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一点,在周家庄照顾病弱的儿子时,周二郎就教会她了,一开始她无法接受为什么老天爷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会和邻居们哭诉孩子有多可怜,多难带。
那些邻居亦跟着同情抹泪儿,她当时觉得很安慰,周二郎回家后得知此事却极为反感,严厉制止她把孩子的病情随意和别人说。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不知不觉中,很多爹娘看到自家调皮捣蛋的孩子,和钰哥儿一对比立马就心理平衡了,毕竟,孩子再调皮他不是个无底洞呀,而且很可能还是个人财两空的无底洞。
所以朱云娘怎么可能对贺夫人说她同周二郎闹别扭,甚至二郎要同她和离的事儿。
非但她自己不说,就是府里的哪个丫头敢嚼一句舌根子她亦不会轻饶!
朱云娘不会说,但周二郎敢肯定,倘若贺武回头儿去问,贺夫人一定不会否认。
天下几乎没有女人希望另外一个女人过得比自己更好,除非是她自己女儿。
贺夫人妒忌云娘,她一定会非常乐意听到他们夫妻不合的话,暗地里她更会乐意促成自己纳妾。
一番畅饮下来,贺明堂很满意,贺莲儿也很满意。
天真的女孩儿完全不知道男人世界的复杂,更不明白如周二郎这般短短的时间内跃居高位的人城府到底有多深。
他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的需要,取决于他想展示给你什么,他或许也会喜欢。
但那个人必须是对的时间,对的人,可遇不可求。
周二郎的酒量早就今非昔比,应酬不可避免,到那里都少不了酒,他曾刻意训练过自己对酒的耐受程度,所以贺明堂灌他这点儿酒顶多只能算是微醺,远到不了他的真正酒量。
周二郎却是装做不胜酒力的样子,被贺武搀着往外走。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酒后吐真言,讲周家同贺家的缘分,讲大郎同贺文是好兄弟,讲钰哥儿同胜哥儿是好兄弟……
巴拉巴拉一大通,讲得贺武恨不能替他说出关键那句话:周贺两家联姻简直天作之合,亲上加亲!
贺武心想:看不出周二郎还是个闷骚类型的,娇妻美妾都想要就直说呗,扯一堆没用的掩饰,掩饰就是不老实!
啧啧啧,枉自家夫人总是拿周二郎不纳妾说事儿,他那是不想纳吗?他那是时候还没到。
出了贺家花厅,胡安在外面候着呢,忙上前替换贺武搀扶周二郎,周二郎话竭力站稳当,一抱拳,同贺武告辞。
贺武就乐,都醉成这样了,还不忘保持风度呢,果然是你周二郎。
胡安扶着周二郎回府,打手一搀就知道自家大人其实没喝醉,这喝醉的人想站都站不住,身子会往下坠,而自家大人只是略略借了他点儿力而已。
一直到进了家门儿,周二郎才直起身子甩开胡安搀扶他的手臂,大步流星往屋子里走。
朱云娘知道二郎去贺家定是要不少喝酒,贺家那几个军汉一个比一个更能喝,因此提早就命人备好了醒酒汤。
这会儿见二郎进屋,云娘上前帮他褪去满是酒气的外衣,吩咐秋霜把醒酒汤端上来。
周二郎从秋霜手里接过醒酒汤来,轻轻朝外摆了摆手,秋霜识趣退下。
周二郎把醒酒汤递到朱云娘的手上,道:“喂我喝。”
朱云娘一怔。
周二郎挑了挑眼尾,用眼神催促她。
朱云娘慢慢红了脸颊,端起汤碗,递到周二郎下巴处,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嘴边儿……
一碗醒酒汤喝完,周二郎却是什么也没说,独自起身去了浴室。
浴室内热气蒸腾,白茫茫的水雾遮挡了一切,许久后,房间内漾起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喘,像是小石子投入水中荡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
男人的眼睫微微颤动,如画的眉眼间沾染上热意的薄红,慢慢放缓了呼吸……
夫妻二人已经很久不在一起,刚才他努力尝试了,但做不到。
有些事情他无法释怀。
朱云娘呆坐在卧室内。
她知道她爱二郎不会超过爱自己。
可她爱他已经超过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她已经努力爱他了。
大郎接到二郎的信,隔日后回到家。
钰哥儿不在,家里显得冷冷清清。
爹娘被二郎送到了京郊庄子上,老人手里有庄稼忙活着多少能分些心;大姐和兰姐儿也不在家,偌大个周府只弟弟弟媳两个人在吃午饭。
见大哥回来,二郎忙站起身,让人加菜,云娘借口去厨房看看,留下兄弟二人。
二郎言语间难掩兴奋:“哥,这次你的哑症有希望能治好了,大哥以后就能同二郎说话了。”
比起二郎的激动,大郎倒是显得淡然。
说实在的,哑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不说话,现在突然让他开口说话,他反倒感觉到一点儿轻微的不适应。
眼下要紧的是如何把钰哥儿要回来,孩子失忆了,端王想要怎么给洗脑就怎么给洗脑,在端王府呆得时间太久了,让钰哥儿与端王有了感情,那才是对孩子最大的残忍。
一边是亲生父亲,一边是养育他的端王,钰哥儿可不是二郎,以他的心软和善良,夹在两个大人中间定然左右为难。
二郎的性子,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儿子有两个爹的。
大郎拽着二郎进书房,他有话要同二郎说。
二郎给大哥磨好了墨汁,待到等大郎把要说的话写到纸上,二郎大吃一惊!
赔死了!
不过是小小的贺家而已,如何值一个大哥的正妻之位,大哥的好,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人。
如果真要联姻,还不若让大哥睡了那蛮夷女王,生出个娃出来,让整个大西北尽归周家。
等到来日再以大西北为据点,开疆扩土天下归周,他们兄弟联手再加上钰哥儿来自千年后的学识共创万世不朽之宏图伟业。
周二郎坚决不肯答应,啪得擦燃火镰子,将大哥写的字烧成灰烬,抖落进桌下的渣斗里,口气不容反驳道:“哥,贺家的事二郎来搞定,眼下要紧的是把你的病治好。”
周大郎眉峰上挑,目光中询问的意思明显:你要如何搞定?
周二郎白皙如玉的指尖轻佻地抚上眉尾,薄软红唇中慢条斯理吐出一句话,“色不迷人人自迷,大哥觉得以弟弟的色相搞定贺家的女人有什么难度么?”
温柔浅淡的光线中,远山般朦胧清雅的俊书生一瞬间变成了男狐狸精。
“……”
周大郎捂脸,没眼看自家弟弟。
周二郎就乐,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笑道:“大哥,术业有专攻,这真不是大哥该干的活儿,以后莫要再提。”
周二郎绝不愿意大哥拿他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交易,如果非要做,必须得够本儿!
周大郎皱眉瞪了二郎一眼——怎么觉得弟弟的话这般……这般……
这般无耻!
这是一个读圣贤书的人该说的话吗?
二郎跟人学坏了。
周二郎给大哥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简单把贺明堂有意将侄女送给自己做妾的事同大郎说了一遍,自动略去自己只想勾引不想负责的打算。
大郎正色,问二郎云娘是否同意此事。
二郎敷衍过去,他又没真想纳妾,吃饱了撑得跟朱云娘提此事。
入夜,周二郎洗漱完毕,路过儿子房间时,轻轻推门儿进去。
银白的月辉透过纱窗温柔地铺了满床,夜间的清风掀开纱帐,纱账内却空空旷旷,不见了本该酣睡在上面的小孩儿,只留下一室冷清。
二郎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翌日一早,周二郎同大郎一起去往京郊二郎神君庙找萧祐安。
三四月的天气,春光正好,二郎同大郎骑着马,吩咐胡安驾车带着家里的女眷一同出来踏春散散心。
到了京郊,周二郎有意带着云娘一同去往神君庙,云娘却是不想到庙里去,她一个信佛的去道家的庙里不大妥当。
周二郎看着她,嘴角儿微微抽动了下,没多说什么。
春暖花开,出来祈福的人多,大郎同二郎到的时候萧祐安刚应付完一波香客回来,身上穿着宽大的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
周大郎并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前朝太子钰哥儿的亲外公,只观对方悠长的气息就知眼前人不简单,在二郎的引荐下上前见礼。
萧祐安倒是没想到周大郎亦是难得一见的人中龙凤,老天爷还真是偏爱他们周家。
将周家兄弟引到内室,萧祐安先给周大郎切了个脉。手指搭上对方的脉搏,他忍不住眉心微跳,惊诧周大郎身上令人惊叹的生命力。
如此强悍澎湃的生机,他这常年修炼之人竟然都无法与之比拟,当真是得天独厚的好体格。
萧祐安不由看向大郎身旁的二郎,暗自叹息:一母同胞出来的,女婿的体格比起他大哥显然不争气得很。
切完脉,萧祐安想探查一下周大郎的咽喉,伸出两指探向大郎的脖颈。面对陌生人,习武之人的警觉让大郎条件反射地猛地出手擒拿萧祐安的手腕儿。
萧祐安反应极快,手臂更是灵活如蛇,反手就缠上去,大郎借力卸力,两人竟就这么你来我往的较量起来。
呼呼的掌风不断,两个人的下盘却一个更比一个稳,整个身体几乎纹丝不动,周二郎只看到两只手臂的残影在眼前闪过。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两个人从室内打到了室外;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两个人从室外打到了山上;
两个时辰的时间都快要过去了……
周大郎飞身后退,站定后朝萧祐安一拱手,主动认输。
萧祐安此时哪还有刚才仙风道骨的飘逸,银发间湿漉漉的粘成缕,气息亦显现出狼狈,心里很清楚再打下去,他真就要出丑了,周大郎显然看出他是强弩之末,才会主动收手认输。
萧祐安暗自调整气息,忽地仰头哈哈大笑,对大郎目露欣赏,诚恳道:“你可愿入我萧长庚门下,修习长生之道。”
周大郎微怔,随即缓缓摇头。
萧祐安皱眉:“你不信我?”
周大郎仍摇头,以指为笔,在半空中认真写下,“死而不亡者寿。”
长生从来都不是他的信仰,这才是。
二郎在庙里等得不耐,朱隐叫他稍安勿躁,二郎瞥了自己这位前岳父一眼,没好气道:“您把云娘培养成了合格的皇室中人。”
“云娘本就是皇室中人。”
朱隐理所当然道。
周二郎:“可你把他嫁给的是我这个普通人。”
朱隐摆手表示不赞同,“不不不,贤婿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贤婿从小就天赋异禀,不到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怎么能是普通人。”
周二郎咬牙,“您可真是深谋远虑想得长远。”
朱隐谦虚,“不不不,我只是想赌一把,贤婿能飞如此之高,实在亦是出乎我的意料。”
周二郎怼他,“你就不怕我蟒袍加身后休妻另娶。”
朱隐一摊手,“妻子可以另娶,可儿子是你的呀,何况贤婿就只有钰哥儿一个孩子。”
“你——!”周二郎气结。
朱隐倒了一杯茶给他,“贤婿莫气,现如今你同云娘不是过得挺好,钰哥儿也深得你喜爱,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好了。”
周二郎正欲说什么,却是萧祐安同大哥一前一后进屋来,他明显能感觉到萧祐安对大哥的态度跟刚才有所不同了。
萧祐安吩咐朱隐上好茶。
周二郎低头看看手里拈着的茶杯,所以自己刚才喝的是什么茶?
朱隐很快就端了一套新的茶具上来,茶水刚一倒入茶杯,清香的气味就在室内漾开,茶汤清澈翠绿,正是千金难求的极品绿茶醉红尘。
周二郎:……
萧祐安请周大郎上坐,饮过茶休息片刻后,开始认真为大郎诊断。
他先用两指按压了会儿大郎的咽喉处,又从医箱里取出几细长的银针轻扎几下,周二郎只见针尾处一阵轻颤,发出一阵嗡嗡的轻鸣。
萧祐安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将银针取下,又换了几根更细的银针扎入大郎喉结处,一番这折腾下来,二郎看得紧张。
萧祐安沉吟片刻道,“症不在于咽喉,而在于脑中经脉郁堵,可以一试。”
萧祐安说可以一试,那就是希望很大,二郎猛地站起身来,抓住大哥的胳膊,激动地眼圈儿通红,半晌哽咽着叫了一声“大哥。”
大郎轻拍了一下弟弟的手臂,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大郎所需用药比较特殊,主要用于脑部脉络的滋养,需要萧祐安亲手调配,另外再配合针灸治疗。
萧祐安直言,大郎失语时间太久,治疗也绝非一日之功,不可操之过急。
二郎点头称是,对萧祐安诚恳道谢。
辞别萧祐安,兄弟俩从庙里出来,二郎仍旧难掩激动,大哥的病有希望能治和亲口听到萧祐安说可以治完全是两种心情。
大郎看着二郎发红的眼角儿,想起自己刚哑时弟弟也曾躲在被窝里哭过好多回,谁能知道如此要强的二郎小时候还是个小哭包呢。
如此多情善感的弟弟即便学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二郎同大郎下山,找云娘、兰姐儿几人汇合。
兰姐儿显得很是兴奋,和几个小丫鬟凑到一堆儿,眉飞色舞的样子。
周二郎笑问了一句:“发生了何事,我们兰姐儿这般高兴。”
“啊?”兰姐儿脸一红,“没,没什么,二舅,我先上车啦。”说完她就一弯腰迅速钻进马车里。
周二郎何等聪明人,侧头看向大哥,冲兰姐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眼中揶揄着笑意,大郎亦是轻笑,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兰姐儿是大姑娘了,也许要不了一两年就要嫁人了。
“娘子去庙里都求了些什么?”二郎随口问道。
云娘笑道:“也没什么,左右就是保佑着全家人都平平安安。”
二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云娘转而问起大郎的病情,哑症能不能治好,二郎回她说能治好。
夫妻间再无交流。
二郎冲胡安吩咐:“夫人和兰姐儿就交给你了,我同大爷先回。”说完就翻身上马,冲大郎招呼:“大哥,我们走吧。”
大郎目光在弟弟、弟媳身上停了一瞬,随即收回了目光,轻拍马背,率先上了官道,二郎翻身上马,随后跟上。
一路无话,很快到了安京城里,熙熙攘攘的安京城和昨天、前天、甚至同几年前刚来时亦没有多大改变,路边卖烧饼的夫妻店还在,卖糖葫芦的老汉也还在原地出摊。
一家三口坐在烧饼店里吃烧饼,他故意咬钰哥儿的烧饼一大口,钰哥儿气乎乎鼓着腮帮子也要咬他的;他又去咬云娘的烧饼,云娘躲着不给咬……
他抱着钰哥儿,钰哥儿啃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不时给他咬一口,云娘紧跟在他身侧……
那些快乐的时光都是真的,他应该珍惜不是吗?
——可他没有办法……
二郎突然就想和大哥喝酒,掉转马头,拉着大郎要去太白楼。
大郎又不傻,弟弟和弟媳之间粉饰太平的意味不要太浓,点了点头,跟上去。
身居要职,二郎不可能没有应酬,人情世故都在酒桌上,有他请人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被人请。
他只挥了挥手,说了句自家人,那小二心领神会下去安排。
周大人若说是贵客,潜台词其实就是我老大,酒菜你们看着安排就行;周大人若说是自己人,潜台词就是挑好的上;如今周大人说是自家人,那意思就是对掌勺的人都得有要求了。
小二先沏了好茶端上来,又端来精致的点心和小凉菜,“客人稍候片刻,热菜很快上桌。”
大郎看了弟弟一眼。
二郎挑了挑眉:“哥,你看我干嘛?”
大郎给了弟弟一个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二郎垂了眼皮:“没什么,闹了些不快。”
弟弟房里的事,大郎不好说什么,在桌上蘸着茶水写了几个字:家和万事兴。想了想又补充上一句:二郎是男人。
二郎点头称是,心里却并不赞同大哥那一套。
大哥所谓的“家和”,不是真正的和,而是被规定好了的“和”,甚至是被强制的“和”,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还有没有感情,都必须让自己为了这个表面上的“和”而妥协退让。
这样的“和”真的有意义吗?
不过大哥说他是男人,理应更有担当,这一点他是认同的。
酒菜上桌,二郎给大哥夹菜,“哥,你喜欢吃的肘花儿,说是新改良的做法,味道很不错,你尝尝。”
大郎尝了尝,确实美味,表皮酥脆,内里却是嫩滑软糯的口感,浓郁的汤汁儿全都浸透到肉里了,咬一口满口留香。
弟弟一贯是个会享受的,对此大郎虽不十分赞同,却也尊重弟弟,二郎得到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不偷不抢,不为祸百姓,是个好官,这就够了。
菜是好菜,酒更是安京城里才刚刚流传的极品佳酿,一杯难求。名曰“千日春”,在白玉碗中宛若琼波碧光鹅黄抱柳,香气有点儿像是兰花,很淡却清雅,饮一口只觉柔和绵密、回味余甘。
如此好酒,就连大郎这种对吃饭没要求的人都有点儿贪杯,二郎见大哥喜欢,找了个借口出来,吩咐小二,从现在起楼里的千日醉不准再卖给别人,现在有多少算多少,一块给送到周府。
小二有些为难,二郎笑道:“去吧,就跟你们掌柜的说是周凤青说的,他若不同意,我亲自找他要去。”
小二不敢怠慢,跑去请示。
周二郎回了屋同大哥继续畅饮,大郎能喝,二郎想醉,酒坛子喝空几个,二郎喝醉了,哭着说他院试的时候墨汁弄脏了卷面,肯定得不了头名了。
第188章
永和帝突然一连数日称身体不适,未曾上早朝,朝堂上变得波云诡谲,气氛愈加微妙起来。
群臣对永和帝的龙体安危纷纷猜测,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已死,新的储君可还未曾设立。
皇帝迟迟不肯立新君,这要那天有个三长两短来个突然暴毙,届时谁来继位,谁来监国?
那样的话必会引起朝堂震荡,天下大乱。
可皇帝身体欠安,谁敢找死谏言皇帝设立储君,皇帝还没死呢,你就急着操心处理他的身后事了么?
永和帝共有八子,嫡长子太子已被处死,老三,老四早夭,老六乃是皇帝一夜风流宠了个宫女儿生下来的,除非其他皇子死绝了才能轮到他,老七老八还是奶娃娃呢,如何能做得了一国储君?
算下来,剩下的人选也就二皇子和五皇子竞争,当然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端王放在那里。
而养病中的永和帝目前最信任的只有魏伦以及周二郎两人,魏伦又是周二郎的人,是以,眼下能影响永和帝决定的非周二郎莫属。
众人只知周二郎入了永和帝的眼,简在帝心,只有魏伦清楚这位六元及第,才华横溢的状元郎清高的时候是真清高,可当他放下身段的时候就绝不扭扭捏捏。
周大人放下身段的那一刻,是个人都招架不住的。
皇宫,帝王寝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腐味儿,不太好闻,却没有燃烧檀香来遮盖异味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太子在永和帝殿中的燃香内下毒后,整个皇宫内再不许闻到一星半点儿的熏香味儿。
寝室内,永和帝才刚刚呕吐过,周二郎将端着的痰盂放下,无视被永和帝呕吐物溅脏的衣袖,将永和帝扶至龙塌上。
小太监端了漱口的温水过来,周二郎自然而然地接过,服侍永和帝漱口。
周二郎的爱干净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永和帝亦有所耳闻,见他如此细心照料自己,忍不住心生感慨,关键时刻见忠心,周二郎此人,自己果然没看错。
本就被疾病折腾的心烦气躁,更被那些蠢蠢欲动盼着自己驾崩的朝臣所气,此时的永和帝无疑是脆弱的,对忠臣的渴盼和依赖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
而脆弱的人潜意识里更愿意相信他自己所相信的,因此永和帝也就没有留意到每次周二郎前来侍疾的时候魏伦十次有六七次有事情不在。
且,周二郎在跟前伺候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好像都比平时少了几分机灵,这就显得周二郎的侍奉格外讨他满意。
永和帝道:“这些时日辛苦周爱卿你了,又要协助朕处理奏折,又要侍疾,朕看你清减了不少。”
周二郎温声道:“陛下对微臣有知遇之恩,若非陛下一力提拔,便无今日之周凤青,微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若是清减几分能换来陛下安康,周凤青就算豁出这一身骨肉又何妨。”
永和帝笑骂了一句:“朕的状元郎如今也学会逢迎拍马了。”
周二郎难掩委屈,道:“陛下误解微臣了,微臣句句发自肺腑,只有陛下好了,微臣才能好;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在;若是陛下不好了,谁还能给微臣撑腰做主?”
周二郎最后一句故意说得有些孩子气,话里话外透露出几分对永和帝的敬畏和依赖,俨然把永和帝看得如父如君。
和永和帝打交道几年,被他操纵于鼓掌间,用得着自己的时候就是周爱卿,用不着自己的时候就甩脸子靠边儿站甚至多次无情打压,周二郎深谙永和帝的虚伪多疑。
和这种人打交道,说再多的漂亮话,都不如把自己的利益同他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唯有如此方能打消他的疑虑,使其放心。
周二郎的演技是在线的,神情动作以及语气不能再自然,他可太了解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依赖和敬畏时会是何种表情何种语气了,云娘对他就是,钰哥儿好像亦有点儿怕他。
果然,永和帝听完周二郎的解释,脸上的笑意更加真实了几分。
这会儿两位宫中的御医急匆匆背着医药箱赶来为永和帝查看具体情况,因为跑得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陛下的脾气本就不好,中毒生病后更是喜怒无常,御医们一个应对不好,就可能人头落地,这并非虚言,已经有两个前车之鉴了。
永和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面露不满,这些无能庸医,原本说得是体内余毒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就会慢慢排出,这都过去三四个月了,非但没有见好,反而身体肉眼看见得愈发虚弱。
他不耐烦的伸出手腕,御医战战兢兢走上前切脉。
片刻后,御医鼻尖儿上的冷汗冒出来了,本就敏感的永和帝见状心里咯噔一声,阴沉沉问道:“朕的病如何,到底何时能好?”
御医本就害怕,此时见永和帝神情极为不悦,顿时就慌了神,脑袋嗡嗡的,一时之间竟然呆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说实话,唯恐永和帝盛怒之下,自己项上人头难保;说谎话,皇帝又岂是好糊弄之辈。
永和帝见御医不敢说话,心愈发往下沉,怒道:“来人啊,把这个庸医给朕拉下去!”
“陛下饶命!饶命啊,陛下!”
御医如梦方醒般大声求饶。
周二郎见状亦是出了一身冷汗,御医的态度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在场诸人在不经意间被迫掌握了大干朝的最高机密,——永和帝将命不久矣。
殿中之人,有一个算一个,永和帝会留下活口吗?
急中生智,周二郎猛地高喊一声“且慢!”。
包括永和帝在内诸人,齐齐看向他。
周二郎“扑通!”一声,给永和帝跪倒在地,含着眼泪道:“周凤青欺君罔上,请陛下治罪!”
他此言一出,把永和帝搞懵了。
就听周二郎道:“臣一早就知道了陛下的病情,是臣联合魏公公,威胁御医对陛下说谎,臣万死!”
永和帝冷冷怒视着他,“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周二郎站起来,扶着永和帝坐下,“陛下请先息怒,听微臣解释。”
永和帝从周二郎的神情举止中嗅到了一丝生机,一颗沉到谷底的心瞬间又燃起了希望,故意怒道:“朕允许你站起来了吗?”
周二郎道:“微臣先扶陛下坐下,马上就跪回去。”
永和帝瞥了他一眼,“行了,站着回话吧。”
周二郎不敢站着,跪回原位,道:“陛下那日毒发昏迷,太医说陛下所中之毒非同寻常,且已入肺腑,说是,说是……”
周二郎眼圈儿一红,说不下去。
永和帝道:“恕你无罪,讲!”
周二郎悲切道:“御医说陛下龙体受损不轻,怕是,怕是活不过十年。”
周二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若是一开始永和帝得知自己活不过十年,必然会勃然大怒,可是经历了刚才被判死刑,周二郎如今说他还有十年寿命,他反而是死里逃生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就听周二郎又道:“微臣担心陛下忧虑过甚,反而不利于身体恢复,御医也说医无定论,陛下如今正当壮年,又有龙气护佑,说不得能创造奇迹。”
永和帝听罢,眯着眼冲着被拖到门口的御医道,“你刚才为朕切脉后,神色恐慌,可是朕的病情有变?”
那御医死里逃生,此时也清醒过来,皇帝能活多久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先活下来,躲过眼前的一关再说,强烈的求生欲让他脑子瞬间灵光了几分,冲永和帝磕头道:“陛下赎罪,前几日臣为陛下把脉情况尚好,刚才为陛下把脉,却见陛下肺经突然虚浮,一时吃惊何以几日之内陛下的身体状况变化如此之大。”
永和帝微微闭了眼,一挥手,“滚吧。”
周二郎目光微闪,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御医刚才这番忽悠永和帝的话无疑会戳中永和帝的痛处,永和帝这次是不想放权也得放了。
果不其然,就听永和帝道:“周爱卿,以后政务上的事儿,你就要替朕多分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