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by尾鱼
尾鱼  发于:2024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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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琮脑子一突,下意识伸手想接话筒。
颜如玉攥着听话筒,欲递不递:“说是有什么话,请你转告陈耳东……”
陈琮说话都打磕绊了:“对对,找我的,陈耳东是我表弟。”
他飞快地接过话筒,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电话那头是前台服务员,声音温柔甜美:“你好,是陈琮先生吗?有一位肖小月小姐留言,麻烦你转告陈耳东先生,尽快下楼去停车场碰面,有一些突发工作需要他处理,还有,请带上钱和厚外套。”
碰面就碰面,为什么还得强调带上“钱和厚外套”?难道这大晚上的,还得让他出外勤?
陈琮有点费解,但还是都带上了,再说了,他就一件厚外套,天这么冷,出门也不可能不穿。
他从后门进到停车场,大老远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急于收车回家的中年男人,正扶着打开的车门东张西望,满心满脸的不耐烦,一见他出来,赶紧大幅度挥手。
陈琮纳闷地走近,这才发现那位肖小姐坐在后座。
肖芥子朝他点了点头,说:“付钱。”
话音刚落,司机就把二维码的牌牌拿到他面前:“一共四十五,说好的,车费加去前台传话的跑腿费。”
陈琮没太明白,但还是依言扫码付款,钱一到账,这俩像是商量好的,一个快速开门下车,一个赶紧上车关门,很快,车就开走了。
肖芥子只穿内搭的宽松毛衣和窄腿牛仔裤,风大,专往毛衣的网眼里钻,她一下车就打了个哆嗦,问陈琮:“不是让你给我带厚外套吗?”
这话说的,他又不是开服装店的,哪能这头要那头就有。
陈琮问她:“你自己的外套呢?”
“遇到打劫的,手机也被抢了,没见我连车钱都付不出吗?”
陈琮说:“是吗?”
好画风清奇的劫匪,遇到漂亮姑娘,不劫人,要劫大衣外套和手机。
肖芥子本就一脑门子的官司,陈琮还在这不咸不淡地来一句“是吗”,她愈发没好气:“先把你外套脱给我。”
陈琮心生警惕,预感到外套很可能不保:“你是就在这穿穿、还是要穿走?”
肖芥子皮笑肉不笑:“怎么了,忘记自己签过契约了?救命恩人朝你要一件外套,很过分吗?”
陈琮也笑:“不过分,凡事要讲流程,你把契约拿出来,咱们把外套这条写上,我再给。”
肖芥子气得牙痒痒,又不好直说契约在外套里,跟手机、车钥匙一样,都被人清走、暂时不在她身上。
陈琮心说,果然,契约在颜如玉那儿。
眼见这位肖小姐就快没耐性了,陈琮哈哈一笑,脱下外套抖了抖:“行了,给你给你,开个玩笑嘛。”
他作势要给她披上。
跟你很熟吗?肖芥子瞪了他一眼,劈手拽过来裹上,侧身的刹那,陈琮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跟颜如玉一样,火熏火燎,以及,她有很少的一撮头发,发尖处都燎焦打卷了,可能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陈琮问:“吃烧烤的时候被抢的?”
肖芥子没听明白。
陈琮示意她身上:“一身火味儿,自己闻不出来吗?”
肖芥子一怔,下意识抬起袖子,闻了下衣服上的味道。
是有火味儿,尤其是毛衣,更容易吸味。
她有片刻晃神。
之前,在苗千年家所在的破巷里,那个长发的年轻男人戳烂了柜门、只找到一件棉衣外套之后,示意他的同伙放火。
那个同伙多半是个老手,下手很利落,再加上这种破巷堆满各种易燃物,本身就容易发生火灾事故,所以火起得很快,焰头几乎是在巷子里一路撒欢滚窜。
这期间,那个年轻男人把她的棉衣外套搜了个见底,且在火燃起之后,没有立刻逃走,而是饶有趣味地观望了一会。
肖芥子怀疑,这人就是想看看:巷子里是否藏了人、是否会被大火逼出来。
所以,她一直忍着没动,且尽量伏低身子、避免吸入浓烟。
要说她的运气不好也好,她的位置虽然距离屋子较近,但火头最先是在巷子里窜起来的。而且她恰巧躲在一堆叠靠的旧椅子和床垫背后,床垫体积大且着火快,再借风势,摇摇欲倒,她觑准时机踹了一下椅子,椅子轰然倒塌,推着一大块带火的床垫往外砸,她就借着床垫的遮掩,迅速翻上对墙、贴着屋顶滚落下去。
滚落的刹那,她透过火光隐约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高高举起她的外套,往火里扔去。
肖芥子咬牙,特么的,孝子贤孙这么早就给姑奶奶烧衣裳了,看来她大去之后,在下头是不愁冻了。
人是囫囵着出来了,但真正做到了身无分文,她在风中站了会,头一次发觉苗老二还是有用的:有他在,至少在这阿喀察城里,有个后勤力量。
现在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能来找陈琮了,感谢自己善心结了善果,不然这一时半会的,还真一筹莫展。
肖芥子说:“这么着,我这人呢也不贪,你现在给我租辆车,我急用,加上这外套,这救命之恩,我就算你……偿了三分之一了,很实在了吧?”
陈琮点了点头,太实在了,实在到让他有点不满意:他这1/3宝贵的生命,就值一件外套加租辆车?
他说:“那你等会,我网上下个加急单,送车应该很快的。”
肖芥子嗯了一声,四处看看,外套一拢,在停车场边沿处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坐得陈琮有点心疼,这是真不爱惜他的衣服啊,怎么也是一两万的名牌呢。
他填好信息下完了单,也过去挨着她坐下,他的衣服很大,她这么一拢一坐,很不体面地说,有点像坟包上怂了个头。这要是野地里走夜路看到,他能被吓出心理阴影来。
陈琮找话说:“你为什么帮姜红烛做事啊?”
肖芥子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眼两人的间隔:“首先,你坐过去点,我跟你不熟;其次,别跟我聊我的私事,我也没准备跟你熟。”
陈琮“哦”了一声,屁股往边上挪了挪。
不聊私事,就聊公事吧,他问:“回头我给你买一件厚外套,能把我这件衣服换回来吗?”
肖芥子一愣,她都没注意过陈琮的衣服,被他这一提醒,才拈起不知道是大鹅还是小鸭的标看了看,哼了一声:“名牌啊,怪不得不舍得。”
陈琮好笑:“不是舍不得,我这件衣服你穿太大了,跟熊似的,又是旧的,你不嫌弃啊?回头我买件一样牌子、女式的给你,不是更好吗?你放心吧,好歹是救命恩人,我不小气的。”
肖芥子看了陈琮一眼,这话说得她心里怪舒坦的。
她想了想,说:“那我要L码,这样以后长胖了还能穿,毕竟我这身材,变瘦没有什么余地了。”

没想到在她的未来规划里, 对“长胖”这事还挺能接受。
陈琮觉得新鲜:他的很多女客户谈胖色变,给健身房私教送的钱,不比花在他店里的少。
他继续聊公事:“那后面的2/3呢, 怎么付?”
肖芥子意兴阑珊:“再说吧, 走一步看一步, 我都不急, 你急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陈琮:“听说这一届‘人石会’改期了, 你这几天, 是不是就要走?”
可能吧,陈琮含糊地嗯了一声。
肖芥子有点累, 低头揉了揉眼睛:“那估计也没什么事会找你了, 剩下的, 要么就谈个价、一笔清。别人救你, 都什么价啊?”
陈琮哭笑不得, 他又不是经常被人救,救人这事, 还能议出个市场价?
他想了想:“我小时候,有一次栽进河里, 被路过的一个叔叔拽上岸,我爷爷赶来的时候, 那叔叔已经走了,没留名, 也没要价, 我挺感激他的, 还在作文里写过他。”
作文题目他还记得呢, 叫《最难忘的一件事》, 他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纸,光抒情的“啊”和感叹号加起来就有几十个,老师评语是“空洞、华而不实,且有凑字数之嫌”,最后给他打了65分。
呵呵,没留名,没要价,这是在点她吗?
肖芥子很实在:“你看我像那么高风亮节的人吗?我就是一个市侩的俗人,也不稀罕进你的小作文,你用打发俗人的价码打发我就行。”
陈琮斟酌了一下,保守地报了个价:“30万?”
自己的命当然不止这个价,但人就是这样,给恩人酬谢金和给绑匪的价钱通常都差得很远——生意场上,察言观色,就地还钱,她要是不满意,他就一档一档地加呗。
肖芥子说:“那倒也不必这么多,钱这个东西,对我的功用有限,够用就行,多了也浪费。”
陈琮很意外:“那你想要什么?”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惹她来了气。
肖芥子嫌弃地看向陈琮:“想要什么,你也给不了啊,你连‘人石会’都入不了。”
原来如此,陈琮笑了笑:“那不一定,没准有戏呢?前两天福婆还夸我为人忠厚实在,兴许争取一下,入会也不难。”
肖芥子一字一顿:“为人忠厚实在?”
她脸上那表情,跟颜如玉听到他说要凭“老实又善良”入会时,简直一模一样。还不止,她甚至都懒得奚落他。
她再次看向两人之间的间隙,说:“你再坐过去点。”
陈琮只好欠起身,又往边上挪了挪。
租车公司所谓的“最快30分钟内送达”还真不是噱头,又等了约莫一刻来钟,员工就开着一辆二手的大众朗逸进了停车场。
当然,来得这么快,也有可能是因为阿喀察太小了。
陈琮要跟对方核对合同,他让肖芥子先试车,同时解释:“租了便宜的经济型,不是不想租好车,你开车有点猛……”
他还记得她开车冲进草场时,那方向盘打的,不翻车实属意外,所以,奔着会“全赔”给她租的——车子便宜点,他赔起来不那么肉疼。
肖芥子听懂了,说:“挺好,考虑得挺周到。”
顿了顿又补一句:“我尽量不开废,过两天还原样还回去。”
一圈忙完,都快夜半了。
这1/3的债算是清了,眼见肖芥子开车要走,陈琮退后两步给她让路,没提防一阵冷风掀过来,鼻子一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肖芥子不忙开车,把车窗揿得大些,朝他勾了勾手。
陈琮凑过去。
肖芥子说:“你要是怕感冒,睡觉前冲一袋感冒冲剂,一般就没事了。”
这真是来自狼的关切问候,陈琮看了一眼她上车之后就脱在副驾的厚外套,一时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无语。
肖芥子手指在车沿上点了点,顿了会才又开口:“我这人呢,一般也不发善心,所谓‘不入他人因果,不扰他人气数’,不过看你这人还比较实在,给你点建议。”
有意思,陈琮听她说下去。
“你呢,也别想着入什么‘人石会’了,什么忠厚实在,你这段数,都不够人玩的。过两天就回家去吧,踏踏实实做生意,你这人不吝啬,做事也到位,生意应该能做得不错,将来再娶个老婆……还是已经娶了?”
陈琮诚实作答:“还没。”
肖芥子点头,自说自话:“那娶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基本上会过得挺幸福的,这样就挺好的了,别人想过这安稳日子、还过不来呢,对吧?”
她说着说着,突然有点怅然,胳膊肘支在方向盘上,托着脑袋看陈琮,还重复了一遍:“对吧,陈耳东?”
陈琮哈哈一笑,弯下腰,两手撑在车窗两边。
这位肖小姐,也不知道她是人是鬼,还有,他至今都不知道她的真名,不过能感觉得出来,她说这番话时,没机心,也没算计——陈琮直觉,她应该是觉得大家从此一别天涯、很难再有交集了,所以真心赠他两句。
他说:“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人石会’99号人呢,那么多人都能玩得转,就我进去了会被玩得团团转?谁比谁差了?我还真不信。”
肖芥子那难得发出来的善心瞬间就没了,她冷笑了一声:“一般人的不幸就是从‘你别小看我’、‘我还真不信了’开始的。”
陈琮接得很顺溜:“那一般人的大幸和大起也是从‘你别小看我’、‘我还真不信了’开始的。”
肖芥子咬牙,顿了顿笑:“行,良言难劝向死的鬼,你非觉得自己特别行,那也随便你!”
她发动车子,陈琮下意识避开,哪知车子往前窜了几米,又刹住了。
陈琮觉得,她还有话要说,于是主动凑上去。
果然,肖芥子哼了一声,脸微微侧向他:“说都说了,再赠你两句吧。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真的进了‘人石会’,有两个人,你记得尽量躲着点。一个是长头发的年轻男人,戴一副有链的金丝眼镜;还有一个,腿上受了伤,这两天走路会有点跛。”
陈琮“哦”了一声,一脸困惑:“为什么啊?”
特么的不为什么,肖芥子有一种名师遇白痴的感觉,觉得光看到陈琮的脸都会来火,她伸手把他从窗边推开,怒道:“不为什么,去,去,跟他们交朋友去吧。”
陈琮退后两步,眼见她又要发车,及时说了句:“肖小月,没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吗?”
肖芥子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陈琮叹气,看来她这一时半会,是想不起那盆花了。
他原地站了会,转身看向219房间,冷不丁吓了一跳。
房间的窗不知什么时候拉到最大,一套西服高高吊在窗口,不注意看,会以为窗户上吊了个人——这多半是颜如玉没约到干洗服务,又嫌弃衣服实在味大,所以把衣服挂在窗口吹风。
肖芥子口中“长头发的年轻男人”指的就是颜如玉吧。
事情有点不对劲,这俩之间,是肯定有矛盾的,那个被戳烂的手机就是证明,但肖芥子没必要让他也防着颜如玉,除非她觉得,颜如玉是个危险人物,任谁靠近,都有可能遭殃。
正想着,颜如玉出现在窗边了,这货一边喝水,一边拍扇衣服,拍着拍着,忽然瞥见陈琮,他身子往前凑了凑,似乎是在确认,还举了下水杯、跟他隔空打招呼。
陈琮也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笑着笑着,心头一突。
他想起之前在羊汤馆、自己向肖芥子打听金媛媛姐弟的时候,她说“我只窥到点边角,就已经觉得很危险,决定绕着走了”,这让她绕开的人,会是颜如玉吗?她今晚被“打劫”,难道是因为“没绕开”?
肖芥子又一次车出阿喀察。
这两天,她车进车出,似乎总在这条道上辗转。
可能是因为夜太深了,一路上除了自己的车灯,再没看到别的亮,这种感觉像行驶在一大团茫然的黑中,有点孤独。
这一晚过得太漫长了,从梦中惊醒到火场惊魂,竟然发生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意识到这一点,疲累真是排山倒海。
车到小院,肖芥子没急着下车,在方向盘上蔫蔫趴了会。
下午,她踹开院门负气出走,现在,院门依然大敞,能隐约看到院内房中,亮着的那点微弱的红烛光。
想不到那一大团黑的尽头,还是有亮的,更想不到这点亮,还是姜红烛给的。
她又回到了这里,还得回到这里。
肖芥子抖擞精神,开门下车。
开锁推门,屋里还是一如既往、死水一潭。
姜红烛坐在桌子后头,正慢慢缝着一个新的布娃娃,桌子上,两根大红蜡烛烧得正旺。
听见门声,她抬起头,右眼依然紧紧闭合,只眯缝着一只左眼,说:“回来啦?”
肖芥子没理她,先抽开破柜子的抽屉,里头有五六只旧手机,上头各自贴了编号。
她拣出“3”号手机,坐到自己的床上,捋了充电线过来充电:“手机废了,改用3号机,想联系我,拨‘3’那个快捷键。”
顿了顿又问:“今天的事怎么说?”
姜红烛沉默了几秒:“你想怎么样?”
肖芥子笑:“我想怎么样?不应该你给方案吗?这一次剜眼,下一次,不定就割喉了,这以后,谁还敢跟你睡一屋?”
姜红烛没立刻回答,她继续穿针走线,好一会儿才说话:“那这么着,以后我晚上睡觉,你用铁链把我脖子拴床上,我横竖挨不着你,总行了吧?”
肖芥子说:“那倒不用,那不成拴狗了吗?拴你一只手够了。吃过了吗?”
姜红烛缓缓摇头。
肖芥子起身:“那给你下碗面,顺便煎个蛋吧。”
她动作很快,开了小电磁炉,倒油煎蛋,又煮滚了水下面,一时间油气哧啦,热气腾腾,屋子里瞬间热闹起来——不过热闹只是暂时的,开关一摁,电器声就都隐了去。
肖芥子拿碗盛面,说:“苗老二没了。”
说这话时,眼皮微掀,看姜红烛反应。
姜红烛“哦”了一声,低头咬断结线,含糊说了句:“死了也好,我这辈子的恶心事又少了一桩。”
肖芥子觉得有点齿冷,她想起苗千年房间里、那一地的玫瑰花瓣。
老实说,她也很看不上苗千年,但人家死了,生死事大,又是为你的事死的,死了还被一扫帚归进“恶心事”,多少让人唏嘘。
她往碗里加面汤:“为了煤精占卜镜死的,找上门来的是039号,我记得你的话,没跟他正面冲突,尽量避开了。”
那一晚,在来阿喀察的K2X4号火车上,她听到乘务人员在说,方天芝的行李里找不到手机、不好联系家人。她猜到了手机可能是落在了硬卧的铺位,先一步赶了过去。
方天芝的手机上,有“人石会”的内部系统,可以看到会员的基本资料,当然,都是最基本的,年龄、性别等等。
她迅速浏览了一遍,对两个号印象极其深刻。
一个是039号,因为红姑说过,039号背后有个老头,应该不是人。
这个“不是人”,不是那种骂人的词汇,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非人类。
还有一个是099号,红姑只说,这是个特殊号,并没有过多渲染,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一张表拉到末了,只有这一个标注了缺席。
而且,别人放的都是真人照片,这一个特立独行,放了一张石像,像石壁上凸出的石人,对着她微微一笑。
那一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惆怅。
姜红烛说:“避开是对的,039号背后那个老头,就我知道的,至少……活了有两百年了。”

第32章
姜红烛家, 不是什么家族特殊号,但在“人石会”领号,也一连领了三代, 分别是曾祖、祖父、父亲。
要不是父亲出了事, 领到她这代不成问题。
姜家和039号的牵扯, 要从曾祖姜大瑞说起。
姜大瑞生于1878年、晋西南一带的固县, 打小就在古董行帮工。
俗话说“华夏文明看三晋”,晋地的老物件特别多, 不夸张地讲, 猪圈垫石随便扒拉扒拉,都能扒拉出秦砖汉瓦, 所以那年头, 搞古董成了当地的风潮, 加上时局乱, 这风潮难免会伴点腥风血雨。
那一年, 姜大瑞9岁,他记得很清楚, 当时临近中午,他正在后院遛鸡——后来才知道, 那鸡是得了鸡瘟,没两天就会蹬腿的那种——但当时不晓得, 只觉得这鸡怎么蔫不拉叽的、也不下蛋,所以用绳子系了鸡脖子, 硬性拉着鸡、非逼它遛弯解郁。
突然间, 外头鞭炮声大噪。
小地方, 鞭炮声就是信号, 这一定是有大热闹看了, 姜大瑞拔腿就往外跑,可怜瘟鸡压根赶不上他的速度,被拖得一路杵地、翅膀乱腾,加速了生命的终结。
正门外已然围得水泄不通,姜大瑞仗着个小头尖,在无数大腿间钻来窜去,期间不断听见“人头”、“劫道”等刺激的词儿,更是急得抓心挠肝,生怕错过这几年都不见一回的大热闹。
末了,他的脑袋终于顽强地从一个箩筐腿的裤子裆下探了出来。
眼前一地鞭炮纸爆开的碎屑,带硫磺味的烟气还未消散,烟气后头,一头挂摇铃的驴子载着个老头、不紧不慢行来。
伴随着驴子的行近,围观人群不断惊呼、畏缩地后退,姜大瑞瞪大眼睛——
驴子的脖子上,各挂了一个人头,那时候还是辫子党,两个人头辫子一结,刚好在驴脖子上挂住。这两人头,看脸都像戏台上的勇张飞,头发散乱、神情威猛,脖子的断茬下,居然还在滴血。
驴背上坐了个老头,年纪足有八九十岁,佝腰耷背,正笑呵呵地朝两边团团拱手,稀疏白发结成的辫子颇似一条寒酸的猪尾巴。
这老头姓颜,倒腾老玩意的,来古董行出货的路上,遇到劫匪劫道,于是出手替己也替天行道。还听说县里通缉这两个劫匪好久了,晚些时候,颜老头还要拎着人头,去县衙领赏。
姜大瑞看得瞠目结舌:好厉害的老头啊,这得是话本里除恶扬善的绝世大侠吧。
他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唯恐错过高人的每一丝细节。
颜老头下了驴子、往古董行里走的时候,姜大瑞忽然发现,他有点跛。
跛得不厉害,应该是有点长短腿,这导致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滑稽,每走几步,右边屁股就会不自觉地往外耸一下。
这跟心目中绝世大侠的形象差得有点远,姜大瑞顿觉索然无趣。
再然后,热闹散了,鸡被拽拖进人群中,挤来踏去不堪重压,也嗝屁了,姜大瑞因此还挨了东家一顿打。
这一年的冬天,他听到传言,那个拎人头的颜老头再也不会来了。
因为他死了,老死的,享年92,算是喜丧。
再次见到颜老头,是在36年后,1923年,上海。
那一年,姜大瑞45岁,早已离开固县多年,也走南闯北多时,成为专做水晶玛瑙生意的一方大佬。
他好像天生就跟水晶有缘,在业内名声大噪,是因为点出了一条“石龙”。
中国古代把水晶矿脉称作“石龙”,传言石龙喜好在阴雨天的晚上现身,遇见有缘人,还会“出火”,且“出火能随风飘动”,火即是财,这火就是给人送大富贵来的——放在今天,这种现象其实很好解释,这是水晶的“压电效应”,这种效应使得地表附近的空气产生变化,“出火”就是发光,阴雨天的晚上尤甚,那是因为空气中富含水分。
姜大瑞就是循着“出火”,发现了一条石龙,这还不止,据说开挖之后,在石龙头部不远,还挖出了一块小水晶,宛如人形,脚下带须,因此被称为“人参晶”。
更绝的是,这块人参晶的心脏部位,有一团晃漾的油胆。
不过,关于人参晶,姜大瑞从未承认过,有人问起时,只笑说是谣言。
总之,在“点出石龙”之后不久,他就被“人石会”正式吸纳入会,1923年这趟,是来参加第四十二届大会的。
那天,他风尘仆仆赶到上海,到达下榻的旅馆、登记签到之后,就兴致勃勃出了门,去大庙宝华寺看猪。
1923年的上海,曾发生过一起“人畜轮回转世”事件,报纸大肆报道,还一度惊动了当时的国民政府。
说是有个施姓恶霸,死前被高僧预言会“转世为猪,任人宰割”,他心中害怕,于是伸出左手礼佛,僧人叹息,表示“只左手忏悔,左手可免于猪形”。
恶霸死后的第七天,邻居家的母猪生了头怪猪,怪猪的前肢左蹄,赫然就是一只人的左手,连五指上的指甲都齐整齐全。
此时瞬间轰动乡里,恶霸的家人听说之后,为免这猪受刀剐之苦,花重金将猪买下,送到上海的宝华寺放生。
事件一经报道,看猪的人纷至沓来,说来也怪,每次有人来瞧,这猪就左躲右闪,仿佛羞于见人,这么一来,大家就更加笃定,这猪必是恶霸投生无疑。
所以去宝华寺看猪,在当时的上海,是件时髦事儿。
姜大瑞自然不能免俗。
当天看猪的人还真不少,那头怪猪混在猪群之中,又是耸头又是拱腚,看得一干人等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姜大瑞正乐得直拍大腿,突然瞥见对面的一个老头。
刹那间,他如被冰雪,整个人都傻了。
这不是那个……颜老头吗?
没错,人到中年,孩童时代的大部分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总有那么一两件,如被淬烧,愈发清晰。
9岁的那一天,被挤踏死的鸡、驴脖子上挂着的两个人头、东家赏他的那顿打,以及这个颜老头,他都记得极其深刻。
当然,现在的颜老头已经不穿清末的衣服,也不留辫子了。他穿时下流行的长衫马褂,辫子剪去,留了短发,白发依然稀疏,不大能遮得住头皮,样子……还是垂垂老矣、八九十岁。
他和周围的人一样,正盯着猪看,但并不像他们那样乐不可支,相反的,表情有些悲哀,像是怜悯这猪。
过了会,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姜大瑞心跳如鼓,哪里还有心思看猪,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大笑和鼓噪声中,他鬼使神差一般,跟了上去。
他看到,这个老头走路有点跛,很轻微的那种,还有,每走几步,右侧屁股就会不自觉地往外耸一下。
姜大瑞一路遥遥跟着,最后惊讶地发现,竟然跟到了自己下榻的旅馆:这老头也是“人石会”的,自己入会有些年头了,但因为会员从未齐聚,所以一直也没见过。
一番打听之后,他知道这老头姓颜,排号“丙申”,那时候,“人石会”还文绉绉的,用天干地支来排序。
丙申,就是39号。
姜大瑞怀疑,这个“丙申”号的颜老头,就是当年那个拎人头的颜老头。
36年过去了,他怎么不老、也不死呢?
姜大瑞很好奇,但这好奇远远没到寝食难安的地步,大会结束,会员四散,他在上海还有生意要谈,于是委托中间人,雇了两个青帮的小混混,吩咐他们远远跟着,想看看这个颜老头家住何处、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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