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三夫人在殷莳跟前抱怨过,殷莳才知道。
但她没什么机会直接跟老爷子说话。难得今日终于能跳过老太太、大夫人、三夫人,跟真正当家的人沟通,也不用再怕得罪那三个人了,便说了自己的诉求。
也算正常。她本是小小庶女,在府里没什么人脉。老爷子挑的人虽然不错,但她不熟悉,想找自己熟悉的人在身边是很自然的需求。
老爷子道:“这事简单,便让他们夫妻也跟着你去便是。”
殷莳大喜。
时间倏忽就到了第二年,过完了正月,殷莳的三年之期就算是满了,六礼该过的也都过完了,拾掇拾掇准备嫁人了。
姐姐妹妹们,包括那些嫁出去的,都来给她添妆。
家里的女性长辈,便是老太太也捏着鼻子给添了一副赤金头面。
怀溪与殷家有来往的人家的女眷大多都来了,连县令夫人都给了一对金钗。
殷莳收添妆收得眉开眼笑。
这些添妆连嫁妆单子都不上,全进了她私人的荷包,怎么能不开心呢。
云鹃抱着孩子来给殷莳请安:“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是随时拔脚就能走。”
她刚生了孩子,才出了月子。有殷莳惦记着关照她,她过的小日子不错。
但她十分惴惴:“我们两口子都是没出过怀溪,没见过世面,去京城能行吗?”
殷莳抱着逗她小孩,说:“我不是也一样。所以才想你跟我去。”
云鹃的丈夫是门子上的人,能在门子上,就不会是呆笨的。这可是当时殷莳给孙妈妈送了礼才帮云鹃谋来的婚事。
云鹃生了孩子,丈夫原就说等以后孩子离手了,看看能不能走谁的门路给她谋个内院的差事,多挣一份月钱。只云鹃的旧主人三房的四姑娘大概那时候已经嫁出去了,求不到了,只好自己谋划。
哪知道云鹃刚出月子,就喜讯从天降,旧主子四姑娘要带他们两口子去京城。
简直做梦似的。之前下人里多少有头脸的人打破脑子争这个陪房的名额,后来定下来,是老太爷亲自相中的人。那时候云鹃还挺着肚子,两口子人根本没敢奢想。哪知道四姑娘自己开口要了他们。
喜从天降。
他们两口子自己愿意,殷莳就放心了。
其实担心纯属多余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怀溪的人对京城那是加了多少倍的滤镜。
当年沈夫人嫁过去,还没有陪房呢,只带了几个婢女,一个男仆。
如今当年的男仆也是沈家的管事了,当年的陪嫁婢女是沈夫人身边得用的心腹妈妈,据说在沈家都是极有体面的人。
这谁不向往呢。
二月里,沈家来人接亲了。
殷莳带着她的十里红妆,在她堂哥、亲哥的护送下,坐着船,迎着风,奔着京城去了。
开启第二人生。
却说沈夫人在怀溪给儿子订下了婚事,和沈缇乘船北归。这时节顺风顺水,船走得很快,一个月便回到了京城。
她公婆都已经去世,如今除了些亲族长辈之外,在自己家里头上是无人的,正是一个女子最最舒服的状态。
也不枉娘家嫂子弟妹们都羡慕她。
沈大人傍晚回到家时,沈夫人已经修整好了,气色红润地与他相见。
沈大人一看便知道事情定然顺利。
“岳父、岳母身子可康健?舅兄们可安好?”夫妻两三个月不见了,互相关心问候一番,最后问,“订了你哪个侄女?”
“都好,都问你好。”沈夫人一边给他宽衣,一边回答他的提问,“订了我三哥家的四娘。”
说罢,忙又解释:“可不是因为她是三房的才订下她,是这孩子实在不错。”
待沈大人换了家常衣衫,夫妻落座,沈夫人将这趟怀溪之行与丈夫说了,又道:“……恰就是她,因这事耽误了尚未说亲,我一看这孩子性子实在好,正正合着我们想要的那样的。简直就是缘分天定。”
沈大人问:“那逆子没做什么不当的事吧?”
沈夫人嗔他:“什么逆子。这样的逆子给别人家,人家求都求不来呢。就你,非对他这么严厉。”
沈大人淡淡道:“别因为他中个探花就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入仕,不过才是迈出了第一步。他若这样不清醒,日后必闯大祸,不如一开始就不出仕。”
“呸呸呸。休得胡说!”沈夫人可听不得这个,“我在菩萨跟前许了愿的,我儿,必定大展宏图,登阁拜相!”
沈大人笑着摇头。
夫妻许久不见,沈大人捏住妻子的手才想说两句体己话,外面婢女禀报:“公子来了。”
沈大人只得放开,咳了一声,道:“让他进来。”
沈夫人出发前布置下裁剪衣裳的事,等回来正好换季。沈缇穿着一件新裁的天青色纱底竹叶纹夏衫,衣裳熏的是清而雅的三匀香,于燥热夏日里给人一种清凉之感。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因为少年的眉眼间就凉凉的,所以才给人一种凉的感觉。
沈夫人转头去看,果然散发凉气的不止沈缇一个——沈大人刚才还温柔的眉眼,一看到儿子,也凉凉的。
父子俩一相遇宛如盛夏里的两个冰盆。
凉爽得沈夫人只想扶额。
“见过父亲。”沈缇一丝不苟地行礼。
“起来把。”沈大人颔首,“此行可顺利?”
沈缇起身,抚平衣摆:“顺利,母亲已为我订下三舅家的四表姐,一如父亲所愿。”
沈夫人听了更想扶额。
果然,沈大人沉声道:“我之所愿,乃是于京城淑女中为你择一佳偶。这门婚事,是你一意孤行的结果。究竟是如了谁的愿,你心里有数。”
沈缇还要说话,沈夫人已经站起来打圆场:“如我的愿,如我的愿,行了吧,都少说两句。事都定了,你们两个与其吵来吵去,不如干点正事。”
“你,你不是说明日里要去翰林院报道?该准备什么回去准备去。”
“你,接下来跟怀溪那边走礼,好多事等着跟你商量呢。”
“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
沈缇其实还想说话,但殷莳让长川传达的劝诫忽然在耳边响起——
【别跟父母顶着干,没用的。所有跟父母的对抗,这笔账都会记到别人身上。】
【首先得先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否则在这里跟父母顶着干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别人对他失望。】
【千万别闹,越闹别人越当他是小孩。越稳,别人越不敢轻易替他做决定。】
【想做大人,先学会妥协。梗着脖子顶撞父母的,都是小孩子。】
沈缇后悔了。
他们读书人常要辩论,沈缇总辩赢。刚才与父亲対答,便习惯性地顶了他一句。
此时想起殷莳的劝诫,忽地感到正如她所说,既没有起到任何实际的作用,还让父母对他失望,又让自己看起来不够成熟。
表姐说的,都对。
沈缇抿了抿嘴唇,是他错了。
沈大人轻轻地哼了一声,还是给了妻子面子,不再继续纠缠此事,只道:“刘学士喜欢考教人,你明日过去,他必要考你。你且好好准备。”
沈缇微微垂首:“父亲放心。”
他作出了退让的姿态,沈夫人松了口气。沈大人也稍稍满意。
沈缇抬起头:“那冯氏……”
沈大人道:“自然是等你完婚之后,再将她纳入房中。
他绷着脸:“如今你是有亲事在身的人了,事已定,莫要再为这个分神,以后专心仕途。你同科的榜眼,杨翰林,前几日已经回来了。刘学士已经安排了他轮值,在陛下跟前露过了脸。三年一科,只这会儿你们才是新鲜热乎的,陛下对你们才有点兴趣。待三年后又一届,你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沈缇受教:“儿子明白。”
总算这回没吵起来。
待沈缇退下,沈夫人十分高兴,炫耀:“你瞧,订了亲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吧。”
日常里她最头痛的就是这两父子辩起来谁也不让谁。她这儿子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不为过,有才之人恃才傲物,轻易不低头,搁在别人身上那叫风骨,放自己家里,只使人头疼。
沈大人心想,沈缇也不是头一回订亲了。但沈缇今日的确似有不同,怀溪走一趟回来,学会低头了。
学问的世界自然是美好又理想的,但现实世界是骨感嶙峋的,学会低头是学会做人的第一步。
将要出仕的人,总算褪去青涩与骄傲,开始有了成熟的模样。
沈大人很欣慰。
但他不忘嘱咐沈夫人:“要使人盯着他和冯氏,莫要在婚前做出事来。”
沈夫人更加得夸儿子:“我使人看着了,他今日回来到现在,都没往那边去,先等着见你。他读圣贤书的,岂会不懂这点道理。”
沈大人点点头,总算满意了点。
沈缇一路往回走,一路自我反省。
今天父亲看他的目光不太一样了,果然以往太过意气用事,真的被父亲视作小孩子了吗?
他从小便是神童,走到哪里都被人夸。学识上甩了同辈族兄弟们十条街,一向是睥睨看人的。便是面对父亲,当觉得自己没错的时候,也是据理力争。
一直到遇到殷莳,不留情面地告诉他,他这做派,其实就是小孩子。
他相当吃惊,但细思,又觉得她是对的。
以后,得改。
回到自己的居处,才踏进院子便看到正房廊下有个婢女坐在廊凳上,正和长川说话。
听见响动,里面的人都转头,见是沈缇回来,长川唤了声:“公子。”
婢女已经站起来,三两步走下台阶到沈缇面前,匆匆福身:“公子,你可回来了。”
沈缇点头,问:“这几个月,她可还好?府里可有人慢待她?”
“并没有,府里无人敢慢待姑娘。”婢女说,“只是姑娘常夜里哭,只盼着公子早些回来。总睡不好。”
婢女央求:“公子,姑娘盼着你呢,可否去看看姑娘?”
但沈缇下午到家,直到现在都没有去探望冯洛仪,便是因为他想得清楚。
殷莳劝诫的话里便曾说“所有跟父母的对抗,这笔账都会记到别人身上”。他若沉不住气,这就巴巴地去探望冯洛仪,父亲一定会失望。
父亲的失望不会对他造成实质的伤害,这失望只会转化成对冯洛仪的迁怒。
沈缇愈是想,愈是明白殷莳的劝诫都是对的。
他如今其实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冯洛仪。她已经是官奴婢,如果父母要对她要打要杀要卖,他全拦不住。
如今只不过他与他们没有闹到那个份上罢了。
但如果他再与父亲继续顶着干,或者做出更多让父亲失望恼怒的事,就很难说了。念着旧情,他们也不会真的打杀发卖了她,但把她远远送走还是做得到的。
“今日不过去了。”沈缇拒绝了婢女的恳求,“待明日我正事办完,再过去看她。你叫她把心放下来,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来与我说。”
婢女的失望都映在眼里。
但沈缇没义务给一个婢女多作解释。他得先立业,让父母满意,而后才能更好地去保护冯洛仪。
婢女只能告退,转身回去了。
进了屋,沈缇问长川:“刚才在说什么?”
长川如实回答:“照香姐姐跟我打听这趟回怀溪的事呢。”
“你说了吗?”
“说了。”
没有人特别交待长川不可以说,况且公子订亲这样的大喜事本来就不该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所以当照香打听的时候看,长川便如实说了。
沈缇点点头。
先知道,有心理准备,明日他去看她的时候说这件事就更容易一些。
冯洛仪肯定会难过,但他,也尽力了。
沈家宅子一个偏僻位置的偏僻院子里,安置了落难了的前礼部郎中的女儿冯洛仪。
她带着期待,精心妆办过。衣裳单薄又素净,发髻也简单,看起来楚楚可怜。
冯洛仪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曾经也是闺秀名媛,如今却身为下贱,要靠别人的怜悯活。
沈大人和沈夫人把她买回来,原是想将她送回老家亲族那里去的。送回去,他们就对她仁至义尽,再也不用为她费心了。
至于以后,她是否能得到亲族善待,会被嫁给什么人,都不是他们的事了。
思及这无力的命运,冯洛仪忍不住落下泪来。
万幸的是,她还有沈郎。
沈缇沈跻云,耀眼夺目的探花郎,她曾经的未婚夫。
他愿意顶着父母,把她护在身后,告诉他们他依然要履行婚约。
要为她遮风挡雨。
只可恨,良贱有别,国法不容。
第34章
门外忽然有响动,冯洛仪忙拭去脸上泪痕。正想起身向外去,她的婢女照香却进来了,脸上的神情并不好。
冯洛仪顿住,问:“公子呢?”
照香叹了口气:“公子不肯过来,他说待明日办完正事再来看你。”
照香不是沈家的婢女,她是冯家的婢女。
冯家坏事,冯洛仪的母亲在大狱里就没扛过去,过身了。沈家念着订亲的情分,在官卖的时候把冯洛仪买下来了。那时候许多犯妇、奴婢们就关在隔壁等着官卖,照香看见冯洛仪,大声唤她。
冯洛仪央求了沈家人,沈家的管事就把照香一并买下来了。
原是想把冯洛仪交给她嫁在京中的姐姐的,岂料她姐夫家无情,让她姐姐“病”了,闭门不肯接收她。
沈大人便打算花些钱,将她送回家乡交与宗族。
孰料这时候沈缇赶回来了。
他原在外面游学,按照原定下场的计划,还该更晚些才回来。但他在外地看到了邸报,知悉了未婚妻家坏事,便立即赶回来了。
而后少年便站在了冯洛仪身前,将前未婚妻护在了身后。
冯洛仪听闻沈缇今日竟不来看她,心里惊惶:“他为何不来?明日要办正事?今日呢?今日为何不来?”
明明以前,她使婢女去请,总是能请得到他的。
如何去了一趟怀溪,就变了?
她一叠声问:“他的婚事可订下了?你有没有问?”
沈缇去怀溪之前来看过她。
【我可能必须得订亲。】他当时告诉她,【我中了探花,父亲已经同意让母亲从她娘家给我挑一个妻子。那种小地方的女子,见识不多,也没什么才学,不敢欺压你的。】
【洛娘,我……只能这样了。】
她的沈郎虽赤诚,但他终究年轻,父母之命压下来,他也没办法。
在他去怀溪的这段日子里,冯洛仪不知道多少次泪湿枕巾。
明明,她才该是探花郎的妻。
“订了。”照香跟长川已经打听过了,“便是他怀溪外家的一个表姐。长川说,这个表姑娘生得十分漂亮。”
“别的呢?”冯洛仪问。
“说她人挺好的。”
“她父兄可有功名,你问了没有?”
“我问了,但长川也不知道。他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还是得去问平陌,要不……我改天想想办法?”
长川是身体身边的书童,他年纪还小,可以在内院行走。平陌是沈缇身边最得用的长随,在外面做事,不入内院,照香想见他,就得出二门。
冯洛仪想了想,还是道:“别去了。我回头自己问沈郎吧。我们在沈家,还是要谨言慎行。”
沈缇的父母并不想留她的,他们一直想把她送走。
是她向沈缇哭求,道自己出生在京城,家乡远在千里之外,且宗族并无亲近之人,若回去,她一个已入贱籍的女孩子不知道会是什么待遇,沈缇才力抗父母,将她留下。
她深知如今身份不同了,只缩在这个小小院子里,并不随便外出,更不出现在沈缇父母面前。
若有事,都是遣了丫头去请沈缇。
只以前,他一定会来的,会耐心倾听,会安慰她。
怎如今,不来了?
莫非在怀溪与那未婚妻,真的相见生情?
冯洛仪内心惶然,又是一夜泪湿枕巾。
第二日沈缇往翰林院去,先拜见了刘学士。
刘学士捋须笑看他,连着两科的探花郎都只是面貌端正而已,今科终于有个名副其实的俊俏探花郎了。
果然考教了他一番。
到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个层次,学术上的事难不倒他们。
老学士和新翰林対答一番,老学士十分满意。
“跻云。”老学士称赞了沈缇几句,忽地话锋一转,“我听说你还未订亲?”
沈缇一听就知道他想做媒。自冯家坏事后,想给他做媒的人就很多,等他中了探花,旁人知道他身上没有亲事,想说媒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沈缇告诉刘学士:“刚订下来。”
“哎,迟了一步。”刘学士扼腕,“是哪家的千金?”
“并不是京城人士。是我舅家表姐。”
“令舅父如今官居何职?”
沈缇并不隐瞒,直言道:“我外家只是乡绅之家,外祖父与舅父并无功名。”
刘学士听了就有点不高兴。
其实不关他的事,只是沈家也是书香门第,几代进士,沈缇自己更是点了探花,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得力的岳父。
娶妻,原就是为了娶岳父的。
他竟然只订了一个乡绅之女,刘学士不免就有点为沈缇惋惜,觉得沈大人过于纵容妻子了,耽误了儿子的婚事。
他使人去回了托他做媒的人:“去说一声,沈跻云已经订亲了。我们说晚了。可惜。”
沈缇如今是翰林编修,正七品。
从学士这里出来,他去寻了长官,长官笑道:“你今日来得不巧,杨师鲁今天在宫中当值。”
和沈缇同科的榜眼姓杨名甫字师鲁。
长官喜沈缇年轻俊俏有才学,提点他:“你也要早日去陛下跟前露露脸。陛下最喜欢新血。”
待过三年,又一茬状元榜眼探花,上一茬就不新鲜了。
沈缇想起父亲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从前大家关心的是他读书、做学问,如今重点全都偏移到仕途上了。
就连表姐殷莳也是,一个内宅女子,张口就告诉他要好好做官,做大官,在父母跟前才能有话语权,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沈缇虽还未加冠,但一脚迈入仕途,是能感受到许多东西与以往都不再一样了。
是大人了。
少年翰林收起了骄傲,恭敬行礼,谢过长官的好意:“是。”
“对了跻云,我仿佛听说,你还未订亲?”长官问。
“……”沈缇说,“刚刚订了。”
“哦哦,那好,哎。”
沈缇心知,能托到翰林们来说媒拉纤的俱都是在京为官的人家。
他出仕前,是“沈家的孩子”,说媒的都奔着他父母去。如今他出仕了,当然最后也得过父母那关,但人们很自然地可以当着他的面提了。
自来年轻进士都要被榜下捉婿,何况他是探花郎。就报道这短短的功夫,已经有两个人有说媒的意思了。
沈缇此时有点体会到父母面对的压力了。
在这种压力下,大多数人其实最终都会妥协的。一想到这一点,就很庆幸母亲在他和父亲的争执中给出了折中的建议,订下了舅家的表姐。
正妻出身低,洛娘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对吧,他做的是对的吧。
入仕的第一天平静过去,待散班回到家里,门子上的人满脸是笑意:“夫人问过好几回了,问翰林回来没有。”
家里下人也开始改口称他为“翰林”了。沈缇点点头:“我这就去。”
先不回去换衣服,直接先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一天了就盼着他回来。
孩子长大入仕的第一天,当娘的怎能不担心。婢女终于来通禀:“公子回来了。”
沈夫人大喜:“快叫他进来。”
又嘱咐:“以后记得改口。”
婢女笑嘻嘻:“是。”
帘子打起来,少年戴着乌纱帽,穿着纱底的绿官袍,微一低头,踏了进来。
翰林编修其实是很小的官,俸禄也不高,所以清。官服是低级的绿袍。
但翰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常伴帝王身侧,掌诏书和文件的起草,常预机密,所以贵。
故而翰林虽清但贵,未来更是前程不可限量,虽然穿着绿袍,却无人敢轻视。
官袍有规定的制式和指定的有资格的裁缝,但需要官员自己去做。因此同样品级的官袍,补子相同,用的料子却因官员们的家境有很大不同。
沈夫人用透气轻薄的绡纱给沈缇做的夏季官服,穿在身上服帖清爽。
见到他,沈夫人眉开眼笑,捏住他的袖口:“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缇无奈,只得伸开手臂转了一圈,满足亲娘的要求。
“真好看。”沈夫人拉着他一叠声问,“今日如何?翰林院怎么样?可有人仗着资历老拿乔欺负人的?”
在翰林院当了一天的大人,没想到回家又被亲娘当成了小孩子。
沈缇把脸一绷:“母亲,翰林院掌制诰、谕令、诏书,许多机密事。母亲以后,勿要打听。”
“哎呀。”沈夫人掩口,“你爹嘱咐过我的,我忘了。”
她又嗔道:“我也没打听,我就担心第一天。你知道哪里都有官油子的,最是惹人嫌。”
沈缇道:“母亲尽管放心,翰林院与旁的地方不同。”
由科举筛选出来的士林华彩、人间菁英皆聚集在翰林院,若这地方再有官油子,这官场就没救了。
沈夫人叹道:“你如今说话都不同了。”
明明昨天还觉得是孩子,便是闹脾气也只让她觉得想去哄他、责他。今天官服一穿,脸一绷,莫名地能给人带来压力了。
孩子做官了,如今他说的话,沈夫人也得认真听。真叫当母亲的骄傲又怅然。
沈缇也能察觉到母亲对他的态度的微妙不同。
这很好,他想。
安抚了母亲对他入仕第一天的紧张焦虑,沈缇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婢女上前禀报:“照香来看过两次。问翰林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过去看冯姑娘。”
这婢女说话的时候,旁的婢女手臂上搭着家常的衫子上前。沈缇本已经张开双臂准备让婢女替他宽衣,闻言顿了顿,忽然拦了婢女的手:“先不换衣服,拿手巾与我擦擦脸。”
婢女投湿了手巾递过去,沈缇净了面净了手,把手巾投回去,转身唤道:“长川。”
内院里能跟着他跑动的就是长川。长川听到唤声,刺溜就从廊庑下窜到了正房门口:“翰林!”
“走。”沈缇说,“去冯姑娘那。”
沈缇走在前面,长川跟在后面,瞅着沈缇的绿袍偷偷笑。
以前明明回来第一件事都是先换了家常的衫子,今个竟然不换衣裳了。翰林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跟他一样,穿了新衣要去冯姑娘跟前显摆。
沈缇走在两侧都是墙的甬道上,低头拂了拂了袍袖。
服制自有力量。
国朝初建之时,甚至规定了不许商人穿绸,十分严格。百年间才渐渐废弛,如今商人也可以穿绫罗绸缎,只要买得起。
但公服有着严格的等级,颜色、补子、腰带、悬配赐物皆不可胡来。
沈缇自幼读书,早从书中熟悉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但却是直到今天穿上了一身绿袍,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力量。
穿上它,纵然还未及冠,也已经是大人了。
冯洛仪常哭湿枕头,皆是因为他其实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穿着公服去见她,让她也看看他如今是已经入仕的人了,想来,她一定也会感到安心吧。
待到了偏僻小院,远远地便看到了照香,她正在院门伸着脖子张望。
遥遥看到了沈缇,她倏地便消失了。
沈缇知道她是跑进去给冯洛仪通禀去了。他加大了脚步,快速地走了过去。
迈进院子,放下衣摆,一抬眼便看到了冯洛仪俏生生站在正房门口。
一身清浅素衣,袅袅纤弱身形,眉目如画缥缈,眼中含着水光,正望着他。
在冯洛仪的面前,沈缇的感觉与在别人面前全不相同。即便隔着院子,他都能感受得到她对他的需要和依赖有多强烈。
他和她其实不太熟。
他自订亲之后便外出游学,数年都不着家。有时候家书寄来,也会转来她的信。这样辗转,一年也就通上一两封。
本来何时下场、何时回京,家里早就有安排。谁知忽然惊闻她家坏事,他临时做了决定,赶回了京城。
那是前年的事了。
然后他同父母讲条件、争执。最后大家妥协的结果是,父亲答应他今科中了进士,便按母亲说的,去怀溪给他娶一房妻子。
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了。
在那之前,冯洛仪一直被安置在这间偏僻小院里,与他隔得甚远。
他也会来看她,但少年男女瓜田李下的,每次他停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以免有什么不好听的话损伤她的名誉,令父母更加不喜。
直到他去年参加秋闱,今年参加春闱,接连中了解元、会元又点了探花,随母亲去了怀溪订亲。
所以其实,他们并不熟。
只是从订亲那时候起,或者从冯家坏事那时候起,沈缇就将冯洛仪视作了自己的责任。
世间趋利避害、毁信弃义者多不胜数,但他沈缇沈跻云不能做这样的人。
她家门败落,身入下贱,无人可依。他不能只花些银子将她打发回千里之外并不熟悉的故乡便将她轻松甩脱。
此,非君子所应为。
第35章
沈缇的心头闪过这些,再抬眼,那孤苦娇怯的女孩子却放下了矜持,快步走下台阶,一直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衣角,贪婪地看着他的面孔:“沈郎!”
“沈郎!”冯洛仪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哽咽,“沈郎!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