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样报恩的?”
“诋毁、谩骂、诅咒,对她的苦难毫不动容,只强调自我感受。”
“和你那个只知道欺负弱小、借酒醉之名殴打老婆孩子的父亲柯志刚一样,你就是个无能、自私、恶毒、龌龊,只知道躲在暗处伤害他人的小人!”
“魏巧珍死了。是的,她的生命终结在十六岁。但她享受过父母的爱,感受过世界的美好,也回报父母以温暖、回馈这个世界以善良。她虽然死了,但她像那流星划过天空,会被每个看到的人记住。”
“你还活着。没错,只可惜你活到二十五岁,内心却只有愤怒、不甘、算计,你这样活着,和阴沟里的老鼠又有什么区别?活着也是白活!”
岳渊怒目圆睁,面沉如水,毫不留情将柯麓肮脏的内心撕开,暴露于阳光之下。
第一次被人如此痛骂,柯麓感觉有一根鞭子在狠狠地抽打着他的灵魂,痛得浑身颤抖,呆坐椅中,根本无法动弹。
夏木繁走到岳渊身旁,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岳渊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
半晌,岳渊坐回桌后,平复心情之后,抬手看了看手表:“离二十四小时还有二十个小时,你下去之后好好想一想,到底有什么要向我们警方交代。”
说完,岳渊挥了挥手,看都没有看柯麓一眼,起身离开审讯室。
夏木繁示意龚卫国完成后续流程,紧跟着走了出来。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进岳渊的办公室。
刚一进屋,岳渊将门合上,又是一巴掌拍在桌上:“妈的!崔乐邦竟然不认得他?”
夏木繁面色也很凝重:“是的,柯麓一直以安静为笔名与崔乐邦交流。崔乐邦说一直认为对方是个女孩,信中称呼她为静静。”
岳渊思忖片刻:“难道,我们先入为主了?有没有可能这个静静是魏巧珍的同学?因为嫉妒魏巧珍所以指使崔乐邦杀人?”
夏木繁将一页纸递给岳渊:“你看看崔乐邦交代的,他与笔友交流的寄信地址改过几回。最早对方的地址是珠市火车站附近的铁路中学,接下来更换为星市的城市管理学院,都是柯麓以前读过的学校,近三年则变为荟市的旅游学校,就在清茗大饭店附近。”
岳渊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写的寄信地址:“嗯,寄信地址与柯麓的求学、工作轨迹高度重合,这个笔友就是柯他!”
夏木繁道:“岳队,崔乐邦虽然也以笔名林野与笔友交流,并且约定永不相见,但他回到林场之后,寄信地址写的是大花岭林场。而且他对笔友毫无隐瞒,也提及自己做山货生意,经常开小货车到饭店送货。”
说到这里,岳渊心领神会:“所以,当柯麓在清茗大饭店后厨看到来送货的崔乐邦时,立即便联想到那个名叫林野的笔友,将他认了出来。”
夏木繁“嗯”了一声,“只不过,柯麓并没有当场揭穿,而是琢磨着如何更好地利用崔乐邦,这才有了要挟他害魏巧珍之举。”
岳渊眼中精光一闪:“对!害死崔胜国、石虎的方法,是柯麓提供的。所以当他悄悄跟着崔乐邦,了解到他的父亲、姑父都死于脑出血、中风时,马上就明白过来这两人都是崔乐邦害死的。柯麓作为崔乐邦唯一的朋友,对他非常了解,自然知道用这一点来要挟崔乐邦,一定能成功。”
夏木繁此刻对柯麓的无耻与冷血无比愤怒:“是的。即使崔乐邦不肯照做,柯麓也没有什么损失。柯麓为人谨慎,又是个侦探迷,他熟知法律流程,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绝对不会做违法犯罪的事情。”
岳渊咬了咬牙,恨不得一巴掌扇死柯麓。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闷声道:“他不过是在信里写了几个字,却害死了一个十六岁小姑娘!”
想到那碗西红柿鸡蛋面,夏木繁心中酸涩无比:“魏巧珍在死之前,提出想吃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因为那代表妈妈的味道。”
极致的愤怒,让岳渊的头脑愈发清晰:“我来申请搜查令,你们抓紧时间去柯麓的住处搜查。他既然知道甲硝锉加酒可致人死亡,我怀疑他父亲柯志刚就是他弄死的。只要能坐实柯麓就是崔乐邦笔友,他至少跑不掉一个教唆杀人!按照崔乐邦的寄信地址一处一处地跑,我就不信七、八年的通信,会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夏木繁挺胸抬头,大声道:“是!”
到了晚上七点才拿到搜查令,夏木繁带队友前往柯麓的住处。
距离枫林路咖啡屋大约五、六分钟路程有一个住宅区,房子建在八十年代,都是六层砖混小楼。
柯麓租的房子就在其中一栋的三楼。
柯麓没有亲人可以通知,夏木繁找到房东,并在对面邻居的见证之下,打开了出租屋的大门。
门一开,一阵狗吠声传来。
一只半岁左右的小狗,蹲在房门口,警惕地盯着闯入家中的陌生人。
【你们是谁?】
【这是我的家。】
【主人呢?】
小狗黄白杂色,双耳竖起,鼻头黑黑的,模样趣致可爱,和夏木繁在正安镇上遇到的老柴有几分相似。
重案组几个都听过柴柴的故事,见到这只狗,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柴柴死后,柯麓为了弥补内心的遗憾,又养了一只和柴柴相似的狗。
柯麓喜欢猫猫狗狗,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夏木繁走到小狗面前,蹲下身体,与它目光平视,微微一笑:“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狗听懂她的话,有些小激动。
它年龄小,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立马开始汪汪汪起来。
【柴柴。】
【主人叫我柴柴。】
想到正安镇火车站苦等主人十六年的柴柴,夏木繁的声音更加柔和:“我叫你柴柴,好吗?”
柴柴的尾巴开始不断地摇晃,张着嘴发出“哈!哈!”的声音,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它的欢喜。
冯晓玉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稀罕:“夏组长天生招小动物喜欢,不管是猫还是狗,连乌龟见到她都特别高兴。”
夏木繁拿出一条肉干,撕碎了投喂柴柴。
半岁的小狗已经可以吃肉食,根本无法抵御肉香味的诱惑,犹豫片刻便吃了起来,一边吃喉咙里跟着发出满足的呼噜音。
【好饿。】
【好吃。】
柯麓早上给小柴柴喂了东西,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柴柴已经饿得两眼冒金花。夏木繁找到柴柴的食盆,将随身带的肉干放进去,趁它用餐的时候对队友们说:“开始吧。”
孙羡兵等人开始对房间进行搜查。
大家将重点放在文字材料,比如信件、记事本、日记本、帐本等物品上。
从房间的陈设与布置来看,柯麓是个很自律的人。
衣服色彩以黑、白、灰为主,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里。
鞋子不多,但几双鞋子都干干净净放在门口。
就连厨房里的物品,都摆放得很规整。
房东在一旁不断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柯麓犯事了吗?不会影响到我吧?”
不等龚卫国他们回答,他又开始不停地解释:“当初我把房子租给他的时候,看他年轻礼貌、气质干净,以为是个好的,谁知道会惹上这样的麻烦!警察同志,我这个人向来遵纪守法,他如果做了什么事,千万不要扯上我啊。”
龚卫国嫌房东太吵:“晓玉,你带房东和邻居到客厅去,做好搜查笔录。”
冯晓玉应了一声,将房东和邻居带到一旁,温声细语地说明情况,询问他们的姓名、工作单位。
没有房东在一旁干扰,龚卫国与孙羡兵等人开始对柯麓的房间进行仔细搜查。
柯麓收纳物品很用心。
桌面没有随意摆放的钥匙、证件、书本。拉开抽屉,药品、文具、电池等各种散乱的小物件也认真地收在一个个小盒子里。
没有信。
一封信都没有。
出租屋很整齐,东西也都收纳得规整干净,一目了然。
龚卫国等人将所有抽屉、柜子都搜了一遍,连床底、枕套、衣服口袋都没有放过,但却一无所获。
听到龚卫国的汇报,夏木繁沉吟不语。
柯麓行事竟然如此谨慎?
难道他把信都烧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从寄信地址的收发室着手进行调查了。
小柴柴吃完肉干,心满意足的舔干净狗盘,跟在夏木繁脚边摇尾巴。
【主人呢?】
【他怎么不回来?】
【他不要我了吗?】
夏木繁看它眼神中透着一丝惶恐,问:“你主人是在路上捡的你,还是在宠物店里买的你?”
小柴柴眨巴着眼睛。
【妈妈被车压死了,没人要我。】
【主人捡了我。】
【主人对我很好的。】
和原来的柴柴一样,柯麓在路边捡了它,将它带回家养着。不同的是,当年他年纪小,得偷摸着养,没办法给柴柴很好的条件。而现在他长大了,可以堂而皇之地领养,给它最好的照顾。
对有主人的狗,夏木繁从不抱起,只弯腰摸了摸它的头,温声道:“你主人有事,你在家等着他吧。”
至于柯麓能不能回来,得看能不能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到有力证据。
小柴柴很亲近夏木繁,任由她轻抚自己的狗头,乖得令在一旁做笔录的冯晓玉暗暗羡慕。不过夏木繁一向有动物缘,重案七组都习惯了。
小柴柴虽然才半岁,但因为一直在外流浪求生存,很懂得看人类眼色。
夏木繁身上有一种令它臣服的气息,这让它很自然地接受着她的爱抚与喂食。
【你们在找什么?】
【主人的宝贝都藏着呢。】
【主人说,以后他的宝贝都留给我。】
小柴柴的话,令夏木繁陷入沉思。
柯麓的宝贝是什么?藏在哪里?
为什么说,他的宝贝以后都留给小柴柴?
龚卫国问:“组长,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夏木繁反问他:“这些信件对柯麓而言,算不算宝贝?”
龚卫国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算。通信了七、八年的笔友,哪怕是一个月通一次信,那攒下来也有近一百封信。柯麓与崔乐邦都是内心阴暗的人,并没有什么朋友,给笔友写信是唯一倾诉的方式。这些信件在他们心目中,应该是一笔很重要的财富吧?”
夏木繁继续问:“既然是宝贝,他会藏在哪里?”
龚卫国想了想:“应该是个很妥帖的地方吧。毕竟,一百多封信用袋子装的话,恐怕得用一个大编织袋才装得下。”
孙羡兵说:“反正出租屋里没有,连一封信都没有。”
虞敬问:“有没有可能在咖啡屋里?”
冯晓玉加入了讨论:“咖啡屋里人来人往的,柯麓不可能会把信放在那里。”
龚卫国咬了咬牙:“这家伙太狡猾了。他让崔乐邦把信寄回给他,是不是存心要毁了所有痕迹?几张纸,一把火烧光,一切都化为灰烬。”
其余几个都面面相觑,如果真烧了,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夏木繁却一直在琢磨小柴柴说的“主人说,他的宝贝以后都留给我”。
对柯麓而言,比起人类,他更信任动物。
他对陪伴两年的柴柴情深义重,却对养育了他四年的母亲憎恨仇视。
他对无辜死去的猫咪伤心愤怒,却对虐待至死的魏巧珍无动于衷。
他将来如果积攒了财富,一定会留给自己的爱狗。
他若有什么宝贝,哪怕陪葬也不可能馈赠给任何人。
夏木繁脑中灵光一闪。
如果说,与崔乐邦的通信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一点亮光,那这些见证了他从漂流瓶开始保持至今友谊的信件,一定是他的宝贝。
他绝对舍不得烧掉!
他会将这些陪他度过年少时光的宝贝,留给他最重视的柴柴,让它陪着老去的柴柴安眠地下。
夏木繁的眼睛一亮,看向自己的队友:“老柴埋在哪里?”
话题跳跃度太大,众人一时半会根本反应不过来:“什么?”
夏木繁的声音急切:“这些信是柯麓的宝贝,而老去的柴柴也是他最重视的珍宝。如果找到柴柴的墓,我们就能找到那些信!”
龚卫国欣喜的瞪大了眼睛:“组长!你这脑子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啊?简直太厉害了!”
孙羡兵也来了精神:“有可能,真的很有可能!柯麓如果舍不得烧掉这些信,那把它们埋在地下的确是个稳妥的法子。”
虞敬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吧。”
冯晓玉提醒大家:“问题是,柯麓不可能会告诉我们老柴埋在哪里啊。”
夏木繁弯下腰再一次摸了摸小柴柴:“你的主人有没有带你见过他以前的狗?”
小柴柴眨巴着双眼,很老实地回答着夏木繁的问题。
【主人以前养的那只狗也叫柴柴。】
【老柴柴埋在一个树林里。】
【他带我去过。】
小柴柴去过。
夏木繁再问:“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
小柴柴摇了摇尾巴:“记得啊,我每天晚上散步都会路过那里。”
夏木繁笑了,从鞋柜上拿下狗绳,套在小柴柴脖子上:“走吧,我带你散步,你带我去见见老柴。”
小狗本来就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一听说可以出门,立马乐疯了,一边往门边冲一边狂吠。
【出去玩。】
【出去玩。】
【带我出去玩!】
夏木繁冲队友们使了个眼色:“晓玉、虞敬,你们留下处理后续流程,卫国、羡兵你们俩跟我一起去遛狗。”
在房东、邻居们的注目之下,夏木繁牵着狗下楼,龚卫国、孙羡兵紧随其后。
房东看向冯晓玉:“那个,警察同志,你们真是好人呐,这么爱护动物。”
邻居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面对眼前情况也一头雾水,好奇地问:“警察还帮人遛狗?”
冯晓玉忍着笑,拿出刚才做好的笔录,示意他们签字:“警民一家亲嘛,应该的。”
次日清晨。
七月流火,只有早上有些许凉爽。
柯麓被再一次带到审讯室。
这一回,他面对的审讯人员有所变化,夏木繁是主审,岳渊在一旁坐镇,负责做笔录的是孙羡兵。
不过,依然都是柯麓的熟人。
虽然换了个地方休息睡不好,虽然没有洗澡换衣后背有些粘粘乎乎的不舒服,柯麓的脸上依然保持着一个浅浅的微笑。
简单的个人信息询问之后,夏木繁并没有直入正题,而是问了一个问题:“柯麓,你很爱柴柴吗?”
柯麓点头:“是的。”
夏木繁问:“为什么?”
柯麓想了想:“它和我一样被妈妈抛弃,它陪我睡觉、上学,给我舔伤口,听我哭诉,它对我不离不弃,它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
夏木繁抬眸看着他,声音变得冷硬:“它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抛弃它?”
柯麓愣了一下:“我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坐火车没有办法带着它,不得已才把它丢下。”
夏木繁嘲讽一笑:“不得已?好,你是小孩子的时候不得已,那读大学之后呢?上班之后呢?来到荟市之后呢?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它?”
柯麓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这个问题,其实他也问过自己。
柴柴在正安镇火车站等了他十六年,在这漫长的十六年里,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找它?
骗骗别人可以,他骗不了自己。
夏木繁目光炯炯,盯着柯麓:“因为你无法面对自己曾经的抛弃,是不是?因为你害怕再见到柴柴时要面对的一切。它可能会饿死、可能会成为餐馆的盘中餐,可能会成为别人的宠物!”
仿佛有一支利箭射来,正中心脏。
柯麓的胸口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他根本无法呼吸。
柯麓猛地抬头,迎上夏木繁的目光:“我没有想到,它会一直在等我!我知道狗很忠诚,但我真的没有想到它能独自活到十八岁,我更没有想到,它一生只认我一个主人。是我错了,真的,我知道是我错了。”
夏木繁嘴角微勾:“柴柴死后,你又养了一只和它很像的狗,是不是?”
看来警察已经对他的住处进行了调查,柯麓点头:“是。”
夏木繁再一次发问:“为什么柴柴只有你一个,你却又有了新欢?”
柯麓万万没有想到夏木繁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语结,半天才回了一句:“我是人,谁规定我一生只能养一只宠物?”
夏木繁身体前倾,曲折分明的眼角微微上扬,有一种慑人的魅力:“好,请记住你刚才说的话。”
柯麓不知道夏木繁到底要做什么,但直觉却告诉她的话里有陷阱,他警惕地看着夏木繁:“什么话?”
为了让柯麓听得更清楚,夏木繁的语速很慢,吐词非常清晰。
“第一句话:你抛下柴柴是不得已。”
“第二句话:没谁规定你一生只能养一只宠物。”
等到柯麓听清楚,夏木繁道:“这是你刚才说的话,对吧?”
言犹在耳,柯麓无法否认,只能点头:“是。”
“很好。”得到柯麓的肯定回答之后,夏木繁的声音变得低沉:“你的母亲,武婧,十八岁高中毕业,刚到军工厂就被柯志刚强暴、囚禁,数次寻死未果,年少无知的她感到万分屈辱。”
柯麓变得紧张起来:“胡说!我爸告诉我,他们是自由恋爱。是她嫌贫爱富,是她一身的臭老九清高,看不起工人阶级。”
夏木繁嘲讽一笑:“那个只知道酒后发疯的无能男人的话,你也信?”
柯麓转过脸去,坚定地不看夏木繁,用态度表明自己的抗拒。可惜耳朵没办法塞住,夏木繁的话一字一句都传进耳朵里。
“我现在说的故事,才是真正的版本。柯志刚对你所说的,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罪行。”
“武婧发现自己怀了孕,从未有过做母亲的经验的她根本不想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因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柯志刚,是她憎恨的强奸犯,是她厌恶的酒疯子,是她看不起的家暴男。”
柯麓脸部的肌肉开始抽搐,牙槽紧咬,抬手想要捂住耳朵。
可是,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听听吧,再听听吧,也许父亲说的都是假话,夏木繁今天所说的才是他一直在追寻的真相!
“可是,这个孩子在她腹中慢慢长大,他会打嗝,会翻身,会踢腿,每一次胎动都在提醒武婧,这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当孩子生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凝着自己骨血的孩子,武婧心软了。母亲的本能,让她爱他,非常非常爱他。”
柯麓眼中有泪花闪动。
“武婧想,至少有了共同的孩子,要不就认命了,和柯志刚好好过日子吧。”
“她精心照料孩子,尝试和柯志刚交流,用心打理家务,她甚至想,虽然不是因为爱而开始,虽然她恨柯志刚,但为了孩子她愿意慢慢培养感情。”
捂住耳朵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柯麓目不转睛地倾听着夏木繁的故事。
“可是,有些人天生贱种。”
“柯志刚并没有因为武婧的态度而变得温和,他依然打她。他看到武婧爱孩子,甚至会以孩子性命要挟,逼迫她就范。”
“武婧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某一天,当她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看着自己被扭成习惯性脱臼的手腕,看着自己满身的伤痕,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柯志刚,她的心彻底冷了。”
“她那个时候才二十出头,带着儿子根本没办法活下去。”
“不得已,她只得抛下儿子,独自跑了。”
说到这里,夏木繁盯着柯麓,一字一顿地说:“请记得你刚才说的第一句话,不得已。”
柯麓张了张嘴,可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内心翻腾着无数愤怒的字句,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抛弃柴柴,是不得已。
母亲抛弃他,同样也是不得已。
为什么他抛弃爱犬情有可原,母亲为了活下去抛弃他就罪不可恕?
夏木繁继续往下说。
“离开柯志刚之后,武婧的人生才迎来新的篇章。”
“她爱上了帮助她的医生,他是一名温润君子,他尊重女性,他愿意支持她追求事业,他们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爱情的结晶,魏巧珍。”
夏木繁望向柯麓:“请记住你刚才说的第二句话。武婧也是一个人,是不是?没有谁规定,她一生只能生一个孩子,是不是?”
柯麓的呼吸变得粗重,颈脖间青筋暴露,猛地站起身来,大吼道:“我不是宠物!”
警察一把将他按下:“老实点!”
感觉到肩膀处的重压,柯麓的理智终于渐渐回笼,恶狠狠地瞪着夏木繁,嘴里不断重复着:“我是个人,不是宠物!我是个人,不是宠物!”
夏木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整个人轻松而悠闲:“人与宠物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一条性命罢了。”
柯麓的愤怒积压在胸口,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她凭什么抛下我?她凭什么只顾自己死活?她难道没有想过,在那样一个人的手底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活得有多么卑微可怜?”
夏木繁冷笑:“你的卑微可怜,是谁造成的?你不怨恨父亲,却反过来怨恨同为受害者的母亲?这是什么逻辑!”
柯麓的眼睛里跳动着一簇小火苗:“谁告诉你,我不怨恨父亲?对我不好的人,一个一个,都别想好过!”
夏木繁眼睛微眯:“所以,甲硝锉加酒,你用在柯志刚身上了?”
柯麓阴恻恻一笑:“你觉得呢?”
做笔录的孙羡兵呼吸一滞,手抖了一下。
妈的,这小子竟然弑父!
难怪教唆杀人那么淡定,原来手上已经沾了鲜血。
夏木繁眸光一闪:“我觉得?我觉得你不敢。像你这样的人,和柯志刚一样,只敢欺负弱小!只敢打没有反抗之力的妇女儿童,面对强者,屁都不敢放一个!”
柯麓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他的眼睛里凝聚起血丝,闪着嗜血的疯狂。
因为对动物的热爱,柯麓对夏木繁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哪怕知道她是警察,他也愿意与她多接触。
可是今天,坐在审讯室里,夏木繁言辞似刀,一刀一刀剐着他的心,让他痛得几乎窒息。
她竟然说,自己不过是武婧养的一只随时可以丢弃、替代的宠物?!
她竟然说,自己是一个遗传了父亲基因的无能家暴男?
曾经的委屈尽数浮现于脑海,痛苦积压到极致,终于找到一口宣泄口,像火山一般喷涌而出。
“我不是!”
“我和他一点也不像!”
“我爱干净、爱整洁,读书用功,勤劳节俭,我比他强了一百倍,一千倍!”
“我不敢离开他,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太小,我没办法独立生活。”
“是他自己作死,牙疼吃了甲硝锉,还敢喝酒,捂着胸口大喘气,还想让我帮他叫救护车。医生嘱咐过他,服药期间不能饮酒,可是他不听,活该!”
“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他脸胀得通红,重重倒在地下。”
“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坐下继续写作业,等着他咽气,然后绕过他的尸体到阳台收衣服,洗了澡,睡了个觉。”
“那个晚上,没有拳头、没有咒骂,家里真的很安静。”
“多好啊,”
“从那一天开始,我知道,从此以后只有我一个,我得想办法活下去。”
听到这里,孙羡兵暗自叹了一口气,可惜啊,这小子竟然没有弑父,只是见死不救。
夏木繁冷冷道:“面对身强力壮、殴打你的父亲,你选择委屈求全,从来不曾反抗;可是当你父亲中毒倒地、处在弱势时,你胆子便大了起来。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在你面前,这能表现出你的勇敢吗?不!恰好证明了你的怯懦。你不敢反抗柯志刚,又怎么好意思要求你母亲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带你一起逃跑?”
话题再一次回到武婧身上,柯麓感觉肺都要气炸了。
明明他已经在努力解释,拼命证明自己,为什么夏木繁却总是不理解自己?
柯麓抬眼看着夏木繁,眼底的红色越来越浓重。
“好,就算她抛下我是不得已,我不怪她。那她后来当了医生,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问完这一句,柯麓脑中忽然闪过刚才夏木繁的话。
——“因为你无法面对自己曾经的抛弃,是不是?因为你害怕再见到柴柴时要面对的一切。它可能会饿死、可能会成为餐馆的盘中餐,可能会成为别人的宠物!”
夏木繁并没有说错。
柯麓之所以一直没有去找柴柴,一开始的确是因为年纪太小,没有能力回去寻找。等到他有能力了,他却胆怯地不敢面对自己曾经抛弃柴柴的事实。再等到他长大了,敢于承担责任时,他却害怕时间过去那么久柴柴已经死去。
当外敌袭来之时,鸵鸟会把脑袋埋在沙子里。
它们以为只要看不见,危险就不存在。
柯麓也曾经是一只鸵鸟。
既然他自己面对问题时是一只鸵鸟,为什么他要求母亲做一只勇敢的雄鹰?
夏木繁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柯麓。
他脸上的肌肉时不是抽动一下,眼神变幻莫测,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很多事情,非要交换立场,才能深刻理解。
柯麓在上一次审讯时,不断强调他受了多少伤害,不断谴责武婧的残忍。却从来不曾设身处地为母亲考量过半分。
现在,以柯麓与柴柴的关系为对照组,他那偏执的思想终于有了一丝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