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by尾鱼
尾鱼  发于:2024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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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就坡上驴了,陈琮冷笑一声,正想阴阳他两句,蓦地想到了什么,脊背骤然绷紧。
他脑子里嗡响,声音都有点发颤了:“他念的是不是‘云头依人,有口便吞’?还有‘游子方离,慈母牵挂?’”
那头更兴奋了:“对对对!”
又像在和身边的人炫耀:“还是我说的对吧,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诗,四字唐诗!”

第151章
陈琮的魇山计划没能成行, 第二天,他就赶去了陕南和重庆交界的大巴山一带、一个名叫“三哥儿村”的地方。
这村名还挺有乡土气息,不过细查区域地图之后, 他发现是对方口音问题、自己也理解有误:人家叫“三戈村”, 铁马金戈的“戈”。
他去接爷爷陈天海。
三戈村之于魇山, 一北一南, 相隔千儿八百里之遥。
陈琮实在是想不通,在魇山失踪的陈天海, 为什么会在四个多月之后、出现在了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三戈村。
但从对方发来的照片和视频来看, 那确实就是陈天海。
三戈村地处偏僻,从离得最近的火车站下来, 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陈琮租了辆车, 一个人慢慢开过去, 前1/3的路段还算多县市、乡镇, 后2/3基本是在山里穿行了:这个季节, 林叶新发、尚未长老,入目嫩翠轻盈, 所以虽然算是深山,但并无阴郁厚重之感。
一路上, 他的心情出奇平静,并没有迫不及待或者猛踩油门, 途中有一段风景很好,他甚至还停车流连了会——好事就在那儿, 不妨把奔赴的路程抻长一点。
到三戈村村口时, 是下午三点多, 那两个报信人, 老扣和二浩子, 非常有仪式感地守在村口,见到车如约到达,还兴奋地放了个花炮,美其名曰“庆祝亲人终相聚”,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明明是“喜迎十万块”。
在老扣家里,陈琮见到了端坐在板凳上、宛如等待领导检阅般的陈天海。
是陈天海没错,但和印象中的爷爷不一样,和魇山的那个也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脸上还带着一团憨厚朴实的喜气,他应该听说了“你大孙子要来接你”,总偷瞄陈琮,偶然目光相触,立时慌张避开、分外局促。
陈琮的第一感觉是:这次的这个爷爷,还挺可爱。
老扣跟二浩子是叔侄,两人原先在县城打工,嫌累,于是前一阵子回乡干起了土特产生意,还搞起了直播卖货。
然而直播天天都开,直播间惨淡得能长出草来,二浩子建议老扣另辟蹊径、曲线救国:先拍大巴山探险视频,当网红攒粉,粉丝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再设法变现。
老扣四十多岁了,普通话还不好,感觉自己没当网红的命。但二扣子表示,大众早就看腻了那些磨皮的帅哥美女,反而是老扣这样的,满脸沟壑、自然朴实,更易吸粉。
于是两人合作,见天往大巴山里跑,拍摄介绍本地风物的短视频,一个月下来,粉没涨几个,倒是意外捡了个人。
陈天海。
据老扣说,那天他们是想拍岩耳,这东西长在山壁上,常有人采,进山口附近的都被村里人薅光了,所以他们一路往里走,越走越深。
走了约莫二十来里,遇见一处山坳,天气暖和了,山坳里的溪流也活起来了,有个老头坐在小溪边,一直在看水里头游来游去、比蚯蚓还细瘦的那种小线鱼,嘴里还不住“咦”、“呀”,一惊一乍。
这个老头就是陈天海。
老扣和二浩子没当回事,径直从陈天海身边过去了,然而等他们折腾了一两个小时、拍好了视频回来,发现陈天海还坐在那儿看鱼。
就算是水里有黄金,也不至于看这么久吧。老扣好奇,上去跟陈天海搭话,几句问过,心说:坏了。
一问三不知,满脸茫然,怕不是个老年痴呆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扣没什么助人为乐的精神,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但这时候,二浩子的脑瓜子又动起来了。
他说:“叔,这人讲普通话,没什么口音,肯定不是本地人,会不会是走失的游客啊?你看他,肤色比咱白几个色号,八成是城里人、不大受风吹日晒。还有,看他这手,软绵绵的,茧子都没有,男人手如绵,身边有闲钱,享福人的手啊。”
老扣听懂了:这是个享福人,又是个老人,老人走丢了,家里的儿女多半急着寻找,没准还挂赏金悬红呢。
是笔有赚头的买卖,两人高高兴兴,把人领回了家。
回家之后,如火如荼的“反向寻人”工作就开始了,先上网搜找,近期乃至前两年的寻人信息看了不少,但都对不上。想发帖求助吧,又怕多人经手、自己分到的就少了。
老扣觉得,还是得从当事人入手。
他试着和陈天海交流、想从他嘴里拿点线索,哪知陈天海虽然识文断字、说话也有条理,但一问到关键的,人就发懵,只会抱歉地笑。
老扣气得吼他:“不记得家庭住址电话号码也就算了,名字呢?名字总记得吧?”
“名字”这两个字好像点中了陈天海,他眉头紧皱,似乎在绞尽脑汁、回想着什么。
二浩子觉得有门:“叔,他对‘名字’好像有反应。咱没事多问问,没准什么时候,他就想起来了。”
某种程度上,二浩子押对宝了,几天后,又一次被问到“名字”时,陈天海忽然含糊地念了几句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譬如“云头依人,有口便吞”、“游子方离,慈母牵挂”。
但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不上来。
不过好歹是有了进展,老扣略感欣慰:“是个文化人,还会背唐诗。”
二浩子不敢苟同:“四个字的,不是唐诗吧?”
老扣瞪他:“你懂什么?四唐,五唐,七唐,他念的这是四字唐诗!”
而今终于把金主盼来了,老扣人逢喜事,话多得收不住:“不容易啊,我们看了多少帖子,眼都看瞎了……”
“你发的那个,是老版寻亲网,人家现在早改版啦。好在信息是录进去了,我们那是按年扩大搜索范围啊,起初只看三五年前的,后来都看到十年前了!”
“死活找不到,都不抱希望了,想着把人交给村委算了、让公家去忙活吧,没想到啊,柳暗花明的,找着你旧帖子了。一看照片,贼像!你不赖账的吧?”
“知道你要来,早上特地带他去搓澡、理发、刮胡子,还换了身干净衣服……我们对他可好了,顿顿有肉吃。”
老扣的话又多又密,听得陈琮耳膜发胀,二浩子察言观色,把老扣往外头拉:“叔,人家爷孙相认,你给人留点空间!陈先生一看就是体面人,不会赖账的!”
陈琮拖了张椅子,在陈天海面前坐下。
距离挺近的,陈天海有点紧张,穿着老布鞋的鞋尖在地上用力蹭,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蹭了又蹭。
陈琮叫他:“爷爷。”
他叫“爷爷”是没压力,反正那个假陈天海,他也叫过百十次,但陈天海被他喊懵了,像是接受不了,两只手在起满毛球的旧运动裤上捋了又捋,问得小心翼翼。
“你真是我孙子啊。我看我们长得不像啊,你比我……至少高一个头。”
陈琮笑:“我小时候营养好。”
陈天海恍然:“对,对,我那时候,应该吃不饱。”
陈琮又笑,顿了顿问他:“就你一个人吗?”
“啊?”
“老扣和二浩子遇到你的时候,你在山坳的小溪边看鱼,当时就你一个人吗?没人陪着你一起看?”
陈天海想了想,很肯定地点头:“就我一个人。”
“那,你是怎么到小溪边的?”
陈天海被问住了,他皱紧眉头,又是那副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的样子。
“我睡醒了,一睁眼,看到自己睡在山上,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就想着,下山找人问问。”
“到了小溪边,我洗了脸洗了手,看到自己的倒影,就更觉得奇怪了,我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呢,我家里人呢?我是谁来着?想着想着就犯迷糊了。”
陈琮追问:“你睡醒的时候,周围有别人吗?”
“没有啊,就我一个。”
不应该啊,和他一起消失的春十六和晓川呢?还有肖芥子,她会不会也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山上的某一处呢?
“那你睡醒的地方,还记得具体位置吗?能带我去看看吗?”
这个点进山,其实有点晚了,但老扣和二浩子主打一个全力配合,陈琮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行四人,轻装进山,一路紧走,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
陈天海醒的地方在半山腰、一片很普通的林子里,他只能指得出林子,更具体的位置就认不出了。
陈琮在林子里待了很久,来回走动,还拍了很多照片,又问老扣:“最近这段时间,你们村或者附近村落,还遇到过别的走失的人吗?比如年轻的姑娘?”
老扣还没来得及回答,二浩子先笑了:“哪那么运气好,白捡个媳妇!捡到了也藏起来,不会让我们知道的。”
陈琮很反感这回答:“怎么捡到个人,不应该报警吗?什么叫‘捡到了也藏起来’?那叫囚禁,是犯法的。”
十万块还没拿到,老扣生怕得罪陈琮,立马训斥二浩子:“那是犯法的懂吗?法盲!”
三天后,陈琮带着陈天海回了家。
三戈村以及那片林子的位置,他做了个图,还附上联系人老扣的电话,一并发给了禄爷,请他转交戴天南:多少是个有效线索,自己这也算是尽到告知的义务了。
总体说来,陈天海是个很容易相处的老人家。
与其说是寻获的爷爷,他更像是来借住的远房亲戚,为自己无需努力就能白吃白住而感到不安,总想多做点事、以证明自己不是个吃白饭的。
住进陈琮家的第二天,他就包揽了打扫卫生的活儿,老头儿干活仔细且讲究,别说那些容易忽视的犄角旮旯了,连桌凳的背面他都统统抹了一遍。
卫生用不着天天打扫,很快,他又给自己揽了事,负责家里的三餐,每天笑呵呵地去赶早市,抢最新鲜的肉菜蔬果。
手艺谈不上多好,普通水准,好在陈琮对口味不挑,有得吃就行。
忙完家里的事,陈天海会去店里转转,帮着收发快递、干点零碎活,一来二去的,跟老王和小宗混熟了,学东西也快,俨然成了半个员工——陈琮原本以为,接回个爷爷,自己的责任和负担都重了,没想到,反减轻了不少压力。
只有一点遗憾,陈天海不记得以前的人和事。
给他看老照片,他浑无印象,也丝毫没有记忆会被唤醒的迹象。
带他去探望陈孝,他局促而又紧张,跟陈琮再三确认:“这真是我儿子啊?唉,怎么就疯了呢,还能治得好吗?”
陈琮感觉,陈天海像是又被“洗掉”了,过去的那个爷爷不在了,“火灭”的那个也消失了,留了盘空磁带给他,慢慢创建。
他也说不清这样好还是不好,但转念一想:人得知足,这样的结果,已经比之前要强太多了。他心心念念要找回亲人,而今找回来了,能朝夕相处,对他也关爱有加,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老天对他还是挺好的。
不不不,这不是老天的功劳,追根究底,应该感谢肖芥子吧,事事有因果,爷爷的归来,一定跟她有关。
那她什么时候会有消息呢?
从前想起这个问题,他会焦灼、失落,但现在,反而特别平静,平静到像月光映照下、退潮之后的滩涂,足以接纳一切,也足以承受一切。
有些事情,像四时有序,像时令到了花会开,是一定会发生的。

陈琮记得, 那是陈天海回到家的第二十七天。
那天吃完晚饭,陈琮窝在沙发上看店里半年度的对账,陈天海则拿了份晚报, 在餐桌边研究报纸中缝的猜谜。
人的爱好还真是难改, 他只是偶然一次看到, 就又迷上了, 闲时反复琢磨不说,还总兴致勃勃地拿来考陈琮。
陈琮哪会被这种入门级的谜题给难到, 分分钟解密, 每当这时,陈天海就会十分欣慰, 满脸满眼的“我孙子就是聪明”。
这一晚也是一样, 陈天海刚开口:“陈琮啊, 暗香, 打一个字……”
陈琮略一思忖, 头也不抬:“禾。”
顺手反扔了一条回去:“老鼠不见了,打一个字。”
这一条上了难度, 陈天海在纸上勾勾画画,苦思冥想, 半天没作声。
陈琮故意等了会才抬头:“你是不是需要提示……”
话没说完,因为, 他看到眼前的陈天海仿佛是融化掉了,像一大滩黏糊糊的黄油, 融在了桌子、报纸和桌下的地面上。
这不是陈天海的问题, 是他自己的问题。
陈琮转过头, 从窗户里往外看:小区路道上的行人也像是都融掉了, 一大滩一大滩的, 还在诡异地沿着既定的行进路线蠕动。
陈琮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即便有过经验了,心情还是一下子跌到谷底。
——要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幻,然后无视那些干扰项,在“真”里保持平静、过自己的日子。
他很怀疑,发作到后来,自己还能不能分辨真幻、能不能保持平静。
陈天海很奇怪他为什么话只说了一半:“能不能给点提示啊,关键是什么?”
陈琮说:“老鼠嘛,往十二生肖去想,子鼠丑牛,子代表老鼠。”
陈天海恍然:“子不见‘了’,子减了,答案是‘一’,对不对?”
陈琮笑起来:“是啊。”
他睁开眼睛。
还没有恢复,一切还没有恢复,陈琮有点喘不上气:“爷爷,我想起来了,店里有个急活,我今晚过去加个班,晚上就不回来住了。”
这一次延续的时间有点长,从家到门店,五六分钟的路途,陈琮一直在满街的异物间穿行,像是穿行在一场噩梦之中。
一进门店他就坐倒在地,后背都被汗给浸透了,过了会回头看:真好,梦醒了,世界恢复正常了。
睡觉时,他给自己点了根药烛,计划着入石之后去找小蝴蝶聊一聊:怎么说大家也是一条船上的,你就这么干看着我持续恶化?就不能做点什么?
然而睡下之后,满店也找不到小蝴蝶,无意间瞥向门外:好家伙,搁门外乱飞呢。
几天没注意它,长得还挺快,个头都能赶上小鹰了。
陈琮没兴趣去扑蝶,想等它回来再聊,但看了一会,蓦地心生疑窦,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蝴蝶今晚不太对。
一般蝴蝶飞起来,不应该是翩翩然、姿态优雅么?怎么今晚上就跟个被活捉的螃蟹似的,惊慌失措、在店门口反复地飞过来飞过去呢?
他推门出来。
纳闷地看了会之后,一颗心突然砰砰跳得厉害,赶紧换了个角度再看。
没看错,是有一根蛛丝,一根很细却很韧的蛛丝,把小蝴蝶给粘住了,偶尔,灯光映照的角度合适,能看到蛛丝上莹润的暗光。
陈琮笑起来,胸腔里蓬蓬地涨起一团喜悦,这一晚阴郁的心情一扫而光,还指着小蝴蝶幸灾乐祸:“你活该!”
他走上前,一手拂住蛛丝,另一手帮着蝴蝶脱了困,小蝴蝶扑棱棱地飞走了,大概是心有余悸,姿势蹩脚得像只蛾子。
蛛丝挺凉的,很轻很软,陈琮在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定定看向蛛丝延伸的方向,喃喃了句:“我就知道。”
这根蛛丝是从很远的地方延伸过来的。
陈琮起初坐在门口等,但压根坐不踏实,总是不自觉地往远处张望。
等了会之后,惊觉自己迂腐:谁规定的等人必须在家门口等?他可以一路迎着过去啊。
他把蛛丝从腕上解下,绕在了店门的把手上,然后顺着蛛丝往前走。
店前的这条路他天天走,算是很熟了,然而出了这范围,逐渐生疏,代表着记忆和视觉盲区的雾气团块越来越多,到末了,完全是身处浓雾之中。
那根蛛丝,微微颤动,也不知道通往何处,在雾中悠悠穿插。
陈琮一点也不着急,他觉得这一晚即便等不到人也没关系:毕竟太突然太仓促了,他都没来得及好好捯饬一下,也许蛛丝只是一个征兆,并不代表什么。
正想着,前方的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琮忽然就迈不动步子了:还以为自己见到人时,会欢欣雀跃、飞跑着冲过去,原来不是,原来还会双腿发僵、压根迈不开步。
呼吸也急促起来,总觉得周围这空气不够他呼吸的,他紧张得很,盼人出现,又怕人出现,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怕什么。
很快,他就看清楚了。
是肖芥子。
她还穿着在魇神庙失踪那晚穿的衣服,衣服上破口和血迹宛然,但她一点都不狼狈,仿佛穿的不是脏破的衣服,而是什么限量版的华服。
她从前走路时,步伐是轻盈和俏皮的,开心时会自娱自乐式地蹦跳一下,但现在,步子很笃定,甚至多了几分和她的性格并不相符的沉静和沉稳。
看到陈琮时,肖芥子停下脚步,向着他微笑。
连笑都不同了,从前她笑,就是一眼能看到底的那种开心,现在的笑里,多了好多别的意味,比如曾经沧海、隔世为人。
到底是近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这半年,她跟他不在一个世界。
陈琮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芥子,你变化好大啊。”
肖芥子说:“有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我不是还跟从前一样吗?”
又问他:“你是来接我吗?”
陈琮嗯了一声,问她:“你来看我?”
肖芥子点头:“是啊。”
说完这话,两人几乎是一齐笑出来,顿了顿,陈琮走上前,双手微张。
没敢直接过去给她一个拥抱,怕时过境迁、从前的情谊翻了篇,冒犯到她,毕竟他还是他,但她,他说不好。
果然,肖芥子迟疑了一下,没动。
陈琮走到一半停下来,伸出的手慢慢垂下,好在裤子有兜,帮他化解尴尬。他双手插进兜里,努力做出闲聊式的随意,问她:“要不要去我店里看看?”
肖芥子跟着陈琮往回走。
陈琮的脑子有点乱,好在沿路有蛛丝,跟着蛛丝走就行,否则心神恍惚的,多半会带错路。
路上,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肖芥子为什么不是像陈天海那样,直接回来,而是以这种方式来找他呢?
严格说起来,这是他的梦吧。
他忍不住问了句:“芥子,你现在实际上,人在哪呢?”
肖芥子有些怅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在很远的地方。”
如养神君看到的,也如颜老头所推测的,那一天,石蝗如一股洪流,裹挟着她以及另外几个人,直入地下。
那个地方,她觉得,应该是魇山的山根吧,就如同植物的根,扎实、稳妥,是一座山的生发之地,那里安静、漆黑、温暖,置身其间,犹如身在母体。
她在石蝗的团团簇拥间,在那里休息了很久,不知道具体的时日,只知道时间在黑暗中不断流淌。
然后想清楚一件事。
——姜红烛被关在魇神庙二十多年,那里四壁固封,没吃没喝,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个问题,她问过姜红烛,然而姜红烛半痴半疯,似乎只记得受过的苦难了,一语不合就又哭又骂,从来没正面回答过。
现在她明白了,是因为石蝗吧。
石蝗作为魇神的躯壳,有着“有生无死”的生发之力,这力量足以滋养人的身体。石蝗最初对姜红烛疯狂攻击,甚至还吞噬了她的双腿,但后来没再继续,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姜红烛的石头是人参晶,五大之一,关键时刻,应该是她的石头,保护了她、使她得以存续。
肖芥子渐渐掌握了如何驾驭石蝗。
这躯壳的确神奇,你不驾驭它,它就是遍地且零落的石虫子,但你如果驾驭得了,它就是你的身体,是你延长的手臂、是你可以攀爬挖掘的趾爪、可以纵跃的强健肢体。而且,它的形状可以随地势、依你的需要变换,并不仅仅局限于蜘蛛。
这具躯壳滋养她身体的同时,也反哺她的精神,肖芥子觉得自己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透亮,以及敏捷。
陈琮跟她开玩笑:“都说人类对大脑的开发利用率挺低的,你是不是觉得,有了石蝗之后,身体反作用于精神,大脑一下子升级了?”
肖芥子想了想:“是有这种感觉。”
还真有啊,陈琮怅然若失:既为她高兴,又为双方的差异越来越大而感到沮丧。
肖芥子成功地将石蝗变成了自己身体之外的身体,与此同时,脑子里有个想法渐渐清晰:她应该消除这一次的隐患。
陈琮隐约有点概念:“隐患指的是那几个人和石头?”
肖芥子点了点头。
人要灭掉,石头应该炼化,而去哪炼化,石蝗是有身体记忆的。
去那儿需要漫长的地下穿行,好在地下总有裂隙、空洞,尽数勾连,跟一张地图也没两样。
不过,带着这几个人可太不方便了。
最省事的做法是把这些人就地解决,毕竟上一任的魇女也是直接把人灭了了事。
但转念一想:这些人只是被控制影响了,也挺无辜的吧?
譬如陈天海,他如果不被控制,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陈琮拜托过她不是吗,他说“有一线生机,那一定是落在你身上”,还说“魇神杀,是为了救,能杀人,也一定更能救人”。
她一直记着,不想让陈琮失望。
还有,严格说起来,陈天海算是她半个恩人,当初,如果不是得他指点,她也不会去找姜红烛。
陈天海间接救过她,间接改变过她的命运,她理当回报。
她应该是能救人的。
反复琢磨之下,肖芥子突然奇想:陈天海被“洗掉”过一次,那她为什么不能再洗一次呢?还陈琮一个什么都不记得、可以重新开始的爷爷,总比把这个爷爷直接带走要好吧。
“洗掉”是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只好一路把人带人,反正有石蝗在,累不着自己。
原来陈天海差一点就回不来了,陈琮有点后怕:“你是怎么洗的?真的像洗磁带那样吗?”
肖芥子摇头。
其实洗掉,不是做减法,而是做加法。在古早时期,它还有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叫“脱此樊笼”。

第153章
肖芥子起初以为, 洗掉,就像洗衣服、洗磁带那样。她如今是魇神了,理当有那个能力把陈天海关于“火灭”的一系列记忆条条删除, 还给陈琮一个根红苗正清清白白的爷爷。
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 试图着手时她才发现:他们之前对于“洗掉”和“复制”的想法太表面了, 更准确地说, 陈天海是被更高级地催眠了。
催眠陈琮是听说过的:“怎么个‘更高级法’?”
肖芥子说:“第一,普通的催眠在人与人之间进行, 依靠的是专业的技巧和经验。但陈天海这种, 对方在精神力量上更高级,占了优势。”
陈琮苦笑:“哪是优势啊, 是绝对优势吧。”
他示意周围:“这个梦里世界, 不都是它们造出来的吗。”
肖芥子纠正他:“梦里世界不是它们造的, 是你造的。你忘了, 这里头的所有构件, 都来自于你清醒时看到的,它们造不出来。所以也不算绝对优势, 它们只是擅长读取和提取、为己所用。”
也是,催眠师在治疗病人时, 尚且需要问很多问题,它们不用, 它们如入无人之境,随意取用。
“第二, 普通的催眠是会醒的。它让你忘掉的只是你人生中的某个阶段, 但你很可能后续会在遭受刺激或者提示的情况下想起来。但这种, 手法上更高级, 它不是让你忘, 相反,它拼命去充填,让你全身心投入,反认他乡是故乡。”
这话有点绕,陈琮没太明白:“充填的意思是……”
“就是黄粱一梦,当人完全混淆梦和现实,最终以梦为真、彻底放弃现实中的一切,那身体的主导权自然也被放弃了。”
黄粱一梦?
陈琮又想起了《游仙肉枕》里的那句“自烹黄粱”,看来“火灭”的这批人,不但擅长自烹,给别人烹也挺拿手。
“也就是说,我爷爷入梦之后以梦为真、一直活在梦里?”
肖芥子缓缓点头。
这个问题,她自己在入石时就想到过,还一度担忧:梦里的一切跟现实几乎一模一样,五感俱全,万一哪一天她分辨不了怎么办?
幸运的是,这担忧没有发生:她始终能找到参照物,比如影子、小蜘蛛,然后很快判断自己身在梦中。
但陈天海和她的情况不一样,毕竟对方有意利用、欺瞒,很容易入套、中招。
这里,存在着两种可能。
一,陈天海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混沌,试图分辨真幻,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在这过程中,他以字谜的形式对外示警;二,陈天海知道那是幻梦,但现实残酷,幻梦太美,他心甘情愿去舔那颗糖,隐晦地留下字谜,尽自己提醒的义务。
由此,她想到那句“脱此樊笼”。
春焰的卧底去了魇山之后,偷偷发出飞鸽传书,说什么“脱此樊笼,我们之前还不相信,以为是虚妄之说。现在亲身经历,兴奋不已”,请问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已知这些人由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魇山,却言之凿凿说自己有了脱此樊笼的亲身经历,还能怎么“有”呢?
陈琮明白了:“他们是以为自己有?”
肖芥子说:“不是‘以为’,是确信。他们确信自己已经得窥门径、走在了一条美妙的路上,不然,不会献宝一样把书信发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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