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织夏抬起瓷白的脸,嗓音天生轻柔:“——美龄小姐喜欢法国梧桐,我就把梧桐树种满整个金陵。”
纪淮周看着她笑脸,思量顷刻,似笑非笑:“你看到我,想到他?”
“怎么了?”许织夏眨眨眼睛。
纪淮周懒怠地垂着眼,拖腔带调:“他见色心淫,不能压制。”
许织夏撞入他直白又晦暗不明的眸光。
他那句你的好哥哥是个想对你为所欲为的畜生,情不自禁又盘旋在耳畔。
他们站在楼梯口,往前是黄昏里幽深的廊道,往下是客厅相谈甚欢的声音。
属于他男人的进犯感,在此刻的情景下,忽而被衬得强烈。
“……哥哥不是吗?”
纪淮周轻轻哂笑,压低了声:“你觉得呢?”
许织夏心跳渐渐快了起来,不经思考,陡然问出一句:“那哥哥的男女之情,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
在斯坦福的四年,是许织夏真正不再依赖他的四年,是她慢慢唤醒自己的四年。
一个没人要的小可怜,得以在哥哥身边一天天乖乖长大,就注定了她不是有野心的性格。
求而不得之时,她会认命。
至少迄今为止,她不会因一己私欲而拼尽全力去追逐。
在所有生活的选择里,她最想要的是安稳。
故而她的理想并不高远,学心理的初衷只是想要熨平自己,认真听课的每一秒钟也都是为了让自己清醒。
经典的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把人的需求按照等级,从基础到成长,由低到高依次划分,而在所有的需求里,压在最底层的,是生理需求。
当理论应用进亲密关系,男女之情归根结底也是一种对需求的满足。
能够满足的层次越高,情感越深刻。
那堂理论课结束,许织夏独自留在阶梯教室,托着脸,望着落地窗外的红叶树,长久地思索。
思索她对哥哥的情感,是哪种需求。
正如她想知道,眼前这个对她有了男女之情的哥哥,对她的需求,处在哪个层次。
他猝不及防被拖进思考的状态,彼此都在那个问题里失去了言语。
许织夏内心反而宁静了。
“哥哥是哪一种呢?”
她眼中的神情太清澈,哪怕都涉及到了男女间的敏感话题,仍不含一丝不明朗的试探或引诱。
纪淮周突然一下感觉到,明明是和他最亲近的妹妹,却是世界上他最难占为己有的女孩子。
他低着脸,气音笑了两声。
笑他养大的女孩子,就是和别的姑娘不一样。
纪淮周眼底笑意未退,拽着她的行李箱,走过廊道,进了间卧室:“那你对周玦呢?”
一句话分成两段,把她的行李搁到那张柱子床边,他又回眸:“是哪一种?”
许织夏跟进屋。
他们在这间南洋风的卧室里,时隔半月,跨越山海,终于又有了隐私的空间,说说话,只有他们俩。
而不管是在地下拳馆那夜的问题,还是通电话那夜的问题,此刻都到了要正面沟通的时候。
沟通关于这段从兄妹情衍生出的感情。
“是心理性的。”许织夏在他面前总是要仰着头:“我喜欢他给我的归属感。”
那晚电话里没有说尽的话,许织夏一鼓作气讲完:“是周玦,我会开心,是你,我也没有不开心。”
到这里都还算中听,不过纪淮周知道她后面还有话,静静看着她,静静听着。
她眉眼间的苦涩似有若无,声音放轻。
“但是你的话,我心里不踏实……”
意料之中,不是这个回答倒还古怪了。
真正在她心里占据分量的,是他们的十三年。
他没有出声。
许织夏觉得,可能不止她没琢磨清,他也没有想清楚这种感情从何而来,于是在一段相视无言中,她又轻声开口:“如果哥哥是生理性的,可能你只是有需求,没有得到满足。”
纪淮周眼神变得深刻。
她真的不是青春期感性占上风的小女孩儿了,不会哥哥招招手,就欢天喜地地奔过来。
这话在他听来,是她在劝他回头。
纪淮周上前一步,在他的身高压制下,许织夏的脸不得不仰得更高。
“你的意思是,我一时冲动。”
他浓密眼睫下压着双比谁都要深邃的黑蓝色眼瞳,许织夏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了,垂下视线,没和他对视。
他醇厚的声音从头顶低沉落下:“在你心里,只有归属感才能称之为爱么?”
许织夏思绪晃了晃。
高中性教育讲座的老师说,爱是独立的,是相互的,是能带给人向上引力的,爱不是依赖,不是自私占有的情绪。
后来她试着放下,因为觉得感情永恒的真相,并不是朝夕相伴,而是清醒地接受现实。
前段日子她开始和谈近一样认为,亲密关系的本质应该是向对方展示弱点。
现在她又重新陷入迷茫了。
究竟什么是爱,其实她说不明白。
许织夏脑子正乱着,听见男人一声附着笑的重重叹息。
“今今。”
许织夏屏住气。
严厉的时候他会叫周楚今,但很少这么叫她。
“如果你认为,任何基于欲望之上的男女之情,都是一时冲动,都是耍流氓,我对你的欲望只是生理需求没有得到满足……”
他语速很慢,吐字不轻不重。
说着他抬手捧住她的脸,她在他掌心上托的力道下,抬起头,感觉着他拇指的指腹,在脸颊略微摩挲。
许织夏恍惚感受到多年前的温情。
她半夜出去捡海棠树枝,问他,她是不是变成坏孩子了,他满手淤泥,用胳膊揽她到怀里,说,都是哥哥的错。
眼下的他,依稀回到了当时那种,无条件纵容她的兄长姿态。
“那你就当哥哥那天都是胡言乱语。”
许织夏心神飘忽,看到他的脸压低下来,额头虚虚抵到她的额,呼吸间瞬时都是他分明温热,却又如雪原清冽的男性气息。
她睫毛止不住颤悠。
在拳馆他都没离她这么近过。
“因为那个性梦……”他顿一顿,眼皮下敛,盯住她饱满鲜红的嘴唇,嗓音淡淡哑着,却没有危险,没有缱绻,仿佛只是一句干净的陈述。
“哥哥梦到你了。”
许织夏心跳空了一拍。
紧接着视野里,他喉结不明意味一动,唇似乎是要下压。
可能是对他太信任,也可能是忘了反应,许织夏没有躲,人迷蒙着,只是更加用力地屏住了气。
就在她快要把自己屏得昏过去的时候,他鼻息漫不经心逸出一丝笑,退开脸。
许织夏脑子还是空白的,他掌心落到她头上,揉了揉她的头发,那熟悉的不温柔而又恰如其分的力度,揉得她脑袋轻晃。
“收拾好了下楼吃饭。”他若无其事走出卧室。
许织夏僵在原地,他一走,她就倏地呼出闷窒已久的气,乱着呼吸,下意识去捏自己的耳垂。
不知不觉,变得好烫。
——赶deadline那几天,有一次没有梦到博导,梦到了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是你。
斯坦福毕业晚宴,谈近也说过相似的话,可她当时只是讷讷地指住自己,问他是不是告白。
这次换作哥哥,她变得不一样了。
那顿晚餐,他们都稍显安静,不过他本身就寡言,乐意了讲两句,没兴趣就不搭腔,周围人都习以为常。
晚餐后,谈近去酒店,许织夏出门送他,顺便陪蒋冬青散步。
蒋惊春拉着纪淮周在家里喝酒。
从前在棠里镇,他们就是酒搭子。
老人家宠溺孩子,在投喂这方面似乎总能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经过岔路口那家梅花糕店,蒋冬青就要去给许织夏买,许织夏劝不住,只能笑着等。
谈近在这里告辞。
“学长在金陵师大待几天?”许织夏随口说了句分别前的寒暄。
“三天。”
“三天都有学术会议吗?”
“对。”谈近想了想:“今年金陵师大学术会议的主题是,心理学史中的爱与艺术。”
许织夏投过去新奇的目光:“爱与艺术?好特别的主题。”
谈近笑说:“感兴趣的话,跟我进去听?”
岔路口偶有自行车驶过,许织夏安静几秒,莞尔摇了摇头:“可能学再多的理论知识,我也没有办法理解什么是爱。”
他们在精神层面总是有着高度契合。
比如她平静地寥寥两句,谈近就意会到她背后的别样情绪:“是不是有话想说?”
许织夏双手在身前握了握,斟酌了会儿措辞,她扬眸,真诚地望进他的眼睛:“对不起学长,我感觉自己对待爱情的心态,还是特别的不成熟。”
话至此,某些答案不言而喻。
谈近花了点时间接纳了这个结果,眉前落着细碎的额发,眉下的一双眼依旧温和:“对不起是犯错的时候说的,你没有错。”
许织夏牵出内疚的笑:“谢谢你的告白。”
为了不让气氛变僵硬,也为了不让她愧疚,谈近打趣道:“我有点后悔今天的偶遇了。”
许织夏略有些窘迫,抿唇笑了下。
但他们的共识不谋而合,朋友也是亲密关系的一种,谈近和她的交流始终自然:“我能知道原因吗?”
蒋冬青在那时拎着梅花糕回来,见他们还有要讲的话,就把梅花糕塞给他们,笑呵呵地说你们年轻人聊,她走不动了,先散回家。
于是许织夏陪着往酒店又走了一段。
颐和路梧桐树的枝桠下,路灯光昏黄柔和,照在人行道,怀旧又静谧。
许织夏的声音飘散在夜风里:“……我好像在一个人身上陷入了个怪圈。”
谈近温声:“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听。”
他们在路上慢慢走着。
许织夏望着地面,瞳孔没有焦距,迷茫地散开:“他是我很重要的人,重要到离不开的那种,后来他离开我了,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知道他也很无奈,他也没有办法……可是我喜欢的,是以前的那个他。”
音量渐渐弱下去,三言两语实在讲不清,许织夏放弃了,难堪地看他一眼:“太绕了。”
谈近轻笑摇了下头,引导她问:“现在这个他呢?”
“现在这个他……”思绪牵引回到黄昏的卧室,许织夏想到自己那时莫名脸红心跳,头脑更混乱了。
她沉吟半天,只说出一句:“也很重要。”
谈近思忖片刻,话题突兀一转:“记得小学语文缩写句子的口诀吗?”
许织夏回眸,满眼疑惑。
见他笑了笑说:“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只留下主干,缩写后的句子是……”
谈近语气肯定地给出她答案。
“你喜欢他。”
许织夏心里激灵了下,不由止住脚步,视线抬过去,在讶然中沉默。
这是她自己从未想过的结论。
“与其说他成了另一个人,不如说,你成长了。”谈近随着她的步子停下来,转过身面向她:“以前你是因为依赖而喜欢他,或许现在,你的前提变成了喜欢他,所以想要依赖他。”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认为,后者才是成熟的爱情。”
许织夏一眨不眨。
是吗,是因为想要却又无法再依赖他,她的内心才会这样的矛盾。
谈近轻轻一抬眉骨,眼里的笑又暖了几分:“你看,理论知识也不是全无用处,和你对爱的理解相比,不成熟的是我才对。”
许织夏怔怔的,难以描述此刻的感受。
好像四肢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脏去,又好像闷在水里必须得出来了,否则会淹死。
“你哥哥?”他轻松一问。
许织夏不再有曾经被揭穿的慌乱,默认微笑:“学长,你未来一定会是一位很优秀的心理咨询师。”
谈近笑叹:“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就是连劝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去喜欢别人,都要承受住。”
他们之间似乎比过去更豁然了。
许织夏回了他个笑:“你是神爱世人。”
目送谈近离开后,许织夏驻足在十字路口。
夜晚的颐和路浪漫气息更重了,因年代久远而斑驳的青砖黄墙,道路两侧是繁茂的法国梧桐。
一盏路灯在她周身照下圈暖橘光,前面是一条人行道,没有车辆,无人通行。
天地间格外宁静。
许织夏心里前所未有的空旷,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岑寂,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没人要的小孩儿,又蹲回到了港区那间芳华冰室门口的画面。
她隐约被这突如其来的孤寂推着走出了怪圈。
良久,她垂下眼,拨出那人的电话,手机贴到耳边。
“哥哥……大家都走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许织夏眼睛闪过水光,望着冷清清的夜路,声线染上浅浅鼻音。
“你可以来接我吗?”
不需要问清原由,她的哭腔,足以让他抛下所有,马不停蹄地奔赴而来。
只过去几分钟,对面的红绿灯下,便奔出了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视野捕捉到她的那瞬,纪淮周放慢了步,隔着条空落落的人行道,喘着气,远远望住她。
仓促寻觅的神情,转而替换上几分愠怒。
红灯一秒一秒倒计过去,闪到绿灯,他大步迈开长腿,笔直向着她,逼近到她跟前。
“出门送个男朋友还把自己弄丢了?”
他沉着脸斥责,同时捉着她胳膊把她拽近自己半步,上下检查她有无受伤。
许织夏的小白裙在夜风里扬动,目光落在他的脸,她眼眶一湿,嘴唇轻颤着就掉起了眼泪。
纪淮周如鲠在喉。
她一哭,他一下子什么情绪都不见了。
“哭什么。”他捧着她脸,指腹忙不叠抹去她落下的泪珠子,脸还有些绷着,但语气不经意间温柔了:“哥哥又不会因为你谈恋爱了就不要你了。”
许织夏捏住他手指,忍不住一抽一噎,眼巴巴望着他:“哥哥,我特别想你……”
那是周楚今,看四年前的周玦的眼神。
她圆润的指尖,捏着他一根手指。
清亮的双眼泪光闪烁,望着他呜咽,完全是个在外面受委屈了,回家要他安慰的小哭包。
这一幕,让纪淮周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女孩,在港区秩序混乱的街头,捏住他手指头,生涩问他,哥哥,我能不能跟你回家。
明明几个钟头前,她还那般倔强,不再是一个青春期感性占上风的小姑娘。
分开四年不是疏远,在卧室的某个瞬间,他才觉得,他的妹妹真正地慢慢在远离他。
他从始至终养的都是一朵自由的罗德斯,而不是在养一只依附他的金丝雀,他可以逼疯自己,但做不出不顾她意愿,强取豪夺的卑劣行径。
她有了小男朋友,又对他没那意思,他这个当哥哥的真打算认真避嫌了。
谁知道一眨眼又让他猝不及防。
而且这个眼神,简直是在逼他犯罪,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会想要把她叼回去,不许她跟别人走的。
内心在复杂的情绪里艰难挣扎,行为却又没有一丝犹豫,她一哭哭啼啼说特别想他,他马上就把她扯进怀里,抱住了。
“哥哥没有生气。”纪淮周手掌按着她脑袋。
他毫无头绪,唯一能想到的,是在卧室沟通后而产生的那疏离的错觉,惹哭她了。
他一个被拒绝的,还得哄她。
“恋爱你想谈就谈,哥哥不阻挠了还不行么。”纪淮周下巴压在她发上,认命闭了眼:“哥哥不会不要你,就算你结婚了,哥哥也都在这里。”
许织夏的脸埋在他锁骨的位置,刹那涌出太多情感,肩膀止不住耸动,眼泪失控地流出来,把他的衣服浸得湿透。
他是一面玻璃窗,而纪淮周是窗玻璃上的一层雾,眼前朦胧,才让她觉得这面窗玻璃那样陌生,相见了都不敢贸然靠近。
而今她试着把这层雾擦掉,看见了这面窗本身的样子。
许织夏哭得,好像今晚才是真正的重逢。
天大的委屈都压到了他这句话上,许织夏胳膊圈着他腰,从他身前抬起脸。
那些青春期的周楚今被困在伦理道德之下不敢问的话,终于如今的许织夏通通问出了口。
“哥哥,你以前又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我?”许织夏眼泪流得双眼酸胀,一喘一喘地哭着问:“是因为、因为你当我是亲妹妹吗?”
纪淮周冷不防被问住。
以前确实只当她是妹妹,他基于年龄的道德感,也不允许他不顾及世俗的眼光,去考虑他们兄妹之外的关系。
不过如今,他只觉得,世俗俗不可耐。
纪淮周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眼泪,故作轻松:“准备跟哥哥秋后算账了?”
真就印证了那句,未被表达的情绪从未消失,迟早有一日是要破土而出的。
许织夏的灵魂被四年前的自己附身,颤抖着双唇:“我不是小孩儿了,我可以知道。”
他早就没再当她是小孩儿了,否则今天不会站在卧室里正经和她聊。
纪淮周敛着眸,思量世俗之下的原因。
“因为你年纪小。”
但凡他说是因为她不是理想型都好,年纪再小她也成年了,算什么理由。
许织夏咬住下唇,脸别了过去。
纪淮周双手捧住她脸,带着回正,四目再相对,她眼中多了怨他的情绪。
还是小孩子脾气,他抬了下唇角。
随后纪淮周的神情又逐渐正经,看情况就算已过去四年,也不得不郑重其事地和她把这话聊开。
“小尾巴,哥哥年长你十岁,这不只是一个数字,你我之间十年的时间差距,是事实。”
他声音低下去:“你在学生时代需要的感情,哥哥给不了你。”
许织夏胸口伴随而来闷堵。
一直以来他都有着连连不绝的追求者,在她还是稚嫩的一年级小学生时,他就已经被天天给他送情书的漂亮姐姐众星拱月其中了。
等她终于所谓的长大,他却早已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
一个浸淫在时间里日渐沉稳的男人,只会离少年时期青涩的爱恋越来越远。
而不曾有过阅历的她,有的只是一腔赤诚。
许织夏理解,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他的错。
她湿睫抬上去,如在开导过去的自己一般,问他:“所以那时候,形形色色的爱情,哥哥都见过了,我在哥哥眼里太幼稚。”
他的脸浸在昏黄路灯光里,硬朗分明的轮廓变柔和了些,高健身躯就在眼前,她却没有感到压迫。
“不是我见过了,”他说:“是你还没有见过。”
刚刚哭猛了,许织夏还在抽噎着。
望着他,静静听他难得好好讲话:“只是兄妹,我管教你理所当然,你也理所当然要听我的话,但恋人不是。”
她乌黑的长发蓬乱,纪淮周手指陷进去,摩挲她的头:“在跟我谈爱情之前,我希望你是一个清醒的大人,有自己独立的人格,而不是永远不忘听哥哥话的小朋友。”
“假如我在你涉世未深的情况下就回应你,那是哥哥在欺负你。”他压着睫去看她的眼,说着说着就想要逗她,含上些不着调的语气。
“你这种单纯的小姑娘,玩儿得过我么?”
“……你不会的。”
他哂笑:“你对男人这么不设防,要出事的。”
许织夏瘪瘪嘴。
“你不是说什么,亲密关系的本质是坦诚暴露弱点么?”纪淮周回忆了下她的话,不再如当时那样带着嘲弄。
他慢慢一字一句清晰出声:“想要对方暴露弱点,你得先和他势均力敌。”
“这么说,你能接受么?”最后他问。
原来少女时期的周楚今,始终都惆怅错了方向,她在意的不该是长大,而是成长。
而哥哥不愿意在她心智不成熟的阶段,让她在精神层面被自己碾压。
许织夏认真思忖其中逻辑,困扰她至今的疑惑终于解开。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仰着脸,声线还残留着浓重的鼻音:“那我原谅你了。”
纪淮周被她这副通情达理的模样,惹得偏过头笑了下。
再回眸,他眼尾勾出一抹禁忌色泽。
“原谅谁?”他眼中的笑意耐人寻味:“周玦,还是纪淮周?”
许织夏温吞:“原谅你们俩……”
她不去看他,转过身沿着那面黄墙走。
察觉到他跟上,走在她的身边,许织夏用余光悄悄瞟了眼,手抬过去,指尖塞进他掌心,让他牵住自己。
而后又低头看回地面,若无其事走着。
纪淮周手指收拢,也若无其事地握住了她的手,毕竟牵手对于他们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繁盛的梧桐枝叶在头顶遮天蔽月,把路灯光包围在方寸之内,而他们被包裹在路灯光里。
男人状似漫不经意的嗓音,在一片静谧里懒洋洋响起。
“既然原谅了,那你要不要再喜欢一下他们俩?”
心脏难以招架地重重一跳,许织夏的心境顿时回到了他送她日记的那个夜晚,在空气中闻到一种春生的气息。
正如他所言,她现在有了自己清醒而独立的人格,不会是理所当然听哥哥话的小朋友了。
因为他刚才嘲笑,她这种单纯的小姑娘,玩不过他,于是这会儿,许织夏就故意小声说——
“……不了吧。”
手被他牵着,许织夏感觉到他捏了捏她的手指,听见他轻描淡写要求:“再喜欢一下。”
许织夏抿住唇角,不听他教唆。
都对她有男女之情了,怎么就不能是他倒追。
小裙子没兜兜,许织夏另一只手摸到自己腰后放着,盯着小白鞋的鞋面,步子慢慢迈着,声音也慢慢的。
“哥哥,你想追我吗?”
几乎是同时,纪淮周止住了脚步,像是暴露本性,胳膊带着她一拽,迫使她正面朝向他。
他眼神严肃,示意她拿出小包里的手机,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现在打给他。”
许织夏懵懵眨眼:“谁啊?”
“你那个学长。”他沉声。
许织夏一时摸不着头脑,迟钝问:“为什么呀,问他有没有安全到酒店吗?”
纪淮周扯了扯唇,随即冷下脸,咬字清晰:“跟他分手。”
许织夏愣住半晌,飞速梳理思绪,总算后知后觉到,自己一直都没和他明确说过,那晚学长的告白她没有答应。
见她怔着,显然是从没想过要分手,不分手又问他想不想追。
“小瞧你了,周楚今,”纪淮周皱着眉,定定看住她:“你还想脚踏两只船呢?”
不知道为什么,许织夏就是想看他再误会一会儿,总不能时时刻刻都让他得意。
许织夏嘀咕:“你追你的,怎么了。”
纪淮周望向别处,深深吸上一口气。
这妹妹养歪了。
“不追拉倒……”许织夏可有可无哼了声,扭头小碎步跑掉了。
身后的人沉沉肃声:“回来。”
她闷笑,跑得更快了。
许织夏在那个空阔的夜晚,结束了长达四年寻求真理的死局。
人为什么非要寻求一个真理呢。
这个世界上,关于爱为何物,有太多先哲的诠释,但没有最好的诠释,更没有正确的诠释。
欲望是爱,归属感也是爱,它们都是真理的一部分,它们都属于真理。
只不过完整的爱,是所有真理的总和。
性教育讲座的老师说,感情是感性的,可以跟着感觉走,但你的感觉很可能会欺骗你。
她想要完美的感情。
如果很难得到,那她就跟着感觉走。
众说纷纭,或许爱本身就是一个探索爱的过程呢。
许织夏迎着晚风,柔顺的发丝扬起弧度,及膝的白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奔跑摇曳。
那一刻无比的舒适惬意,时不时就能经过一栋民国时期遗留下的公馆和小洋房,当然也有黑漆漆的民居小院。
许织夏不自觉放慢了速度,停下来。
这里几乎感受不到商业气息,至少眼前这一片没有,只有斑驳的黄墙,和近百年的梧桐道,远处还靠着辆古旧的人力黄包车。
夜景温柔的光影交错,仿佛在诉说那半部民国史的风华。
等纪淮周追上时,许织夏望着寂静深邃的颐和路,忽而说:“哥哥,要是棠里镇也能保留住原始的风貌就好了。”
纪淮周一顿,追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静静陪她站着,没有讲话。
那晚纪淮周迟迟不能入睡。
小兔崽子仿佛就趴在他的耳边,反复地问,哥哥,你想追我吗?你追你的,怎么了?
她那眼神纯真得,都让人不由怀疑脚踏两只船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他阖眼躺在床上,蹙着眉,一肚子气愤,又无可奈何。
自己养的,能怪谁呢。
许织夏在隔壁卧室倒是睡得很香。
一盏彩色玻璃灯罩的小夜灯微微亮着,她窝在柱子床,如同置身在复古胶片里。
隔着一堵墙,长夜漫漫,一处梦寐,一处闲愁。
许织夏原本想着第二天就跟哥哥说清楚,她也不能毁了人家谈近学长的清誉。
谁知一觉睡醒,正事全忘了。
只知道吃早餐的时候,哥哥绷着脸,蒋惊春还好笑地问了句:“怎么了阿玦,头还昏着?昨晚才喝多少酒。”
“阿公,哥哥有起床气……”
她说到一半,对面那人抬眸睨她一眼。
许织夏咬着油条,含糊把话说完:“没睡饱。”
纪淮周眉骨沉着,一个字都不想说。
小姑娘到了金陵,得试试时兴的旗袍,那天上午,蒋冬青特意带许织夏出门。
蒋惊春和纪淮周老少两个就老实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