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从来没有过比这更好的旅程,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安排下一次的出行计划了。”赫尔波负着手,唇角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他俊朗的面容与挺拔的身姿让这抹笑透着一缕说不清的气质,“虽然身为领主似乎不应该太卑微,但说真的——我很感激这片领地为我提供的一切,包括那些合作,也包括行程中的每一个美好细节。”
叶沐正要附和,赫尔波语中一顿,沉沉地注视着她,继续说:“感谢您的建议、您的慷慨,以及您的热情款待,子爵大人。”
短短四个字,让叶沐惊退了半步。
她很想平静地应对一切,但大脑的宕机无可避免地让她的表情失控了半秒。
赫尔波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她便眼看他的眼底眉梢都流出笑意——一种与恶作剧得逞别无二致的笑意。
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撑起笑容:“您说什么,男爵大人?”
赫尔波稍稍歪头:“我其实不太理解您为何进行这种隐瞒,子爵大人。”
他已经认定了。
叶沐看清事实,不禁自暴自弃,沉默了半晌,她索性问他:“我是因为向您提建议暴露了自己吗?”
赫尔波一怔:“什么?”
“共建学校的建议。”叶沐抬眸看看他,“是那件事让你怀疑我的?”
“哦不……”赫尔波笑了,垂眸摇头,“当然不是,子爵大人,您在那件事里的举动非常恰当。如果您真的只是夜幕餐厅的老板,以一位精明女商人的身份提出这种建议也毫不奇怪。”
叶沐微微拧眉:“那是?”
“哈哈,怎么说呢?”赫尔波眼中笑意加深,眉宇之间却又多了一点微妙,“我的成长经历让我学会了在意细节。所以,从头说起吧——从到达这片领地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您不止是一位餐厅老板那么简单。”
“当时您参与了对我的迎接,而且,领地官员们在您主动与我交谈、甚至打趣的时候,给了您足够的余地,没有进行任何阻拦,这是不多见的——在其他领地上,当有盟友到访的时候,就算接风地点选在一家餐厅,餐厅老板也多半没有资格见到这些‘大人物’。”
“不过当时我说服了自己,因为这整个领地的氛围都跟外面不一样,您又的确厨艺卓绝。我跟自己说,这种厨艺恐怕连国王陛下都要高看您一眼,领地上的官员们不敢得罪您太正常了。”
叶沐挑眉:“后来呢?又是什么让您改变了看法?”
“在您那天给我建议的时候。”赫尔波一哂,“不知您还记不记得,那时有两位警员刚好在夜幕餐厅吃完饭,看到我们就打了声招呼——我想,他们是知道您的真实身份的吧?”
叶沐仔细想了一下才想到这回事——真的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而已,她甚至没注意他们都是谁。
她只得点头:“是的,他们知道我是领主。”
“那就对了。”赫尔波笑道,“这是我在【奇亚娜城】的这些天里,第一次有人跟我打招呼时,把另一个人排在我的前面。”
“啊!”叶沐恍然大悟。
那天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了:两名刚吃完饭的警员跟他们打招呼,先对她说“叶小姐”,然后才道“男爵大人”。
虽然这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并不涉及任何正式的礼节,但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身份更尊贵的人会被排在前面。
那么赫尔波的身份是什么呢?
——他是来进行访问的领主、是领地的贵客、是由王城授勋的男爵。
这种情况下,叶沐如果只是一位餐厅老板就没有任何理由被排在他的前面。
“请不要责怪他们,子爵大人。”赫尔波颔首,“我想他们只是无心之失,而且,这也表明他们心里对您真的很敬重。”
“我不会怪他们的。”叶沐苦笑。
毕竟如果不是赫尔波说出来,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了。
他是什么细节怪啊!!!
她咬咬牙:“但……仅仅因为这件事吗?”
“这是怀疑的起点。”赫尔波抿唇,“其他的算佐证。”
叶沐:“比如呢?”
赫尔波眼中笑意深深:“当我与以撒先生达成了关于学校的洽谈,我们在夜幕餐厅庆祝并向您报喜,顺便称赞了这里的‘领主大人’很慷慨,您当时说‘这种慷慨本身也在达成她的心愿。’”
“……”叶沐哑口无言。
这回不用赫尔波解释她也get到了:她这句话是谦辞,但是由她说出来并不那么合适,而是更适合“自谦”。
所以很显然,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代入了领主身份。
“也是在同一天,我还向您提及了‘工作餐’的意向,而您的回应是让我找商务官去谈。这件事怎么说呢——”赫尔波轻轻啧了两声,“这本身是您作为老板可以自己拿主意的合作,只要您按时缴税,谈生意的过程并不非得经过官方,但考虑到您和官员们都很熟,出于礼貌说出这种话也可以理解。”
叶沐没心跳了跳,猜想会有转折。
果然,赫尔波的下一句话是:“可再结合洛尔坎大人的态度,就非常奇怪了。”
叶沐:“什么态度?”
赫尔波道:“我找他谈的时候其实只提及了夜幕餐厅,而他想把这个生意分给其他商户,并且不惜将夜幕餐厅在生意中的占比一路从100%压到20%——倘若这只是个简单的生意,您出于对领地的尊重推给他去谈,他却这样压低您所占的比重,那就太过分了。”
“所以,我猜这从一开始就是您的意思——您宁可自己少赚一些,把赚钱的机会分给您的领民。或者,您也有可能并不曾在这件事上明确表达过这种意向,但洛尔坎心里明白您更在意领民能否赚到钱,所以依照这种方向进行了谈判。”
叶沐无话可说,同时也有点佩服。
赫尔波摘下礼帽,向她认真施了一个下位者面见上位者的鞠躬礼:“很高兴见到您,子爵大人,其实我期待见您很久了。”
“……什么情况?!”几十米外,菲伊子爵眼尖地首先注意到了这个画面。
由于不清楚叶沐是领主,这在他看来就比较惊悚了。
在他周围,同样为此觉得惊悚的还有埃文镇长和几位行政官,余下更多的人则在心弦紧绷中或多或少有了猜测。
“他……”阿谢尔脸色煞白地想要上前,被以撒抬手拦住。他淡看一眼阿谢尔,示意他冷静,而阿谢尔怔怔地看向洛尔坎,便发现洛尔坎跟他的脸色一样糟糕。
他们此时的感受是差不多的:虽然现在在他们心里,效忠于这样一位英明领主带来的感觉已经远远超过最初的那种爱慕……但他们可从来没想过放弃这场竞争!
现在为什么又多了个竞争者啊!!!
叶沐则在一切都说清楚之后,反倒平静下来:“我也很高兴见到您,男爵。”
她适当地免去了“大人”这个敬称。
赫尔波直起身,静静地又看了看她,再度笑起来:“您让我很惊喜,子爵大人。”
叶沐:“怎么说?”
“我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您的样子,虽然都只是无凭无据地想象,但我倾向于认为您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我觉得那样的人更有可能看破虚浮的欲望,因而想做一些善事、一些能维持王国长久稳定的事。”
叶沐听得笑了,羽睫随着她的笑颤了颤,她意有所指地道:“但您本人也不是一位老爷爷,男爵。”
“哦……是啊。”赫尔波干咳,“不过怎么说呢……唔,有点丢人,可我得承认我的能力远不如您,在处理奇兰城贫民窟的问题上对比尤其惨烈……”他坦诚地剖析自己的“黑历史”,脸色难免窘迫,“所以,这也让我觉得您应该远比我年长。没想到……”
“哈哈哈,感谢夸奖!”叶沐一哂,笑容只是一转而过,随即又变得郑重了些,“但请不要气馁。说实话,很多事情哪怕只是往前推半年我都做不到,我也是在成为领主之后成长了很多!”
赫尔波眉心轻跳:“您很会安慰人。”
“是真的呀!”叶沐努力显得真诚,“你以为我就没做过蠢事,就没吃过亏?你有机会跟以撒聊聊好了,我处理得不怎么样的事情也多着呢!”
……嗯?
赫尔波眯起眼睛,遥遥望了眼以撒,同时也望了眼阿谢尔与洛尔坎。
一位优秀女领主和她的追求者们……
他收回目光,没有对此表露任何情绪,回到了片刻前的话题上:“您为什么隐瞒领主身份?”
“这有些复杂。”叶沐耸肩,轻轻一喟,“最初有很复杂的考虑,后来也有‘既然瞒都瞒了,那就继续瞒下去吧’的想法。所以,男爵,我希望您也能帮我继续瞒下去吧。”
“当然。”赫尔波含笑点头,“就算这件事终有一日将被公诸于世,也绝不该是我来公布——所以请放心吧,除非得到您的亲口准允,否则这件事绝不会从我这里透露出去半个字。”
叶沐颔首:“非常感谢。”
赫尔波说:“期待下次见面。”
“欢迎随时再来。”叶沐端起最为礼貌的笑容,与赫尔波眼中的热切对比鲜明。
赫尔波抿唇:“再会。”
于是两个人回到来为赫尔波送行的人群中,赫尔波与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就带着自己的随从们离开了。
城门处一时只剩下自己人,但由于“自己人”也不全知道叶沐的身份,其他人就只能憋着,氛围多少变得有点微妙。
叶沐察觉到了异样,也知道异样的由来,可同样碍于不知情的几个人,她也不好说什么。
好在赫尔波的离开让菲伊子爵和埃文镇长都认为“正事已经结束”,很快就离开了。其他不知情的行政官也和他们的想法差不多,并不多作逗留,纷纷返回自己的岗位。
很快,周围就真的只有“自己人”了。
以撒环顾四周,谨慎地确认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实情,正要询问的时候,被阿谢尔抢了先。
“……领主大人,您告诉赫尔波您的身份了?”阿谢尔道。
叶沐看向他,清楚地捕捉到他情绪中的复杂,摇了摇头:“没有,他自己猜到的。”
“自己猜到的?”阿谢尔一怔,对此明显意外。
叶沐苦笑:“他通过一些细节摸到了端倪,然后又有各种细节交叉验证……我只能说,这位男爵实在太注重细节了!”
她的回答让阿谢尔更慌了,因为这仿佛是一种很厉害的能力——作为竞争者之一,他会因为对手具备他所不具备的能力感到慌张,是理所当然的事。
以撒反倒心头一松,在他看来,赫尔波自己猜到总比叶沐主动告诉他要好。
他颔了颔首,只问:“他会保密吗?”
“唔,至少他说他会。”叶沐耸了耸肩,“但如果他没能信守诺言,那也没办法。不过这本身也不可能一直瞒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对此很看得开。
领主一直隐瞒身份,对领地来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弥天大谎”了。随着领地不断壮大,这个谎言早晚要被戳破。
所以,虽然她很满意现在这种状态,隐瞒身份让她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让她轻松地在“领主”和“餐厅老板”两个身份之间达成了平衡,过得惬意潇洒。
但如果未来的某一天这个状态终将被打破,甚至与可能明天就被打破……那她也没什么意见!
事情本来就是会一直变化的,谁又能说这个变化一定弊大于利?
她并不想提前为此焦虑。
以撒面对她的轻松,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缓缓点头:“你说得对。”
“哈哈,所以——朋友们,别这么严肃了嘛!”叶沐作势击掌两声活跃气氛,“他只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这就是一个很小的事情,不是什么危机,大家不用替我紧张!”
两位女爵闻言真的松弛下来,相视一笑,亚伦和另外几位警员也同样有所放松,然后他们所有人都莫名有了种默契,一语不发地看了眼以撒、洛尔坎、阿谢尔三人。
他们都在想:领主大人,这三个人恐怕不是单纯地因为危机而紧张吧。
也有几个难免有点恶趣味地感叹:未来的很多事情,恐怕会变得很精彩了!
尼克罗姆领地。
短短两三天内,领地中风云变幻。修补房屋价格的市价涨到顶点又瞬间跌回去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波动,当人们意识到私自修补无法得到领地官方的认可,因此必须花那笔领地官方要求的维修巨款时,除了极少数经济还算宽裕的不用着急,余下的大多数居民都开始千方百计地借钱。
人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近亲、朋友,接着是近邻。可在这个时候,各个城镇的官员们基本都已经做完了房屋修缮登记,按照他们那种吹毛求疵的标准,90%以上的民居都需要维修,人人都需要支付一笔巨款,谁又还能有余钱借给其他人呢?
因此能顺利从亲朋好友、街坊四邻里借到钱的人注定只是少数的“幸运儿”,大多数人都是无功而返。
这种无功而返让人们愈发感觉走投无路,虽然领主大人“仁慈”地给了三个月的还款期,但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三个月内没还清的话,他们一定会被抓去坐牢。
新的筹钱思路也就很自然地出现了,不少人都想到:可以去借贷。
借贷,首选当然是银行,可银行的钱是有限制的,贷款名额很快就满了,人们只能转而去找次一等的选项:私人的借贷机构。
这种私人借贷的利息比银行要高不少,并且周期越长利息越高,很容易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让人不堪重负。但现在很多人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在他们看来虽然“周期越长利息越高”,但至少还能图个“周期长”——这就比三个月后被抓去坐牢要强太多了。
那些借贷机构也敏锐地抓住了“机遇”,纷纷推出“修缮贷”“焕然一新贷”等各种名目的贷款项目,并为了争抢客源开始提供各式各样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礼物。
但同时,即便是要争抢客源,也并没有任何一家降低利息。在利息这一点上,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在越做越高。
和那些可怕的利息比起来,办理贷款所赠的各式小礼物就算再丰厚,也显得不值一提了。
只是,还是那句话,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无法介意这种细节。
在种种求生欲带来的变动中,也有些人是冷静的,比如最初被本森敲开房门的麦迪逊和泽茜夫妇。
30000铜币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他们的儿女又都早已因为意外去世了,夫妻两个早就清楚自己没可能拿出这笔钱,麦迪逊先生也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要去借贷。
但泽茜拦住了他。最初进行阻拦时,泽茜的动机很简单:这笔贷款他们注定还不上!而还不上银行的钱也是要坐牢的,还不上那些私人机构的钱则还有可能招致一些更暴力的麻烦!
所以,她即便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也还是暂且稳住了麦迪逊,跟他说:“总归还有三个月的期限呢,不急这一时,我们再想想看,万一事情发生转机呢?”
麦迪逊自己也清楚如果真的借了这笔贷款意味着什么,因而接受了妻子的劝阻。
之后,当所有人都开始借贷,他们渐渐摸索到一些端倪。
“奇怪,太奇怪了!”麦迪逊双手背在身后,焦躁不安地在那方狭小昏暗的门厅里踱来踱去,“这些私人机构放贷,总归是为了赚钱吧?可他们难道不清楚大家已经没钱了?!人们蜂拥而至地想要借贷是因为别无他路,可他们就这样把一笔笔贷款放了出去?不怕所有的人都还不上钱?!”
麦迪逊抛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好似真的为此困惑,可泽茜明白,他恐怕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是惧于说出那个真相。
她也同样不大敢说,因为那个真相令人发指。贵族本就拥有远胜平民的权力,如果还费尽心思地虽平民加以算计,那就意味着他们的生活将暗无天日。
可麦迪逊的喋喋不休还在继续,踱步也在继续。在这方不大的空间里,他就像只找不到出口的蜜蜂一样嗡嗡嗡个不停:“如果真的人人都还不上钱,他们怎么办呢?只靠暴力催收恐怕他们的人手不够用吧?那难道全都破产?将数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肯定不会是这样!这太蠢了!”
泽茜本就也在心烦,被他搞得更加焦躁。又听了一会儿之后,她终于对这只盘旋的蜜蜂忍无可忍,叹了口气:“那么,我想他们应该会有更行之有效的催收方式吧。”
这句话仿若一个开关,令麦迪逊充斥不安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在那幽暗陈旧的烛火黄光里,他向妻子转过脸,两位同样年迈的老人视线相接,泽茜看到无可掩盖的恐惧在丈夫眼中溢开:“你也这样想?”
“麦迪逊……”泽茜神情悲悯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想没必要自欺欺人了,事情就是我们想的那样——那些私人借贷机构背后是领主,贷出去的钱起码有一部分是领主提供的,也有可能全部都来源于领主也说不定。当他们收到利息,会和领主分账,至于如果有人还不上,领主也会想办法让他们‘还上’的。”
——“暴力催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当催收的那一方能调用军队,那就又是另一种程度了。
仔细想想,这一切做得多么巧妙啊!
领主在继承领地之后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税法,让居民们很难离开这里。现在又借口房屋维修放出这样的贷款,并且还假借了私人机构的名义——恐怕有些借贷的人多少还有点沾沾自喜呢!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还不上,那些机构也拿他们没办法!
等有朝一日真的被士兵逼到门口,他们才会恍然大悟。可到那时候,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泽茜突然觉得,这片领地、这片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变得很像一个牢笼,他们逃又逃不掉,只能在里面饱受盘剥。
麦迪逊也一声长叹:“泽茜,亲爱的,我想我们必须换个地方生活了。”
泽茜一愣:“但想离开这里,我们要先交齐下一季度的税款才行,我们哪有这个钱?”
麦迪逊抬眼看了看这陈旧的房子:“房子还可以卖。”
确实,即便是在现在的修缮风波里,房屋的交易也没有被禁止。事实上尼克罗姆也并不在意这笔钱由哪任房主来交,只要他们自己能谈妥就行。
可这当然还是会影响房屋交易的速度,更何况:“就算卖了房子也不够的。”泽茜道,“卖房本身就有重税,一大半钱都要扣进去。”
“是的,你说得没错。”麦迪逊沉沉点头,“想靠这笔钱交清一季度的税款离开领地是不够,但找一个黑暗法师帮我们一个忙,足够了。”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在这对老夫妻之间,这种沉默是不多见的,几十年的相互扶持让他们很善于沟通交流,也让他们都很清楚,沉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可现在他们只能沉默,因为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们就这样渡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连粗糙木桌上那支蜡烛的光火都变得微弱了,麦迪逊才又开口:“亲爱的……承认吧,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是……”泽茜颤声,“这如果被抓到,是要被处以死刑的!”
麦迪逊反问:“不这样做,等待我们的难道就不是死亡了吗?”
泽茜很希望自己能说“不是”,但她不能。
麦迪逊连摇头的简单动作都显得疲惫万分:“如果我们还不上领主的钱,等待我们的就是坐牢——你觉得在牢房里,那些人会让我们好过吗?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有多大可能熬过那种折磨?”
“如果我们去贷款,还上了领主的钱,但还不上那些贷款机构的钱——结果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都明白会发生什么,不是吗?”
“再说,我们卖房的钱够找一个黑暗法师,但可不够应付那些利息。可以说,我们没的选。”
“你说得都对,可是黑暗法师……”泽茜全然无法压制内心的不安,“你知道的,一旦露出一丁点马脚,我们就全都完了!”
“是啊,这我也明白。”麦迪逊长声喟叹,固然没有放弃这个危险的念头,但也没有再进行劝说,因为他自己也举棋不定。
于是,这个念头又折磨了这对老夫妻两天两夜,眼看缴纳房屋修缮定金的日子已经临近,麦迪逊越来越焦躁,泽茜则因而多了几分勇气。
是以她终于对麦迪逊说:“卖了我们的房子,去找黑暗法师吧!如果真的要被处以死刑,也比死在牢里强!”
“你说得对。”麦迪逊坚定地点头,立刻着手去办。
他们将这套几乎就是他们全部家当的房屋以低于市场价20%的价格低价抛售,30000铜币的维修费用则由他们付了20%的定金,有买家接受剩下的尾款。
夫妻两个搬进了【奇兰城】里最廉价的旅店,刚刚安顿下来,麦迪逊就开始连夜寻找黑暗法师。
这个计划说来见不得光,但过程其实说不上艰难。
因为黑暗法师虽然过得相对避世,但也是一个很大的群体,在【奇兰城】这的地方,总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更何况,那些尚未完全修炼成功的黑暗法师还是需要赚钱维持日常生活的,这就意味着他们要时常接一些稀奇古怪的订单来赚取外快。
麦迪逊因而很顺利地找到了其中一位,这位叫佐娅的女法师才刚刚三十出头,在这个年纪能步入“黑暗法师”的行列和成为“光明法师”一样,都是惊人的成就,足以证明她拥有罕见的天赋。
不过她还没有走到向恶魔献祭自身的阶段,所以她的日常生活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因此当麦迪逊敲开她的门,佐娅一边打量这位从形象到装扮都过于朴素的访客,一边礼貌地接待了他:“您好,先生,请坐吧,我想您深夜到访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佐娅说着给他倒了水,在将水放到茶几上的时候,她又委婉表示:“……说实话,先生,您看起来可不太像会成为我的顾客的人。”
“我知道。”麦迪逊的笑容不无窘迫。
他自己也清楚,会来找这些黑暗法师“下单”的,不说个个都是大人物,也至少都是因为一些大事。哪怕是和他一样想要改换身份的人,也必定有更加隐秘的原因,而不是仅仅因为经济拮据到走投无路。
麦迪逊局促不安地用力搓手,由于怕被拒绝,他的神情间浮现出一些僵硬的谄媚,来意又因紧张而说得断断续续的。
但他好歹是把话说清楚了。
佐娅耐心地听完,神情没有太多波动:“一人10万铜币。两个人,20万。如果失败,全额退费。”
“这……”麦迪逊的表情僵住了,不是因为费用昂贵,而是因为那句“如果失败,全额退费”。
他小声道:“如果失败……您知道的,您不会被抓到,但我们就完了。所以,请您不要失败好吗?我们并不想拿到这种‘退费’。”
佐娅失笑:“麦迪逊先生,这只是一种保障,我当然会尽力成功的。但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不幸失败了,把钱退还给您总比不退强吧?您的子女至少还能用这笔钱!”
“我没有子女。”麦迪逊面无表情地摇头,“本来有三个,但都死了。所以,如果失败……好吧,如果失败就让我们也死去吧,也没什么关系了。”
佐娅默了一下。虽然身为黑暗法师她不应该有太多属于“人类”的情绪,但麦迪逊的话还是让她生出了些许同情。
她于是说:“我会竭尽全力帮您和您的妻子完成这一切的,麦迪逊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开始,我大约需要三到五天的时间。”
“太感谢了!”麦迪逊激动得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抓住佐娅的手,“太感谢了,阁下!”
佐娅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这种神色能让人迅速冷静,麦迪逊便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举止不妥,便连忙缩了手,摘下破旧的帽子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匆匆离开佐娅的住宅,回家去向泽茜报喜。
尼克罗姆边境西北角的军营里,虽然最新的任务指令还没有正式下达,但士兵们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因此变得惶惶不安。
……据说,他们要被派去催债了。
从感情上说,他们不该因此介意什么,因为尼克罗姆自己是将领出身,这个出身让他对军人们很照顾,每一个士兵的家人都在这场轰轰烈烈的“修缮计划”中被精准绕过了。
可是这依旧很奇怪,士兵们觉得自己本应该为了保卫领地热血奋战,再不然也该为了效忠领主而牺牲。
但现在,他们将要变成催债的“打手”,这感觉太微妙了。
更不乏有人心存正义感,在休息的时候忍不住抱怨:“实话实说,这完全就是欺负人吧?我们都知道前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人们哪还有钱交这种修缮费用?”
“而且,你们听说了吗,更换一道最普通的木门就要30000铜币,这和抢劫有什么区别?”
“哈哈。”另一名士兵阴阳怪气地笑道,“他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是给了你一道门——这么想是不是感觉会好一点?”
这人明显是想放松一下气氛,但先说话的那一位根本放松不下来,他沉浸在愤慨里,连胜叹息:“现在是拿我们当打手,接下来呢?用这些交不起钱的人填满监狱吗?这和逼死他们有什么区别?”
“好了,贝克特,别说了。”一位年长些的士兵抬了抬眼,“将军对领主大人忠心耿耿。你这些话如果让他听到,后果你清楚的。”
贝克特咬紧牙关:“可是,那就这样了吗?我们就真的去当催债的打手?逼得那些人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