嘴里的,也都好吃的有限,她能够吸纳的也有限——强行弄来的就不叫祭品!
不过,她倒是可以时不时弄点血来填填,一个朗二,都没有陈相青几口血来的饱肚子。
这么一想,自己也不可以离陈相青太远。
济善想着脑子里的几个名字,越想越饿,下意识弯腰开始从焦土之中扒东西吃,扒了两下,她忽然想起来陈相瑀。
他与陈相青是兄弟,不知道滋味如何。
济善便走到那座被烧塌车帐旁,开始动手从中挖人,忙活了半响,她把手伸进尚且带着余温的残骸里,奇怪地“嗯?”了一声。
徐冶看她鼓捣,下意识过来帮忙,两个人齐心协力将这车帐彻底拆了个稀烂,然后抬头望了彼此一眼。
陈相瑀的尸体,不在这里面。
徐冶跳起来,喊道:“搜!给我搜大公子的尸首,他娘的,看着都没气儿了,还能从火里跑了不成!”
然而当他们搜过之后,徐冶不得不承认,倘若不是大公子被烧成了灰,那么就的的确确是跑了。
济善没着急,她看着就没着急的时候。
她带着徐冶等人在周围埋伏了一日,到第二日拂晓之际,果然等来了一拨人。
最初只出现了一个,大约是来探信的。探信的被眼前埋葬着浩荡车队的焦土吓得跌了个跟头,耗子似的溜了。他们又等了一个时辰,伴随着日头逐渐升起,他们等来了陆陆续续出现的朗家人。
现下世道乱,各世家府里都养着私兵,朗家这回是来同大公子讲理的,因而私兵并不带很多,也是百来个人。
领头的一个年纪大些的,长袍打扮,叫人扶着,徐冶低声道:“那是亲王府的管家,郡主同他叫叔的。”
济善说:“动手。”
陈相青拨给她的人,个个是好手,之前的一场混战不过折了两个,现她一声令下,又都如狼似虎的扑出去,把朗家之后赶来的人尽数杀在了这里。
这回杀完人,济善又放了一把火,带着一点笑意对徐冶道:“走哇,找陈相瑀去。”
语气轻快地好似出门玩儿。
徐冶在她的吩咐下,又放了朗陈两家自相残杀的消息出去。南地大家里,陈氏以军功起家,赫赫威名,新帝不敢轻易动摇;朗氏祖荫深厚,百年世家,门徒学客遍布朝野。
然而济善出门一趟,一杀就是一个朗家正儿八经的二公子,与陈家有意继承家业的嫡子。
陈大死了?死在朗家手里?那么朗二呢?朗二因何而死?!
他们怎的斗起来了?!
朗家同陈家好了几十年,一朝翻脸,在外界看来,毫无预兆地向陈氏发了难。
而始终虎视眈眈盘踞四方的叶、徐、刘等立即蠢动起来,悄无声息地在夜间催动了兵。
她欢快地骗着陈相青这一百个亲兵,去给自己弄上百年的金身神像之时,全然不知自己将一滴水泼进了油锅,骤然在风云变幻的南地哗啦泼出了要融肉刮骨的巨响!
陈相青自矿场打马回府,跳下马把缰绳一扔,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
护卫疾步跟上,轻声道:“王爷把朗郡主请到府中圈了。”
“朗正清那厮活腻了。”他不耐烦地笑:“跟父王撕破脸。”
护卫也是他心腹,姓李,叫李哲。他也笑,说:“不是坏事。矿场那头朗家的、大公子的都抓干净了,放咱们的人进去,后头那几个矿就在咱们手里了。”
陈相青瞥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我大哥出事了,这个关头,我往他管的矿里放人?以为父王是死的?”
他把马鞭对折在手里,扔在李哲脸上,半开玩笑地:“什么德行,给我喂马去!”
李哲不慌张,笑着把马鞭接住,另起了一个话头:“公子高见,在下就这么一说。徐冶回来信了,您猜,朗二跟大公子是怎么打起来的?”
“他们能打起来是闹了鬼,你信?说吧,怎么一回事?”
“是济善姑娘。”
陈相青顿了步子,扭头看他。
昨儿来消息,说济善带着自己的人跑了,今儿徐冶的信才总算到了,交代清楚了他们离府之后发生的一切。
“济善姑娘误杀了朗家老二,又对大公子出手,借着朗家追凶,在其中玩了个栽赃的把戏。”
陈相青扬起眉,真情实意地诧异了。
“只是大公子似乎是没有死的。”
兄长没死,他不意外。
陈氏似乎冥冥之中得了什么诅咒,又得了什么庇佑。平南王也不年轻了,膝下只却有二子。倒不是他不生,而是自从陈相青之后,即便生了孩子,不过满月就死,无论如何养不下来。
然而这两个儿子,又实在很难死,面对暗杀、厉疾、战场,无论境地凶险到何处,都能阴差阳错地活下来。
否则这对兄弟彼此仇恨了这么多年,不会废物到谁也没杀了谁。
但他没想到济善这么能干,让她去杀一个人,她无师自通地把家事捅出了界,朝天上捅个篓子!
还是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好篓子!
陈相青两眼一弯,清清俊俊,眼底的笑意很邪,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乐法:“那也够本事了。”
他笑,李哲也笑,主仆二人对着外头疯传的死讯愉悦,一齐利落地穿过游廊。待入了平南王的院子,李哲便收敛了笑容,安分垂手退至一旁。
陈相青上前去,被亲爹的侍从拦了,客客气气地对他说:“王爷还在睡。”
他又笑,也客客气气地朝那人一点头:“我等着。”
王府里独一份的父慈子孝,当爹的在屋里睡,当儿子的在院子里站着等。
连个正屋的门都不开,就站着干等。
陈相青在平南王心里,始终是有点儿比不上兄长,但凡重要一些的事务从来落不到他手里,而全在陈相瑀掌握中。
陈相青争过,但父王不仅觉着他天生比兄长挨上一截,还特别的看不惯他出头。但凡他好着一点儿,要盖过陈相瑀,便会遭到父兄的打压,猝不及防地跌下去。
他少年时期,就是等着这么一扇门等过来的,有时候等了一下午,腿也站木了,心也等乏了,才能等来父亲那扇门,朝他吝啬地打开一条缝,告诉他“王爷没空,回去吧”。
陈相青立身如青松,肩正颈直,院中落着他修长的影子,他百无聊赖地以目光丈量,心想,比小时候的影子长了好多,已经能将院里种的水兰尽数笼罩其下。
长了,也挺拔了,年幼的时候,影子只是他无助的缩影。
他清楚地记得,父王一直是很想要个闺女的,因而生了又生,宠幸的妻妾成群。然而不知为何,总是生养不下来,多的还在胎里便落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生下来的,生那日他以为自己总能有个小妹小弟,兴致勃勃地逃了夫子的学堂,跑到父王的院里来,趁着接生的乱,溜到了屋内,却只等来了一个双头的死婴。
两个偌大头颅,挤在一具稚弱的婴儿身体上,把接生的婆子当即吓昏了过去。
年幼的他呆呆的立着,不知念想了好久的小妹小弟,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的怪物。平南王只瞧了那可怖的死胎一眼,随即就看见了偷溜进来的他。
平南王就抓起陈相青,把他按在那血淋淋的死胎面前。
“你来了?来得正好!瞧清楚了这副样子,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
他知道自己不招父王的喜欢器重,打小就知道。
可是……为什么都是因为我?
凭什么就是因为我?
陈相青慢悠悠地等,想象着父王得知兄长出事时的震怒,想象着他面对朗家那烂摊子时的狂躁。
越想,他越满意济善。
他知道济善是个放了手就没影子的,她不念人的好,也不念人的旧,因而从来没打算真撒手。
等他见过了父王,欣赏了与自己想象中如出一辙的景致,离了父王的院子后,李哲跟上他,道:“济善姑娘已经被弄回来了。”
陈相青笑眯眯地点头:“嗯。”
“如您所料,她对大公子下手之后,并不回来,而是往南跑。喏连便按您的吩咐,劝回无果后,趁她夜里入睡,将济善姑娘的头颅砍下,连着金身神像带了回来。”
李哲迟疑了一下,道:“济善姑娘……如今正在大发雷霆。”
陈相青没见过她发脾气,兴致勃勃:“我去看看。”
“她…您…您还是不看的好!”

济善果然在大发脾气。
她想的很好,先把杀人栽赃的事儿办了,随后去最近的庙里给自己挑个好的身子补一补,然后再跟陈相青好好说说“吃饭”的事儿。怎么说还没想好,但得说。
谁曾想一觉醒来,脑袋身子又分家了。她的脑袋被装在漆金的盒子里一路带回来,济善对着里头讲究的纹路看了半响,恍然大悟,原来陈相青就没有给自己做主的机会。
于是她第一次愤怒了。
没有身躯,无法逮住人拧断脖子以表达自己的愤怒,济善只好动口。她不会骂人,好在长了一口切肉断骨的好牙,只能愤然地撕咬,能挨着什么咬什么。
徐冶也不知道她那口牙这么能咬,听声音咔嚓咔嚓得,像耗子,探头进去一看,她将半只手掌厚的木匣子直接从里头咬穿了!
徐冶当即打了个哆嗦,这不是耗子,是虎狼!
济善只剩下一颗脑袋,脑袋上一双眼睛如同蛇似的盯住了他,雪白的牙齿上下狠狠咬合,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这场景够吓人,徐冶叫了句:“我的娘!”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陈相青来的时候,里头已经咔嚓咔嚓响了足足一个时辰,徐冶一直疑心她要滚到门边来咬门,时不时扭头看。
“老连!”徐冶道:“你真下得去手!”
喏连是个精瘦个子,年纪很轻,总是表情漠然。听徐冶抱怨的时候也漠然,当夜下手砍掉济善头颅的时候也漠然,在徐冶唠唠叨叨的担心中,他面无表情地站直了身子,道:“公子!”
徐冶边抱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喏连这么一声,他立刻也站直了:“哎哟,公子。”
暮色四合,陈相青脚步走的稳而静,到了他们面前略一点头,没停步,径直把门推开了,与济善打了照面,然后笑了起来,又跨进一步,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济善占据着满地的狼藉,恶狠狠地盯着他,匣子也咬碎了,桌椅尽数咬穿,不像是耗子干的,倒像是此处忽然遭了炮火。目光落到地上的碎瓷片,陈相青思考了一瞬这是摔碎的,还是咬碎的,随即走上前去,想要掰开看看她的口舌。
手伸到一半,济善再次呲出了她那口锐利的牙,陈相青因此也瞧见了她被木茬刺破的口腔。
红艳艳水灵灵地,含着血。牙齿也被血染红了,让陈相青想起秋猎时被他捉住的野兽,宁愿徒劳地以撕咬牢笼以发泄自己的惶恐愤怒,为此崩掉自己的牙齿也不罢休。
他忽然觉得平静。
蹲在济善面前,陈相青放松了姿态,语气愉快:“真气着啦?”
面对人,陈相青自要遵守一套仪态礼数。当济善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并不为人的一切后,陈相青与她相对时,只觉得坦然。
济善望着他,清澈的眼里燃烧着怒火,陈相青从中辨认她的情绪,又觉得这不算是怒火。
这或许只是一种......一种野兽突然发现自己被圈于笼中的反应。
“你让人砍我的头!”
陈相青在她面前坐下了,屈起长腿,将手臂搭在膝上,自然地一点头:“是呀。”
“你让人砍我的头!”济善重复,声调低了一些,很郑重的:“为什么?我很饿。越来越饿。”
“因为我不是谭延舟,”陈相青道:“不能我不在眼前,你就‘不在乎’了。我说叫你杀了陈相瑀,你得手之后,就应当回来。”
他手指敲敲膝盖:“回到我面前来。”
济善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话,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回到你面前来?”
回到他面前来?
她本来就是一定要回来的,无论陈相青的话可不可信,她都得回来吃上那么一口。
然而济善下意识地知道他们说的实际上不是一件事儿。陈相青让她回来,跟她自己想回来,全然不是一件事。
陈相青看她眼里琢磨来琢磨去,比走之前要活泛得多,好像出了一趟门,杀了两个人,一下子就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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