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没来,杜容和眉都没皱一下,道:“娘来晚了,他身上有急差,刚陪着喝了两杯酒已先走了。”
郎氏大失所望,但人家的急差多半是给老主子做事她也不好说什么,遗憾道:“日子还长,总有缘吃饭,他既走了,咱们自家便松快些,你过来靠着娘吃这顿饭。”
杜容和没法子,只能陪着一起坐。
杜容锦杜容泰两兄弟都被冷落在一边,郎氏一个眼风都没扫过来,还好这两个人也不太在意老娘抽风,听到李二又走了也没多嘴。
李二是老三认识的,做兄长的多问反而显得居心叵测,杜容泰带着杜容锦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儿招呼两个侄女儿,笑着说她们又乖了,漂亮了,问在外头好不好玩。
杜薇杜韶挨个发自己在外边买的鸡零狗碎的礼物,什么泥塑猴子,粗布做的荷包,收到的好看不好吃的喜糖等等。
楚韵在一边坐着,看着几个小的互相送这些不值钱的礼物,再看桌子上的敬菜,一下就回神了。
奶奶的,他们这是被小看了啊?
旗人送礼不是这么送的,越尊贵反而越不好,意思是你是客,咱们亲疏有别。京里人打交道,纵然八辈子不相干,见面了也得往亲兄弟上扯,哪有头回就客气的呢?
她头回去李家,李佑纯都是和他们交换的便宜的下饭菜。掌柜的送来的一品羊肉,一下就打眼起来。
楚韵看了眼衣衫整洁的小荷老师,心里像被锤了一拳,一个饭店老板都这么轻视他了,那他在自己本身的族群中又会受到什么对待呢?
杜容和嘴里在回娘的话,余光时不时往楚韵身上跑,看她盯着敬菜眼神从茫然到清醒,嘴角扯得更开了。
他在外头走惯了路,一眼就看出来自己的待遇跌了一截。
楚韵在看郎氏。
郎氏对和宝一如往常,在她心里她的几个宝就没有不好的时候,若是有就是有人刻意中伤。
楚韵就放心了一点,太太再坏她也是小荷老师的亲娘,一个不得父母喜爱的人,终究是可怜的。
杜容和看她这么紧张,心里倒愿意让皇帝当着楚韵的面亲自给自己一个巴掌。
其实,他没想过要把场地都占了,无非是怕拜高踩低的生意人不愿意给挪地方,所以先抬了个价。
杜容和最初还想过店家或许只舍得一个包厢,现在给了一个院子都算赚的了,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京里这些人会怎么看自己,杜容和在跪小黑屋那晚就想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但他心里也不是没想法。一个习惯了吃肉的人突然改吃素,不管决心有多大,也会想念肉味。
尤其,他除了下跪的那晚之外就没有吃过素,因为,很快他们就溜到大王庄去了。
在京郊,没有人比杜三爷楚奶奶更尊贵,周围人都捧着他们,李二待人也客气,所以杜容和也就没有尝到“身份大跌”的落差。
楚韵看他跟在郎氏身边笑着说话,趁着添茶的空儿,附耳过去悄声道:“你没有做错事,我也没有,咱们都要把腰挺起来,满福楼看不上咱们,下回咱们不来了呗。”她转转眼珠子又道:“这顿咱们也不给钱,记在你爹账上!”
杜容和看她义愤填膺地说着话,笑着点头,小声道:“好,不来了,不给钱。”
楚韵松了口气,看他陪着太太说了半天话都没吃上,就站起来给郎氏、两个嫂子、几个侄女儿各包了一个鸭肉卷儿,最后才包了一个都是脆鸭皮和黄瓜丝的卷儿送到杜容和手上。
杜容和看她为了要送自己一个卷儿,送了满屋子人卷儿,身上最后一点不痛快也散干净了。
他吃着烤鸭想,难怪人要成婚,成婚就是找一个能够说知心话,能够分担痛苦的意中人。
能够分担痛苦,这点太重要了,它能让人把黄连水喝出一点甜,让人甘愿。
郎氏吃着烤鸭,笑着夸楚韵懂事了,接着又转着眼珠子看了下周围,问杜容和:“你爹呢?”
杜容和擦着手笑,半只鸭子都吃了才想起人来,这也太迟钝了,他拧眉道:“儿子在胡同里等了爹许久都不见他踪影,这边李二少爷又催得急,儿子只好给他留了个话头先走了,儿子再叫两个人去家里和胡同里寻爹。”
郎氏听得半真半假地上火,小声跟杜容和咕哝:“他不知道怎么了,撞了鬼似的,你在家吧他要说你,你走了他又念得慌,一大早就起来,穿了新马褂新靴子说要去接你,接这么半天人又不知道接哪里去了!”
杜容和连连点头,道:“我们是亲父子,亲父子都是这样,娘不说儿子也知道。”
郎氏看他神色不似做伪,吃完了手上的鸭子就停了筷子还拉着人一起等。
等了半天始终不见人过来,反而跑腿的小子说:“老爷骑着马往家里去了。”
郎氏看菜都要凉了,便做了个主道:“吃吧,老爷想是有事,咱们娘儿几个先吃,等他来了再治一席菜陪着也就是了。”
魏佳氏听到这里抬头道:“娘,还是等爹一起来吧,谁家也没有一家之主不在,儿子儿媳就动筷子的礼。”
郎氏本来拿不定主意,一听儿媳妇这么说了,立刻拍桌道:“你爹仁慈,哪能让咱们为了他挨饿?”说着自己又夹了一筷子片得薄薄的鸭皮,包在面皮里小口往嘴里送。
她一吃,孝子贤孙自然也要跟着吃,不然不就坐实了太太失礼吗?
楚韵巴不得早点吃完早点回家躺着睡大觉,两只手都忙得蝴蝶似的上下翻飞,这个时候烤鸭味道已经跟现代的很像。
鸭皮都烤成金黄色,鸭架子照样用酸萝卜熬成浓浓的白汤。
几个孩子在家吃的都是从外头打包买回来的,始终不如店里新做的好,两桌子人很快就吃完了三五只鸭子。
郎氏只吃去了白肥油的鸭子皮,慢条斯理地吃了有五分饱,停了筷子看杜老爷还没来,真有些上火了,这会儿跟一旁的孙婆子吐了句真话,道:“老爷始终是包衣,不如郎家尊贵有礼节,瞧这事儿做得,一点儿规矩没有。”
孙婆子哪里敢接这个话,只低着头一个劲儿说鸭子香。
吃完了饭,楚韵拉着人就要开溜,这时别说郎氏,就连大房二房都以为老爷今儿有事不来了。
四下一合计便溜得个底朝天。
大家也想不到三房有这个胆子不请自己亲爹。
楚韵和杜容和真有这个胆子!
所以杜老爷在胡同里扑了个空,又在自家扑了个空,好不容易挺着身子骨跌跌撞撞地来了满福楼,下了马第一句就问迎客的小二:“李二少爷在吗?”
小二哥知道杜家人是拿的李二少爷的帖子来,至于李二少爷人来没来他就不知道了,有钱人都喜欢微服私巡,他不好说没来又不好说来了,唯有含糊着告诉他:“来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呢?杜家人吃完饭走都走了!”
杜老爷脑子一晕,浑身像被雷劈了震个不停,他大惊失色道:“什么时候走的?怎么就走了?他们没说要等什么人?”
他当爹的都没来,小辈就敢吃饱了回家?
小二愣了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那头给杜家桌上送羊肉锅的小二走过来解释了一遍,笑眯眯道:“来的是杜老爷吧,杜三爷在屋子里等了半天不见老爷过来,叫了好几个人去寻,太太让先开了饭,给老爷留了一席菜,说要是老爷过来,就让老爷用点儿,要是没来,就让咱们送到杜家去。”
小二说到这里就问他:“杜老爷,您是在这儿用还是打包带走?”
杜老爷就剩一口气了,听到这里直接往后一倒,几个狗腿子连抬带抢好歹先把人扶进院子里歇着。”
杜老爷在里头喝茶顺气,再一看账单,直接气昏过去了,晕倒前嘴里还道:“——逆、逆子!”
跟着他的跟班儿在外头跟小二唠嗑,听见这蚊子一般的叫声,还问小二哥听清楚了没。
这小二还不算太笨,看杜老爷跑得嗓子冒烟儿都没见着儿子也没吃上饭,闷声闷气道:“许是在夸杜三爷做事周全。”
杜老爷早上刚说了这个,跟班儿连声道:“对对对,指定是这个!我们家三爷三奶奶那可真是——孝到家了。”
第87章 略吃小瓜
杜家人笑着回了杜家仍是没有见到杜老爷,再听守门的婆子一说杜老爷往楼里去了,一群人脸色就都变了。
魏佳氏扶着婆婆问她要怎么办?
郎氏骨嘟着嘴不出声,还是杜容锦掉头说自己去把爹带回来,到时候全家给他磕头请罪。
郎氏听到这里就伸手把儿子拦下来,嗔怪道:“锦儿,外头风大,你不在家养身体多练身手,跑出去吹冷风做什么。那头又不是没人伺候,还用得着你去做孝子?”
说着,就带着一家子人进去了。
楚韵冷不丁感觉自己又吃了个瓜。
她还以为郎氏跟杜老爷如胶似漆几十年呢,怎么这会儿细看也不是这么回事呢?
杜家院子里就这么大,郎氏没走几步就把子女安顿好了,她冷着脸回屋就倒在床上叹气,吩咐妈妈儿弄热奶过来补身。
妈妈儿领命而去,屋子里剩了郎氏一个人,她又忍不住爬起来坐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
她老了,一笑眼角皱纹就出来了,但在同龄的姐妹妯娌中,自己的脸仍是最美最年轻的。
这都是因为外头看着是她顺杜老爷,实际关起门来都是杜老爷顺她,——是她的姓氏和出身把整个杜家往上抬了一截,有娘家做靠山的好处就在这里。
郎氏在杜家过得好,对丈夫也不是没有感情,但她还是有不顺心的事,还是偶尔会想起自己在郎家的大院子。
郎家院子里有假山有阁楼,人从大门进到她的闺房要过五六道门。
伺候她的嬷嬷说,这个都是少的,以后她还会进宫门,几十道门一重一重地开,那个才叫庭院深深。
来了杜家以后,这个希望就彻底破灭了,郎家只是二进的宅子,过三道门就能看见她的院子。
郎氏不爱出门也不只是因为自己腿瘸,还有个原因就是她嫌家里门少,走一会儿就让她想起在娘家的好日子。
门是一桩不顺心的事,还有杜老爷时不时在行为举止间露出那种小门小户的低贱之态,也是一件让她不顺心的事。
像今日,丈夫就很低贱。
郎氏看他带着瓜皮帽穿着马褂出门接个儿子都能颠三倒四接个三五回,还没接着就觉得丢脸。
她不是不知道丈夫不愿意儿子去打仗,可能是太爱儿子,太舍不得儿子了吧?
但满人的天下不就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吗?
而且,要是他真的不想让儿子去,为什么不找她母家呢?郎家在军中也有职位,这次打仗,她的几个侄儿原本也要跟着父亲一起去,后来她大哥在外头奔走好几日,费了不少功夫后也把其中一个换了下来。
丈夫为什么不去求大哥,反而眼巴巴的盼着老三回来,想让他把大哥弄下去呢?
她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老爷还是看不起郎家,看不起郎家的血统!
这么多年了,他们生了那么多孩子,孩子的孩子都要长大了,他还是打心底里看不上满人。
究竟为什么?郎芝香想不明白,如今是满人的天下,满人富有四海,他们的子孙不用努力就有收获,上了战场就有军功。
到底是哪里让老爷不满意呢?
喜鹊端了热奶进来,笑道:“太太,喝吧。”
郎氏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茫然地叹息:“或许是杜家的血脉就是这么低贱吧,不然怎么会看见郎家就躲呢?”
喜鹊从小伺候她,把太太当做半个娘看待,娘心里想什么女儿都知道,她吓得跳了起来,恨不得伸手去捂太太的嘴,就怕外头的丫头婆子听见了跑出去说闲话。
最后,喜鹊才从嗓子眼挤出了话,道:“太太,或许是有些人看见尊贵的人就自惭形秽,窘迫得不知道该怎么交往。”
郎氏听她这么一说,自己闷头想了半天,道:“郎家又不会吃人,他怕什么?”
他怕什么呢?郎氏喃喃地问了一句,想着晚上等老爷回来问他一问,再劝一劝他别跟郎家人较劲。
郎家是天,杜家是地,天地又不会倒转,他再自惭形愧也是没法子的事,为什么不放宽心呢?
喜鹊这回就不说话了,打心眼里觉得这两口子怪,看着亲热,愣是一点儿知心话不说。
或者说老爷压根不和太太说!
喜鹊觉得,有些话不让太太知道反而更好,这么一想,她打了个招呼就溜到三房帮忙收拾屋子去了。
楚韵略吃小瓜,回去想躺着歇一会儿,结果一时半刻也没得闲,胡同里的宅子都旧,卧室修得小,除了床榻、两个衣柜就什么都放不下了,人一走就容易朽坏。
一个多月不住,屋子里就有味了。楚韵自己收拾卧室,何妈李叔收拾另外几间屋子。
——回来她们就发现三房的院子让人用了,听喜鹊说是月姐儿和荣姐儿上个月就被挪到这头来念书了。
这还是杜老爷吩咐的,说这头地方大,总之老三一家不在,用一用也没什么。
用一用确实没什么,但楚韵就觉得杜容和在杜老爷这成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了,人还没真走呢,家里已经没他的屋子了。
虽然他们如今回来家里还照样给他们挪屋子,真认真说起来,里头的差别大了去了。
楚韵边铺床边问杜容和:“该不会你爹放弃你了吧?”
如果是真的,这说起来就是喜事了。
杜容和对杜老爷的了解比楚韵更深,他摇头道:“他是想给我个下马威,让咱们知道这个家谁做主。”
屋子他能拿走、钱财他也能拿走,父母在无私财,不分家这么住在一起就是这样。
子女就得缩着脖子做人。
但要说这个爹不好,杜月和荣姐儿日日在宽敞的地儿念书,郎氏也落个清静日子,院子里风平浪静哪里不好呢?只能是你杜容和不愿意让亲娘清静,不愿意兄弟姐妹长进。
这就是个哑巴亏,跟他把妻子在家中慢慢变成一个坏人的招数一样。
郎氏呢人傻,平时老爷说送这个什么她就送什么,牛脾气一起来马上就要翻脸,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的事都做得出来。
这一翻脸坏人就做定了,杜老爷又挺着腰子出来做和事佬。
日子一久,人人都不喜欢郎氏,她就只剩丈夫一个可心人了,所以什么事都跟杜老爷说,连着郎家那头在杜老爷这都没一点秘密。
楚韵冷笑:“要不是大爷突然要打仗去了,咱们真回来了,这屋子挪得也不会这么痛快。”
杜容和嗯了一声,叹息道:“其实我不介意她们在这头念书,姑娘家能在家里留多久呢?他以为我会为这个争,真是小看了我。”
杜老爷也是今天才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儿子。
以前杜容和是家里最乖最听话的儿子,他从来没这么胆大包天过!
他已经变成了第二个二姐!
杜老爷躺不住了,挣扎着爬起来后,到底叫了顶软轿,两个小子把他支进去躺在浅蓝色的靠枕上,身旁放了两个圆肚子大木盒,里头都是打包的烤鸭什么的。
杜老爷这会儿胳膊都还有些抬不起来,只能歪在榻上静静地闻着盒子里传出来的饭菜香。
香味很淡很淡,但杜老爷胃里一阵翻涌。
这是剩菜的味道,他做了几十年杜老爷就有几十年没吃过剩菜。
上回他吃剩菜是什么时候?
杜老爷努力地想着,快到家门口了他才想起来。
是三十年前在郎家!郎家兄弟让他吃了妻子碗里剩下来的两个煮饽饽。
那是粉条猪肉馅儿的,咽了这两个煮饽饽,往后三十年他都没再吃过粉条和猪肉。
杜老爷嗅着剩菜味,脑子里转啊转的就转到自己这桩婚事上去了。
他瘸了脚,上不了战场了,也找不着好人家的姑娘做媳妇,媒人介绍来的都是歪瓜裂枣的老姑娘,甚至还有拖儿带女的寡妇。
杜老爷在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要娶一个满人姑娘扬眉吐气。
可这满人姑娘又不是大街上的萝卜随便就能找到,人家好几代人过的都是关起门互相联姻的日子,看到汉人就跟看到一只脏臭的灰老鼠似的,挥着鞭子就要打过来。
带着汉人血统的旗人,大家脸色要好看许多,甚至能混在一起称兄道弟,但要说到婚嫁,依然是上三旗一个圈,外八旗一个圈。
杜老爷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有个汉籍满人的郎家在城里四处招风,非说自己祖姓钮祜禄,他观察了一两年,看没人把郎家抓起来砍了,自己心里也有点信了,接着就整日在郎家宅子外转悠,想娶人家家里的姑娘。
杜老爷以为娶郎家的姑娘会容易一点,祖上是满人现在又不是了!
有贵人做媒,郎家最后也只把瘸了腿的郎氏嫁了过来。
郎氏从少女时就生得美貌,一点轻微的腿疾丝毫影响不了她的美,甚至还更添风情,床上怎么摆弄她都没法子拒绝。
这个念头在新婚夜就大打折扣,这个娇小姐在床上第一句话就是——青天大老爷,我本该在深门大院做贵妇,怎么就落到你这粗汉子手里了?
接着就把杜老爷挠得满脸花,然后钻到嬷嬷怀里去了。
当时伺候郎氏的嬷嬷还是喜鹊的娘孔春花。
孔春花是汉籍满人的奴才,身份下贱,但她也拽得用两只鼻孔看人,好像就是满人的狗也比他杜老爷尊贵。
这个极为厉害的老婆子,两个膀子比烧火棍都粗,直接就把杜老爷这个姑爷扯出来推到厢房去了。
杜老爷是回门前跟郎氏圆的房,——拖到这里已经不行了,不然郎老太太问起来她没法子交代。
到了郎家后,杜老爷就跟郎家人露了些口风,结果郎家老太太一个字也没说闺女,郎家兄弟还给他端了郎氏剩下的煮饽饽让他吃。
杜老爷从这就知道,要想自己做大王,这个家里就不能有小王。他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宫里那么忌惮蒙古那头的嫔妃。
大家都是男人,容忍不了妻子一家在自己头上拉屎。
他心里一直记着这个,回去后就想着再尊贵不也是他杜家的女人了吗?女人天生就向着男人,只要郎氏向着他,郎家想插手也没法!
接着,两个人孩子一窝一窝的生,生得越多,杜老爷就越有一家之主的感受。
他常常搂着大肚子的郎氏笑:“老爷疼不疼你?咱们家干净得雪洞似的,一只母蚊子都没有,你再看看大哥大嫂呢?”
郎氏迷失在他的温柔乡里,逐渐把一颗心都放到他身上来了,慢慢的,她习惯把什么话都跟他说,而不是先跟娘家人商量。
即使她骨子里仍瞧不起自己的血统,但她也已经是杜家人了,——郎家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跟这个蠢笨的女儿密切往来,似乎都快忘了这个嫁出去的姑奶奶。
杜老爷从吃人剩饭的大头兵变成了救了贵人的忠义之士,他的儿孙跟爱新觉罗有了“更密切交往”的机会。等到娶了郎氏,杜家地位就更高了,胡同里没人再敢轻视他,轻视他就等于轻视他背后的郎家。
杜老爷还是不满足,他想往上爬得更高,高到郎家人见了他只能躬身请安,高到沈阳的杜家再也不敢打趣他的祖先是满人的走狗,而他杜淳风也只是个吃软饭上位的男人。
杜家,三房的院子终于收拾好了。
两株罂栗花楚韵也找了地方种着,她怕哪天真遇上什么事,自己打是打不过的,也就只有指望这些东西了。
杜容和躺在自己喜欢的躺椅上头,看着海棠花树轻轻地摇,楚韵的两株罂栗花仍跟向日葵似的种在海棠树下头。
这两棵树长得实在繁茂,楚韵捧着碗何妈做给她的芝麻汤圆,拖了个小板凳坐着边吃边看。
她道:“以后咱们搬走了这两颗树也一起挪走吧。”
杜容和怕这么大的树挪了活不了,道:“难不成还千里迢迢送到金陵去,山山水水的它怎么受得了?”
楚韵道:“有我在不会让它们死的,再说真死了,心爱的东西死在自己手中也比毁在别人手里强。”
说着,她就把芝麻汤圆递给杜容和,让他拿一会儿,自己溜到海棠树底下看这个树如果要挪还怎么挖才不会把树挖死。
杜容和被人当个托盘小厮,闭着眼躺在摇椅上没敢动了。
两人在这头想着搬家的美好生活,那边杜老爷已经被人扶着进了家门。
喜鹊再次溜过来叫这对刚回家的小夫妻去给老爷磕头时,一进门就见着三爷在吃三奶奶剩下的半碗汤圆。
喜鹊拽着何妈的手眼珠子都鼓起来了,小声问:“妈妈儿你怎么也不多做点,看咱们三爷可怜得!”
何妈白眼都翻上天了,一撇嘴道:“还不多?厨房做了一整锅都没人吃!人家就爱抢一碗怎么办?”接着又上下扫她一眼道:“太太给你说人家了吗?即便没说,你就没个喜欢的人?”
喜鹊:“……没有。”
她今年都十六七了,还没找着好人家,郎氏说要给她在下人堆里留一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喜鹊也愿意,但胡同里污猫皂狗的事太多,她既不想嫁给主子也不想嫁给奴才,所以在感情上一直是个呆瓜。
但再呆被何妈这么一点也明白过来,脸立刻红了,但还是咕哝:“我这辈子才不会吃口水饭!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吃!”
何妈都懒得理她,道:“你来做什么?”
喜鹊把老爷回来要他们过去请安的话说了一遍,何妈想起正院那么点大的屋子要站那么多人就不痛快,道:“你先去请大房,再去请二房,他们挨个去过了,我们再去,又不是死了人全家祭祖,这么多人去做什么?等着上坟怎的?”
打发走喜鹊后,何妈就过来把事跟楚韵和杜容和说了一遍。
杜容和道:“过去就得跪着给他磕头。”
他跪习惯了对这些可以做到心如止水。
楚韵不愿意啊,这老杂毛谁啊,她连皇帝都还没跪过,就要让他跪这老杂毛!
她连见都不想见这个贱人!
楚韵眼珠子一转,道:“妈妈儿,我不想跪那老杂毛,指不定他待会儿还要使坏,你去胡同里溜达一圈,把大姑娘小媳妇都带家里来坐着吃茶。”
何妈老奸巨猾,她想了想自己亲自出门恐怕要被太太老爷事后一叉,直接就跑到黄太太常带着女儿洗衣服的那堵墙边咳嗽两声,大声道:“哎呀,你说陆五?这个我知道,他们家邪得哟!——不行不行,我不能说!”
黄太太这回没洗衣裳,她也躺在树下请了个小丫头捶腿。
一边享受一边想着孙子怎么还不回来。
但又张不开这个口去问杜容和,——人家每个月都给了黄家不少养家银,每个月也有商人带了儿子口信回来。
会不会一问这个话,这份养家银就断了?
一听陆五,黄太太就诈尸般跳起来了,这下有借口往杜家去探口风了。她擦了手带着这个新买的丫头就往胡同里蹿,一路上东家敲门西家念经,不到一刻钟,杜家门口就来了许多太太。
大家都竖着耳朵,大包小包地提着果子糕儿的要往三房钻,想听陆五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些日子城里城外都传遍了,说是他们在郊外遇见个凶案,案情十分惊险,听说杜三爷和杜三奶奶差点被郊外的夜叉活吃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些人都让何妈留下来吃果子吃糕了。
杜容和看了就偷笑,知道何妈和小韵是怕杜老爷回来后要打杀人,故意把奶奶太太都留着做保命符。
做爹娘的打儿女都是这样,关起门下死手,但凡有个外人在多少气都得往肚子里咽。
楚韵让小荷老师进屋大姑娘似的躲着,自己在外头跟这些太太奶奶打牌,吃瓜,说闲话。
至于杜老爷发出的磕头邀请。
楚韵表示:——宾客盈门,老爷贤媳实在走不开呀。
正院里,大房拖家带口地来了一趟,二房也拖家带口地来了一趟。
杜老爷大腿骨磨得生疼,膝盖更痛得发抖,他要脸,不肯露丑态,白着脸坐在椅子上,仍不肯放下慈父的脸面,挨个儿跟孙子孙女们说话。
杜家小孩儿一个两个都往爷爷身上跳,口水舔得他满脸都是,杜老爷人都快被压去阎罗殿了,手上还拍着孙子们的背笑他们“小猪儿”。
等一茬一茬的孩子走得一干二净,杜老爷彻底动不了了,只能支着脖子跟郎氏说话。
他想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怎么自己爷们儿都没来她就开始吃了呢?
郎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先吃一顿饭又不会少块肉,她更担心老爷看不上郎家的事。
郎氏娇嗔道:“老爷,你是不是不想老大出去打仗?你要是这么想,何必等老三回来呢?要是早跟郎家说,这会儿老大媳妇都又怀上了。再说郎家门第比杜家高也不是一天两天,是一辈子的事儿了,你怎么还想不开呢?去说两句软话又怎么了?我刚嫁进来时,你不是每天都伏低做小地说软话吗?这会儿怎么不行了?”
杜老爷唯一的念头是,真想把郎氏毒哑了。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张嘴,什么事都会说出刺人心窝子的话。
杜老爷憋着气不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要骂人,这么一憋,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郎氏再笨也看出他不舒服了,不过她以为这是饿的,马上就叫来跟着他的小子问老爷吃了没,小子说老爷想着家里,不喜欢一个人在外头吃。
郎氏就喜笑颜开地吩咐喜鹊把满福楼的食盒打开,想着自己多少陪着他用点儿。
杜老爷冷不丁一闻见这个味儿,被恶心得直接吐了一地。
郎氏吓了一跳,赶紧捧着水让他漱口,眼泪汪汪地问:“老爷,究竟怎么了,要不要请个大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