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头也开始疼了,“大人,我这边都是死囚犯人,腌臜的很,且都是纷繁小事,不能历练人才,还是蒙少卿那里更合适。”
蒙少卿都懵了,好啊!当初你和我争权的时候,可是说折狱是国之大计,现在就成纷繁小事啦?
蒙少卿分管详刑,查案、审案,也不轻松。蒙少卿的理由也很充分,“详刑这边常需外出公干,大理寺本就缺人,这批人才刚好顶上署里的空档,到我这里就浪费了。”
两位少卿平时还要争一争位次高低,现在谦虚的不得了,谁都说自己这摊子事儿不重要,人才还是给对方吧。
两位争了半天,最终还是蒙少卿奇差一招,被人塞了个烫手山芋。
从大理寺卿办公房中出来的时候,蒙少卿把苦水咽回肚子里,摆出了一张威严肃穆的脸,给新来的人训话,又安排了他们各自的工作。
大人们用“人才”“新人”来指代,好像这次来的人与以往没有不同,同僚也装出目不斜视的模样,但人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身材高挑纤瘦的身影上。大理寺头一次来女人当官啊!
牢狱里,有些狱卒是女的,但那只是女差,吏与官是不一样的。若是宫廷女官,朝臣们也就勉强忍了,可突然蹦出个女人来抢他们的饭碗,换谁都要多看两眼。心里的小九九,更是多的能从眼眶里蹦出来。
“萧评事,你先熟悉公文,跟着王主簿好好学。”蒙少卿很客气,这种从八品的新人,以往他们都不会过问。可这不是不一样吗?别看人家现在穿青衫,回家可是朱紫加身,出入宫禁的。
“多谢大人。下官会好好跟着前辈学习,不堕我大理寺名声。”萧安宁拱手行了个下属的礼节。
蒙少卿含含糊糊了应下,溜了。
王主簿是个四十多岁的官场老油条,由吏升上来的七品官,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致仕的时候能有一个五品的勋职,穿一回红衫。品阶到了五品,致仕之后才有朝廷的养老银子,否则,滚回家只能自己吃自己。
王主簿的年纪当安宁的祖父都够了,对于自己被塞了麻烦也不敢多言,只按部就班安排安宁整理过往卷宗。安宁问什么,他答什么,安宁不问,他俩同在一个值房,王主簿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
两人值房的门窗永远大开着,男女大妨即便有两代人的差距,王主簿也小心谨慎。
安宁在大理寺按部就班上值、下衙,大理寺就在皇城里,寺里安排值夜的时候,没排安宁的班,安宁还特意去找蒙少卿汇报,把自己也加入了排班里。旁的官员能做的事,她也一样能做。
看安宁老老实实待在值房里整理卷重,一直提溜着一颗心的大理寺卿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气,不是皇后准备安个钉子在这里找他的麻烦就好。
这日,安宁回家,在门口遇上三哥。
“三哥……”安宁刚喊了一声,三哥就闷着脑袋冲进去了。
安宁跳下马车,问门房道:“刚才那是三哥吧?”
“回姑娘话,正是三公子。”门房小心奉承。
安宁自言自语,“怎么不等我?”安宁提了外袍下摆,跟着跑进去。
她穿的是大理寺官袍,男装款式,只是改得合身些。这样的衣服,跑起来也快,安宁跑过了中庭,就追到了她三哥。
“三哥,别躲了,我都看见了!你脸怎么啦?”安宁拉背对着她的三哥,拉下他的手,看他被捂住的两个乌青眼眶。“谁打你了?”
“胡说八道!小爷我怎么可能挨打,我是他谭家老幺比试,他比我惨!”三哥如同炸毛的猫一样,一下子就嚷了起来。
“三哥你就不是打架的料。”安宁狐疑得看着他,突然问:“和我有关?”
“你怎么知道?……不是,没关系!”三哥被诈出真话,又立刻否认。
“说我什么了,让你这么生气?”安宁拉三哥到正厅坐下,吩咐下人去拿跌打药酒。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大致场景,自从她考明法科开始,她就一直是话题中心人物。
“姓谭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妹,别怕,你想做官就继续做,三哥撑着你。大不了打回去,咱家还兜不住我和纨绔斗殴吗?”
安宁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吐槽:“你也知道是纨绔啊,那些人无关紧要的。”
“怎么无关紧要了?名声何其要紧!你放心,娘已经去找外祖父帮忙了,要是在大理寺做的不开心,咱们就换个衙署。”
安宁无奈,真当朝廷是自家开的啊。
安宁不理他,只在他嗷嗷叫疼声中给他上了药,把淤青揉开。看着三哥狼狈样,安宁心却很温暖。前后两辈子,她最大的幸运,就是拥有一个正常的家,拥有这些爱她的家人。父亲庸碌,但绝不强加外人眼光在他身上;母亲要强,对她却千依百顺;三个哥哥最好面子,却能为她忍受旁人指指点点。
“三哥,放心吧。我看得开,你也别放心上。就像我的明法科试卷被抄录传阅一样,我做的每一件事,注定都要被所有人放大了看。我做的比那些男人强十倍,他们也不会服气。但我自己知道,我比他们强。”
……………………
安宁在大理寺安安静静看了三个月的卷宗,休沐日的时候,公主召她入宫,安宁袖了一本折子进去。
陪公主聊了几句,安宁就去觐见皇后,呈上了自己的折子。
皇后高坐凤椅,“你知道自己递上来的是什么吗?”
安宁不合时宜的想起当年告发太子虐待太子妃一事时候的场景,当年皇后从中看出了太子对自己的恨意,也是这么高居上位问,“告知公主了吗?”
旧事重演,安宁比当初镇定从容,声调稳稳的答:“知道。”
这是一桩杀妻案,三皇子有个得宠的奴仆,强娶了京郊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娶了又不珍惜,女儿很快惨死夫家。这个案子很好判,其一,良贱不婚,奴仆是凭了谁的势强娶;其二,女子身上有多处殴上,父母上告的意愿也很坚决。告到京兆府,被告知这是三皇子家豪奴,也不放弃,案子复核来到了大理寺。
这是一桩再微小不过的案子,都没有资格摆上少卿的桌面,可是安宁把它单独拎了出来。
这个豪奴掌管着三皇子在京郊的别院,别院依山而建,占地甚广。在建造的过程中,圈占良田,逼迫百姓搬迁的事情没少干,而建成的别院已经修了许多铁炉,专门用来打造盔甲和兵器,数量早已超过三皇子爵位所能拥有的规格。
这件案子,能作为一个线头,串联起三皇子、与三皇子一母所出的六皇子、八皇子,越贵妃、越国公府,以及其他支持三皇子一脉的朝臣。
近两年,太子神隐,皇后理政,三皇子一系水涨船高,声势空前。其他皇子不遑多让,太子神龙见首不见尾,二皇子就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长子。还有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这些排行靠前的皇子,是不是看着东宫的位置流口水。
此时,有人射出了攻击三皇子的穿云箭,千军万马转瞬就至。被攻击的三皇子难道他坐以待毙吗?行动就有破绽,反击就会拉更多皇子下水。这也是这两年皇后没有坚持让太子频繁在人前露面的原因之一,若是不让陛下看清楚,这些皇子没有一个能继承江山大统,陛下对儿子就还会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这是皇后布了几年的局,安宁也参与其中,她要做挑破窗户纸的人。
然而,此时皇后却犹豫了,“安宁,再想一想,可以让别人去的。”
“娘娘,我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是一桩家奴强娶案而已。”安宁避重就轻。
皇后安静的看着她,半响,才轻轻开口:“你当年说,有朝一日,要做首辅。首辅,不该搅进皇子夺嫡,不该有酷吏、媚上的名声。”
安宁抬头,看着坐在凤椅上的皇后,她低垂着眼睑看她,仿佛石窟佛龛上的佛像,悲悯得看向世间。
安宁顿首再拜,“娘娘,臣愿意,愿做娘娘马前卒。”
安宁把没和三哥说完的话,告诉了皇后。“只因我是女子,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公正的评判我。我要做,必须做,做更多不能被文字矫饰、不能被墨笔歪曲、不能被谎言掩盖的事,事情就在那里,总要有人去做,就该我去做。如今的人不能公正看我,但我的名字和事迹会流传下去,千百年后,后人能看懂我。这,大概才是史书盖棺定论。”
“你是第一个走正统路子入仕的女官,你有更光明的前程。”皇后第三次提醒,不背负这些风险,安宁本就可以凭借“第一”的特殊,得到皇后都支持,得到日后所有入仕女子的支持,史书上也能留下清白名声。
安宁还是摇头:“士为知己者死,臣为我主效劳,心甘情愿。”
我主啊……
皇后走下凤椅,扶起安宁,紧紧握住她的手:“定不相负。”
十日一次的大朝会上,从八品的大理寺评事萧安宁一战成名。
大殿内站满了人,可众朝臣都觉得大殿空荡荡、静悄悄,落针可闻。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接着奏了几本,从豪奴强娶逼死民女案,到三皇子私藏甲胄、意图谋逆案。
陛下今日难得出席了大朝会,皇后的凤椅摆在退后一步的地方,宰辅重臣不着痕迹往上瞧了一眼,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后剪除庶出皇子的意思。
“嘭!”陛下狠狠砸了龙首扶手,怒道:“查,给朕彻查!不论身份品阶,一查到底。王卿?”
大理寺卿王某站出来应喏:“臣在。”
“此事就交由大理寺主办。涉事皇子,闭门思过,不得干扰法司办案。”
王大人感觉自己的发际线又要往上移了,心里发苦,脸上却是一派公正严肃,“是!”
既然接了这样的烫手山芋,王大人肯定不能自己去干。叫住安宁,“萧评事啊,此事是你奏请陛下查探的,想必很有心得,你带几个人,去三皇子府问一问吧。”
安宁垂首恭敬应下,“是,下官年轻见识浅,请教大人,若是查出不轨事,臣当如何?”
王大人咬得牙根发酸,“自然是秉公办理。”
安宁头垂得更低了,“谨遵大人吩咐。”
王大人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看着萧安宁走出去的背影,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你没成算,让你没成算!”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招她进来。不对,是她自己过了明法科,又考了大理寺的选拔……算了,不管了,让她去查吧。她背靠皇后,有心气往上爬,自己去碰石头吧!
案子的确查得很顺利,三皇子遮掩的并不高明。之所以能瞒到今天,一是他身份高贵,没有人会莫名去怀疑他;二是隐约听说的人也不愿搅入皇子夺嫡的混乱局面。一旦涉及谋反事,那是拿着阖家老小的命在赌。
只用了一个月,安宁就把所有相关案卷、罪证、证人整理清楚,送到了陛下案头。
陛下震怒!
“朕无此不肖子孙!”陛下的怒吼隔着门扉依旧清晰的传来,内阁几位老大人,还有六部、九卿高官都跪在门口。陛下震怒要赐死皇子,朝臣们已经劝过一轮了,陛下不纳谏,反把朝臣都给赶出来了。
像首辅这样的老臣,皇帝素来尊重有加,口称先生,都不让对方行全礼的。如今老大人跪在金砖上,头都磕红了。
殿内传来皇后劝慰的声音:“陛下,三思啊。若陛下杀子,史书上该如何记载。此时陛下怒火中烧,只觉痛快,日后想起,必定后悔啊!越贵妃陪伴陛下二十年,宁嫔是从小伺候陛下长大的啊!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
“她们算什么!皇后也糊涂了,一妃妾尔!就是这些卑贱之人,教唆挑拨,那些孽障才敢妄蓄大志、奸佞成性、不忠不孝,岂能为人子?”陛下的咆哮都破音了。
“陛下……哎呀……”
殿内又传来砸东西、重物坠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皇后被宫人扶出来,一双眼睛哭的通红,鬓发散乱,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左手的袖子都是打湿的暗色。
首辅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问:“娘娘……”
皇后摇头,只道:“老先生劝劝陛下……”
“滚!”殿内又传来咆哮,不知什么东西砸在门扉上,惊得众人又是一抖。
女官看着皇后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可陛下就在殿内,她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用气声抱怨:“陛下怎么能……”
皇后一把捂住她的嘴,血也涂在她脸上,女官这才分清缓急,立刻道:“太医……偏殿有太医……”
皇后被扶进偏殿,过了一会儿,凤撵抬过来,几个健壮妇人半扶半抱把皇后抬了上去,匆匆往后宫去了。
最有希望劝住陛下的皇后也伤病卧床,重臣们求了一日,无果,陛下圣心独断,依旧叫了太监传旨。
陛下有旨,赐死了三皇子、六皇子、八皇子、九皇子,一日杀四子!后宫赐越贵妃、宁嫔、芳贵人白绫,又有许多依附三皇子一党的官员或杀头、或贬官、或流放,朝堂一时风声鹤唳。
曹玉峰也在被杀官员之类,他如今只升到六品,皇子谋逆案中一微不足道的小官。
安宁知道曹玉峰死了,但她也没兴趣分半缕心神过去,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又勾搭上了三皇子。
长平公主急召,让安宁马上进宫。
“怎么会这样?兄长已有出家之念,我去劝,兄长却问:你不是早想取而代之吗?”公主痛苦的捂住眼睛,“阿宁姐,我从未想过,从未!兄长怎能如此恨我?”
安宁走过去,蹲下,让自己的视线和公主齐平,轻声道:“公主,人的所作所为,在自己眼里和在别人眼里是不一样的。也你只是单纯的想做某件事,但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争权夺利,是野心。”
是啊,野心。
“你出身高贵、容貌姣好,能做天下一等一的贵女、贵妇人、老封君,也能利用公主的身份影响朝政,可你偏偏要走到前台,要分享‘属于男人的’权力,这不是野心,又是什么呢?”安宁抬起公主的头,帮她擦干眼泪,“公主,别怕,娘娘在呢,她最疼你了,你是有退路的。”
“你退回去当一个无忧忧虑的公主,你有嫡出的身份、有娘娘的庇佑,娘娘活着的时候,你会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等娘娘去了,后继之君和朝臣才会开始清算。”
“他们不敢杀我!”公主色厉内荏。
安宁轻笑,“朝臣怎么会轻易杀人呢?他们只会从新制定礼仪,公主出降不论尊卑,论礼法。我朝敦崇名教,以孝治国,公主为天下妇人表率,更当守礼。公主也该像普通人侍奉舅姑那样,为婆母捧盆打扇、布菜捶腿……”
“胡言乱语,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岂能颠倒尊卑……”
安宁用包容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公主说笑了,礼法怎么会有错。介时,捧一位庶出公主为天下表率。这等……不贤不孝的公主,自然为天下人唾弃。后继之君依礼依法削减食邑,天下人只会三呼万岁,拍手称快。”
“别说了,阿宁,别说了,别故意激我。我知道不会的,不会的。”公主摇头,泪珠滚滚而下:“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啊,你不要逼我。”
安宁行一礼,“臣告退。”
公主扬手抓了抓,什么都没抓住。若是安宁再劝几句,公主也能顺势把胸中的痛苦倾吐,可安宁这样干脆利落告退,她反而上不去下不来,卡在中间。
安宁觉得一句话很有道理:当某件事众人皆知的时候,说明他已经尘埃落定了。
就像三皇子一党谋反,等百官知晓的时候,三皇子诸人已经命丧黄泉。
比如萧安宁胆大妄为,挑拨天家血脉,被御史轮番上折子弹劾。
朝臣们的议论、讨伐并不能撼动安宁分毫,现在才上折子,未免太迟了。
有皇后庇护,安宁自然无虞,甚至凭此功劳,连升七级,从八品的评事一跃成为正五品的寺正,能独立经手案卷了。
安宁把陪着自己枯坐,看了几个月烂狗肉陈年旧账的王主簿拎出来,他在大理寺二十年,从吏到官,大理寺的弯弯绕一清二楚。又已经升了的品级实实在在摆着,安宁许给他致仕前升五品未来可期。王主簿焕发第二春,老黄牛一样,哼哧哼哧干了起来。
干活是非常消耗精力的事情,一天十二个时辰,三个时辰睡觉,剩下八个时辰安宁都在忙大理寺的公务,公务占据安宁绝大部分时间。只剩下一个时辰,安宁留给自己思考,好好想一想日后该怎么走。
日子就是忙得昏天黑地,从卷宗里抬头,偶尔看一看窗外天空。
陛下发了那样大一场怒,刺激得头疾越发严重,不见朝臣的时间更多了。
开始还有朝臣以为宫中出了什么事情,坚持请见,见了又惹皇帝生气,自己丢官去职。剩下的朝臣,不敢再去触霉头。
安宁在纸上写下皇帝露面的时间,果然间隔越来越久。
最近一次露面,陛下给了一道为难礼部尚书的旨意,要礼部给长平公主提前加准备册封礼,还要加镇国的封号。
我朝公主,向来是及笄才办册封礼,有汤沐食邑,但遇上皇帝宠女儿,从小给女儿加封号、提前享受待遇也常见。但是从正统礼法的角度论,还是要过了册封礼,才算女儿长大成人。
别的公主册封礼基本和婚事挂钩,长平公主的册封礼,却是她入朝参政的标志。
朝臣们当然不干了,放着那么多皇子不用,为什么偏偏用公主。当然,公主是嫡出是要尊贵一些,可她是女人啊!
这样的论调一出,帝后还没表示,剩下的庶出皇子生病的生病、自请就藩的自请就藩,生怕自己运气不好,成为某个瞎眼朝臣口中的举例的“比如”。
朝臣们以为和皇帝的博弈、和皇后的博弈还能持续很久,即便陛下为东宫计,要把长平公主推出来,为东宫皇孙谋以后,也不能这样生硬。公主才多大,她懂什么!
担任公主老师的基本都是内阁、六部重臣,朝臣们轮番的到他们家里拜访,让他们以老师的身份评论一番,公主的确不适合入朝。
这些老臣,又岂会被物议裹挟。能当阁老的,谁没被弹劾过,我自岿然不动。
前朝一片纷扰,东宫传来噩耗,太子,薨了!
查,必须查!
陛下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晕了过去,太医院排的上号的太医,直接住在了偏殿,偏殿都被熏出一股药味。
太子薨逝的前因后果,由皇后主持查验。
朝臣们也伸长脖子等着,当初跪在殿外劝陛下不要杀子的朝臣,如今还是同一批人,同样跪地请旨,希望查明太子薨逝的真相。
真相,从他们口中脱口而出,是因为他们下意识觉得,其中必定有阴谋。
皇后不仅用省中殿的人,还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抽了人来,安宁也作为查案组的一份子,参与其中。
结论:太子死于马上风。
推开幽暗的宫室门,在场人杰几乎能从太子贴身宦官的叙述中,提炼还原事实。抛开內侍口中的夸张、推诿,太子从镇国长平公主册封礼回来后的一举一动,几乎重现在他们眼前。
盛大的册封礼,刺激着太子,太子强忍着没有在外人面前失态。回到东宫,再也压抑不住,开始拿伺候的人撒气。
一个內侍跪在旁边,他是当日给太子开门的人,只因太子觉得他迟了,被太子一口踹在心窝上,吐了一口血。
然后太子一边走一边脱去外袍,在院子里骂人。
管理衣饰的宫女出列陈述,拿出了太子当时的礼服外袍,上面的佩玉被摔碎、珍珠掉了几颗,一大片金线绣的纹样也磨烂了。经过比对,的确是用力投掷、踩踏造成的。
然后太子吩咐人拿酒,又叫了歌姬舞姬来玩乐。
太子妃哭诉,当时她听到丝竹之声来劝过,可太子只说他是为皇妹庆贺,不许太子妃多管。这件事由一直清修的高侧妃做证,当时喧闹声很大,东宫很多人都知道。
然后太子开始在殿中饮酒,饮酒后想要临幸近日来最受宠的歌姬,力不从心,吃了歌姬献上的丹药。过了不多久,太子突然口吐白沫,吓得歌姬尖叫一声,被赶到殿外的众人才敢进去查看,着急忙慌把太子抬到塌上,因已落锁,只得请太子妃前来主持公道。
太医出列,表示查验过丹药,的确是壮阳用的,用温酒服送,是道家正经的丹药,太医们也认可,不是毒药。
这种腌臜事,太子妃红着眼眶,都不肯开口。女官出列讲了当时的情景,宫人们不敢随意移动太子,只把他抬到塌上,给他盖被子,太子说热,又拿开了。太子妃得知此事,立刻请太医到东宫,一点儿都没有耽误。
太医继续陈述,他们听说东宫有恙,也是抓起药箱就跑,可是到东宫的时候,太子的身体都已经微微发凉了。
跑腿的內侍、宫女一个个出列说明,自己当日干了什么,用了多少时间。很多记不清了,但按照路程计算,的确每个人都进了最大的努力。
帝后在今日得到噩耗之前,都不知道东宫请太医的消息。众臣表示理解,太子不得帝后欢心,东宫上下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通盘问,事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阴谋。
这就是太子酒后失德,自作自受的结果。
省中殿、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四方你推我让,都不愿意做出头鸟,给帝后汇报消息。萧安宁最好欺负,被众人推了出来。
陛下还在昏迷中,皇后听了此事默默无言,长平公主伴在帝后身旁,只默默垂泪。
首辅忍不住感叹:“太子入朝,是老臣领他进殿的啊!”
一句感叹,在场众人潸然泪下,太子如今不成器,被嫌弃,可他当年,也是聪颖好学的贤孝太子啊!
最后,还是皇后下了旨意,不肯让太子身后蒙受污名:“东宫染病暴毙,我心也跟着去了,他喜欢的那个歌姬陪着他吧。然,皇家宽仁百姓,母后在时,也从未见罪无辜宫人。东宫其他人等,好生为太子服丧。”
一国太子薨逝,只死了一个地位低下的歌姬。对比太过可笑,可是,事情就如此过去了。
礼部尚书的头最疼,太子骤然薨逝,葬礼该如何安排,我朝还没有先例呢。从故纸堆里扒出礼仪,却不敢上奏,轻了不尊重太子,重了有诅咒陛下的意思,两难啊。
安宁才不管这些,她如今官职并不算高,勉强够的着朝会的时候站在殿内。只需要跟着大人们,跪、拜、肃立,安静得送太子最后一程。
休沐日,安宁再一次来了天福宫。
虽然对外宣称太子死因是偶感风寒,但太子服食丹药而死的事情,上层很多人都知道,天福宫因此有些门庭冷落。人们才不管太子是因为饮酒过量、强行临幸姬妾、胸中郁结种种因素叠加而死,只听自己想听的,太子就是因为服用丹药而暴毙。
天福宫的清冷没有打扰原太子妃、现忘机道长清修,反而因这些年远离红尘,道长姿态高妙,有闲云野鹤之态,仿佛修道有成。
“道长,别来无恙。”安宁跪在蒲团上,给三清上香,并未起身,而是跪坐着,转头问一旁同样跪坐默写道经的忘机道长。
“别来无恙。”道长继续默写,并未抬头。她抄的是《太上感应篇》,是最大路货也最经典的道家经文。
“行善积德福庇子孙,作恶受罚殃及子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安宁好似在总结《太上感应篇》的主旨思想。
“萧姑娘亦可得道矣。”忘机道长抬头,看了一眼安宁,继续低头默写。
安宁问:“太子妃、高侧妃日后会如何?”
“贫道已不在红尘中,这些俗事,早已不关心。”忘机道长滴水不漏,即便是早有默契的萧安宁来问,她也守口如瓶。
“是我冒昧,道长勿怪。”
忘机道长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补充道:“萧姑娘之前与我说,众志成城,可撼泰山,我深以为然。这几年跟着师兄们修行,收获颇多,日后,我也当专心修道,只盼来日在道门,有我忘机一席之地。”
“恭喜道长心想事成。”忘机道长还没成功了,现在祝福似乎有些早,但两人都知道,她祝福的是什么事。
得到了最后的答案,安宁抬头,望着高大的三清塑像,沉默一礼,起身,走出正殿。殿外,阳光正好,照在古树松柏上,让绿油油的松柏泛出微微银白色的光。
真好啊。阳光真好啊!
太子薨逝,对陛下打击尤其大。再不喜欢太子,那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其他藩王见太子薨逝,又没有留下子嗣,个个抢着为陛下侍疾病。二皇子最直接,直接说自己以后会替太子尽孝。
“逆子!朕还没死呢!太子国之储君,岂是你说代就代的?朕早就知道你狼子野心,果然露出了真面目!”皇帝大发雷霆,把二皇子、如今这个实际上的长子骂得狗血淋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本来,老子骂儿子,骂过了也就算了。但二皇子回府之后,宫内又传出旨意,夺了二皇子的爵位,不许他在入朝参政。
二皇子吓住了,他爹可是有一日杀四子的先例在。眼前这一幕,简直就是三皇子一系当年的情景再现。二皇子不愿受那些零碎罪,干脆自尽,临终前留了遗书,请求皇帝不要怪罪他的妻儿。
皇帝又是一口血喷出,醒来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却仍不肯承认自己错了,继续骂二皇子:“不孝的东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怎么敢用自尽来威逼朕?”
剩下的皇子瑟瑟发抖,都不敢到皇帝跟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