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贺常君摸黑去开灯,啪嗒一响,昏暗的公寓亮堂几分。于锦铭脱了外套,臂弯搭着西服,看贺常君的背影,略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莫名对朋友发了一通脾气。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的好听,是为人直率,勇于任事,难听,就是感情用事,我行我素。
“锦铭,苏小姐的事,你要是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我不拦你。”贺常君晓得他为难,主动搬来一张西洋靠椅,又指了指。“不但不拦,伯父那边,我也替你瞒住,直到你做好万全打算,能把人三书六聘娶回家的那天。”
于锦铭眼睛亮了亮,老实坐到椅子上。“当真?”
“当真。”贺常君点头,话锋一转,道。“但你要同我约法三章。”
“别说三条,十条都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
贺常君胳膊肘撑着扶手椅的靠背,一字一句思索着说:“头一条,苏小姐究竟是走是留,要不要同你当夫妻,全凭她自己,你不许搞出在上海滩强抢人妻的戏码。”
“这不用你说。”
“第二,善始善终。你主动招惹的她,你要负起责任。”贺常君比了个手势。“锦铭,牢牢记住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切勿令此事沦为一场始乱之、终弃之的丑闻——你给我写张交通银行的汇票,万一哪天,你变心了,我会把这笔钱转交给苏小姐。”
“好,我现在就写,”于锦铭跳起来,几步窜到书屋取票据簿和钢笔。
折回来,他边低头写,边自言自语:“签一万银元够不够?似乎少了点,要不签五万,好像五万也不多……”
贺常君心道,自己门诊收费才两元二角,从早忙到晚,每月最多挣四百。
这样一比,他牙痒痒地又想骂于锦铭公子哥。
“七千,七千银元足够,你签个万上去,我保不准哪天就私吞了。”贺常君赶忙抢了他手上的汇票,手一提靠椅。
于锦铭耸肩,两手插兜,重新坐回去。
“然后第三条——”贺常君接着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动枪。对徐先生客气点,上海滩不是军方的天下。配枪塞枪套里塞好了,禁止动枪,禁止闹出人命。”
“那动刀行不?我刺刀用得也不错。”于锦铭打趣。
贺常君背手,无奈地看向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锦铭自讨没趣,抿唇思考了会儿第三条,勉强答:“行。”
见他答应,贺常君松了口气。他拍拍对方的后背,说请客,叫他穿回外衣,自己去放了医疗箱,而后一同出门用夜饭。
两人沿街跑了好几家馆子,才坐下。由于是贺常君请客,于锦铭特意选了家合算的饭馆。贺常君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是被自己教训了一通,搁这儿卖乖呢。
他俩各要一壶温酒,就着炸豌豆喝了几杯,继而端来一盘肉菜,唏哩呼噜吃光,又继续喝酒闲聊。上海本帮菜对两个北方人而言过腻,跑堂来收盘子时,贺常君特意交代下头几盘少放糖,然而没用,连肉馅的汤包也一股甜味。
于锦铭酒量浅,半壶微甘的苦酒下肚,人便驼着背,松松垮垮地坐在长板凳,右手专注地转着酒杯玩。
“对了,你先前说要给苏小姐送个礼物。”贺常君夹菜。“选好没?”
于锦铭羞赧地笑:“还没,感觉都不够好。”
“从没见过你这模样。”贺常君也笑,是苦笑。“偏生是位人妻。”
“我也没想到。”似有一根针在心上绵密地戳,于锦铭垂着脸,呢喃。
他把玩着杯盏,头顶悬浮着的晕黄的散光透进黯黯的黄酒,手腕一偏斜,掌心大小的陶杯里便荡漾出潋滟的水光,端正过来,缕缕明漪随之消散。
就像苏青瑶的眼睛……于锦铭失神。
他一口气喝干剩余的黄酒,心跳得厉害。
吃完饭出来,夜已深沉,湿热的风不断捶打两人的脸和脖子。
于锦铭面颊微红,走起路来仍是稳稳的,就是嗓子眼不停往上冒着苦味,让他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吸着暖风里的湿气。
喝了酒,他变得稍显沉闷,一路上两手插兜,不说话。
贺常君喝得少,出来风一吹,大半酒意随风而逝。他一路留意着于锦铭,生怕他一脚栽坑里,摔死了,自己没法跟他家里人交代。
快走到公寓,于锦铭冷不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愣了会儿,侧身朝电线杆走去。他咳嗽了声,扯开领带,心里烧得难受。贺常君怕他要吐,站在旁边问他要不要水。于锦铭摇头,扶着电线杆,垂着脸沉寂许久。
再抬头,他侧着脸,冲友人灿烂一笑。
“常君,其实你那三个条件蛮狠的。当然,我知道你考虑的都对,但——蛮狠的。”于锦铭的嗓音丝绒般柔软。“我老是忍不住想,她要是根本不爱我,或者万一因为其他什么考量,没有选我。那我不能强行带走她,也不能一枪毙了她丈夫,反正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束手就擒,然后这辈子再也不见她……天啊,我想一想,就感觉自己要死了。”
贺常君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过两日,贺常君上门给谭碧做复查。
他心里仍惦念于锦铭的情况,便借机询问谭碧,苏青瑶会喜欢什么礼物。谭碧眉毛一挑,道,四少要送?那还是省省吧,她想要什么名贵的玩意,徐先生都能给她买来。贺常君碰了一鼻子灰,没了声响。
谭碧有意逗他,又故作玄虚道:“不过,有件东西是她想要,但徐先生给不了的。”说着,勾勾手指,示意男人上前。
贺常君俯身,乖巧地凑到她跟前。
谭碧抿唇一笑,手飞快地探去,隔着长衫狠狠捏了把他的胸。
贺常君霎时羞得满面通红。
谭碧盯着他的红脸,轻声告诉他:“贺先生,阿瑶从来不缺礼物,她缺一份工作。”
苏青瑶一觉睡醒,洗完澡,坐到梳妆台前。
她在镜子里望见徐志怀端了杯咖啡过来,走到身侧,默不作声地看自己。
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转回来,开始拿镊子拔新长的眉毛。时下的风气是将眉毛修得越细越好,再描作一条长曲的线,唇妆也以小口为美。她旋开鸭蛋粉的盒子,捏着大粉扑往脸上拍。甜香的水粉四散,徐志怀站在旁边,闷闷打了两声喷嚏。
他鲜少有空过来瞧她梳妆,也不晓得今儿哪来的闲情逸致。苏青瑶瞧着有趣,故意压了下满当当的鸭蛋粉,再手腕一抬,使劲扬起来。香粉满天飞,徐志怀垂眸看了看咖啡杯,无奈地搁到桌上。
苏青瑶忍着笑,拧开金属壳的子弹头唇膏,涂了个弓形的弧面。她努努嘴,桃子似的小脸显得格外稚气。
徐志怀几步走到她身后,环住肩,俯身抱在怀里,小小一只,像珍珠鸟。
“不去公司?”苏青瑶问。
徐志怀吻她的发顶。“迟点也没事。”
苏青瑶抿唇,在镜子里看他,冷冰冰的,侧过头再看,也差不多。
徐志怀见她不答话,莫名有些无措。
他垂眸,牢牢注视着妻子镜中晃动的面孔,白的脸、红的唇,熟悉又陌生。他早前从未有过这般愚蠢的患得患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姓于的小子的出现,令他开始反复怀疑自己,连带着怀疑起她。
“一起吃了早饭再走。”沉默许久,他补充。“想多陪陪你。”
男人的两条手臂环住她的脖颈,软意顺着脊骨爬上来,体温似要将她暖化。苏青瑶十指轻颤着带上耳环,转头,闪闪发亮的钻石耳坠在乌发下掣动。
越过中旬,日子一连串烧起来,走两步便满身是汗。
眼看要到赴约的时候,苏青瑶却还在找借口脱身。大约是她那句“陪我”,让徐志怀开了窍,他忽然变得很黏她,叫她没法跟之前一样,随便找个由头出门私会情人。
况且,每逢换季,苏青瑶都要忙一阵。
她虽不必跟贫苦人家的妻那般,独自承担家务,但也要持家,一板一眼地维系贵妇人姿态。一个家,太穷太富都不好管,穷了吃不上饭,富了人心叵测。她也想过故意懈怠,譬如每日等徐志怀回家,亲手接外套这事,就很无聊,也没必要,他又不是没长手脚。
然而苦心干了四年多,一切琐碎早已化作无形的义务,上下十来双眼睛盯着,尤其是吴妈,日夜监视,好像哪天她忽然甩手不干,就成了毫无责任感的女人,瞬间从女主人的神坛跌落到任人唾弃的坏女人行列。
若是将来生了孩子,当个贤淑慈爱的母亲会尾随持家,成为她新的义务。
将近月末,徐志怀还没放松的迹象,苏青瑶心下焦急,面上不敢显,仍老老实实同他腻在一处。
好在过几日,邮差送来一封信,署名是《文学月报》编辑部。
苏青瑶本以为是小阿七忘记给报刊杂志缴费,人家来催账了,打开一瞧,发现是一份聘用书,任用她为杂志社的校对员,月薪三十。随信还附有几份稿件,要求本月内校对完成。她怕寄错,仔细读了十来遍,才敢确认是寄给自己。
天下哪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定然有人从中担保。
苏青瑶当即猜是谭碧帮忙,紧紧攥着聘用书,一颠一颠地跑去给她打电话。
铃响几下,谭碧接了,她那头正在打麻将,噼里啪啦震天响。苏青瑶开门见山问她校对员的事,谭碧听了,咯咯直笑。
她同苏青瑶道:“我可没这个能耐,要谢,去谢四少吧。他不是说要送你个特别的礼物吗?喏,这就是。”
“撒谎。我从没和锦铭说过工作的事,他凭自己绝不可能知道。”苏青瑶道。
谭碧手绕着电话线,娇笑道:“可你也没同我讲过。”
苏青瑶顿了顿,温柔地告诉她:“我不用跟你直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阿碧,你若是被一纸卖身契所困,我早赎你出苦海,可惜……”
“哎呀,每月三十元,一双丝袜都买不到,这当牛做马的活计,有什么好谢?”谭碧打断,没心没肺地说。“挂了挂了,打麻将去。”
苏青瑶清楚谭碧那好强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听不得太肉麻的话,浅笑着等对方先挂断。
待徐志怀归家,苏青瑶替他更衣。
她解开领带,正要走,徐志怀捉住她的手,摁在喉结,沉声叫她继续脱。徐志怀常年穿西服,见老一辈才会选长衫,春秋冬三季西装成套,对外再热也不轻易脱,始终保持高傲且克制的派头。但回家,苏青瑶一解马甲,便显出狼狈。天是真热了,条纹衬衣汗涔涔的,连带臂膀的肌肉摸起来也是滚烫。
腰间皮带紧扣,苏青瑶手背无意间碰了下,又飞快缩回,抬头看他。
徐志怀专注地盯着苏青瑶,严肃的眉目,紧蹙着。
他愈是镇定,她愈是慌乱,宛如一盏煤油灯,玻璃罩里涌动着火焰。
徐志怀不语,俯身在她腮上吻一下。
苏青瑶面颊微红,按捺住纷乱的心绪,佯装镇定,同徐志怀说起聘书的事。她隐去谭碧,撒谎是昔日同窗叫她帮忙,会给点解闷的闲钱。
校对文稿论起来算是贫苦读书人谋生的工作,徐志怀不反对,只是怕她辛苦。喷一百多元的可可仙奴香水,干三十几元的校对工作,没必要。他素来坚信,丈夫的职责是供养妻子,使她远离一切劳心劳力谋生的琐事。可她提了,他也不打算当面扫兴。
然而,徐志怀这种人,又觉得男子主动袒露自己的情感是极为羞耻的。
不论是心疼,还是赞许,他都说不出口。
故而他千万句话堆到嘴边,说出口,反成了听起来略显嘲讽的一句。“随你,反正我不答应,你也会去做。”
苏青瑶早料到他会是这冷淡的态度,心里仍不免失落。
在徐志怀眼里,这兴许是消遣的把戏,但对苏青瑶,是一份能紧紧攥在手里的工作。
随信寄来的文稿有五篇,分别是“弗洛伊特主义与艺术”、“苏联闻见录序”、“圣尼古拉的圣像”、“某夜”与“我的生长和发落”。
文章题材迥异,知识面涵盖颇广。碍于写作者字迹各异,校对工作并不轻松。再加要在短短几日内完成,苏青瑶索性占了徐志怀办公的书桌,将家务的担子一股脑撂给吴妈,诸事不问,闭门专心查错字。
这下彻底把吴妈惹恼,逮着机会冲周围人抱怨,当今的社会如何乱套,女人没有女人的样子,个个剪了头发学尼姑,跑去纺织工厂里干男人的活。政府倘如不狠狠办一办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国家迟早完蛋。
话里话外,指桑骂槐。
小阿七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一面觉得太太校对文章是在干读书人的事,多有世家小姐的风范,一面认为吴妈讲得没错,太太这样的确对徐先生很不公平,妻子怎能置丈夫于无物。
两种想法成日在脑袋里打架,简直把她搞糊涂。
一日,小阿七被吴妈派去书房传话,叫太太出来整理先生夏日的衬衣。
“叫她找志怀商量去!谁有需要谁安排。”苏青瑶伏在书桌前,整理着稿件,叠成一摞,头也不抬地冲外喊。“我在给当今最伟大的作者校错字,没空管他衬衣哪几件皱了、哪几件旧了。”
小阿七脑袋探进门缝,怯怯道:“可、可是吴妈……哎呀,太太你去一趟吧,花不了多长时间。校稿子才几块大洋,先生早出晚归也很辛苦,没空管这些琐事。”
苏青瑶拧眉。
她不愿将脾气撒到小阿七头上,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温和地交代:“阿七,你去和吴妈说,我在忙,和志怀一样忙。有什么事等明天再处理,行吗?”
小阿七点点头,又下楼找吴妈。
吴妈听了,冷笑,唇角牵动脸颊的皱纹,连作一道道饱经沧桑的沟壑。“抛头露面转几个钱,有这功夫,不如多喝两口中药补补身子。过门快五年了吧,肚子一点动静没有,要是徐家的香火折在她手里,老夫人在天之灵该多伤心。”
小阿七两头受气,拧着手指嘟囔:“吴妈,太太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跟咱们不一样。吴妈你平日不是总叫我眼光放亮点,将来嫁个上过学的男生吗?太太也读过高中,那她说话,肯定也是有她道理的。”
吴妈眼神倏忽变得格外凶狠,捍卫什么似的,愤然道:“读过书就能不生儿子了?那这书不如不读。我们那个时候都很好的,一家子和和美美,男的在外面赚钱,女的在家带孩子……你看现在,那些女学生把社会全搞乱了。”
小阿七没见过吴妈口中曾经和睦的家庭,她九岁就被爹娘拉到街上卖了,前后给好几户人家当过丫鬟,后来被徐先生发善心买走,给太太做女佣。
但吴妈说和睦,那一定是很好的,小阿七愿意信。因为吴妈待她一向很好,有西洋的饼干糖果,总省下来给她,像对从未出生的女儿。
话没几日传到苏青瑶耳朵里。
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底下那么多帮佣,总有谁想赶走谁,从而来通风报信巴结她。
吴妈是服侍过徐志怀亡故母亲的旧人,也算看着徐志怀长大,碍于此,苏青瑶对她偶发的怨言一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次数多了,饶是苏青瑶这般诸事看淡的人儿,亦不免厌烦。
她想,自己与其拘在这儿受气,不如借口家里吵闹,躲到谭碧借的公寓里,落个清净。
思及此,她背着佣人偷偷给于锦铭去了个电话,约他再见。临出逃,她又怕家里出事,便给小阿七留了公寓地址,千叮咛万嘱咐,除非遇到失火这类大事,否则不许找她,更不许透露给徐志怀。小阿七拍着胸脯答应。
提前跑到曾与情人交欢的公寓,启门,屋内一尘不染。
苏青瑶坐到餐桌前,静心校对完一篇书稿后,略有些疲乏,便停笔,点了支烟。抽到一半,她忽然生出些焦虑,觉得自己不该来。她从开始就宽慰自己,说,走完这步就收手。如今越走越远,她却一点也不想那个家,活生生将自己熬死。
可她也清醒地知道,纸包不住火,这偷情的账,迟早会算到自己头上。
正想着,玄关传来响动。
于锦铭捧着一大束花进屋,见到苏青瑶端坐着抽烟,吓一跳。
“你怎么来了,不是约好……”于锦铭抱着花,抬手去看腕表,腰杆笔直。他穿白衬衣与深卡其色的直筒裤,电光紫的领带上是交错的几何纹,直直没入同等艳丽的花丛。
他也是早到,本打算认真布置一下房间,再亲手为她做顿饭,不曾想她到的还要早,全然打乱了计划。
“嗯,我提早来校稿子,”苏青瑶瞥过他手上的花,垂眸,熄了烟。“还剩一点。”
“我——”于锦铭本想叫她歇着去,自己帮她抄,可瞧她专注的模样,又怕折辱了她,话临到嘴边一转,道。“那我坐在这儿陪你。”
他抽出椅子坐下,胳膊肘撑着脑袋,目光热切地盯着她。
苏青瑶被盯得心里打着小鼓,逐字逐句校对完剩下半篇,搁笔,转头看于锦铭。于锦铭冲她明媚一笑,问她忙完没。苏青瑶点头。于锦铭直起身,从一大捧鲜花里抽出一枝蓬蓬的木绣球,要替她簪在耳畔。
真花戴起来没烫花牢固,佩在耳畔,一颤一颤地要往下坠。
于锦铭不知道,前几年她过生辰,徐志怀送花的排场可比这大千万倍。云南空运来的各色鲜花,铺满卧房,他开门,密密的花瓣织成蛛网,赤脚踩上去,仿佛踏着暗香涌动的棉絮,心里高兴了一阵,
徐志怀捏了捏妻子白腻的后颈,从背后拥住她,问,喜欢吗?苏青瑶肯定要答喜欢。然后他们理所应当地上床。她也非常顺从他。
睡回床上,苏青瑶半梦半醒间望着满地鲜花,黑暗里,花朵的模样忽而变得面目可憎,好像在提醒她,这些浮华的东西,和刚才发生的性事密不可分。
苏青瑶掌心托住木绣球,拆了一个夹子别住花梗,白花映衬粉腮,仿佛沐浴在象牙色的月光里。
“锦铭,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说。
于锦铭昨天来打扫公寓时,就已买好食材放在厨房,预备今天给她做顿俄餐。他母亲在他身边时,教过他。他一直记得。不过,她已经提了主意,于锦铭也没必要坚持,反正明早睡醒,改做早餐也来得及。
二人出发到外头觅食,苏青瑶喝了点洋酒,浑身轻飘飘的。出来,于锦铭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叉,道旁翠绿的树荫像一面飘扬的旗帜,罩在两人头顶。
苏青瑶问起他校对员的事。于锦铭坦言,找工作的主意是谭碧提的,职位是贺常君一个病患帮忙介绍的,自己不过是出面担保,算不得什么。
他把功劳一件件分出去,说完,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笑着问她:“瑶瑶,你开心吗?”
苏青瑶止住步伐。
何止是开心,她暗道。
于锦铭握她的手稍紧,忐忑道:“假如感觉太辛苦就辞掉,没关系。除了这个,我还可以带你去打枪,然后开车,你开过车吗?要是有空去南京,我能借飞机来载你兜一圈,上海要到处问一问……”
“锦铭。”苏青瑶噗嗤笑出声,打断他忙乱的话语。
于锦铭喉咙管塞着,应她。“嗯。”
潮热的风阵阵袭来,苏青瑶扬起脸,耳边的木绣球颤颤抖动。于锦铭屏息,心脏也随之颠簸。头顶绿叶窸窣作响,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植物的清香,扑在面颊,热烘烘的,他浑身发烫,又隐约在发抖。
终于,她出声,轻轻问——
“锦铭,我可以吻你吗?”
于锦铭微微一愣。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呼着热气:“我吻你才需要问,你吻我不用,我求之不得。”
话音方落,苏青瑶踮起脚,手臂环住脖颈,拉他弯腰,唇极熟练地吻住他。
其后的事水到渠成。
于锦铭开车,一路飞驰到公寓。刚进门,他便将苏青瑶抵在门关,热切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木绣球和领带掉在门关,耳环跟皮带扔在走廊,旗袍与衬衣脱在床畔。
苏青瑶跌跌撞撞地坐上软床。
于锦铭单膝跪在她大腿的左侧,俯身搂住她的腰,面颊蹭了蹭颈窝,继而用牙齿咬住衬裙的吊带。他的直筒裤因膝盖弯曲,肌肉将布料绷得很紧。苏青瑶身子歪斜着,左臂环住他的脖子,右手压在他的大腿。
男人拨开衬裙的一边,胳膊垫着,推倒了她。
他低头,垂眸一吻,头一低,仿佛在抿堆在玻璃高脚杯里的奶油冰淇淋。舌头在顶端的樱桃打转,慢慢地含在口中吸吮,又啵得一声放出来。于锦铭急促地喘了口气,望着她,吐气喷在濡湿的肌肤。
苏青瑶浑身发麻,醒着却像在做梦。屋里没开灯,开了这个点也不一定通电。她瞪大眼,目光在昏暗里摇晃,影影绰绰只见男人隐约的眉眼。
他的掌心摩挲起腰肢。苏青瑶发出几声微弱的哼音,欢愉仿佛钳子里的脆皮核桃,稍稍使劲,便是一连串噼里啪啦地脆响。
“锦铭。”
“嗯,怎么了?”
苏青瑶从于锦铭的怀里挣脱出来,翻身,调换了彼此的位置,换作于锦铭躺下。她直起身,葱白的手指没入发髻,抽出藏在乌发内的小夹子抛掉,晃晃脑袋,长发飘落,骤雨般洒在于锦铭的肌肤,一阵微凉。
她抿唇,双手捧起他的脸。
此番看得清楚了些。
他确是模样出众,任谁见了都要心软。
其实混血儿大多境遇堪忧,两方不讨好。
若母亲是洋人,还好些,算国人去占了洋人的便宜,生出来的子嗣带出去,凡见他的个个感觉面上有光,战场上失去的阵地,在床上杀回来似的。
若父亲是洋人,会稍微不好过,其中道理隐约是——洋人强占了我们的土地,你却张开腿,跑去给敌人当妻作妾,这显然是卖国误国的行径。但叫他们拿枪拿刀去当场叫板,大概率是要支支吾吾的。
苏青瑶两手焐着他的面颊,在尖尖的下巴印上一吻。
于锦铭环住她,抚摸起赤裸的后背,太瘦了,蝴蝶骨硌着掌心,宛如丝绸遮掩骸骨。
他将她怀抱得更紧,亲她的眉心和眼皮,边吻边傻气地自言自语,说,瑶瑶怎么这么好看。苏青瑶受不住这般腻歪的情话,趴在他胸膛,哼哼唧唧被亲着。于锦铭捏住她的手,一路吻到耳垂,又甜蜜又觉得身上冒火,急了不行,不急也不行,进退维谷了。
他扶起她的腰肢,自己也坐起,倚在实木的床头靠背。小臂伸进腿间,大掌捏捏腿心,继而像戳进了开到极点的芍药花,层层花瓣裹着指尖,叫手指骤然陷进去。
“好热,”于锦铭下巴蹭着她的发顶。
苏青瑶听了,羞到一个地步,反倒捂住他的嘴,不许再胡说八道。于锦铭轻笑,靠着她,胸口相贴。她一惊,细眉微蹙,面颊在昏暗里浮出一抹凝固的薄红。
男人怕她难受,扶住腰,叫她悬在半空。苏青瑶反压住他的手腕,自己缓缓坐下。于锦铭吸气,两手握着腰肢,朝上托了托,好使她舒服些。
苏青瑶也非头一回上阵,短暂的无力后,她环住面前人的脖颈,两腿搂紧他。于锦铭屏息,恍如蚂蚁爬满全身。
苏青瑶喘息,身子一软,彻底没了力气。
她小声道:“腿在抽筋。”
“那我帮你揉揉。”于锦铭说着,压倒她,手抓住苏青瑶的脚踝,架在肩头,手捏着小腿肚。
苏青瑶的心脏似被一张小嘴嘬着,发紧。她捂着脸,又道:“不……不麻了,锦铭,不麻了。”
于锦铭看她一眼,顺着两腿的弧度滑落,擒住腿窝,摁上去。
他头一低,舌头在腿心的肌肤游走。苏青瑶脖颈发麻,后脑似有一条跟尾椎骨连接的线,他使劲,她的神经便触电般打颤。哼音倾泻而出,似哭似叫,她感觉心脏要碎了,连带整个人都要碎成粉末,风一吹,飘飘忽忽四散。
苏青瑶鬓角轻轻蹭起他的面颊。
于锦铭牵起她的手,五指相扣,体内的热气尽数扑向她。
身旁是通气的窗户,半遮半掩。已是深夜,起初是晴,过半夜,落起小雨。人们已睡去,屋外除黑漆漆的一片外,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雨丝飘落瓦楞,发出缠绵的细响。
第四十章 丈夫与情人 (三)
于锦铭起身关窗,两扇玻璃合拢,卧房内骤然寂寂无声。他转回床榻,温暖的身子覆上她胸口,唇齿触到颈窝。
苏青瑶急忙止住他,叫他别啃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徐志怀容易起疑。
于锦铭顿了顿,继而翻身,躺在她身旁,不说话。
夫妻之实仿佛一个圈,死死将二人套住,这清晰的界限时刻提醒于锦铭,他就是个彻底的外人。
“你……吃醋了?”苏青瑶抬眸看他,幽暗里,眼波如涟漪荡漾。
于锦铭抿唇,面对着面,吐气温和地喷在她的脸蛋,游离着,迟迟不吻。苏青瑶算不准他要何时亲上,眼睛半张半闭,睫毛雏鸟般打颤。他倏忽一笑,接着,舌头撬开她的牙关,搅动口津,热情又粗鲁地吻她,热浪席卷。
“尝到甜的,不醋了。”他道。
苏青瑶噗嗤一笑,手臂揽住他的肩,在后背摸来摸去。
“你太瘦了。”于锦铭环住她的细腰,又说。
苏青瑶苦笑。
他不知,早年的风气更可怖,女人一个个使劲把胸勒平,小胸小脚小胳膊小腿,乍一看好似尚未发育的女童。所以苏青瑶九岁开始束胸,暑天也不许脱,活生生热出一身痱子。幸好过了几年,遇上社会各界反束胸的运动,才扔掉裹胸布。
“从小就这样,身体不大好。”苏青瑶叹息。
那晚,两人依偎着,聊了许多话。
苏青瑶告诉他,明星里她最喜欢阮玲玉,读杂志报刊比读书多,爱吃西洋点心。于锦铭也告诉她,自己看好莱坞电影,特别是卓别林,有时会看儿童片,贝蒂娃娃、米老鼠之类,能下厨,可以从明早开始学做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