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柔边说边拿起另外一支水彩笔,给那个空白的圈里补充表情,
“你看啊,爸爸的眼睛长长的对不对?眼尾要往上翘,妈妈上次带小宝去敦煌博物馆,小宝看到过凤凰的眼睛,还记得吗?爸爸的眼睛是不是和凤凰的眼睛一样?还有爸爸的鼻子,高高的,嘴巴呢?嘴唇薄薄的,嘴角这样翘起来,跟小宝笑呐!”
“可是爸爸不要我们了,他还会跟我笑吗?”小宝被妈妈圈在怀里,看着妈妈画完了爸爸的脸才抬起头问妈妈这个问题。
“爸爸不会不要小宝的,放心吧!”赵小柔低头亲儿子一下,摸摸他的小后脑勺安慰道。
“那妈妈呢?爸爸会不要妈妈吗?”
赵小柔低头看着儿子清澈无暇的眼睛,她不能骗他,更不能剥夺孩子选择想要的生活的权利。
“不知道呀,如果爸爸和妈妈分开,爸爸要带小宝过更好的生活,去很大很大的城市,那个城市叫上海,有好多漂亮的高楼大厦,有好多好玩的玩具,小宝不是喜欢蜘蛛侠吗?上海可以买到好多蜘蛛侠的玩具哦,还可以去迪士尼看烟花,还有好多比肯德基更好吃的东西,小宝愿意吗?”
赵小柔抱着儿子柔软的小身体,他还那么小,小小的一团缩在她怀里,可总有一天他会长大,和周荣一样高,她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儿子的脸,那时候儿子会怎么说呢?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上海?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不想看黄沙漫天,不想看一望无际的荒芜山丘,不想看一年四季吐黑烟的烟囱,我看够了,我想过更好的生活,你当初为什么不让我走?”
可是小宝打断了她悲凉的幻想,他抱着妈妈的脖子,肉嘟嘟的小手抚摸妈妈的脸,亮晶晶的黑眼睛认真地盯着妈妈,坚定地说:“我不愿意,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赵小柔把儿子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就像他马上要飞走一样,迅速抹掉眼泪,忍耐着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妈妈你哭了吗?妈妈别哭哦,我给妈妈看个好玩的东西。”
小宝轻轻拍拍妈妈的肩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玉镯子,炫耀似的挥一挥,然后郑重其事地放在妈妈掌心。
赵小柔和骆平年在一起的那几年见过太多珍贵的玉石,她不喜欢,但也懂一点,这玉镯子的成色一般,就是普通的新疆和田玉,还是入门级的沙枣青玉,但再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玉石,没谁会把这东西随随便便交给一个四岁不到的孩子。
“小宝!这东西谁给你的?”赵小柔攥着玉镯子,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一大截,
“花奶奶呀,”小宝又拿起水彩笔,想把妈妈再画得漂亮一点,边画边说:“是花奶奶给我的。”
“小宝,你跟妈妈好好说,”赵小柔扳过儿子的肩膀,“什么花奶奶?她为什么给你这个?这个东西很贵的,咱们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知道吗?”
小宝看着妈妈,茫然地眨眨眼,“可花奶奶说这是送给妈妈的礼物呀,让我拿好,不要掉了,花奶奶穿红色的衣服,上面有好多小花花,她说我怎么叫她都可以,所以我叫她花奶奶。”
赵小柔又急又乱,脑子里一头雾水,寒冬腊月的出了一身汗,她和母亲断绝关系了,读书时父亲欠了一屁股债,亲戚间也早就不来往了,回老家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一个老太太怎么会平白无故送礼物给她呢?送也不直接送,还让孩子转交,越想她心里越没底,可又怕吓到小宝,只能耐着性子轻声细语地问:
“那花奶奶还跟小宝说什么了?”
小宝皱着小眉头努力回忆,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呀,花奶奶就和普通的奶奶一样,挎着一个篮子,坐在幼儿园种的山楂树下,头发白了,皮肤也很白,有好多皱纹,笑着看他们玩儿老鹰捉小鸡,笑得可慈祥了。
小宝是鸡妈妈,张开手臂保护弟弟妹妹不被老鹰捉走,又专注又费劲儿,出了一身汗,花奶奶招手让他过去,用手绢给他擦汗,手绢好香,有桂花的味道,软软的。
“花奶奶给我吃花馍馍,给我喝灰豆子,我跟她说妈妈不让我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她还夸我呢!夸我是乖宝宝!”
小宝邀功似的对着妈妈笑,意思是妈妈说的话他都做得到,但赵小柔现在可没心思夸儿子,她只觉得这老太太可疑,眉头皱得更紧了,
“还有呢?花奶奶还说什么了?”
“嗯……”小宝绞尽脑汁,他有点沮丧,妈妈一点都不喜欢花奶奶送给她的礼物,也不夸他乖,就只问他花奶奶说了什么,
花奶奶其实真的没怎么跟他说话,她只是久久地看着他,拂去他额头上的汗,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好像一不小心他就会碎掉了。
“花奶奶就说……像啊,真是像啊,就这样一直说,说了好几次呢!”
小宝嘟着嘴应付妈妈的盘问,妈妈今天好奇怪,花奶奶也好奇怪,为什么花奶奶和爸爸都不让他告诉妈妈他们来过呢?
其实爸爸每次来妈妈都开心的呀,破例给他买蛋糕,买星星麦片,睡前给他讲两个故事,上次妈妈在爸爸家住了一个晚上,回来以后就老是笑,傻乎乎的,花奶奶那么慈祥,妈妈应该也会喜欢她的吧?
唉……大人太奇怪了,明明想见到对方,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为什么要装作讨厌对方呢?
小宝想到他最喜欢的妞妞,他想看到妞妞,就一定会跑到她家楼下喊她下来玩,陪她玩到她不想玩为止,爸爸给他买了好玩的东西,他想都不想就拿去给妞妞玩,妞妞开心他就开心,
爸爸明明喜欢妈妈,却老是惹妈妈不开心……
不过小宝的内心 OS 没能传达给妈妈,妈妈已经原地石化了,抱着他的胳膊变得僵硬,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玉镯子,脸都白了,
“小宝,花奶奶有说她住在哪里吗?”
“晚上单位聚餐,先走了,你自己看电视,有事电话。”
周荣在挂历上写下这句话,思虑再三还是把“聚餐”划掉,改成“吃饭”,方便母亲阅读。
老太太上午出门到下午还不回家,给她打过一次电话,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听不清,一会儿说还有事,谁知道在干什么,用个老年手机都费劲!
周荣离开母亲家,最近几次来他都是自己开车,就停在坡下面,“情报组织”活动最密集的地方,每次他从车上下来,那堆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老太婆就集体噤声,目送他上坡,走远,然后就是炸了锅一样的嗡嗡嗡。
现在看到他从坡上下来也一样,他习惯了,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们一眼就打开车门上车。
今天他有点累,坐进车里没有马上开走,而是把座椅调低,仰面躺在椅背上深深叹一口气,闭了会儿眼睛,又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他好久没抽烟了,只是有需要敬烟的场合也得敬一根,所以这包烟他一直带在身上。
他犹豫了一下,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打开副驾驶的储物盒,从一堆发票和零钱里摸出一个塑料打火机,点了两下,点到第三下的时候才擦出一丝微弱的火苗,他低头将烟头凑上去,一缕白眼袅袅升起。
缭绕的烟雾模糊了窗外那几张鬼鬼祟祟朝他张望的嘴脸,心中积压已久的烦躁顷刻间烟消云散,烟是好东西,最起码在这短短一根烟的时间里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嗡震个不停,他懒得理会,无非是陈锋那个臭小子,烦得要死,谁要是跟他搭上话了就像湿手搭面粉,甩都甩不掉,估计是在德国那几年憋坏了吧,何况老爹老妈现在都还在北京,他一个人生活,
说到陈锋,周荣躺在椅背上看着萦绕在车顶的烟雾,这小子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十八岁就远渡重洋到德国学医,结果读完博士直接回西北老家了,还是儿科医院,他父母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崇尚独立,家里每个人的事都与其他家庭成员无关,自己做决定自己负责,所以老两口听说他回西北也只是云淡风轻地表示知道了,并给他寄来一封家书,只有一句话: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呵陈锋,看不出来啊,你觉悟这么高呢?”
老谢看完啧啧称奇,把陈锋拎过来颠来倒去检查了半天,揪揪头发扯扯耳朵,看是不是能抖搂出一块叫作“待之有为,必报中华”的电池。
“有些事儿总得有人做,有些地方总得有人去啊!谁让我优秀呢!”
陈锋当时那个美啊,捋一把头发,桃花眼笑得弯成了一条线。
“有些事儿总得有人做,有些地方总得有人去。”
这话十九岁的周荣也说过,当时确有几分真心,少年人有的是不啻微芒,造炬成阳的热血,这不难,难的是十年饮冰热血未凉,
人生之路太漫长,漫长到走着走着就丢了初心。
如今没几个人记得他周荣还有这么少年意气的时候。
要问他为什么当医生?因为赚得多啊,有社会地位,有娇妻良配,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建设家乡?笑话,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谁也别埋汰谁,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称呼他挺喜欢,大家都活一辈子,不利己利谁?
没错,他没错,陈锋也没错,人各有志,就是有时候,有那么一两次在午夜梦回之时,他会想起十九岁那年在火车上随口说的一句话点燃了一双少女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听到了最动听的情话,尽管这话跟爱情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且这话也不是对着她说的,是对着她那个势利眼老娘说的,
她问他考到哪里,什么专业,当时他背单词背得头昏脑涨,想缓缓神,就合上书随口应付了句:“军医大,麻醉学。”六个字,言简意赅。
“呦,那可不行,”她撇了撇嘴,
“什么不行?”他放下书温驯地笑,却在心里冷哼一声,这是挑女婿挑他头上来了?也不看看自己闺女什么档次!
他这样想着,转头望了一眼坐在窗边发呆的小丫头,她正支着下巴看血色残阳下绵延不绝的山峰,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眼镜片后纤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挺翘的小鼻尖有些泛红,
真丑,他这样想着又把头转回来,平静地和那老女人对视,又问了一遍:
“阿姨,什么不行?”
那女人也许是觉得自己太直白了,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儿,又挤出一个虚假的微笑,“阿姨的意思是军校出来要服从分配,到时候分到西藏新疆的边防卫生所可就麻烦了,最好本科毕业考个别的学校的研究生,这样好一点。”
无聊,她怎么不直接说让他当女婿不行啊?哼,真无聊,连激情开麦的机会都没有。
他打个哈欠,兴致缺缺地重新翻开书,边翻边说:“有些事儿总得有人做,有些地方总得有人去,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这才是我做医生的目的,所以我服从分配。”
哼,听得懂么你?周荣边翻书边笑着抬头瞄一眼坐在对面卧铺的老女人,那张刁钻刻薄的脸也有些怔愣,他挑挑眉,心情愉悦地准备继续看书,眼角余光瞥到坐在走廊里的丑丫头,
丑丫头怎么好像换了个姿势?
他收敛笑容,转过头看她,看到她正歪着脑袋,静静地端详他,这是她一路上第一次和他对视,没有闪躲,水汪汪的杏眼凝视着他的眼睛,樱红的嘴唇微微上扬,她在笑。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他想起昨晚熄灯后送她的糖,哦……她该不会以为他喜欢她吧!哼,得寸进尺,也不照照镜子!他狠狠瞪了她一眼,背对着她继续看书去了……
此刻窝在车里抽烟的周荣也笑了,新的一年到了,今年是第二十年,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想起那个笑容,竟然是在她不爱他以后。
她爱他,又不爱他了,她还是会对他笑,会在他沮丧的时候抱抱他,会在他的死缠烂打下承受他旺盛的性欲,为他庆祝生日,让小宝叫他爸爸,
可她就是不爱他了。
她温顺,不会激烈反抗,却也倔强得可怕,骆平年那么逼她都逼不出一个爱字,就像现在,他把什么都给她,也换不来一句“我愿意嫁给你”。
她爱的是十九岁的周荣,西北荒漠中傲然耸立的白杨树,不忘其始,不忘其本,不折不挠,无怨无悔。
而她在一次次失望后得出一个结论:他早就不是当年的周荣了。
嗡嗡嗡的震动声再次响起,在寂静的车内强烈到无法忽视,将沉沦在似梦往昔中的周荣拉回现实。
他掏出手机,瞬间被恶心到了,哪个正常男人会给另一个男人打微信视频?
“干嘛?”他没好气地接起来,把手机面朝上扔在副驾驶上。
“荣哥?怎么这么黑啊,你在哪儿?一个人吗?”
陈锋一张大脸怼在镜头前,不依不饶地问个没完,
“一个人,有事说。”周荣摇下车窗,把胳膊伸出去弹掉烟灰,外面几个老太婆已经转移了话题,没再往他这儿看。
“今天元旦啊荣哥,没跟嫂子小宝一块儿?”
周荣看看手上的婚戒,内侧还刻着他和赵小柔的名字,另一只戒指本应在赵小柔右手无名指的位置,可那天在幼儿园,他一眼就看到她右手无名指空荡荡的。
“她不是你嫂子,以后别叫嫂子,今天我一个人在我妈家,帮忙干点活,”
烟头被凛冽的北风熄灭,他索性弹掉烟头,摇上车窗,看一眼后视镜,头发长了,几根白发格外刺眼,
“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诶别啊!今儿晚上老谢放我鸽子了,你可不能再放我鸽子啊荣哥!不是说好了一起聚聚吗?怎么又说不去啦?老谢嘛你懂的,怕被老婆揍,你是为啥呀?小柔也不会再揍你了对吧?”
陈锋在屏幕前支着下巴,还穿着睡衣,懒洋洋的像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工作之外他也确实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你叫她什么?”周荣猛地坐直身体,手机屏幕里陈锋那双风流桃花眼正无辜地看着自己,
“小柔啊,你不是不让我叫嫂子么?你要是不高兴就叫小柔姐也行,我跟小柔姐说过了,今天晚上让她带小宝一起来玩,我在东方宫订了包房,你不吃羊肉对吧?但是小宝好像挺喜欢吃的,刚好让他也尝尝东方宫的手抓羊肉,你不来的话就算了荣哥,反正我会把小柔姐和小宝安全……”
“你有她微信?”周荣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打断了陈锋的话,
“有啊!上次给她和小宝拍照的时候加的,她手机内存不够,就用我的手机拍,加她微信传给她,你不会生气吧荣哥?”
周荣笑了,他看看屏幕里陈锋的脸,现在年轻人真是不一样,抢人老婆都是明着来的,
他抽出第三根烟叼在嘴里点燃,看着烟雾升腾又缓缓消散,绕过所有借口和遮掩,直奔主题:
“陈锋,你知不知道她大你多少?她儿子是谁的你知道吗?”
“知道啊,大六岁,结过婚,还和荣哥有个孩子,但这些好像和喜欢无关吧?又不是公务员考试,怎么,荣哥考试没考够啊哈哈哈!”
“嗯,有道理,”周荣笑着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你喜欢她什么呢?”轻飘飘的语气,咬住喜欢二字,
陈锋也在抽烟,隔着屏幕弹掉烟灰,笑意盈盈地支着下巴盯着周荣看了一会儿,
“底色一致吧,而且可能不只是喜欢哦,当然了,拆散别人家庭可是杀头的罪,东方宫的包房号我发给你,荣哥想来就来,就一顿饭而已,还是那句话,你放心,我会负责把小柔姐和小宝安全送回家的。”
“陈先生您好,您的客人到了。”
穿红色绒领旗袍的服务员出现在门口,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对陈锋颔首致意,然后微微欠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陈锋看到一个女人的小脑袋探出来,脸红红的,圆圆的杏眼有些闪躲,嘴角挂着腼腆生涩的笑容,
“小宝?快叫陈叔叔!”
她笑着叫他小陈,又从身后拽出一个小男孩,躬着腰低声催促他叫人,叫陈叔叔。
小宝也不含糊,仰着小脸蛋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陈叔叔,并且在心里记住,下次见到爸爸要如实汇报,不是没有别的叔叔找妈妈,陈叔叔就找过妈妈,
上次吃烤肉回来的第二天,妈妈的手机叮咚叮咚响了好久,当时妈妈腿破了,心情也不好,一个人在浴室洗了好长时间的澡,他就偷偷跑去卧室看了,头像就是陈叔叔自己,他发了好多小宝和妈妈的合照,过了好一会儿又发一张,照片里只有妈妈一个人,正低头看手里的银杏树落叶,夕阳洒在妈妈脸上,好漂亮。
陈叔叔老是偷看妈妈,这一点他也要记下来告诉爸爸。
“小宝?哎呦可想死我了!快过来让叔叔看看,长胖了没有?”
陈锋把小宝高高举起来放在脖子上,带他去看一整墙的红龙鱼和银龙鱼,告诉他像刺一样坚硬的树叶叫铁树叶,红色的沙子叫雨林沙,是不是很酷。
“陈先生,上菜吗?”刚才的服务员兜了一圈又回来了,还是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他点点头,“上吧,人到齐了。”
赵小柔站在陈锋后面,笑眯眯地看小宝专心致志地记着鱼的名字,这些鱼他都没见过,熠熠生辉的珠光鳞片和绚丽的颜色看得小家伙眼睛都直了。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觉得今天陈锋老实得很,就搂着小宝絮絮叨叨,也不看她,不跟她说话,搞得她有些尴尬,
“陈锋……”赵小柔本想趁现在就说一下她想拜托陈锋的事儿,但想想一见面就求人办事不大好,于是在他转过头来的瞬间换了个话题:“元旦不跟家里人一起吃饭?”
“我?我家里人都在北京,去德国的时候太小了,回来也没什么朋友,关系好的同事就那么几个,今儿全放我鸽子了。”
陈锋无奈地笑着把小宝放下来,让他去玩立柜里的泥塑小人儿,等他跑远了才不好意思地捋捋头发,耳根泛红,“所以就想着找个熟人出来吃顿便饭,小柔姐你不会嫌我烦吧?”
“不会!怎么会嫌烦呢?”赵小柔慌忙摆手,陈锋离她很近,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像寺庙里寂静的檀木香,他今天穿黑色高领毛衣,戴着一副眼镜,桃花眼的形状被遮盖,也没了以往玩世不恭的笑意,很认真,
这倒让她不自在起来,匆匆把碎发别在耳后,习惯性地摸一下发夹,确认没有散落,笑呵呵地说:“反正小宝待在家也要作妖,带他出来玩玩也蛮好,这地方他平时也没机会来。”
“您好上一下凉菜,”刚才的女服务员风风火火地拎着对讲机进来,身后跟着传菜的小伙子,人长得蛮精神,手脚也很利索,巨大的餐盘在他手里像甩手绢似的那么一舞,圆桌上就摆满了凉菜,都是些西北特色菜,凉拌沙葱,金城酿皮,甜醅子……
陈锋低头笑着走到圆桌旁帮传菜员一起上菜,摆好后轻轻转动一下转盘,“那以后可以常来。”
赵小柔刚想说那可不行,小宝已经揣着个小泥人奔到餐桌旁了,“哇!这么多好吃的!”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小宝,好吃的还在后面呢!”
陈锋把小宝抱到椅子上坐好,小餐具摆好,给他系好餐巾,拉开旁边的椅子,这才再次抬头看向赵小柔,嘴角挂着浅浅的温和的微笑,“小柔姐,坐。”
“陈锋,你也近视啊?”赵小柔把包包和衣服挂好,走到小宝旁边坐下,仰着脸左右端详一下陈锋,嗯,人的气质真是微妙啊,他身上是有文人的书卷气的,只是桃花眼太容易显得轻浮,遮盖了他身上更深更内敛的东西。
“嗯,度数不深,”陈锋扶一下眼镜,端起小宝的碗勺了一勺甜醅子,“小宝尝尝,可甜了。”
那今天是要看什么东西吗?戴眼镜?赵小柔有些好奇,但今天陈锋很疏离,没以前爱说爱笑了,赵小柔本身也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以至于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在嘴里嚼了半天也没问出来。
菜很快上齐了,小宝又是一顿大吃特吃,手抓羊肉吃了一块又一块,孜然粉蒜蓉酱全抹上,开心得满嘴流油,爸爸也好陈叔叔也好,他俩出现他就跟过年似的,真希望他们多来看看妈妈和他。
就是妈妈和陈叔叔都不怎么吃,小宝真着急,边满头大汗地吸溜牛肉面边想,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他们不想吃吗?再不吃可就浪费啦!
“小柔姐,”陈锋给赵小柔碗里倒了一碗鲜羊汤,“喝点汤,很鲜。”
他今天一直很沉默,赵小柔想他一定也想家了吧,跨年的日子跟她这么个不熟的熟人相顾无言。
“谢谢。”赵小柔双手接过碗,嘟着嘴吹散热气,小心翼翼抿一口,低着头,细碎的刘海遮住她弯弯的眉眼,她感到温热的指尖拂过她的眉头,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头发已经被别起来了,她慌张地摸一下头发,触摸到男人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指尖和一枚冰凉的金属发夹,
“这是?”她把发夹拿下来看,是一枚金色的银杏叶发夹,叶脉灵动流畅,叶片栩栩如生,
“新年快乐,小柔姐。”陈锋笑了,潋滟的笑意从唇边荡漾到眉眼,
“陈锋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赵小柔慌张地就要把发夹塞回陈锋手里,却被他轻轻攥住手腕,
“一个发夹而已,礼轻情意重,小柔姐,你不收我可要难过了。”
正在喝灰豆子的小宝看到陈叔叔放开妈妈的手腕,一只手轻轻撩起妈妈的头发,一只手很快就把那枚发夹别回了妈妈头上,可小心了,生怕弄断妈妈的头发,
小宝觉得今晚自己要记的东西有点多。
“好了,很好看。”陈锋歪着头欣赏一下赵小柔被发夹别起的碎发,视线匆匆扫过她的脸又转过头去,“小宝,还要喝汤吗?叔叔帮你倒点汤好吗?”
他起身倒汤,一块羊肉从勺子里滑落,溅起一片不大不小的水花,油腻腻地溅到他毛衣上,他低头看一眼不当回事,照旧把汤端到小宝面前,
“陈锋,溅到衣服上了,没烫到吧?”怔愣了好半天的赵小柔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从包里掏出纸巾,站起来帮他擦毛衣上的油汤,溅的还不少,湿哒哒的,得先吸干才行
“没事儿,反正是黑的,看不出来。”
陈锋张着胳膊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任由赵小柔站在他面前,拎着他的毛衣领子,皱着眉专心致志地揉搓擦拭,她身上好香,小耳朵后面的头发又掉落下来,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他伸出手触碰到她的发丝,想帮她挽在耳后,却变成了流连忘返的游弋。
“打扰了二位,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赵小柔和陈锋双双抬头,看到沉重的雕花木门被狠狠推开,温暖的室内卷进一股寒气,周荣站在门口,肩头落满霜雪,黑色夹克覆盖一层冰晶,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带着和煦如春的笑容,狭长凌厉的眼睛却和窗外的暴雪世界一样淬满寒冰。
“哦!你来的正是时候,”
赵小柔帮陈锋把毛衣上最后一点湿哒哒的油汤吸掉,用指腹轻轻抚平被她揪出来的皱褶,左右打量一下,嗯,平整了,这才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周荣,
“我有东西给你,本来想让小陈替我转交,正好你来了,也不用麻烦小陈了。”
说着就走到衣架旁去翻自己的包,而此时小宝已经欢呼雀跃地冲过去抱住周荣的大腿了,边晃边叫爸爸,撒娇耍赖地质问爸爸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他和妈妈。
周荣收起看向两人的目光,抱起小宝走到餐桌旁,“呦,这么多好吃的,菜都上齐了吧?看来你妈和陈叔叔真是饿了,不等人齐就开饭。”
陈锋笑了,“这都几点了荣哥,大人可以等,孩子总要吃饭的,我和小柔姐都没怎么动筷子,小宝也没吃多少,总不见得自己儿子也要计较吧,还是说荣哥就喜欢让人等?”
赵小柔才没注意这两个男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她从包里摸出手绢,打开确认一下里面的东西都在,又重新包好,攥在手里走到周荣旁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揣进他夹克口袋里,又把小宝从他怀里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夹起一块羊肉放在儿子的小碗里,麻利地用筷子帮他把骨头和肉分离,骨头挑出来扔在骨盘里,看着儿子把肉吃掉,再不跟周荣说一句话。
陈锋眼尖得跟什么似的,一眼就看到赵小柔塞了一块包着东西的鹅黄色手绢进周荣口袋里,周荣当然也感觉到了,但也没有任何表示,连眼睛都没往她那儿扫一眼,当她是空气。
“荣哥,外衣脱了吧,都是雪。”陈锋悠然自得地抿一口龙井,抬腕看看表,再看看周荣肩上已经融化成透明冰晶的雪,也不知道在楼下徘徊了多久,这是实在忍不了了才冲上来的,他有点想笑。
“不用,我儿子吃的也差不多了,我是来接他们回去的。”周荣低头看看身边的小宝,再抬头对陈锋温和地笑笑,正对上一双同样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不是平时黏在人屁股后面贱兮兮的笑,也不是看到美女孔雀开屏似的胜券在握的笑,而是一种打量,像拿着一把尺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他量一遍,得出他不大合适的结论。
“我还没吃饭。”一道清甜的女声响起,两个嘶吼低鸣着摆开战斗架势的雄性生物猛地停止进攻,齐刷刷回头,看到一脸不悦的赵小柔,她不知道自己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中心,她冷冰冰地盯着周荣的脸,重复一遍:“我还没吃饭。”
“对啊荣哥,小柔姐还没吃饭呢,”陈锋笑着站起来走到门口,招呼服务员加一副碗筷,“荣哥也一起吃点吧,元旦,何必急着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