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by尾鱼
尾鱼  发于:2024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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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地养,讲究瓜熟蒂落,暴力拆解总归少了那么点意思。于是先以镇匣石的名义收藏,低调地藏石于石。
总之,开局形势一片大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通天巫横死,煤精镜失踪了。
纯粹是意外,毕竟时代的大背景摆在那儿:北宋末年,靖康之变,处处兵连祸结,通天巫在带队寻找下一块五色石的途中遭逢乱兵,全员覆没,煤精镜也随之下落不明。
煤精镜的缺失对“人石会”来说,打击可谓巨大。不过前期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借壳”借得差不多了,气数已成。
时局变动、改朝换代,对“人石会”毫无影响。
通天巫的心腹之人继续忠实地执行着计划,这计划绵延,不止一两代。但没关系,时间不是问题,人会死,石头不会,石头会传下去,石胎只要有人温养,就不会休眠。
——他们完善理论也完善各项仪式、规章、制度,把“人石会”包装得神秘诱人,又以“生意互惠”为饵,广聚行业精英。毕竟没了煤精镜,无法精准配对,自然得尽量高效地圈划范围:五色石最可能出现在哪?当然是采石、售石、赏石的这批人手上。
——他们根据通天巫留下的线索,一再排查,终于确认了魇山的所在。没错,魇神的这一块,就在魇山。紧接着,又以“清修”、“隐居”为借口,从当地的部落手中,租买下了这一带。
——继续寻找煤精镜,但收效甚微。虽说知道煤精镜可能会“归巢”,但草原太大了,又没个地标地图,谁知道它会归去哪儿呢。
委托山鬼进行了清扫之后,魇山正式启用,还被包装成了精英俱乐部:协会里能力差、资历浅的,都没资格来呢。
协会上下,都以能入魇山为荣。
那确实是一段兴盛时期,有人在这研究怎么养石效率高,有人研究哪一类人最适合养石,不过渐渐的,在明里暗里的各种助推和诱导下,“共石”成为主流。
筛选随之开始,那些出现了端倪、比如行为反常或者头疼的,被鼓励“这是正常的”、“有进展,继续下去就好了”,得以留下;而那些毫无反应的,会被礼貌劝退,怏怏而归。
就这么不断排除,直到魇山皆是同路人。
陆续有疯了的“废料”,就秘密地集中关押,反正魇山的位置闭塞,外人也不会知道这事。
春十六说“还没准备好”,那上次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吧?
但问题来了,上百号人,在这盘踞了一两年,连魇神庙都随意进出,魇山内外,就差翻个底朝天了,就想找到魇神的躯壳。结果呢,一无所获,最后还叫魇女给算计了,差点被一锅端,只逃出了一小部分。
这一小部分,还要多亏当时的魇山附近多猿猴、豹蟒:利用它们的身体,肉里藏石,硬生生把一些宝玉石给活体运送了出去,躲过了那一次全灭。
想想真是扼腕,折在魇女手上,太疏忽了:那个魇女,谁也没在意过她,只以为是个摆设、做做样子的,谁知道最后居然弄假成真。
陈天海“苏醒”之后,再三琢磨:怎么会一无所获呢?魇神的躯壳就在魇山,这是毋庸置疑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别说见到魇神、找到躯壳了,他们连魇女这一关都没过。
难道是因为能“杀神、夺躯”的那几位主都不在,魇神压根都不屑于露面吗?
还是得先找煤精镜。
陈天海多方打听,基本确定姜大瑞当年在阿喀察办货时遇到的,就是持有煤精镜的部落后人。姜大瑞得了人参晶后还不满足,想杀人夺镜,虽然没成功,却意外抢到了羊皮卷——羊皮卷后来归姜红烛保存,所以姜红烛会操作煤精镜。
而这羊皮卷,说来好笑,最后是在自己手上:他当初灌醉姜红烛套话,把她扔在了扬金山下,又卷走了她的物件,其中,就有那几张残破的羊皮卷。
种种信息显示,煤精镜归巢,多半还在阿喀察一带。
陈天海假称是为了帮颜如玉找石,借助颜老头的力量,各处寻访煤精镜。然而很遗憾,颜如玉仿佛跟煤精镜相克,每次都是要到手了、只差那么一丁点儿,遗憾擦肩。
不过,运气也不是太差,煤精镜没结果,女娲石这头,倒是有意外惊喜。
那块他当年从“人石会”偷出的女娲石,经历运输的波折和数次变换安置,最终安放在了颜家茶室的地下室里。
大概颠簸之后,内里渐有裂痕,就在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女娲手里托着的那一块突然自行裂开,现出了一个黄玉质地的双面襁褓玉人。
自行开裂,可算是水到渠成了。
那个玉人,初看是一个,拿起来才发现是裂分为二的:裂得极其巧妙,以至于陈天海怀疑,这玉人生就一体两分,压根不是颠簸开裂。
春十六盯着那颗大钻看:“确定这块是吗?”
陈天海点头,一一点数。
“五大石,撇除魇神,煤精镜确定是我们这头的。但一来还没找着,二来,失踪这么多年,很可能已经休眠。”
休眠就像冬眠,石胎要人温养,你不理它、不摩挲它、冷落它,它没了滋养,撑不了很多年。
“姜红烛那块,八成也是,她才死不久,石胎应该还活跃。但这块不在我们手上,是不是我们一头的,也不好说。”
“女娲石,我已经安排两个人在养了,养了没多久,还没结果。”
他摩挲手上的钻戒:“暂时,只有这一块,我能确定。”
——这块是两人共养,沈晶虽然死了有些年头了,但李二钻还在,温养着这钻,石胎是活跃的。
——这颗钻是颗老钻,曾经的外形是否是女娲形状已不可考,但内部的包体,他拿珠宝十倍镜看过,千真万确,是个蜷缩着的婴儿形象,人工绝对仿制不来。
——沈晶说过,这块石养得毫不费力。别人养石总要费一番力气,可她养时,像是被石头撵着跑、被追着喂饭。
——他为了陈孝去向沈晶讨教经验时,曾问过她怎么会生出“共石”这种想法,沈晶当时的表现很茫然,想了一会才说,她也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像是突然间从脑子里长出来的,就想拉人尝试。
一般的五色石可做不到这样。
陈天海原本的设想很美好:四块都找齐,然后安排人一一养活,以“共石”的方式确认:站他们这头的,有个两块以上,就好再进魇山了。
没想到这一次如此突然,确实是“还没准备好”。
根据经验,魇女进洞,不可能只是进去溜达一圈。历次魇神开眸,他们就得死一批,那感觉,仿佛魇女从魇神那拿到了要清剿的名单,逐一开杀、挨个抹去。
所以他想先下手为强,废了肖芥子:不进洞、不开眸,此次就当无事发生,他可以继续自己的计划。
可惜三番两次都告失手,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陈天海说:“进洞了也好,进洞有进洞的玩法。说不定这趟能见到魇神,还能找到魇神的躯壳。”
总比上次大张旗鼓却一无所获要好得多了。
春十六冷笑:“见到魇神?你就这么确定这颗能对付得了魇神?”
陈天海也笑:“一半一半吧。万一能,我们这次,是不是就能博到个大的?万一不能,也至少能收集到宝贵的信息、积累经验,下次再来时,会准备得更充分。”
春十六哈哈大笑:“下次再来?万一失手,魇神会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我们,还会有下次?”
陈天海答得笃定:“有,留了退路,自然会有下次。”
春十六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这老头是认真的。
“什么退路?”
陈天海答非所问,他瞥向近旁的晓川,压低声音:“她这程度,还不是自己人,但迟早是。”
“这姑娘有几分机灵,你觉得,让她这男朋友陪着她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把我们的石头带出去怎么样?我想,外头的人不会为难他们的。”
春十六的心跳得厉害,眼睛像看不清东西般、下意识眯起。
石头带出去了,那就没顾忌了,这具肉身,随便去拼杀,落个七零八碎都无所谓。
她喉头发干,示意那颗大钻:“那这颗呢?”
“它不能走,得留着对付魇神。万一落败,也得看清楚怎么败、为什么败,下次才好完善。”
毕竟有四块呢,即便少了这块,也还有三块,少得起。
春十六明白了,她舔了舔嘴唇:“那接下来呢?收集到的信息,要怎么送出去?”
陈天海看向戴天南和阿达:“剩下的人,我们选一个当‘信鸽’。万一失手,咱们力保他的安全,制造机会,让他能平安离开、把洞里发生的事完完全全转告晓川。不过这个人,不能是共石的,你懂的,共石的,一般出不去。”
话音未落,阿达抬起头,大声说了句:“十六姐,通了,过吗?”
陈琮的心都凉了。
肖芥子的状态很不好了,她总在咯咯笑,间或咬牙切齿,面色古怪,语气狠戾。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还是她。
这是陈琮没有经历过的一个阶段:当初他被点香,拼了命开车回到金鹏宾馆,正赶上金媛媛跳楼,惊吓加疲惫,昏死了过去。
后来福婆说,如果他没昏倒的话,会经历“点香”的倒数第二阶段,这一阶段,叫“回光返照”,也是可以施救的最后阶段。
这个阶段,人会清醒,会突然有精神,但整个人绝望而愤怒,轻的指天骂地,重的掀桌摔碗。
这里没有桌碗让肖芥子掀翻,她只能骂,魇神都已经让她骂了几次了。
“我是脑子进水了才相信这些屁话!我治病不去医院,跑来什么狗屁的魇神庙!”
“我真是个蠢货,陈琮,你说是不是?一个脑子正常的人,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么飘渺的事上?最后的时间,我特么干什么不好,要来这里瞎折腾?”
陈琮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他眼里含着泪,把她凌乱的头发拂到耳后。
不远处,神棍打着手电,没头苍蝇般在洞里乱看乱找,这里到处都有涂抹、刻字,应该是那些进过魇神庙、在此闭关的人留下的,神棍坚信其间必能找出些什么,譬如“魇神开眸的操作手法”。
但这儿太大了,像大剧场一样空旷,跑一圈要好久,所以神棍就跟被火点了似的,这里凑一凑、那里瞧一瞧,嘴里还念叨着:“开眸啊,怎么还不开眸呢。”
就跟多念叨几次,魇神开眸这件事就能成真似的。
花猴站在入口处,想下来帮忙又不敢:春焰动作够快的话,可能已经突破那堵石墙了,他守住入口,好歹是个保障。
“什么狗屁魇神,谁都没见过它!它睁不睁眼关我屁事,也许这世上,压根没这么个东西,都是谣言!假的!”
陈琮还是觉得,在魇神的地头破口大骂不太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得身上都燥热了:“要么你睡一下呢芥子?入梦入石,你是不是就能看到魇神了?”
肖芥子看着他,如看傻子,顿了顿,又咯咯笑起来。
“陈琮,你是傻吗?那根本就不是魇神!”
“你没听神棍说吗,魇女是怎么挑选出来的?附近的女娃娃,都要凿一块石头回家,谁在石头里看到了人面蜘蛛身的魇神,谁就是魇女。凿了那么多石头,出过那么多任魇女,难道每一块石头里都有一个魇神?”
陈琮如被冰雪。
他确实是傻,当时,为什么要选择继续进庙呢?他如果不那么畏首畏尾,不顾一切地带着肖芥子杀出去,也许,也许此时已经到了山下、快跟禄爷他们汇合了。
不行,这种时候,不能去想如果,越想越乱。
陈琮定了定神:“试一试呢?就算那个不是魇神,也一定很特殊,至少是个尝试的方向吧?芥子,我帮你,帮你快点睡。”
他伸手出去,挨向肖芥子颈后,然而,刚刚触到她的头发,肖芥子身子一僵,不动了。
是真的不动,陡然间,一动不动,仿佛机器人被关停了开关,眼睛都还是睁着的,刚刚他替她拂到耳后的发丝,有几丝没挂住,又慢慢地拂下来,像镜头里的慢动作。
陈琮被吓住了:“芥子?”
就在这时,洞口的花猴忽然大叫:“过来了!他们过来了!”
那扇沉重的洞门,已经被他挪到了洞内,勉强能够挡住洞口,他喊完话,立刻咬紧牙关,头抵肩压,死死顶住。
很快,门上就传来沉重的踹砸声,声音沉闷,在阔大的洞里反复震荡,分外瘆人。
如果大灯在,兴许还好,花猴身子干瘦,力量有限,压根抵不住,人随门震,几番趔趄,看起来像片可怜的、颠扑着的叶子。
神棍看出花猴抵不住,使出浑身的力气往洞口跑,连滚带爬地上了台阶,帮着花猴一起抵门,又回头声嘶力竭求援:“小琮琮,你力气大,快来帮忙啊!”
花猴非常感动于神棍的援助,然而这帮助收效甚微:下一秒,就听轰的一声,门被踹翻,他和神棍两个收不住,一前一后地从台阶上跌滚下去,又在台阶最底下叠罗汉摔成一团——不过,还好,好过被那扇门砸中。
花猴喘着粗气,扶着龇牙咧嘴的神棍从地上站起来。
洞里头虽然散落了照明棒、头灯以及手电,但亮度还是不足,花猴只隐约看见,洞口陆续走进四个人来。
最后进来的那个,背着手、佝偻着腰,不紧不慢。
真是胜似闲庭信步。
陈琮听见神棍的呼喊声,原本也是想做点什么的,但起身的刹那,肖芥子突然仰头,双目血红,死死盯住高处。
他觉得有哪儿不对,也抬起头看。
魇神庙的洞顶之上,悬着一个巨大且若隐若现、透明水痕般的胎儿,姿势是蜷缩着的,像恬静地躺在母体之中,肚脐处还垂下一条弯折的脐带。
陈琮头皮发麻,他忽然想起李二钻的那颗钻石。
身侧窸窣,肖芥子也站起来了,她伸手理了理头发,又捋平揉皱的衣服,冷冷说了句:“什么狗东西,跑到这儿来了。”
头灯的光亮给对面的石壁投上一个巨大的诡异黑影,光看那么多蠕动着的步足,陈琮就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那是一只蜈蚣。

第142章
依陈琮的经验, 现在要么是在李二钻的石头里,要么就是那块石头所谓的“能量场”侵入了这儿,不然, 洞顶不会出现那颗钻石中标志性的胎儿包体形象。
前者说不通, 大家好端端的、又没有入睡, 怎么可能进了李二钻的石头呢?
后者他能理解, 这里毕竟是魇神庙,李二钻的石头又极有可能是特殊的五色石, 到了这儿, 有超出既往认知的诡异现象也不奇怪。但关键是,魇神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呢?这是你的地头啊, 不应该立马把这登堂入室的狗东西给打出去吗?
神棍也看见那条蜈蚣了。
其实没有山壁上的投影那么巨大, 但身长至少也在两米多, 整体呈扁平的长条形, 目测从头到脚有二十多个环节, 头部暗红,长有长长的两根触角, 跟京戏扮相里的雉翎似的,背部略显棕绿, 每个体节都有一对黄褐色、弯作钩形的步足。
太恶心了,这是从哪个疙瘩缝里窜出来的啊, 神棍一阵反胃,说话都哆嗦了:“咱能驱……驱赶这玩意儿吗?”
他记得山鬼有一套能躲避乃至驱赶野兽的符咒口诀, 进出深山可免兽侵兽扰。
花猴也没了头绪, 真要是普通的野狼豺豹, 他或许还能设法赶一赶, 但这东西不像啊。
他只能尽量回忆有关蜈蚣的种种:“蜈蚣是有毒的, 肉食,性凶猛,动作敏捷,要小心它那腭牙还有钩爪,咬一口或者抓一下子,都是有毒的。不过一般……”
后半句话咽回去了:之前看过的资料上说“一般不致命”,指的是那种十来厘米长的小蜈蚣,这种巨型的,他感觉被咬被抓,分分钟都能归西。
陈天海目不转睛地看那条身子正由蜷缩转为舒展的蜈蚣。
不愧是五大之一,跟他们这种虾兵蟹将就是不一样,一进洞,声势浩大、气场全开,俨然是要“杀神”的气质。
就是……
他的目光在洞里快速扫了一回,眉头渐渐拧起。
春十六把他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了:“魇神呢?”
是啊,魇神呢?对头都进洞了,打上门了,你也该现身了吧?
那条蜈蚣舒展完毕,浑似人立,笆斗般的脑袋慢慢转向了肖芥子。
它的眼睛在头部背面两侧,黑漆油亮,口器在腹面,从这个角度来,颇似一张人脸,对视之下,陈琮只觉头皮过电一般、险些吐出来。
他喃喃了句:“魇神呢?”
也该轮到魇神出面对付了吧?
肖芥子轻蔑地笑了一声。
“狗屁魇神,从头到尾,就没人见过它!也许,它压根不存在吧。陈琮,你们走吧。”
陈琮猝不及防:“啊?”
他转头看肖芥子。
肖芥子在笑,面色绯红,眼神迷离,仿佛喝多了酒,眉目之间居然多了几分绮丽的妩媚,她伸出食指,遥遥地微点向蜈蚣的头:“你看见它的眼神了吗?找不到魇神,它就要来找我啦。谁让我这个倒霉蛋,是什么魇女呢。”
她周身发烫,仿佛脚踩云雾,整个人的感觉却好极了,有一种“入目皆凡人,唯我是真神”的睥睨之感。
姜红烛跟她讲过,这是“点香到头、送你登仙”。
她尽力了,到头了,撑不住了,那就疯着来,打一场疯仗吧。
“谢谢你们陪我来这里,走吧,快走,我来断个后。你们还是有希望出去的。”
陈琮眼前迅速蒙上一层雾气,嘴唇微颤:“芥子?”
肖芥子没再看他,手指翻转,依然朝向那条蜈蚣,往内慢慢勾了两记,像在招猫逗狗。
陈琮听到她嘴里喃喃念了两句话。
——我是肖芥子。
——陈琮,棍叔,猴哥,不能杀。
下一瞬,伴随着神棍和花猴的失声骇叫,那条蜈蚣毒龙探海般直窜过来,肖芥子早有准备,一把推开陈琮,自己也朝另一边避了开去。
蜈蚣一扑不中,自两人中间迅速蹿游而过,几十只步足由前而后快速蠕动,仿佛龙舟上急划的木桨,窸窣声里带起一股微腥发臭的浊风。
陈琮踉跄半跪,这一下太猛、挤压到伤口,疼得他冷汗直冒。
他死咬牙关,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向着蜈蚣就砸。
没砸中,擦着头边过去了,那只蜈蚣只身形略停,头上的两根触角晃了晃,应该是对他毫无兴趣,重又窜向肖芥子,贴地爬行,像极了飞速游走的一匹长布。
肖芥子咯咯笑着,两手撑地,身形极快,忽左忽右,两三轮假动作之后,蓦地贴地翻滚,那只蜈蚣又扑了个空。
陈琮急得冒火,他棍子丢在了石墙那儿,手上又没个趁手的装备,只能不断捡石头去砸,试图干扰蜈蚣,但即便偶有砸中,也像是砸在了硬壳铠甲之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连个印子都没留。
花猴和神棍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花猴大吼:“蜈蚣视力差,头上那两根是辨向的!攻头,还有腹部,腹部软,肖小姐,接着!”
他离得远,来不及近前,边吼边把自己的腰刀大力扔了过来:对付这么个凶险玩意,肖芥子和陈琮居然都是赤手空拳,看着太急人了!
然而这一扔扔了个寂寞,肖芥子压根什么都没听到,她死死盯着蜈蚣,冷笑着身子微偏,那把刀打着旋儿飞过去,咣啷一声落到了不远处的地上。
连刀都不要,这是个什么不要命的打法啊。
陈琮的一颗心直往下沉,但也知道肖芥子现在疯劲上头,跟她喊话也是白搭,只得自己飞奔着过去捡刀。
春十六越看越是心慌。
这不对啊,魇神呢?她的设想里,看到的应该是魇神迎敌,追着魇女打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把她给打死了又能怎么样?
她忍不住看向陈天海:“这要怎么办?”
陈天海没吭声,面色阴沉,两条阴鸷的法令线一路延过嘴角。
不知道,但这一次,看到了没见过的,总比上次要强。
他说:“耐心点。我就不信魇女都要死了,魇神还能坐得住。”
话未落音,台阶下忽然飞上来一块什么,他下意识偏头。
他是躲过去了,身后的戴天南措手不及,右眼被一块石头砸了个整着,他痛叫了一声,定睛看时,是神棍在下头骂:“什么狗东西,憋着坏害人!”
戴天南气得冒火,怒吼了一声直扑下去,阿达跨前一步,也想下去帮忙,被春十六一把拽住。
春十六说了句:“别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
阿达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又退后一步。
春十六既是他远房的表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初,他在国外拳场打死了人,东躲西藏,走投无路之时,给春十六打了个求救电话,本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她居然花钱疏通,到处找关系,把他给捞回来了。
人得知恩图报,所以,他向来服气春十六,也只听春十六的。
陈琮捡了刀,回头看见肖芥子和蜈蚣离他更远了。
肖芥子的打法他约莫有概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引得蜈蚣空耗力气,这也是斗兽的基本做法。
但它不是普通的蜈蚣啊,而且,你的气力只会比它竭得更快!
不知道是基于什么考量,肖芥子一直在把蜈蚣往远处引,魇神庙实则是个山洞,洞底凹凸不平,是有地势高低的,现在,那只蜈蚣又是一扑不中、蜷身回首,位于高处,而肖芥子站位略低,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眼睛晶亮,笑意更盛。
一高一低,这不是有利于对方窜扑吗?
陈琮攥紧刀把手,向着这头飞奔。
才刚跑到中途,蜈蚣的再一次窜扑又来了,这一次,肖芥子居然没躲、正迎着冲了上去。
陈琮脑子里嗡了一声,几乎不敢去看,偏偏一切发生得太快,由不得他不看。
他看到,那只蜈蚣从高处直扑而下,肖芥子冲迎到一半时,突然冲跪在地、迅速向后屈身,这样一来,她把自己完全置于蜈蚣的身下、且是正对着蜈蚣的腹部的。
双方交错的刹那,她猛地伸手出去,两手死死抓住距离她最近的、蜈蚣的一只步足,然后用力往里掰弯,将弯钩般的足尖,硬生生插进蜈蚣的腹内。
这算是一击得手,然而蜈蚣的应激反应太快了:蜈蚣的甲壳坚硬,遭受攻击时会下意识蜷缩成一团以保护自己,更何况是腹部受到如此猛烈的攻击?
陈琮眼见那只蜈蚣几乎是瞬间蜷起,直接把肖芥子给裹进去了,双方扑滚成一团。
他惊得肝胆俱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两根长长的触角在面前乱晃,想也不想,下刀就砍。
砍完触角,又去砍头,他记得花猴说要“攻头”。
一下不停,两下,两下不行,三下,再后来,蜈蚣的身体陡然又张,剧烈扭曲,几十根步足不断蠕动。
肖芥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手里,居然抓着一根掰下的步足。
这步足,得有人的半截胳膊那么长,像一柄锋利的镰刀,她举起步足,脸上带着嗜杀的快意,毫不留情,狠狠再次插向蜈蚣淡红色的腹部。
能看得出来,这蜈蚣也是气数已尽了,挣扎着翻滚开,在一边不断痉挛。
肖芥子退开两步,哈哈大笑,仿佛还没杀尽兴,不无遗憾地说了句:“还以为多厉害呢,也就这样嘛。”
陈琮呆呆地看着她,嘴唇嗫嚅着,好一会儿才说了句:“芥子啊……”
话音未落,眼泪已经下来了。
她被扎伤了,一定是刚刚蜈蚣瞬间蜷曲的时候,有几根步足扎进了她的身体,她的大腿、腰侧和腹部,多了好几个血窟窿,有两个正在汩汩冒血。
肖芥子浑然不觉,她又笑了,伸出手指,像之前逗引蜈蚣那样指着陈琮,说了句:“咦,你这个人,怎么还在呢?”

陈琮没有答话, 还是看着肖芥子,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念头。
——蜈蚣如果是李二钻的石胎,那它就应该不是真实的, 只能在“感觉”层面给人施加影响。这儿是魇神庙, “五感易魇”的程度, 在这里最深, 所以,人人都当它是真的。那么, 肖芥子即便受了致命伤, 也不会死,至多是疯了或者深度昏迷, 就像黑山和方天芝那样。
他可能是狭隘了点, 但他就是觉得:不死就是好的。
肖芥子注意到了陈琮的眼神, 低头去看, 这才发现身上有伤。
她惊讶地拿手抹了一下, 像抹了一把衣服上的脏污,送到眼前看了看, 说了句:“受伤了啊,要死了。”
死就死了吧,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死亡可怖, 只是甩了甩手上的血珠,上前一步, 拿过陈琮手里的刀, 转身看向洞口。
陈天海那几个, 还在洞口的台阶上站着。
死老头, 下狠手杀她, 还弄了那么一只狗东西来害她。
她攥着刀,一步一步走向洞口,血不断地从伤口溢出、流下,一路滴滴洒洒,蜿蜒成了一道血路。
陈琮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沉默着、恍惚地跟了上去。
台阶下,花猴倒在地上、挣扎着正想爬起来,而神棍也跌坐一边,捂着腰侧呻吟。
之前戴天南凶神恶煞般冲下来,花猴见势不妙,赶紧迎上:他探山蹿树的功夫一流,打斗委实不是强项。戴天南身形至少大他两个码子,他本就应付得吃力、全靠身形敏捷躲闪,谁知无意间瞥眼,忽见到场内蜈蚣身子内蜷、把一个大活人包了进去。
他也没看清是谁,只知道必是自己人,一时惊怔分了心,被戴天南一拳正砸在头上——他这脑袋,先前就挨了陈琮一下,再挨一下,着实没受住,重重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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