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红烛突发状况,不用猜也知道是这趟出了大纰漏。
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肖芥子决定先撤回去,住处偏远,比这儿安全。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面馆,凌晨三点多,带着“伤重”昏睡的姜红烛开车出城。
姜红烛那句“从前耗不死我,以后,也照样耗不死我”言犹在耳,这才过了半天,情况急转直下,肖芥子有败走的失落感。
她原本以为,这个点的阿喀察是悄静无声的,没想到不是。
车入一条主街时,她看到一处店面正窜着大火,火头很猛,几乎映红了那一处的天,附近的不少住户都惊起了,三三两两,有人站着看热闹,有人拎着灭火器,向着店内唰唰一通狂喷,然后呛咳着狼狈跳开。
远处,隐隐传来消防车的鸣笛声。
肖芥子有点唏嘘,这一晚,还真是挺不平静的。
她放慢车速,缓缓驶过窜火的店面,门店高处的招牌立架没经住火,吱呀一声断裂,招牌倒栽下来,整个儿陷入火里,伴着风,做弥留般的晃晃荡荡。
火焰渐渐吞噬招牌上仅剩的那几个字。
——本店……专营……煤精
陈琮回到房间, 迎着颜如玉殷殷期待的目光,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特别好,无梦无扰到天亮, 脑子一旦休息过来, 转得就特别快, 半睡半醒间, 忽然理清不少事。
——那个肖小姐,代表“姜红烛”一方, 她跟麻布女人又是一伙的。看来, 麻布女即便不是姜红烛,也绝对属于密友近亲。姑且假设, 麻布女=姜红烛。
——前一晚, 姜红烛多半潜藏在葛鹏的小面车里, 寿爷的情况, 也一整晚都不乐观。后来, 自己帮金媛媛还车,把小面包车开出了停车场, 寿爷这头就“有所好转,看着像要醒”。这是否意味着, 姜红烛即便不在寿爷身边,也能隔空对他做一些不好的事, 但这“隔空”有距离限制、不能离得太远?
——昨天下午,寿爷“情况直转直下, 又睡死过去了”, 显然是姜红烛又回来了。
——那团邪诡的人形黑影消失之后, 瞎子说了句“哎, 又走了”, 用了个“又”字。也就是说,黑影(很可能)=姜红烛。瞎子也能看到黑影吗?他和那个叫“阿欢”的,自寿爷出事起就一直守在房里,他们是起什么作用?
——击退黑影的,是一根水晶钢锥。金银尖玉石尖都不行,为什么非得是水晶呢?水晶能克姜红烛?
——当然了,最让他费解的是,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看到黑影了?点香的后遗症?这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吗?
谜团太多,脑子渐渐带不动了,陈琮无奈地睁开眼睛。
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那点子残余的惺忪睡意,瞬间就没了。
眼前香雾缭绕,药烛的雾气浓结成片,覆盖在他身周,好似罩了个结实的棺材盖子。
陈琮拿手挥打了几下,从香雾“盖子”里钻出来,刚一冒头,就听到梁婵雀跃的声音:“你醒啦?”
这姑娘,怎么跑他屋来了?
陈琮还没来得及说话,看到身侧,哭笑不得。
昨晚上,床周围十来个凳子,点了十多根药烛,也就一夜功夫,凳子增加到二十来个,每个凳子上都立了三四根蜡烛,烛头高低错落,轻微摇曳——陈琮琢磨着,自己百年之后开个追思会,点的蜡烛估计都没现在多。
洗漱间门响,颜如玉擦着脸出来了,瞥了眼梁婵,神色间明显不满:这女的一大早就来了,一通操作,扰他清梦,连回笼觉都没睡成。
梁婵笑眯眯的,像只报喜鸟:“我来给你下帖子啊。”
梁婵早上去找梁世龙吃饭,恰好碰上她爸和马修远聊事情,就蹭着听了听。
话题围绕两点展开。
一是照顾好陈琮,他身上有伤,昨晚那药烛估计早烧完了,得续上,再加多点量,药效足才能好得快。
二是陈琮换对接了,这一次,他的对接是寿爷。
寿爷身体还很虚,没法亲自去送,不过礼和帖都备好了,委托梁世龙代办,梁世龙有点拉不下脸,不想登这个门,于是又拜托马修远。
梁婵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陈琮就从嫌疑人成了香饽饽了,但人家交好运,她也跟着开心,再加上陈琮受伤,她本来也想去探望,就插了句:“我去呗。”
梁世龙没意见,都是姓梁的,梁婵出面,也算不负寿爷所托。
马修远也跟着笑:“小婵儿去好,漂亮小姑娘,一看就喜气。”
于是梁婵抱着一大摞塑料凳、拎着一兜药烛,高高兴兴地来了,对颜如玉再四翻来的白眼视若无睹,为陈琮布置好追思现场之后,就尽职地守在边上,就等着他一睁眼、好第一时间送上帖礼。
寿爷的帖子是一张名片,很古朴干净的手作棉纸,上头用黑色钢笔写了“何天寿”三个字,再无其它。
陈琮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他喜欢手写的名片,一笔一划都透着用心。
礼也很厚重,是个手握件、菠菜绿的碧玉葫芦,雕工细腻,灵巧可爱,葫芦嘴上开了个眼,可供穿线,葫芦底下有个方方正正的金色“寿”字印,陈琮先还以为是刻刀篆刻、金粉填充,细看才发现是嵌金丝工艺,那个“寿”字,是用金丝凿嵌进去的。
这礼可真绝,撇开材质贵重、工艺精妙不说,葫芦,谐音“福禄”,底下再加个“寿”字,既把民间最满的祝福纳进来了,又暗合三老之意。
他不能免俗地估了下价,没十二三万估计下不来。
梁婵羡慕坏了:“寿爷是你对接哎,三老都多少年不渡人了……这葫芦也好看,唉,我连号都没有呢。”
颜如玉也凑过来看,啧啧有声:“陈兄,从黑山到寿爷,从无礼到重礼,这才几天啊?昨晚上你做什么了,怎么出去回来、一夜之间,身价就拔地飞升了?”
陈琮想说什么,忽然想起福婆的那句叮嘱。
——刚刚的事,对谁都别说,这是要命的,懂不懂?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就聊了会。”
颜如玉看了他一眼,目光颇为玩味,顿了顿突然笑了:“陈兄,你变了,刚见面的时候,多单纯一精神小伙啊,现在,都学会藏话了。”
因为陈琮“藏话”,颜如玉来了脾气,拒不跟他一起下楼吃饭。
陈琮叫了他几次,也就随他了,反倒是梁婵看不惯,说颜如玉:“人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呗,谁还没点私事了?小心眼儿。”
颜如玉瞪眼:“你说谁小心眼儿?”
陈琮怕这两人吵起来,赶紧拽着梁婵出门。
陈琮走是走了,碧玉葫芦扔床上了,绕床的蜡烛也都没灭。
这药烛,香雾是追着体内有残毒的人去的,好比毒是磁石、香雾是铁屑,陈琮一走,香雾没了目标,俱都袅袅娜娜,一路直上。
颜如玉走到陈琮床边,拈起那个碧玉葫芦看了又看。
这礼太重了,他身为039号,入会的时候,三老都没亲身来渡。
他扔下葫芦,拿出手机拨号。
那头很快就接了。
颜如玉在床边坐下,顺手捻灭一根药烛的火头:“老海啊。”
“你不是说,你那个孙子,这趟来阿喀察,多半要被褪层皮,让我能帮忙就顺手帮一把吗?我对他,一直还挺照顾的,当他是个普通人,还没事点拨两句……怎么这眼看着,他都要风光入会了呢?”
陈琮吃完早饭,径直去了419号房。
比起昨晚,今天的谈话更小范围了些,只有三老和梁世龙在。
寿爷已经醒了,就是身子还虚,笑呵呵地坐在床上,陈琮终于头一次看清他的长相。
难怪福禄寿中,他属“寿”,不同于福婆和禄爷的满头白发,他虽然也长白头发,但发际线有点过高,露着亮光光的大额头,再加上一对倒八字型的白眉毛、眉梢几乎要掉到眼角边……
可惜了,没留上一把白胡子,否则扮上了,活脱脱年画里的老寿星。
福婆把陈琮推到床边,说:“喏,就这孩子,叫陈琮,‘苍璧礼天、黄琮礼地’的那个琮。巧不巧,他是玉,你是做玉的,多亏他救你,命里你们就有缘。”
《周礼》记载:“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
意思是用玉做成的六种祥瑞之器,专门用来祭拜天地和东西南北四方。其中“琮”是用来礼地的,形状多似方柱,中间有个贯通的圆孔。
寿爷笑着看陈琮,目光中带感慨,声音也有些沙哑:“多谢你啦,我有个孙子,跟你一般大,他媳妇就快生了……睡过去的时候,我还想着,就这样了,看不到了……托你的福,还能跟我的重孙辈儿照个面。”
陈琮想客气两句,福婆突然开口:“陈琮啊,你坐。”
语气很郑重,也不叫他“孩子”了。
豪华套里有开放式的会客区,含一张长沙发、两个单人座和一张茶几。
为了方便寿爷,会客区整体挪到床边,陈琮看了看,在正对着长沙发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长沙发是福婆和禄爷坐,面对面的,方便问答,左右两侧是寿爷和梁世龙,利于他们从旁观察吧。
陈琮刚坐定,就注意到茶几上摆了个不锈钢托盘,里头是各色水晶原石,什么白水晶、紫水晶、芙蓉石(粉晶)、绿幽灵、红兔毛,反正能想到的都有,有点水晶族群开大会的意味。
福婆先说话。
“你早上应该收到老九下的帖了。我们很想邀请你入会,但这事不强求,得两厢情愿,所以有些话,得先聊明白了,让你自己做决定。”
陈琮点头,静待下文。
“首先,我有件事想问你。昨晚上那种情况,就是你说的那个‘黑影’,你以前见到过吗?”
陈琮摇头:“没有。”
福婆和禄爷交换了一下眼神。
禄爷清清嗓子,往前欠了欠身:“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呢?”
陈琮笑:“再回想也是没有。”
福婆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惑,她斟酌了一下措辞:“那你有没有在意识不是很清醒、比如模模糊糊,或者是做梦的时候,看到过一些你很不理解的画面?怎么说呢,这种画面跟你平时发噩梦不太一样,像是奇怪的动物啊,很难去描述的颜色啊……”
陈琮越听越是心里发毛,他慢慢坐正,说:“有。”
他把自己那几次做梦的经过简单描述了一下,分别是K2X4的火车上,来宾馆的小面包车上,消防楼梯上,以及在209房间,掀开窗帘,看到的宛如各色油彩集体疯行的乱象。
末了,还不忘强调一声:在来阿喀察之前,自己身上,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
讲完了,屋里安静得有点让人发慌,更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表情都反常,有怜悯,有哀伤,有不忍,唯独没有震惊或者错愕。
陈琮的头皮微麻,他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顿了顿,福婆看向禄爷,轻声说了句:“我就说吧,跟点香没直接关系,点香最多是诱发或者加剧了,他以前就看到过。”
陈琮忍不住了,想说什么,福婆示意他先别急。
她低头在托盘中看了看,捡起一块水晶,问他:“你说的那种晃漾的油黄色,是不是这种的?”
那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随形白水晶,鸽子蛋大小,棱角因为长期摩挲,已经趋于圆润。
和普通水晶不同的是,这块水晶有油胆。
绝大多数人都偏爱纯净无暇的水晶,但水晶作为天然石,在生成过程中,往往包含杂质、裂隙。
油胆就是杂质的一种,由于太过独特,往往反而能给水晶增值——通俗点说,晶体内部包含红色或黄色的油滴状液体,转动的时候,能看到油滴在里头微微晃漾。
陈琮没想到梦里的颜色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再现了,他喉头发干,略略吞咽了一下,说:“是。”
禄爷喃喃了句:“三十多年了,今天才头一次知道,原来她养的是油胆水晶。”
又向陈琮说了句:“你看到这颜色,说明那个人……姜红烛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
火车上和宾馆里都好理解,但是小面包车上呢?当时,车子行驶在野地里,周围也没别的车子跟着,她还怎么在附近?难道……
陈琮周身陡得一凉。
当时,他在小面包车上睡着了,梦里也不知道身处何地,只觉得既狭小又黑暗,还有一双狡诈的老眼,一直盯着他看。
她是在附近,她在后车厢里。
第23章
禄爷还想说什么, 被福婆打断了,她说:“你不能没个章法、上来就一通瞎讲,最基础的他都不知道, 会乱的。”
禄爷笑起来, 身子往后一靠, 说:“你们女人家细心, 你来吧。”
福婆问陈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知道“人石会”最基本的一条原则是什么吗?
陈琮摇头,他本来想答“生意互惠”, 又觉得太过浅显和市侩。
没想到, 就是“生意互惠”。
福婆说:“我们有时候会自嘲,说协会‘聚是一盘沙’。这两天, 你可能也看出来了, 百十号人住在一起, 像市集摆摊, 热闹是热闹, 但远远谈不上什么纪律、规章、制度。”
“原因就在于,有能耐的人太多了, 个个能单打。这人哪,越是能耐就越不服管, 你们年轻人不是喜欢念叨一句话吗,‘野兽独行, 牛羊才成群’。想把野兽长久聚在一起,很不容易, ‘生意互惠’是千百年下来, 经实践验证的、最经久耐用的法子了。”
禄爷适时补充:“就这, 都还聚不齐呢。不瞒你说, 99个号, 历史上,从来就没有满员齐聚的记录。每次,都至少有五六个缺席的。这一届,只缺席了一个,算很稀罕了,可惜啊,又没开成。”
陈琮想了想,喃喃了句:“真有意思。”
像武侠小说里那种,要开武林大会,各大门派哄哄齐聚,但总有几个清高孤傲的,不爱凑这种浮华的热闹。而即便是那些聚到一起的,也是表面和气生财,背地里都觉得自己才是地里最独特的那棵小葱,不听差也不服管。
难怪马修远想给宾馆升级安保,动员了一圈,会员安静如鸡,最后不得不从外头工地上摇人。
福婆继续往下说。
“这样,又容易导致另一个问题,叫‘99号人,99样心肠’。米芾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创立‘人石会’,是出于爱好、寻找知音。但大多数人没那么脱俗纯粹,受着各种各样的利益驱动,未必会把协会的规矩、禁忌当回事,在古代,那些违规的人,轻的开除,重的……惩罚起来也很严。这些受惩被逐的人,也会抱团,自称‘春焰’,管我们叫‘野马’。”
陈琮心中一动:“所以你们邀请卡里放的毛毡,是七彩小马?”
床上的寿爷呵呵笑起来,说:“这孩子,脑瓜真灵。其实春焰野马,是一种东西。春焰不是火焰,古人认为,春天地气蒸腾,有时候你看过去,仿佛视觉产生了流动,其实那不是真的,是虚幻的,就叫春焰,跟海市蜃楼差不多。佛经里说,‘想如春焰’,意思就是你那些因念而生的妄想太多了,都是虚幻的。野马呢,也是一个意思,禅门常说人的心念太杂,如野马狂奔,无一刻不停,所以要常持念珠,念珠为什么又叫‘拴马索’?拴的就是你那些野马乱奔般的念头。”
陈琮汗颜,他一直以为那只小马是“人石会”第四十七届的会徽、吉祥物什么的,还暗地里吐槽过设计师的审美有待提高,原来内里还有这层深意。
他忽然觉得奇怪:“野马春焰,都是指虚妄、幻境,不算什么好词。为什么用这种词指代自己呢?”
寿爷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你听老五给你讲,听下去你就明白了。”
福婆紧承之前的话题:“生意互惠当然是重要的,但如果你以为这些人聚到这来、仅仅是为了生意上的便利,那就错了。”
这是说到关键处了,陈琮竖起耳朵。
“‘人石会’的绝大多数人,都养石头。”
陈琮对这个“养”字,有点拿捏不准:“盘石头的意思?”
“盘”在业内属于动词,一般是指“不断摩挲”这个动作,一块初时粗糙的石头,摩挲久了会渐渐合手合心、表面光润,这就叫盘出“包浆”来了。
其实说白了,“包浆”无非就是手上的汗渍啊油脂啥的,在长久摸索(类似于微妙打磨)的过程中,抹石头上了,长年累月,形成了一层皮壳而已。
福婆说:“不是,就是养,跟养狗、养鸡同一性质的那个养。”
陈琮失笑:“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养啊?”
福婆不慌不忙:“古人是不知道什么微生物的,他们看这世界,无非分三大类,动物、植物、矿物,矿物多数情况下就是指石头,对吧??
没错,陈琮点头。
“人把自己当万物之灵,觉得这些东西生来的价值就是给人提供各种供养。那么我问你,古人养动物、养植物,为什么不养石头呢?”
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因为养不出来啊。
谁不知道石头是天生地养?
虽然现在已经有了实验室生长技术,但是人工和天然,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阅历”上就不一样。
以钻石为例,天然钻石是在地球深处,高温、高压的条件下形成,再经由火山喷发出露地表,孕育和出生都“地动山摇”、“惊心动魄”,而且大多数钻石都形成于十几亿年前,南非的一些钻石年龄甚至高达45亿年,几乎和地球同岁,而人这种生物才出现了多久啊,哪有那个能耐去养钻石?
眼前没钻石,陈琮指托盘中的水晶:“水晶不属于珍贵宝石,地摊上就能买到,但即便常见,它也至少需要上亿年才能形成,让人去养,太难了点吧。”
这活计,都不好说是在为难石头,还是在为难人。
福婆嗯了一声:“所以你的观点是,人的寿命太短,而石头的生长期又太长,所以没法养。”
陈琮心说:本来就是嘛。
他偷眼看其它几个人:梁世龙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禄爷和寿爷都笑呵呵的,可惜了,是那种看不出提示、线索和意义的笑。
“那好,换个角度,人养不了石头,不妨让石头来养人,这里的养,是滋养、供养的那个‘养’。我问你,从古到今,动物,尤其是家畜,为人类提供了生存所需的主要蛋奶肉食。植物,尤其是水稻、小麦,为人类提供了绝大部分主食,不夸张地说,离了这两样,人类怕是活不下去。那么石头,天生地养,都是耗费了上亿年、几十亿年才形成,为人类提供什么了?”
陈琮被问住了。
人类历史上,是有过一段石器时代,拿石头当工具、兵器,不过很快就被青铜、铁器取代了,虽然某些个别物件,如石磨、石臼等,至今还在使用,但实在也不成气候。
那之后,石头好像就主要用来观赏了,偶尔也拿来盖盖房子吧,性价比远不如砖头。
再后来,其中那些好看的精品,譬如宝玉石,又被拿来当首饰。
为人类提供什么了?提供了美和装饰?这答案对是对,总觉得有点大材小用,几十亿年造就,光顾着给人皮相增光了,饥不能食、渴不能饮,灾荒年代不如大米。
福婆轻轻笑起来,陈琮被问住了,她这番话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我问你的这些,其实古人早就想过,既然有人去尝百草,那么自然,也有人去钻研石头。石不语,只能叩门而问,我们叫‘叩石’,但可惜,这条路比尝百草要难多了。”
陈琮也觉得难。
一块石头,怎么叩啊,硬邦邦、灰扑扑,就算偶尔凿出了里头的水晶、玉质,除了好看、用来装饰,还能干什么?
福婆话锋一转:“难归难,但也不是没收获。你肯定听说过,只不过没当回事罢了。”
她看向梁世龙,梁世龙欠起身,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福婆接过来:“昨晚上,我让世龙临时帮我找了些常见的珠串,这个你总见过吧?”
她边说边从里头拿出一条手串。
陈琮苦笑。
见过,见过太多了,草莓水晶手串,陈天海店里的主打产品。
“粉晶,又叫爱情石,被认为能够改善人际关系、增强爱情运,带来好的姻缘。这你知道吧?”
陈琮点头,太知道了,在他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时,就N次见过陈天海拿着进价20、售价99的草莓水晶手串,忽悠那些青春期为爱心碎的少男少女们:“爱情是需要加持的,才99,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福婆问:“你觉得灵吗?”
陈琮答得含糊:“不好说。
他见过客人喜滋滋表示“真的好灵哦,才戴上三天,就有人追我了”,也有客人拍着柜台发牢骚“老娘戴半年了,屁用没有”。
福婆不置可否,又拿出一块青金石的佛雕:“青金石,你应该也不陌生吧?传说可以带来心灵的安宁和镇静,还有助于驱除邪念。”
当然不陌生。
这种宝石很受客人欢迎,浓郁的深蓝色调中有着金色星斑(黄铁矿),其上还常见云雾般的白色絮状物(方解石),因为看起来酷似夜空,在西方,被认为是“上帝的居所”、“可以把灵魂带入天堂”。
他的店里,之前也出过青金的小佛雕,不过是挂件,那个客人没出店门就戴上了,说:“最近真特么晦气,请回去镇一镇。”
至于灵不灵,他也不好说。
第三次,福婆拿出的是一条碧玺项链。
“这个,不用我多说了吧?”
陈琮笑,碧玺啊,谐音“辟邪”,最早叫“辟邪玺”,被认为象征着平安、祥和、免除厄运,这世上,邪人邪物糟心事太多,谁能不爱碧玺呢。
他大致明白福婆想表达什么了。
福婆也觉得,一连展示了三件,陈琮应该有点概念了,她将布袋放下:“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每种宝玉石,都有特定的象征和寓意。你可以觉得,都是生意人为了卖货,瞎编的。也可以选择相信,这些的的确确,就是它们可以提供给人的养分——就好像吃柑橘可以补充维C,石头,也可以给人提供养分,这叫‘石补’。”
“所以,我所谓的养石头,严格来讲,应该是石头养人,只不过人都太自大了、自我中心、言必称‘我’,久而久之,还是习惯说,我养了块石头。”
道理是听明白了,但引入现实,陈琮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你们的人,可以从石头里进补?”
补什么?安宁、平安、祥和、免除厄运?
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福婆正要开口,禄爷拍了拍她的胳膊:“老五啊,你讲了这么多,也累了,我替你会吧。”
他看向陈琮:“不是我们的人可以从石头里进补。有时候,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跟石头建立一些微妙的联系,这样的例子也有。”
“比如手串,到了A手上,就是用于装饰的顽石,而到了B手上,她真的会连交好运,这就是人石相合;再比如‘玉碎人平安’,一个人被车撞、或者摔下楼,常理说来,总会受点伤,但结果毫发无损,身上常年挂戴的玉石却碎了,你不觉得玄妙吗?说是石头为你挡了灾,也合理啊。”
旁听许久的寿爷补充了一句:“这就好比养狗,你对它好,照顾得周到,遇到坏人,它汪汪叫着拼命维护你。石头也是一样的嘛。”
“石补”这个说法, 他接受起来,居然没什么障碍。
人吃饭可以抵饿,吃肉可以补充营养, 吃百年老参, 就称得上是大补——可细究起来, 老参也只受了区区百年的天养地气而已。
石头可是动辄上亿年啊, 能从石头里进补,那简直是稳赚。
他试探着问了句:“怎么去跟石头建立联系啊?”
这话看来是问得突兀了, 禄爷犹豫了一下:“你还不是‘人石会’的成员, 具体我不方便透露。只能跟你简单说说。”
第一步,抓。
得抓个周, 抓石周。
世上的宝玉石太多了, 但跟你最相合的, 只有一种。有些人可能戴过宝玉石首饰无数, 偏偏就漏掉了最对的那个。
所以得用特殊的法子, 最快定向,少走弯路。
第二步, 请。
抓周只是帮你确定石种,具体的石头, 你得自己去搞,行话叫“请”或者“结缘”。
第三步, 盘。
石头到手,得培养感情, 多摩挲、多佩戴, 让它熟悉你的气味、习惯你的存在。
第四步, 联。
建立联系, 这一步比较复杂, 涉及各种打通身体经脉、提升精气神的操作,禄爷只透露了最简单的一条,“想”。
他给陈琮举例:“这世上的事,都得先想,先有一个念头。念头念头,起念才有‘头’。比如你想造房子、画画,或是学一门技能,总会先想一想、在脑子里有个图景是不是?”
这话没错,儿子陈孝出事之后,陈天海一直觉得,宝玉石财来财往,风险比较大,从业者最好会点功夫,会功夫的人警觉性高——陈孝倘若是个高手,或许就不会睡得那么死,也就不至于被几锤子断送了下半生。
所以陈琮自七八岁开始,每年的寒暑假,都会被陈天海送进武馆“锻造”。
起初总挨打,打得陈琮自己都急了,立誓要成为高手,没事就抡着小书包追鸡撵狗,幻想自己是个绝世高手,一旦露面、气场拉满,鬼神都会为之震慑。
鬼神有没有被震慑不好说,反正后来,一条街上的鸡和狗确实都被他深深震慑,一见他就跑。
禄爷点到即止:“反正啊,你得多想。这有点类似于冥想,你得想象着已经和它建立联系了,仿佛置身石中,它的能量触手可及……”
陈琮短促地“啊”了一声。
他终于知道颜如玉为什么老在练瑜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