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许诺还是很上道的,只不过要?求有点讨人厌。她气道:“说的什么鬼话?,我何时与他眉来眼?去了。”
“你?们还暗通书?信!”
男人蛮不讲理起来,可算是无?药可医。
苏月道:“我那?时搬救兵,不写书?信难道直接见面?唉呀失策,早知如此?真该见一见,说不定这一见你?就装不下去了,我也不用白流那?么多眼?泪。”
“不许见!”他已兵临城下,那?双眼?眸像水底的黑曜石,前一刻强势,后一刻又放软了语气,“坐吧,坐下说话?。”
她说不坐,“我喜欢这么说话。”
他简直有些生无可恋,“我使?尽了浑身解数,你?不觉得腿软吗?是我不能让你?着迷,还是弦轴不合你的心意?”
其实那?弦轴,实在是根上好的弦轴,从大树上长出来的强壮分?枝,结实趁手,棱角分?明。
他很有技巧地撩拨,一次又一次,像羽毛拂过水面。她的身子是有些发软了,欲沉不沉,就快撑不住了。
在理智还占据着脑子时,她在他鼻尖轻捏了下,“金口玉言,承诺过的事不能赖账。”
他“嗯”了声,奋力一拽她,两个人异口同声惊呼。他闯进了全新的世界,而苏月却懊恼不已,拧着眉直顺气,“我的伤口八成又裂开了。”
他吓得不敢动了,探手道:“我摸摸。”
还没触及就被她拽了回来,“别乱摸。”
很快她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初出茅庐实在不该胡乱尝试。弦轴在灵魂深处绞动,那?种疼是难以形容的疼,要?把她的肠子搅乱,把她的肚子捅出个窟窿来。
她哀哀地说:“当不得,我要?回床上去。”
这个要?求很简单,他端起她,说走就走。只是这一路也不容易,她只有艰难地勾住他的脖子,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滑下去。
终于?躺回了他最?喜欢的赤红被褥间,他爱看她雪白的身躯和鲜艳的锦衾交相辉映。还有她的欲拒还迎,她的媚眼?如丝,天底下哪有比她更可爱的女?郎!
他须得轻一点,不能太孟浪。往后还有那?么漫长的几十年,千万要?好生爱惜,不让她受一点伤。
所以鲁男子不鲁莽,他不是只图自己快活就一味蛮干。因为他的体贴和柔情缱绻,苏月能跟上他,然后心摇神晃不知天地为何物,欢愉过后恨不得抱住对方大哭一场。
多少深沉的爱意,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出口,他只管吻她,一遍又一遍喃喃“我的女?郎”。
苏月搂住他的脖子回吻他,“我的郎君。”
被满腔爱意浸泡着的人,忽然有了新感悟,“你?以后就叫我郎君吧,我爱听。”
苏月说为什么,“大郎多亲切啊。”
他说不好,“我躺在那?儿的时候,你?一喊大郎,我就怕你?让我吃药。”
她无?声地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快乐非常。
他气恼,“你?还笑??不许笑?!”
她说这人真霸道,“是你?自己诈死,可怨不得我。这是你?骗我的报应,我如今还后悔呢,早知道不该揉喉结,该捏着你?的鼻子往下灌。”
怒目相向,最?后化作了臀上的一掐,“你?今晚怕是不想睡了。”
她立刻服了软,“好了,不笑?了,睡觉。”
对于?武将出身,精力充沛的皇帝陛下来说,把时间花在睡觉上,是对活着的亵渎。她闭上了眼?,他便不屈地扒拉她,硬把她的眼?皮扒开,讨好地说:“时候还早,睡什么觉。别睡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听。”
苏月说不,胡乱拍开了他的手,“半夜三更不睡觉,讲什么笑?话?。”
于?是他提出了一个比笑?话?更提神醒脑的问题,“那?你?说,明早该如何面对令尊和令堂?”
苏月顿时一惊,立刻瞪大了眼?。对哦,自己怎么糊里糊涂跟他进了这个院子,就这么光明正大住在一起了……这下全家怎么看她?明早见了面,该有多尴尬!
恼羞成怒,气哼哼地瞪他,“都怪你?,住在东院不是好好的吗,做什么忽然搬到这里来。这是为大婚准备的院子,你?怎么自说自话?住进来了?”
皇帝无?辜地说:“是你?阿爹答应我的。”
“阿爹答应我和你?一起住这里了吗?”
皇帝回忆了下,遗憾地说:“好像没有。”
苏月打了他两下,抱住脑袋哀嚎,“我这回可被你?坑惨了。”
虽说她与他经?历了一些风雨,发展成现在这样合情合理,但毕竟是在父母身边,终究还是让人觉得难为情。
皇帝懂得女?郎的难处,安慰道:“不要?紧,明日我与岳父岳母说开,就说是我急不可待,把你?骗上床的。”
被他那?张嘴一解释,白的也变成黑的了。苏月为了防患于?未然,勒令他到时候不许说话?,一切让她自己应对。皇帝欣然答应了,感慨娶了个有担当的妻子就是好,自己什么都不用发愁,只管享受婚姻的美好就是了。
所以第二天走出院子见到全家人,皇帝是很坦然的,苏月却犹如三堂会?审。全家人都知道他们昨晚同住了,吃早饭的时候坐在一起,辜夫人尽力调节气氛,想让场面活跃起来,但活跃中还是透出淡淡的尴尬。只要?话?题一停顿,尴尬就无?限放大,这顿早饭真可谓吃得食不知味。
苏月最?后到底忍不住了,放下筷子道:“首先?,我们这样是错的,请没有成婚的阿妹们不要?效仿。再者……我想同大家说一说心里话?。”
众人便也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苏月作势清了下嗓子,方才真诚地对大家说:“年前出的那?件事,我想了又想,归根结底终归是陛下无?子的缘故。其实我与他年纪都不小?了,确实应当早些有个孩子,这不光是为私情,更是为社稷稳定,杜绝旁人谋夺皇位的可能。”
皇帝听着大感安慰,暗里高呼说得好,作为一国之后,就是得有这种场面上慷慨陈词的能力。
全家人也都能够理解她的决定。早前的那?场动荡,险些没把大家吓死,但凡有利于?国家,谁都不会?有二话?。
苏月见大家都认同,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发一点骚乱,她沉吟了下道:“孩子要?生,梨园要?管,所以我打算先?生孩子,以后有空再大婚。”
这下把包括皇帝在内的众人都惊呆了,皇帝结结巴巴道:“先?生孩子再大婚?朕……没听明白。”
苏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要?这么惊讶,这确实是我能干出来的事。成婚不就是为了繁衍子嗣吗,我半点没耽误,经?过不重要?,结果?才最?重要?,陛下你?说是吧?”
皇帝呆呆点头,“不过……”
她没给他反对的机会?,“我是女?郎,我都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您是皇帝,更要?看得开。”
辜祈年怔愣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嗓子,“也就是说,万一有了喜,你?还要?继续留在梨园?”
苏月说是啊,“怀着孩子又不是什么都干不了,我问过袁内宰,她说整日躺在床上养胎,孩子太大生起来艰难。反倒是多多走动,别太当回事,将来临盆可以少受一些罪。”
大嫂蹦出来应了句,“说得对……”说完发现大家都看向自己,忙老实闭上了嘴。
皇帝笑?得很凄惨,“这样不太好吧,弄得朕很不负责任似的。”
苏月安抚他,“人人都知道是谁的孩子,我不觉得委屈。”
这是她委不委屈的问题吗?明明是他的名分?始终没有着落的问题!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借了种,她利用完他,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说法。虽然她这么决定全都是为了他,但人心总是不足,他不光想要?孩子,更想时时刻刻能见到她。
苏月还不算迟钝,终于?发现了他的犹豫,调转视线问他:“陛下觉得这样安排不好?”
直撅撅把问题扔到他脸上,他可悲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说不好,“朕……没什么意见。”
她浮起了一个微笑?,“陛下不愧是我看上的郎子,襟怀澄澈,度量奇大。”几句话?说得皇帝挺直了腰板。
至于?辜夫人呢,觉得这个决定实在太好了,“女?郎生孩子,最?不放心的就是做娘的。若是苏月不回掖庭,交由我来照顾,我定会?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诸事都不用陛下操心。”
皇帝无?奈地看看苏月,转而对辜夫人堆起了笑?,“有岳母大人照应,朕就不用发愁了。”
这事就算商定了?算是吧……
反正辜家人都很高兴,没有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见女?儿一面也不必通过层层回禀。他们是姑苏的小?门小?户,嫁女?不想嫁得太远,最?好街头街尾,一天能来回好几趟,便于?照应。原本苏月要?嫁进宫里,他们是很有些不舍的,也作好了日后越走越稀松的准备。谁知冷不丁蹦出了另一种可能,着实令所有人心花怒放,除了皇帝。
然而毛脚女?婿还得强颜欢笑?,笑?着笑?着唇角就不由往下耷拉,等到人散了的时候,他才悲戚地望着苏月道:“你?毫无?忧患意识,不能日日在一起,万一感情淡了怎么办?”
苏月的表情很严肃,“没有亲迎之前正好测一测,若是反悔,彼此?都来得及。”
这下吓得他不敢说话?了,不明白都这样了,怎么还能反悔。
他只好自己开解自己,所幸他有先?见之明,开辟了一条专属通道,从南到北通行很方便,把梨园官舍当成她的长秋宫就行了。这么一想,好像一切都不成问题了,何必庸人自扰呢,痛快享受耳鬓厮磨的绝妙时光不好吗?
开春了,万物复苏了,他的爱情反正也修成正果?了。
另外娶妻还有一宗好处,就是在岳丈家的时光令他很开心。苏月的三位阿兄都不是莽撞的人,喜好也很无?趣,二兄刚到上都就发现坊院内有条小?河,水质好,鱼虾多,专程买了两桶鱼苗放生。
放生是为了积德吗?并不是,是为了再钓上来。
皇帝来了他们家,他们很严谨地为他准备了一根钓竿一个桶,带着他一起坐在西北风里钓鱼。起先?皇帝并不喜欢这种无?聊的活动,但随着接连两日的培养,他居然有点上瘾了。在外面忙上三个时辰,最?后提着桶里的四五尾鱼回来,那?通炫耀,比攻下了城池还要?高兴。
苏月看着他那?模样,不怀疑将来哪天要?是钓到大鱼,会?拎上朝堂向众臣工显摆一番。
“不可玩物丧志啊。”她叮嘱他。
皇帝说放心。处理朝政大事时他是英明的帝王,忙完了政事偶尔来岳丈家走走,和大小?舅子相约垂钓,也是一桩雅事。
不过初四有大朝会?,初五宫里要?宴饮,因此?他们只能在家住上两晚,初三夜里得各自返回,去忙前几日耽误下的公事。
苏月回到梨园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了,查看过太乐令送来的曲目册子,确定一切可行后,便去云韶寺看望了苏情。
颜在把苏情安排得很好,寻了几个知根知底的舞者同她一间直房住着,有事可以照应,也没有人会?欺负她。苏月进门的时候一见她,就确定把她带进梨园这个决定作对了。她穿着云韶寺统一的着装,发髻不像以前半散,而是绾成高高的髻。一张脸大大方方地坦露着,没有畏缩,也没有仓惶,精神显见地振作了不少。
一错眼?,发现苏月来了,她忙迎上前,欢欢喜喜说,“阿姐,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苏月笑?着颔首,“舞师带你?入场了吗?可教授你?一些基本功?”
说起这个,边上的同寝马上接了口,惊异地说:“大娘子,她一来舞师就检阅过了,臂展身量都合乎标准,又测了她旋舞的时长。天爷,足足转了三盏茶工夫,把边上的人都惊呆了。”
所以她天生适合吃这碗饭,苏月道:“总算没有埋没才华,我也很欣慰。”复叮嘱她,“日后还要?好生学,光会?胡旋远远不够,中原舞乐之外还有高丽、天竺、龟兹、文康。既然决定走这条路,就要?立志做到最?好。”
苏情满怀信心说是,“我绝不辜负阿姐的期望。”
苏月又问她食宿上可还习惯,苏情说:“比之在家的时候好多了。起码这里用不着提心吊胆,也不担心阿爹心情不好,摔了筷子就骂人。”
苏月听后唯感唏嘘,退出云韶寺的时候同颜在说:“我自小?家里和睦,没想到堂妹过着那?样的日子。”
颜在道:“这样的人家可多呢,好些女?郎没有出路,只好默默受着。到了年纪盼出阁,运气好的嫁个好郎子,运气不好的,不过换个地方继续受罪。唉,女?郎一辈子多沉重,以前说梨园是火坑,现如今反而成了乐土,都是你?的功德。”
苏月发笑?,“是我们大家的功德,每个人都帮着敲木鱼了。”
两个人正说着,下了长廊,发现前路上出现了一个好大的身影,只见他交扣着两手转圈,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
苏月和颜在交换了下眼?色,走近才看清那?张潦草的脸。
苏月问:“醍醐,你?在这里做什么?可是有话?要?说?”
醍醐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 “大娘子,卑下?确实?是来麻烦大娘子的。”
关于他的事?,苏月上回在太后?宫里见到鲁国夫人, 已经大致了解了。后?来因不便过问人家的私事?, 没有过多?探究, 他那头?也一直安安静静地,从未发生过什么。今天忽然?找上门, 想必还是那个缘故吧,自己不能主?动询问, 得等他自己来说。
苏月点了点头?, “什么事?,但说无妨。”
醍醐仍是有些犹豫,否则也不会在那里茫然?转圈了。但这件事?他想了好几日, 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遂吸了口气道:“大娘子, 我?想离开梨园,请大娘子成全。”
苏月在意料之?中, 颜在却很意外,“怎么忽然?想起要?走了?上回排查前?朝遗留的乐工,曾一一询问过你们的意思?, 当?时你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啊, 这回忽然?改了主?意, 总得有个说法吧。”
醍醐那张黑红的脸膛上浮起了困窘之?意,内情怎么好意思?说呢,尤其是面?对着两位女郎。于是含含糊糊道:“就是因一些私事?实?在纠缠不清, 不得不作个决断。卑下?打算离开上都,回老家做小买卖去。”
苏月问:“不再弹琴了吗?”
醍醐摇了摇头?, “我?一个大老粗,本不该做这种精细活计。别人看我?像看猴戏,太过招人瞩目,早晚会引出麻烦。”
颜在还蒙在鼓里,苏月心里却明白,这是哪个都不选啊,宁愿回老家,也不在上都谋求富贵。
看来汉阳长公主?和鲁国夫人的争端,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没分出个高下?来。醍醐是个明白人,与其夹在权贵中间进退维谷,不如远远离开,保得后?半辈子太平。
只是她不免惜才,怅然?道:“这么好的琴技,就此放弃了实?在可惜。”
醍醐却爽朗一笑?,“不可惜,将来茶余饭后?给乡亲们弹弹曲,十里八乡谁家要?是做红白事?,我?还能挣些出场的小钱儿,也是个不错的进项。”
苏月见他这么说,终究不能再强留了,便道:“你若是下?定了决心要?走,那就走吧。向太乐令回禀一声,把俸禄结清,就可以离开圆璧城了。”
醍醐拱起手,深深向她长揖下?去,“多?谢大娘子了。后?日汉阳长公主?府上有一场吹弹雅乐,卑下?这一走,恐怕乱了园中的安排。大娘子放心,我?已托了同寝的好友代我?,不会出乱子的。卑下?这阵子在园中蒙受大娘子抬举,还没能报效大娘子,半道上打了退堂鼓,实?在愧对大娘子。”
苏月笑?了笑?,“鼎盛的时候选择隐退,必定有不得不走的原因。我?不会勉强你,一切你自己做决定,只要?是无悔的,就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办吧。”
醍醐振袖长拜,直起身时再没有迟疑,转身朝远处去了。
颜在望着他的背影叹息,“这么好的乐师去经商,埋没了天赋。”转头?又问苏月,“你怎么不挽留他?说不定再劝一劝,他就又想通了呢。”
苏月道:“他有不得已的难言之?隐,能够一走了之?,我?反倒觉得他有骨气。”
颜在诧然?,“怎么还牵扯上了骨气?”
苏月便把初雪那天见了鲁国夫人的经过告诉她,听得颜在啧啧称奇,“咱们只看见他技艺精湛,技艺之?外,必定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啊。不过他是两个都不喜欢吗,为什么一个都不选?”
苏月道:“汉阳长公主?和鲁国夫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要?是夹在她们中间,对谁都不好。所?以说他是个聪明人,不去搅浑这潭水,不给自己惹事?。只要?他一走,两位命妇也能冰释前?嫌,不是谁都不得罪吗。”
颜在懊恼不已,“她们抢人,害咱们损失了一员大将。”
损失了也没有办法,好在醍醐走前?推举了他的朋友,那位熟知他的指法习惯,紧要?关头?顶上,倒也能顺利应付过去。
初五转眼即至,大宴近在眼前?。
经过了年前?的动荡,那些文臣武将显见地收敛了不少。御史不再没事?找事?了,曾经与齐王有过往来的人也心惊胆战,只要?皇帝陛下?的视线轻扫过去,就足以令他们闻风丧胆。
毕竟经过了几天沉淀,这件事?引发的轩然?大波,已经开始蔓延整个朝堂。皇帝纵容齐王作乱,并不只为铲除这个隐患,还有更深的安排。开国之?初人心浮动,朝廷格局却已定,逐个击破太费周章,但只要?让这盘棋活起来,就能摆布成皇帝希望的模样。
今天在场的众臣,都是经过了检验,福大命大的。那些对皇帝来说再无必要容忍的,此时都在牢狱里,等着经受大理寺卿和司隶校尉彻查。所以今日的气氛应当?说是和谐至极,大家尽心尽力地演出了过年的热闹,和尘埃落定后?的坦然?。
苏月呢,则带领梨园子弟分作两班,一班在大业殿侍奉君臣,一班在庄敬殿里讨太后和贵妇们的喜欢。
她得两头?跑,确定大业殿里的法曲演奏顺利后?,又急忙赶往庄敬殿查看雅乐的推进。
太后?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坚强向上的,绝不显露出半点残余的忧伤,照例是该吃吃该喝喝。听过了雅乐还要?点上一支康居舞,领头?往台上抛钱,一时把红毡抛得像庙里的许愿池一样。
苏月过殿里照应,她见了她,招呼她坐到身边歇息,“两头?跑多?累得慌,那头?交给底下?人吧,你在这儿吃过了饭再过去。”
苏月笑?着说是,“我?就是等着开席,来陪您用饭的。”边说边看了一圈,但凡有品级的命妇都在,连汉阳长公主?也在,唯独不见长公主?的对家,便好奇地问太后?,“怎么没见鲁国夫人,她今日没来赴宴么?”
太后?脑门子直突突,扶额道:“别提了,宴前?接了她一封书信,说上青州去了,让我?不必挂念她。”
太后?这番话引得汉阳长公主?抬眼,想必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她良久,总算有人问出来,给她答疑解惑了。
苏月不知道鲁国夫人和青州有什么渊源,“还未出正月,走亲戚去了?”
太后?脸上木噔噔地,“说是投奔她的志向去了,要?跟着那个醍醐种地做买卖,开酒馆,开客栈。”
其实?太后?的这番话,也是有意说给汉阳长公主?听的,毕竟都混到了吃穿不愁的地步,何必为个毛脸男人争得头?破血流。上都繁华之?地,什么才俊没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个傻子一根筋千里追随,没跟去的就踏实?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再不济找个样貌上佳的,养养小白脸也行啊。
汉阳长公主?那厢呢,听到她们说话的内容,惆怅过后?到底释然?了。虽然?很遗憾,但若问自己能不能像鲁国夫人一样不管不顾,答案是决计做不到。
其实?先前?的种种,回想起来很可笑?,当?初她嫁到葛家,郎子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以至于自己吃了许多?苦。现在自己重获自由了,有机会再选一次,下?意识就想区别于姓葛的,区别越大越好。
恰好那日父母府中宴请,她过去帮着张罗,刚到门前?,遇上了梨园乐师进场。
梨园随行的行头?不少,有的乐师整场下?来得换几样乐器,那些大大小小的匣子都得自己搬运。女乐师们力气小,搬得也少,但人群中混进了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肩上挂着两个琴匣,手里拎着两个大箱子。那时她以为他是梨园跟来的杂役,直到他抱着乐器登台,那么粗犷的人竟弹得一手好琵琶,她震惊半天回不过神来,从此就留意他了。
有力气,也有情调,这是汉阳长公主?对醍醐的评价。本以为这种喜好很罕见,却没想到鲁国夫人也对他青眼有加,发展到最后?,两下?里就暗暗较劲起来。
若说醍醐心里属意谁,她也说不上来,原本输赢悬而?未决,随着醍醐的离开,也许就此不了了之?了。可她没想到,鲁国夫人居然?放下?上都的一切,追赶他去了,可见还是鲁国夫人更胜一筹,自己也算输得心服口服,那就祝福他们往后?一切顺利吧。
彭王妃这头?呢,因为女儿这场畸恋,可说是心力交瘁。今天总算看见了转机,忙问她:“你阿舅上回替你说合的人,可要?见一见?人在将作处任大监,差事?轻省,脾气又和善。据你阿舅说,家里头?整间屋子都摆着亲手做的各种舟楫,那个小船桨,才半截手指头?那么长……”
本以为她又要?推辞,毕竟提了几次,最后?她几乎要?与父母翻脸了。
彭王妃小心翼翼查看女儿的脸色,不想这次并未从她脸上发现不耐烦。
汉阳长公主?转头?看向母亲,平心静气道:“阿娘,这些年您为我?操碎了心,我?对不起您。阿舅说的那个人可以见一见,我?想能耐下?性子做那些小玩意儿的,定不是个坏人。”
彭王妃暗呼阿弥陀佛,简直高兴坏了,连连点头?,“回头?我?就让人传话给你阿舅,好不好的,见过了再说。”
隐约听到她们谈话内容的苏月与太后?,悄悄交换了下?眼色。
这样挺好的,各自都按照自己的心迹,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吧,不用哭哭啼啼,也不用怨声载道。勇敢的人只管大步往前?迈,追求安稳的人转身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不是皆大欢喜吗。
只是苏月仍从太后?的一低眉间,发现了不易察觉的哀伤。
初五日,大家都在迎财神,而?她的小儿子,此刻正关在大理寺的牢狱里。犯下?弥天大罪该受罚,糟心的是他病了多?年,但凡受罚必定性命攸关。她忍了又忍,这些天自己没有探过监,也没有派人去看望他,实?在是这孽障令她心情复杂,就算见了面?,大概除了骂也还是骂。
但若说不记挂,怎么可能呢,终究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是自己的至亲骨肉啊。可因为他的荒唐,母亲惦念儿子也成了罪过,太后?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怎么办了。
苏月见状,轻声道:“陛下?没有下?令,大理寺不会苛待他的。我?今日派人给他送了些御寒的衣物过去,里头?应当?也有暖炉,不会冻着的。”
太后?听了她的话,愁云惨雾间泄出了一点日光,在食案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快意恩仇固然?是爽利的人生,但仁慈豁达,才是作为一国之?母必备的情操。
男人就像雨后?水洼里舀上来的一碗水,别指望他清澈见底,婚后?是第二次投胎,女人往水里加什么,决定他是污还是浊。你加明矾,他沉淀沉淀,慢慢就纯净了,你若滴落两滴墨,他马上能让你明白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大郎有贤妻辅佐,这个国家错不了。自己已经上了年纪,不管是政务还是宫务都力不从心,既然?后?继有人,太后?便想好了,可以痛快地放开手了。
所?以今日的大宴,除却权弈落马的遗憾,其他一切如常。曲乐照演,推杯换盏,皇帝牢牢稳坐皇位,依旧是臣僚和百姓的心之?所?向。
直等到大宴结束,皇帝在空空的大殿上站了一会儿,方才乘着夜色去了北司狱一趟。
说是大狱,其实?与真正关押囚犯的牢房不一样,皇帝没有下?令褫夺齐王封号前?,权弈仍能活得有体面?。
然?而?内心的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短短几日而?已,皇帝再见到他时,他已经瘦了一大圈。
兄弟俩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两两对站。
权弈虽然?常年体弱,脾气其实?很倔强,到了此时更要?在皇帝面?前?挺直脊梁,脸上满是无畏之?色,率先发了声:“阿兄是来赐死我?的吗?”
皇帝的目光像冰锥,“要?你死还不简单,犯不着让朕亲自跑一趟。朕是来看看你病了没有,倘或半死不活了,外面?有现成的御医,扎一针就能让你还阳。”
权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送来的大夫,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鬼门关拽回来,其实?我?早就不耐烦了。干脆让我?早点死,反倒是成全了我?。”
皇帝一哂,“以前?没看出来,你是个烂心烂肺的东西,你想死不要?紧,但你没有想过阿娘。当?初小阿妹夭折,阿娘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半年才缓过来,你要?是再一死,我?怕她的身子扛不住,会被你拖累。”
权弈的失望终于落到了实?处,“所?以你替我?遍寻名医,都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
皇帝道:“朕若说是出于兄弟之?情,更会被你气死,所?以就算在阿娘的头?上吧。”
他那异于常人的思?维,常会令权弈语塞,直到今天还是一样。
这几日权弈被关押在这里,脑子没有停转,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露了马脚,被他察觉了。他自问一直谨慎行事?,且武将出身的人不是都很马虎吗,怎么桩桩件件都被他防住了。
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释,索性去追问他:“你是何时怀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