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霆山没说话,拿了汤勺给她又呈了一碗热汤。
裴莺快被他急死了,这人说话说一半不说一半,“霍霆山,卫兵并无传回寻到人的消息。”
“夫人莫急,此番对方先行有异动,而我方尚未有音讯,这亦是另类的好消息。”霍霆山说,“来,把汤喝了。”
金乌将坠,沉甸甸的暮色开始笼罩苍穹。
村外,正在放羊的郑羽老远就看见丛林里走出一队人,绝大部分是高壮的郎君,而一道娇小的身影像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混在其中。
郑羽定睛看,认出人来了。
虽说他和那位小娘子只是萍水相逢,但后面他们一家受了她家人的恩惠,如今他很高兴能她能和自己的亲人相逢。
“陈小娘子,祝贺你寻到你的亲族。”少年高兴道。
这一高兴,音量不小。
那假名字本只是用于联络,然而如今被旁人中气十足地喊出来,且被她借了姓氏的人就在她身旁。
孟灵儿忽然被一股巨大的窘迫和羞赧感包裹,她不用看铜镜都知晓,此时她的脸肯定红透了。
偏偏不远处的郑羽没注意到,往这边走的同时还说,“陈小娘子……”
“你别喊了。”小姑娘打断他。
郑羽惊愕,“陈小娘子为何?”
孟灵儿:“……”
这时旁边响起一道很低的轻笑。
第152章
天黑将至, 附近唯有小村庄可以落脚,陈渊决定在小村庄歇息一晚。因着他出手大方,郑羽和其他村民都非常欢迎。
幽州兵卒各自分散。
在小村里, 郑家相对富裕, 有三间寝居, 原先是郑父郑母一间, 郑羽一间,郑可小女孩一间。
如今夫妻俩还住一间, 兄妹俩暂时一起住, 腾出一间空房舍给这对“陈家兄妹”。
是的, 郑羽看来, 陈渊和孟灵儿就是板上钉钉的兄妹。
他之前意外听闻有个人喊他为“陈使君”,对方姓陈,陈彐火小娘子也姓陈, 兼之她先前说遇到林匪, 和家人失散。
这如何能不是兄妹呢?
因此招呼着这对兄妹用过晚膳后, 郑羽将他们带到了妹妹的屋子。他的屋子没有胞妹的来得干净, 隐隐有股味道, 岂能用来招待为他们家解决往后数年开销的贵客。
少年郎有些不好意思:“陈郎君、陈小娘子,寒舍只有一间空房,请两位莫要嫌弃。”
他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因为他今晚就是和妹妹睡一屋子的人。
席子往地上一铺, 随意凑合一宿也没什么嘛, 且他们队伍中又只有一名小娘子,当然是和兄长在一起。
孟灵儿当场愣在原地。
陈渊也陷入了沉默。
郑羽今年十五, 还未定亲,大大咧咧的, 没察觉到二人间的不同寻常,“陈小娘子,我去给你烧水。”
之前孟灵儿几番打断对方,欲言又止,想让他别叫自己“陈小娘子”,她其实不姓陈。但“陈彐火”这名字是她亲口说的,如今当着那人的面再报其他名字,总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
各种思绪掠过一轮,小姑娘从羞恼逐渐到麻木。
郑羽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孟灵儿和陈渊,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莫名有些怪。
“夏日多蚊虫,我去讨些艾草来。”最后还是陈渊先打破沉默,又想起郑羽说烧水给她沐浴,补了一句:“待他将水拿来,小娘子且先别沐浴,等我归来。”
孟灵儿和他对视,小脸蛋越来越红:“我自行沐浴便可,为何要等你归来?”
陈渊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极为不妥,他轻咳了声,目光落到地上:“穷山恶水处易出刁民,我帮你看着屋门。”
孟灵儿红着耳朵别开眼。
村子坐落在丛林旁边,村中人除了有驱蚊虫的艾草和夜来香以外,还有蛇黄。陈渊都要了些,满载而归,而他回来时,恰好郑羽烧好水了。
“陈郎君,水来了。”郑羽双手提拎着一个木桶,走得很摇晃。
陈渊走过去,单手将木桶接过,拿得稳稳当当的,“我去给她送水即可。”
“陈郎君,你稍等。”郑羽急忙道。
已走开两步的男人停下,他侧眸看过来,那双幽深的眼睛在月夜下竟莫名锐利。
小少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嘴上说:“陈小娘子身上的衣裳得换了,全家大概只有阿娘的衣裳适合她,我去给她拿套衣裳。”
不知道是否郑羽错觉,他觉得这话后,男人身上锋芒散去。
陈渊:“有劳。”
他先将木桶提拎回屋,片刻后,郑羽拿着衣服回来:“这是阿娘不久前新作的衣裳,她只穿过一次,陈小娘子你别介意。”
他们家真的没全新的衣服。
孟灵儿:“不会,多谢了。”
小姑娘将房门关上,门上有个绑着藤草的拴子,她将门拴好,而后开始脱衣裳。
离开假节府的这些天,除了在河道里逃生,其余时间没沐浴了。又是逃命又是爬树、还在地上滚,她现在身上都能搓下泥来。
这个水桶和州牧府的池子完全没得比,不能泡澡,只能用帕子在水桶里浸湿,再擦拭身体。
条件没可比性。
但孟灵儿很满足了,经历过那种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后,如今能吃饱穿暖还能沐浴,已然是幸事。
屋内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陈渊站在距离屋门稍远的位置,从他这里可以将屋子的木门和唯一的一扇窗户收入眼中。
男人站在月光下,眺望远方黑沉沉的天幕,片刻后垂眸看地上的小虫子,过了半晌又移开眼去看其他。
心绪不稳,早不如往常般冷静。
许久以后,屋中的水声停了。又是少倾,木门打开了,小姑娘拎着水桶走出来。
陈渊快步过去,将水桶拿过,村中房舍没这般多讲究,水浇在角落就行。
孟灵儿沐浴完后,两人交替,陈渊也飞快收拾完自己。
该忙的都忙完了,就剩下安寝。
陈渊将郑羽留下竹席扬开,在她的注视下在屋中另一个角落铺好。察觉到她的目光仍在他这边,他说:“形势所迫,多有冒犯,请先小娘子恕罪。”
孟灵儿见他一板一眼的,不虞皱眉,明知故问:“怎么就多有冒犯了?”
这纯粹故意找茬。
陈渊无奈说,“小娘子,七年男女不同席。”
圣人有云,七岁后男女不可坐在一起,更罔论是非夫妻之间的同屋就寝。
然而劫走她的斥候里有几人不知所踪,也不晓得在是否在暗地里蹲守着伺机而动。
让她一人独居,他不放心。
那边的小姑娘坐在榻上,“我睡觉要脱衣裳的,叫你这个外男看了去,你让我日后如何嫁人?”
那边静默片刻才开口,声音里隐约有些笑意,“我以为小娘子对外声称姓‘陈’,是拿我做兄长看待,已不算外人。”
那股热气瞬间又上来了,蒸得她面红耳赤。她以为那声轻笑已是揭过,这后面怎的旧事重提?
到底年纪小面皮薄,小姑娘卷着被子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不过没多久她又转回来,这回是有正事,“若是不往北走,改朝东南方向行进再绕道北上,回去的时间会晚许多,我娘亲这些天肯定寝食难安,得赶紧派人回去捎信报平安。”
陈渊:“明日会遣人先行回去。”
这下孟灵儿放心了。
以前她都是独睡的,夜里水苏歇在旁侧的小屋子里。如今屋中多了一人,虽不是同榻,但对方和旁人不同。
她以为自己会忐忑一宿,却意外的没有。抱着被子的小姑娘很快入睡了,嘴角勾起一个个浅浅的弧度。
她睡得香甜,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们一家人回到了州牧府。
父亲和母亲在窗牗旁下象棋,大兄在院里摆弄着奇花异植,二兄在和猎犬乌雉玩扔木球。
她坐在院中的枇杷树下,看着院里和屋里,眼角余光瞥见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侧,和她一起席地而坐。
岁月静好。
一觉醒来,外面天光大盛。
郑家人勤劳,早早准备好了早膳。
其实像郑家这般的人家一日只用两餐,平日是不用早膳的。但现在有贵客登门,他们不再吝啬粮食,杀鸡不在话下。
饱饱的用过一顿后,孟灵儿和陈渊辞别郑家人。
幽州士卒从各家各户出来,在村道上聚首,陈渊点了一人:“韩原,你即刻从北边出发,先行回假节府给大将军和主母报个平安。我带小娘子从南方避开对方兵力封锁,绕路回假节府,会耗费多些时日,但请大将军和主母安心,我必将人送归,否则提头回去谢罪。”
他们来到此处的人不多,捎信只能派一人,其余着重保护小娘子。
孟灵儿眼睫迅速眨了两下。
韩原拱手,“唯。”
当初他们这一行又是行舟又是入林,马匹早已寄存在它地,如今无论是陈渊、孟灵儿这方,还是报平安的韩原,皆是先行徒步离开。
任务分配妥当,两方人相背而行。
韩原离开村子后,往北前行,北边是村民时常进出踩出来的林间小道,地上还能看到有牛车的撤子。
韩原快步往前,想着待会儿如若遇到牛车,得乘车才行。
思绪飘散间,忽然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来,韩原瞬间凝神,迅速打量周围。
“嗖——”
一支小竹箭从旁侧的林间飞驰而出。
这一箭来得突然,不过韩原反应很快,迅速侧身避开。
一箭落空。
那边并不气馁,随即一连又射出数支竹箭,竹箭连成排,密集如雨。
韩原提刀作挡,没被射中要害,但有一支利箭划破了他脸颊,拉下一道血线。这点小伤韩原连擦都不带擦的,提刀迎上从林中出来的三人。
三个罢了,他乃黑甲骑出身的幽州精锐,以一敌三也并非不能。
刀刃碰撞发出铛铛声,韩原一击毕后不忘抬腿横扫踢倒一人。趁其不备要他命,他再度逼近,左手变出一把短刀,右手抬长刀拦住对方同伴营救的同时,左手持刀猛地一刺。
鲜血飞溅,一人已气绝。
三人被解决了一个,压力更轻,韩原刚要笑对方不自量力,忽然身躯一震。
酥麻和剧痛同时传来,口中津液竟不能吞咽,手脚也逐渐不听使唤。
庄响见状笑了,“这髯蛇之毒果然厉害,不枉我昨夜煞费苦心寻了一宿。”
髯蛇之毒,不仅无解,发作还异常快。
庄响提刀走到韩原面前,后者瞪大了眼睛,眼底泛起红丝,面容狰狞的欲提刀砍敌。
但已是有心无力,他手中的刀被对方打掉,庄响一刀捅入韩原的心口:“你独自一人往北去,是想向霍幽州通风报信吧。可惜,这个信我却不能让你报,谁也不能坏纪大司马的好事。”
他猛地抽出刀,血溅了一地。
庄响看向另外一人,“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随即你去通知沿路兵马,我前去沉猿道。”
假节府。
今日是第九日了,女儿还没有消息。
今天早上起来,不知是连续几日睡不踏实,还是旁的原因,裴莺的眼皮跳得厉害。
跳的还是右眼。
之前听别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裴莺不是迷信的人,以往这些话听听就算了,但随着一日日都未有女儿的消息,她逐渐心神不宁。
这几日霍霆山都陪她一同用膳,和之前一样,见她吃了没几口后,又开始数米粒,男人便拿了个小碗,将荤菜夹到小碗里开始给她派任务。
“夫人,今早又收到了个消息。”霍霆山说。
裴莺抬眸,目光幽怨得很。
这几天他日日都说收到消息,问他是什么,他每回都说等吃完再告诉她。
有些消息根本不重要,例行汇报的鸡毛蒜皮之事罢了,他也拿来说。偏偏哪怕知晓,她也忍不住回回上套,因为实在不想错过任何一丁点可能与女儿有关的消息。
裴莺时常会有种错觉,她成了一只兔子,这人手持挂着胡萝卜的钓杆在前面钓她。
她正欲将小碗拿过,但这时过大江却急忙来报:“大将军、主母,又收到信了!”
依旧是带着红朱砂的桑皮纸。
长安来信。
那封点染了红朱砂的桑皮纸她再熟悉不过, 之前就是这来信搅得她心神俱疲。
而如今,这种信又出现了。
裴莺再也坐不住,她从座上起身要去拿信, 然而才走到过大江身旁, 又有卫兵来报。
“大将军, 院中发现许多红信封。”那前来禀报的卫兵手上拿着不少封红信纸, 每一封皆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怎的这般多?”裴莺惊愕。
一条长臂从她身侧伸过,拿走了距她最近的、也是过大江手中的那封桑皮信。
霍霆山拿着信打开, 待目光触及信上内容后, 眼瞳微微收紧。
裴莺在他身旁, 见他开了信, 探头想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却未料到这人居然长指收合,迅速将信折了回去。
她看到上面有字, 但具体的没看清楚。
裴莺疑惑问道, “霍霆山, 信上写了什么?”
他斟酌着用词, “对方在此处设有暗桩, 许是见这几日夫人一直无行动,来信催促了。”
裴莺伸手想拿:“我看看。”
霍霆山没给。
裴莺眼中疑惑渐浓,就当她怀疑信中内容是否是他说得那般轻巧时,此时又有卫兵来报。
这回来的没带桑皮红纸, 而是捎来一支纽金丝蝶形金玉钗, 钗身主体为黄金,蝴蝶以玉雕, 做工精美得很。而此时钗上染血,玉制的蝶翅缺了一边, 露出玉碎后崎岖的断口。
是女儿的发钗。
那日囡囡出门,戴的就是这支金玉钗。
裴莺面色忽的就白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执着重锤对着她的太阳穴狠狠敲了一下,叫她头晕目眩。
土地仿佛寸寸消失,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地面,而是成了细长的钢丝。霎时有狂风刮过,钢丝疯狂摇摆,她再也站不住,失足坠下深渊。
霍霆山及时将人揽住,“夫人,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
裴莺混沌的思绪慢慢凝集,“信,信给我看看!”
然而他只是揽着她,不置一词,裴莺在那双狭长的眸中看到了些许复杂。她一颗心不断往下坠,如坠冰窟,最后不等他将之递来,先行去拿那封桑皮信。
第一下时,裴莺没拿动,这人手捏着不放。
裴莺又急又恼,眼里也蔓起一层水光,“霍霆山,那信上写的是什么,是否……”
他终究是松了手,任由她从他手中拿走那封桑皮信纸。
裴莺迫不及待的打开。
信上书:速来长安,今日不离城,砍你女儿一指。
裴莺一阵头晕目眩,信从她脱力的手中施施然往下飘落。
霍霆山长眉锁起,将人抱到内间小屋的榻上,低眸见她已泪流满面。
有些人哭泣,会嗷得撕心累肺,有些人会抽泣,哭得像是颈脖被掐住了般喘不过气来。她哭是默默的流泪,不吵不闹,泪水珠串似的往下掉,沾湿了她和他的衣袍。
霍霆山只觉心口好似被浸过盐水的细刀刺了一下,最初的疼痛反而是轻的,后面愈演愈烈。他抬手为她拭泪,粗糙的长指抚过她的眼角眉梢,很快被泪珠沾湿。
看来只是派人去长安烧房舍还不够,合该立马将那姓纪的千刀万剐。
“霍霆山,他说要砍囡囡的手指。”裴莺说了一句,浓长的眼睫一眨,又带下几滴清泪,“我……”
“裴莺,你信我否?”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完全裹在掌中。
裴莺视线早已模糊,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握着她的那只大掌很温暖,坚实可靠。
可是……
空气似乎凝固了。
霍霆山能看到她的纠结与仿徨,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儿,红着眼被外界种种震住了心神,似乎已有几分思量是否要离开安稳地。
她没有说话,之后他也没有,只余两道不同频率的呼吸声。
男人缓缓垂下眼,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很轻的一声“嗯”。这一声太小了,仿佛翎羽轻轻飘落,哪怕是耳力敏锐如霍霆山,也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猛地抬眸,面前人泪盈盈地看着他,霍霆山喉结滚动了下,“夫人……”
“我信你的。”裴莺低声道,“霍霆山,我信你的。”
今日是囡囡失踪的第九日,从沉猿道到长安,快马加鞭小半个月可抵达。倘若囡囡已在路上,又谈何“今日不离城,砍你女儿一指”呢?
他之前说的对,这是对方的诡计,不能着了对方的道。如若她去长安,和饮鸩止渴有什区别?
女儿还未回来,此时开怀似乎不大合适,但霍霆山还是勾起了嘴角:“夫人信我就行。”
“大将军,有要事禀报。”外面有人道。
霍霆山眉心一跳,从榻上起来,“我出去看看。”
刚要走,他的袍角被裴莺抓住了。
她方才哭过一轮,力气被带走了大半,如今只是抓着衣袍一角,力道不重,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只需轻轻一挣就能挣掉。
霍霆山却停了下来,他在软榻旁重新转身,窗外的日光斜斜的溜入,落在那道穿着玄色衣袍的伟岸身影上,如同映着一头长有尖牙利爪的野兽。
只是此刻,野兽像是被缰绳束住了般,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让他进来吧,我也想听是什么要事。”裴莺抹了抹眼睛。
霍霆山拿她没办法,只能令人进来。
有过前两回不详的汇报,哪怕知晓此番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在那道暗沉凌厉目光的注视下,过大江仍不住头皮发麻,“大将军,投放桑皮纸的人抓到了,估计是个暗桩,审一审应该能审出不少消息。”
凝滞的气氛一松。
裴莺苍白的脸总算恢复了血色,“有线索了?真好。”
确实有线索,后经审讯,这个埋在沉猿道的暗桩受不住拷打,供出了城中所有雍州斥候,霍霆山顺势将城清了一遍的同时,理出了个信息。
第二封桑皮信很可能是预备方案。
长安距离此地甚远,消息一来一回,九日怕是够呛。凡重要事项,一定有先后两种方案,总得留个后手不是?
第二轮的桑皮纸铺天盖地的撒下来,这撒信方式赫然是生怕旁人不知晓,其中着急的真的只有他夫人吗?
霍霆山以指骨敲了敲案几,“沙英,你领五百人南下;兰子穆,你领五百人往西行,沿途不断分兵,绕城而过,着重郊外搜寻。”
小丫头有可能已逃了出来。
如若这般,应将大部分兵力放于郊外,毕竟她没有过所,此时相当于流民,进城无法入住厩置。
两人领命,迅速领兵出去。
当日深夜,霍霆山被几声呓语惊醒。
“莫要砍我囡囡的手……”
男人在心里微叹,正想给人顺顺毛,让她睡得踏实些,结果伸手触到一片火热。
如今是夏日,他们寝居中置了冰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跟个火炉似的。
霍霆山瞬间清醒了。
片刻后,主院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冯玉竹收回给裴莺号脉的手,“主母脉弦而涩,气滞非常,是郁结于心所致。心火过旺易发邪热,还请主母尽量保持心情舒朗,不可急切。我给您开两剂药,用过退热汤药后两个时辰,再用一副安神汤。”
辛锦领命熬药去了。
冯玉竹是顶好的杏林,在幽州军中是杏林之首,平日谁有个头疼风寒,去寻冯玉竹讨一副药,喝了立马药到病除。
但这一次,主院里数回传召,冯玉竹一次一次背着药箱过去,药剂也一副又一副的熬,裴莺喝了却没什么效果。她往往是白日饮完药后退一会儿烧,但晚间又烧起来。
她一日一日的枯萎下去,主院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沉,奴婢们行事比平时谨慎了十倍不止,生怕激怒了也随之越来越阴晴不定的男主人。
“夫人,用些蜜饯。”霍霆山从小陶罐里倒出一颗蜜饯,递给到榻上人的唇边。
裴莺刚喝完药,满嘴苦涩,却不想吃这种格格不入的甜,她微微摇头,“不用了。”
霍霆山把蜜饯抵在她唇上,“告诉你个好消息,小丫头寻到了。”
裴莺猛地坐起身,“寻到了?囡囡如今在何处?她及时能归?”
“她距离沉猿道尚有些距离,归来还需些时日。夫人如今身体抱恙,得快些好起来才是,否则小丫头回来后该心疼坏了。”他似和那枚蜜饯杠上了,锲而不舍的给裴莺投喂。
裴莺这回张了嘴,将蜜饯吃了,“还需些时日是多少日?”
霍霆山沉默了片刻,“至少十日。”
“霍霆山,你莫要骗我?”裴莺狐疑。
这人有些不对劲,囡囡回来的消息如此重要,怎的会待她喝完药才说,而不是一进房就告诉她。
“我几时欺瞒过夫人?”他神色如常。
裴莺想了想,“赵天子驾崩那回。”
霍霆山轻咳了声,“就一回。”
裴莺信了,一直笼在眉间的郁气总算散了不少,眼里也有了神采,“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这一夜,裴莺睡得比前几日都安稳。而入睡后,她并不知晓今夜身侧的男人在她入眠后少见的没留在主院。
霍霆山去了书房。
陈威陈杨等人已候在书房中,见他来,先见了礼,而后才说:“大将军,方才收到兰中将传回的讯报,西边暂无发现小娘子踪迹。”
一个接一个的汇报,最后一人说完,今日依旧是颗粒无收。
“继续寻。”霍霆山面无表情的又点了二人,“陈威陈扬,你们兄弟二人各领一千人南下。”
领到任务后,众人相继离开书房。
唯有霍霆山仍在,身形高大的男人独自坐在案几后,旁侧的灯盏静静的燃着。
许是光芒不够明亮,男人眼底仍有一团阴翳盘横着,某个时刻,他脊梁弯了弯,有几缕银芒在他鬓间微微泛着光。
知晓女儿找到后,裴莺的病很快有了起色,又喝了一日药以后,高热已全退了。虽然身体还虚弱,但对比前些日而着实好太多。
裴莺病气渐散,主院的气氛总算是从严冬逐渐迈入初春。
在女婢们看来,一切在朝好的方向发展。除了霍霆山,无人知晓冰层之下的暗流涌动。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这日裴莺和霍霆山在用午膳时,外面有人匆忙跑进来。
“大将军、主母,小娘子她回府了!”过大江面带喜色,“她和陈使君一道回来的,我瞧小娘子的脸色还挺好的。”
霍霆山眼底有惊愕掠过,呼出一口浊气后才勾起嘴角:“归来就好。”
裴莺没察觉到对面男人的异样,她完全沉浸在女儿足足提前了六日回府的喜悦里,当即饭也不用了,拉着霍霆山要出去迎人。
才走出主院,裴莺便看到前面拐出一道娇小的身影。
小姑娘身上的衣裳不大合身,多半是随意采买,而非如在家时那般由绣娘量身定制,但即便如此,丝毫不掩她身上的锋芒。
是的,裴莺除了留意到女儿的衣着外,她还察觉到女儿的气质在离家一趟后变化明显。
像什么呢?
大概是像一把开了刃的刀。
以前雕刻得漂亮,然而刀未开刃,刀鞘上精美的浮雕引人注目。如今刃已开,刀锋处折射出凛冽的寒芒。
裴莺顾不上仪态,跑过去将女儿紧紧抱住,眼里有了泪光,喜极而泣,“囡囡回来就好,你瘦了,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
“娘亲对不住,我这些天让您和父亲担心了。”孟灵儿一脸歉意的回抱母亲。
忽然,小姑娘只觉头顶微微一沉,有谁用宽厚的手掌轻拍了拍,“被掳走还能迅速回来,不愧是我霍霆山的女儿。”
孟灵儿埋头在母亲的怀里,合眼时眼角沁出一滴泪珠,无声融入裴莺的衣襟处。
夜幕降临,更夫刚打完一轮更,本该收工的更夫却没有直接回住处,他拐了弯,往长安权贵区悄然前行。
更夫抵达某处偌大的府邸外墙时,此处已聚集了几个男人,高矮胖瘦皆有,瞧着像普通百姓,而非日日训练的兵卒。
几人聚首后,推来木轮板车的胖子将车上的油一手一坛的拎下,而后攀上架起的木梯,将油坛子翻墙倒过。
夜深人静,倒油的声音哗哗作响。但因着他们卡了府中的巡逻点,此时无人注意到院墙的异样。
一刻钟后,几车油倒完。
胖子对更夫和矮子微微颔首,二人退开了些,而后拿着内里装了油、囊口压根没扎的皮囊用力抛过外墙。
“何人在外生事?!”里面陡然有人厉呵。
外面的人并没有因此慌张,迅速拿出一把火折子,齐齐拔出盖子统一吹气。
几人手中瞬间多了“火把”。
他们将一大把火折子往墙内抛,抛完就跑。内里的火瞬间燃了起来,里面一片兵荒马乱。
“起火了,快来人救火!”
“该死的,何方鼠辈竟然敢在司马府作乱?”
假节府, 书房。
过大江直入书房:“大将军,刚传来怀古关战讯,荆州军大败益州和雍州联军。益州大都督穆千秋, 被荆州悍将李穷奇斩落马下。”
听到最后, 书房中不少人面色微变。
“穆千秋死了?”
“此人之妹乃魏益州宠姬, 虽说由此投了益州军, 但入伍后是凭自身实力在军中站稳脚跟。能从底层爬至大都督之位,也算是个伏虎降龙之辈, 竟这般死了?亏我还以为他与李穷奇有一战之力。”
过大江:“两人会面不过三个回合, 穆千秋便被李穷奇用一柄铁脊蛇矛刺下马。”
两军交战, 除了大军冲锋外, 还有另一种不怎么常用的、但速战速决的方式,那就是主将和主将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