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春生脸上都是笑容,这阿云,肚子里藏不住三两话,心直口快,对他全然信任。
周长城也是点头,吞下嘴里的沙琪玛:“小云说得对。”
“这么好,要不要留在广州?”桂春生又问。
“我们又不是这里的人,留在这里干什么呢?我在县里还有工作呢。”周长城不懂。
万云低着眉眼,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蛛丝马迹,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好装模作样看那套样式古朴的茶具,不插话,也不打断。
桂春生继续说:“人都向往美好的地方,这里肯定比平水县好,机会也多。”
一直以来,桂春生对他和万云都是和风细雨的,不指点也不控制,更别说劝服,今天却有了这样的意思,尽管桂老师很克制地点到即止,没有再往下说,可经过了和周小芬周小伟的吵架,其实周长城也有了点儿心眼。
若说他跟着师父住,还有师徒的情谊在,可跟着桂老师一起住,真是完完全全的四不像关系了,如今的周长城,最怕跟“半子”和“认亲”这些东西牵扯上。好人这块皮,是可以画出来的。虽然对着桂老师这么想,可能有些薄凉,可周长城也实在怕了,小云说,近则逊远则怨,其实是对的,他不能承受和桂老师的关系有裂缝。
这几天,桂老师家里满满当当都是东西,瞧着整个屋子都是实实在在的,可如果在家,他一定要开收音机或者电视机,让屋里有点人声,要不就是手上必须拿本书,或总是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在做,几乎没有一刻是空闲的,就是周长城和万云在厨房做饭,他时不时都要过来瞧一瞧,说几句话,好像要确认这两个人是存在的。
桂老师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周长城第三天就发现了。
周长城暗暗吸口气,再开口,就有点谨慎的意味:“我们都在平水县长大,熟悉县里那一套。广州很好,可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桂春生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周长城的意思,再看万云,便问这个小姑娘:“阿云,你想留在广州吗?”
万云倒是想说什么,可周长城开了口,她肯定不会拆台,但说的也是真心话,她暂时还没有学会撒谎:“我觉得这里的人,都活得好勇敢啊!前天我们在街头买录音机的磁带,那个老板说,他是从银川来的。我们都不知道银川在哪儿,于是在您的书房看了好久的地图,这才发现,银川在黄河边上,黄河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可是那里离广州好远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他会说陕西话和普通话,到了这里,又学会了说广东话。”
“我和周长城两个人,来到广州,不会说广东话,也不认识路。如果不是桂老师您,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来到这儿,就算到了,也是住旅馆大通铺的外地人。更别说,还能到这个大宾馆喝茶吃点心。”
万云的语调不是高昂的,也不是低落的,而是一种发现真实后的诚实,说得让人颇为动容,就是桂春生,也被她委婉的真诚给说服了不少,这是一个对生活有观察力的女孩子。
这对小夫妻,倒是团结,有主意。
“是,哪里都没有家里好。”桂春生的为人和骄傲,不会让他再次开口。
人不是败给环境,而是败给内心的空洞,桂春生明白自己的内心空洞所在,妻子和两个孩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言明,他们是不会再回来的。再成家,自然是可以的,他也试过,不过要花费巨大的心力去推翻从前建立起来的重要关系,再重新建立新的家庭关系,桂春生发现自己并不热衷这件事,亲友也操心过,可他始终不冷不热,于是只能放下这个打算,一直独身居住至今。
男女情爱对他来说是虚幻,可对后代的思念与执着,却让桂春生始终无法解开这个结。周长城和万云的年纪、阅历和对其的敬重,都让他满意。本以为读了许多书,走了许多路,就能摆脱佛家三毒——贪痴嗔,但桂春生年纪越长,就越是发现,自己身处天地人三界,始终逃不开当一个追求俗世圆满的人。
不知道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微妙情绪,尽管在大运动期间,他吃足了苦头,等到平反后,有不少原来的老友亲朋都选择了出国,可他还坚持留在广州。这种向内求的思绪,是源源不断的,越思考只会越钻牛角尖,不如简单一点,或者,正如周长城所说,外面的山明水秀,始终不及一抔珠江水吧。
桌上十几个菜点,有周长城和万云在,竟全都吃完了,两人吃了个肚子溜圆,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走一圈就消化了。
从白天鹅宾馆出来,桂春生仍那个温和的桂老师,带着他们绕了酒店一周,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才把人送回学校去,他则是还有事情要处理,没有一起回家。
周长城和万云吃完这顿饭,有点没心思去逛了,而是顺着小路回到了这偌大的校园里,这两天,有不少学生已经回校,整个学校处在逐渐沸腾热闹的状态中。
看着这些年轻的学生们,周长城和万云由衷地觉得,校园真好,青春真好。
找到上回坐的石凳子,两人走到榕树底下,摸了摸这棵树粗壮的枝干,如此厚壮,估计要三个大人才能合抱,广州的榕树多,百年老榕,新生榕树,似乎四处都有。
“城哥,桂老师的意思,是不是让你来广州啊?”万云斟酌了一下,问了这个问题。
“虽然他没有明说,不过我感觉是这样的。”周长城把石凳子上的小树枝扫开,这才坐下去,又把万云拉着坐下,他们都穿着新裤子,不想弄脏了。
“那你怎么想?”这不是件小事,刚才周长城的言语是拒绝了,可她想听听城哥具体是怎么想的。
“广州,太大了。”周长城带着微微的苦笑,对他这个小人物来说,这个地方大到没有边际,“我们来了好几天,只逛了一小点地方,而且这里的花费贵,我看了单子,刚刚那一顿早茶竟然要两百三十多块钱。小云,在这里我整个人都觉得飘乎乎的,像是没有踩在地上。”
说到这个,万云也同意,向来乐观的她竟叹了口气:“在县里,我敢说,没有我不会做菜和吃食,但是到了这里,我发现自己做的那些,真是有些不好看。刚刚我们在宾馆吃的早茶,里面也就那个粥,我能勉强做出来,可也不是那种味道。”
广州的一切,是新鲜的,是鲜活的,可也是陌生的,让他们心生怯意的。
“小云,我们明天就回去吧。这大城市,我们来也来了,看也看了,今天还去了五星级的宾馆吃了早茶。我挺知足的。”周长城握住万云的手,带了几分坚定。
“好,今晚我们就和桂老师说。”万云的心绪,显然也需要从这种五光十色的城市光景中好好舒缓下来。
第72章
对于周长城和万云第二天要回平水县这件事,桂春生没有多余的语言,经过一个下午,他已经平息了自己的内心,也明白自己在中间的冲动,有时候人是会被刚开始的良言美语给冲击得以为美好可长期持久的,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他桂春生和周长城根本是两类人,若是住在一起,越是往后,相处和磨合怕是会越多。
好在,大家都是知道进退的人,再见面,提都不提留在广州这件事了。
“阿云, 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好送你的,你喜欢做菜,我给你送两本菜谱。”桂春生从书架高处拿下两本书,一本是袁枚的《随园食谱》,一本是大白话版的《中国名菜谱》,都是实用类的书,想了想,又说,“读书使人明智,多读菜谱也能使人长本事。下回来,还要吃你做的菜,也让我看看有没有进步。”
若是桂老师送吹风机,万云还不敢收,可两本薄薄的书,却击中她的心,双手恭敬接过来:“多谢桂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
桂春生笑眯眯的,眼镜后是一双睿智的眼睛,这时候看,有点老师的风范了:“读不懂也不要紧,就当是认认字。”他指的是《随园食谱》,阅读是有门槛的,万云和周长城的底子太薄,读不懂也实属正常。
万云脸一热,她确实不爱读那些高深的文字,故事会和民间传奇那种曲折离奇的破案故事,还有知音杂志引人入胜的悲惨情事,这些才是她喜欢的。
周长城也在旁边坐着,桂春生给他递了个信封:“里头是一些补贴票据,都是你们用得上的。这几天你们也看到了,我要买什么都很灵便,用不上这些,拿回去吧。”
周长城看看桂春生,又看看万云,还是接了下来,受了桂老师太多东西,再多一点,似乎也没什么差别了,他诚挚地说道:“谢谢桂老师。等有假期了,我们还会再来看您的。”
桂春生不缺钱,就喜欢被人惦记着,听闻这句话,倒是比收了礼物高兴。
“好好好,欢迎至极。”桂春生喝上万云给泡的茶,往黑皮沙发上窝下去,“明天下午,我要去开个会,就不送你们去火车站了,回到县里,给我发个电报,报个平安。”
“知道了,桂老师。”周长城应下。
第二天一早,三人一同吃过早饭,周长城说好会把钥匙放回鞋柜顶上,桂春生先出门了,他今天一整天都很忙,确实没空去送这两个年轻人。
昨天下午,周长城和万云特意跑了一遍火车站,买好了到武汉的票,他们还是决心要回去县里,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广州虽好,可不是他们的家。
“城哥,我们早点去吧?”火车出发的时间,是傍晚七点,可半中午的,万云就想过去了,在桂老师家待着也有些没意思。
“好,袋子都绑好了吗?证件和钱呢?”周长城去关门关窗户。
两人都换上来广州时的衣服,厚棉服披上,又成了一对略微土气的小夫妻。
“弄好了,证件也都在包里。”万云之所以想早点去火车站,其实是想去流花服装市场把货拿在手上,她是小生意人,来一遭,总不能空手而回。
“城哥,昨天取出来的三百块,你都放好了吗?”万云细细检查自己的裤脚和衣角处,这些地方都缝了钱和票,存折也是贴着周长城的胸口放着。
“在上衣内袋里。”周长城解开三颗扣子,摸摸那叠略厚的纸币。
“走吧。”把桂老师家的卫生搞了一遍,浇了花,还留了晚上的饭菜,等周长城把钥匙放好,万云深深地看了这个充满书香气的房子一眼,心中说声再见,两人一起锁上门。
时间还早,周长城和万云是在流花服装市场站先下车的,他们拐了两个弯,找到昨天约好的档口,在档口的老板那里取了货,花出去两百八十六块钱,换了一个黑袋子回来。
万云蹲在档口,数了数黑袋子里的衣服裤子数量,没有少,这才让周长城给钱。
他们的存款就五百,前些天在这儿买衣服花了一百多,今天又花了近三百拿货,加上往返的火车票,已经所剩无几了。
本来是想着,不带衣服回去,两个人手里留点钱更宽裕,可万云实在不甘心,存了大半年的钱一下就花完了,她怎么也得薅一些本回来,周长城在钱生钱这件事上,更倾向于听万云的,于是就有了到服装市场的这么一遭。
衣服拿好了,也不过是中午的时间,离上车检票还有好几个小时,两人决定在附近再逛逛。
“城哥,这里!好多杂志!论斤卖的!”万云背着带来的蛇皮袋,指着一个路边的书摊,惊喜地叫起来,蹲下,把蛇皮袋放在一边,“五毛钱一斤,都是我没看过的!”
周长城则是把刚刚在档口绑好绳结的黑色袋子抱在胸前,时刻盯着万云的身影和她的蛇皮袋,这里人流量大,全是陌生面孔,行李似乎分分钟容易被人顺走。
“小妹,都是杂志社里的过期杂志,要不要?买十斤的话,给你打折!”那看书摊子的大姐见来客人了,立即殷勤招呼,蹲下,“唰”一声,在万云面前叠了十几本。
“十斤要不了。”他们就两个人,背着行李本就麻烦,上车下车还要挤来挤去的,因为压了两百八十六块钱在那个黑色袋子的衣服上,两双眼睛都重点盯着,丝毫不敢放松,再来十斤杂志就成累赘了,最后万云摸摸兜里的钱,要了三斤杂志,这也够她看一路的了。
花了这笔钱,还有不到五十,两人想着还是要给老家亲戚们带点特产。
“咱们买可口可乐吧。”万云觉得可乐就是大城市的特产,因为平水县的供销社是没得卖的。
周长城也喜欢喝这种甜汽水,立即点头:“给师父师娘小梅也买两瓶。”
万云掏钱,在绿色报亭那儿要了六瓶可乐,看报亭的老头儿会做生意,见他们要坐火车,顺便推销了几包方便面,周长城和万云被说动了心,要了四包。
等把这些东西都放进蛇皮袋里,万云这才有空和周长城说:“我姐刚结婚的时候,姐夫去市里开会,给她带了两瓶可乐,她舍不得喝,隔了几天,托人带回万家寨给我和阿风喝。”
想到万雪,万云心里总觉得感动,跟她姐的那点小龃龉早就烟消云散,至少这一刻是消散了,下一回再争执的话,那就下回再说。
讲到可乐,周长城也有话说:“之前师娘送小伟去市里读高中,回来也给我和小梅带了可乐,说市里的小孩都爱喝,那是我第一次喝可乐。”
说起平水县的亲人们,两人眼睛里满是笑意,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都觉得孤独起来,这里再好,商品再多,五光十色,终究不是生养他们的地方。
“小云,我们回家吧。”不过才出来几天,周长城就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嗯,今天就回去。”万云小小的身体,大大的力气,背着蛇皮袋,手上还拎着三斤杂志,走得一点不费力。
火车站的人比他们来的那天更多,年味渐渐散去,人们的生活和工作都恢复正常了,同样的,小偷小摸和坑蒙拐骗也有不少,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候车厅就见识了几个,不过他们两个实在打扮得太寒酸了,骗子都懒得打他们的主意,估计两根骨头榨不出三两油,就是偷儿看着那个脏兮兮的蛇皮袋,都不知道如何下手,就怕偷出两件没洗的旧衣服。
万云和周长城已经有过坐火车的经验,绝对不和陌生人搭话,不跟陌生人走,要问路就找公安和乘警,到了夜里就轮流休息。
火车一路呼啸到了武汉,气温又逐渐变冷,两人扣紧厚棉衣,窝在武汉站,等着今晚回平水县的火车,这次他们两个用铝饭盒泡了两包方便面,不想再尝试热干面,兜里也实在没钱了。
“明天一早就能到西郊火车站,我们先去我姐那儿吧?县小学要出了十五才开学,她不上班,应该在家的。”万云吸吸鼻子,感受着这里的冰凉空气,把饭盒里的面汤喝完,冷了一天的胃,有了热汤进去,不由心满意足,那报亭老头说得对,方便面是坐火车的好搭档!
“好,去完雪姐那儿,再去看看师父师娘。”周长城让万云看着行李,他跑出去,找到厕所边上的水龙头,把饭盒冲洗干净。
晚上上了火车,两人还是轮流睡觉,对着装衣服的黑色袋子时刻保持警醒,他们还想用这袋衣服,让自己手里再攒点儿钱,平水县没有服装店,大多数家庭都是去扯布自己做衣服的,家庭条件好些的如潘老太和师父家,就有缝纫机,若是万云他们,还是手工制衣,用的是普通人的手艺。
万云纠结许久,几乎跑遍整个流花市场,挑选了一下午,才选了这一袋子的衣服裤子。
后半夜是周长城守夜,听着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外头有轻微的沙沙声,似乎下雨了,雨势不大,打在火车的玻璃窗上,有一丝春天的寒气从缝隙里进入车厢,他抱着怀里的妻子,好让她更暖和一些,夜色真黑,一丝光线也没有,不知道火车行进到哪里了,让周长春觉得安全的是,这辆车在带着他回家,带着他和小云,离开未知的地方,回到他们熟悉的平水县。
晨光微亮,平水县火车站四周的山上罩着一层白雾,雾气飘荡,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声火车笛声鸣响在这个平静的小县城西郊,又有一辆火车到站了。
长龙摆尾的火车挺稳在这个小站台,下来的乘客只有两个,就是周长城和万云这对夫妻。
两人坐了一晚上的硬座,腰酸背痛,扛着两袋子行李下车,伸伸手脚,没一下就被山风吹红了鼻尖,这里的气温跟广州的相比,实在太寒冷。
“喝点热水。”回到自己的地盘,周长城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松弛下来,那袋他抱了一路的衣服被他放在脚边,不担心会瞬间不见,又从蛇皮袋里拿出水壶,拧开盖子,递给万云,等万云喝完,他自己也喝两口。
“总算回来了。”万云大大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头发略微凌乱,伸了个大懒腰。
“走,先去西郊,六点钟就有公交车了。”周长城把两个袋子都放在自己肩上,大步往前走着,回到家门口,有种自信感。
就是万云,也觉得重新活过来了,拎着那三斤杂志跟上去。
平水县的西郊和他们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分别,寂静,安宁,今天没有太阳,天上有厚厚的灰色云层,不知会不会下雨,远处有村民赶着老牛,扛着犁耙去耕种,等下多两场春雨,村里就要开始春耕了。这里没有车声,没有行色匆匆的人群,也没有花哨缤纷的夜景,有的只是无边的安静和偶尔的风声,一切都是他们熟悉的场景。
到了万雪家附近时,还不到八点钟,周长城和万云没直接去,而是先去国营饭店吃了碗刚出锅的猪杂汤米粉,两人往汤里放了两大勺红红的辣椒,呼噜噜地吃着,一句接一句地感叹,还是从小吃到大的东西合胃口。
这个早餐吃饱喝足,两人扛着行李去了万雪家里,今天外面风大,万雪不上班的话,带着甜甜小姑娘就尽量在家不出去,等太阳出来了,才抱着女儿出门走走。
这个时候,林业局不忙,自从有了女儿,若是孙恬早醒的话,孙家宁偶尔会晚点到单位,这天早上也是一样,甜甜不到六点就醒了,咿咿呀呀地说话,万雪夫妻只好也跟着起来,孙家宁正在床上逗流口水的孙恬学爬行。
“甜甜,来爸爸这里。”孙家宁拿着个布老虎逗孩子,满心满眼都是女儿,万雪这几个月瞧着,都怕他溺爱小孩。
孙家宁半躺在床上带孩子,万雪则是在收拾屋子,念念叨叨的:“阿云和阿城不是说这两天回来吗?怎么还没到,不会推迟了吧?在外面玩得心都野了,还不回来!”
人真是不经念,这话刚落音没多久,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万云的声音传进来:“姐,姐,你在家吗?”
万雪卷着手上的背带,一顿,回头问孙家宁:“我没听错吧?”
“姐,你在不在家?”万云又敲了一遍门,还低声和周长城说,“不会出去了吧?”
这下真不是幻觉了,万雪立马丢掉手上的东西,三两步跨过去开门,略微冰冷的晨风拥进来,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真是万雪念了几天的妹妹妹夫,看着这俩人风尘仆仆的样子,万雪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惊喜又感动,甚至有些想哭,赶紧回头叫:“回来了回来了!孙家宁,阿云回来了!”
“姐!”万云笑起来,“刚刚我还以为你和姐夫不在家呢。”
“不就是等着你们回来,怕你们找不到人吗?这两天我都没敢出去。”万雪拉着万云的手臂,把她转了个圈,上看下看,点头,挺好,妹妹没胖也没瘦,囫囵个儿地回来了,忍不住捏捏她的脸,又让周长城进屋坐,问,“你们饿不饿,吃早饭了吗?我去给你们买!”
“姐,别忙活了,我们吃过才来的。”周长城坐在姐姐姐夫的客厅里,比坐在桂老师的客厅里要自在,又喊了声姐夫。
孙家宁套上厚衣服,抱着女儿从里间出来,看正在泡茶的万雪一眼,又瞧瞧妹妹妹夫,姐妹俩儿碰着要较劲儿,一分开又惦念着,他也不揭穿万雪万云的那点小九九,于是笑着对女儿说:“甜甜,看看,姨妈和姨丈来了。”
“甜甜,来,姨妈抱!”万云疼外甥,看自己的手冷,还特意去洗手洗脸,这才抱着孙恬小朋友逗弄起来,“姨妈给你买了玩具和小衣服。”
“快拿出来。”万云踢了踢周长城的脚。
周长城解开蛇皮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里头都是给孙家宁和万雪一家的东西:“姐夫,这是你的西装。姐,这是阿云给你挑的红裙子。”
“还有甜甜,这是你的小衣服和玩具。”周长城把袋子解开,一件件东西拿出来,又拿了个塑料摇铃出来逗小孩,这声音一响,果然把孙恬的目光给吸引住了,伸着小手,啊啊哦哦地要去拿。
见着西装和红裙子,孙家宁和万雪连女儿都顾不上了,万雪更是让他们自己泡茶,两人一起进去换上新衣服,惹得周长城和万云大笑。
见着自己的亲人,真舒心啊!
前两年有部电影叫《街上流行红裙子》,万雪当时特别羡慕,很想要一条,可平水县的女人们大多都不穿裙子,更别提颜色这样红火的,她就一直压着,跟自己妹妹说了两回,万云这次出去见着,还是给她买了。
“姐,我买大了些的,要是穿着松,你自己改改。”万云拍着甜甜的小屁股,忍不住亲了一口她肉嘟嘟的脸,朝着里头的姐姐姐夫喊,又说,“甜甜,你爸爸妈妈都是臭美猪!”
“怎么样?”万雪率先出来,头发盘随意盘起,露出脖子、手臂和小腿,半袖的红色连衣裙像一朵火红的云着在她身上,衬得万雪肌肤赛雪,艳如桃李,那双眼睛含情带笑,生过孩子的她,有种别样的风韵。
“好看,好看!”万云对自己的姐姐赞不绝口,把手里的甜甜给周长城抱着,站起来给万雪扯裙子,裙子果然大了,便拿了个别针别着,万雪纤腰毕现。
姐妹俩儿都有一条细腰。
孙家宁则正式得多,脱了家居服,换上衬衫和灰色裤子,套上西装,两厢一配,竟也和谐,他穿上皮鞋,慢慢走出来,不去在意那条腿,和万雪站在一起时,真是一对璧人。
“姐,姐夫,你们该穿着这衣服去拍结婚照。”周长城诚恳地说,又用了桂老师的话夸他们,“俊男美女,天生一对!”
“阿城去了趟广州,成语都长进了。”孙家宁自觉器宇轩昂,恨不得走出门去让大家都好好瞧一瞧自己。
可惜,现在平水县冷着呢,而且西装和红裙子在这个小县城实在太招摇,太与众不同了,他们若是穿出去,绝对会成为目标和话题,至于这话题里有多少好话,就不得而知了。
喜欢归喜欢,但孙家宁和万雪夫妇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平水县是个保守的地方,这些衣服在家里穿穿,自我欣赏一下,知道自己拥有美好的东西就好了。
姐姐姐夫二人诚挚邀请周长城和万云留下吃午饭,但周长城坚持还要去一趟师父家看看,于是说好元宵节再过来吃汤圆,又把可乐红豆餐包和一半杂志留下,两人背着袋子吭哧吭哧去了电机厂家属楼。
跟在万雪家一样,周长城和万云拿出可乐和红豆包,也给师父师娘买了条裤子,周小梅吃着烤餐包,笑嘻嘻地喊大哥大嫂,周小伟已经回市里上班去了,这回没见着他。
李红莲拿着裤子,发现两条裤子的裤头都有些小了,还是笑得见牙不见眼:“长城阿云,你们破费了!”
周远峰坐在一旁,问桂春生的情况,得知他一切都好,也放心了不少,少不得说一句:“好人好报,桂老师要长命百岁才好。”
知道两人去广州,还是厂里同事传到周远峰和李红莲耳朵里的,对着外人,他们装作一直都清楚这件事的样子,但背地里还是有些伤心,长城跟他们实在疏远了,过年都没来师父家了。
周小伟听说周长城万云不在平水县后,罕见地没有开腔说不好听的话,他本身也不算多刻薄的人,只是因为和人吵架,拉不下脸来而已,经过照顾他爸妈去医院这一遭,总算体会到了做儿子的责任,也体会到了成日伴在父母身边的压力,自然不敢再对周长城有怨言,妈说得对,往后倚赖周长城万云夫妇的地方还多了去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在师父家,万云没什么事不开口,周长城是主要的说话人:“是阿云要买的,她说师父师娘一直疼我们,我们总得记着。”
万云看周长城一眼,只是笑,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大家说了点在广州的见闻,又说起电机厂里的新鲜事儿,周长城这才知道,厂里有个姓徐的副厂长在年前就提出了停薪留职,他准备到浙江台州的一个私人企业里当小厂长,武厂长和厂组织部已经批复了,那徐副手年后开始腾空家里,安排家眷,昨天坐火车走了。
这个事情在厂里现在传得风风雨雨的,除了一直没回来的周长城,即使是还在休息没上班的人都知晓了,每个人见面都要嚼两句,可也只是动了动嘴,并无人效仿。
周长城听说后,不由感慨,这徐副厂长真勇敢啊。
不过这个事,周长城和万云也只是当个他人的事情听一听,并不放在心上,在师父家里吃过饭,又扛着行李回了在家具厂的家。
第73章
给桂春生发完报平安的电报,周长城和万云回到电机厂的家,行李一丢,窗户一开,门关上,两人在床边上坐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看着自己钉的丑桌子,自己搬回来的木头组成的床,用小半个月的工资买的蚊帐,和邢家兄弟一起刷的大白墙,屋里头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无一不粗陋,无处不窄小,跟广州相比,跟桂老师的家相比,实在不能入眼,可,这是他们两个的家,是完全属于他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