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缘坐在旁边喝水, 脸色绷得死紧, 本来气势十足。
池九梦话音一落, 泽缘猛烈地咳嗽起来, 血色眼瞳偷瞄一眼路遥, 被烫到一般, 抬手掩着唇背过身去,留出一截绯红的脖颈和红透的耳根。
路遥偏头看他一眼,目光如水,又转回来看向池九梦:“何事?”
池九梦现场吃瓜的笑容快要绷不住,这可真是千年铁树要开花了,好玩又好笑。
她努力绷住笑意,维持着正经的神态:“近日有鲛人上岸,在城中劫掠凡人。前日,谢府的老太太就被掠走,至今还未寻回。”
霓城有修士,寻常小妖不敢在城中作恶。
就算有妖偶然入城,或是像池九梦这样的大妖在城中做生意,都不会去招惹凡人。
妖修错伤凡人也会留下因果,渡劫时不好过。
大妖都格外爱惜羽毛,不会自毁前程。
路遥:“鲛人和这客房有什么关系?”
池九梦:“不知泽缘有无跟你说过,这间客房时时都在动,是以夜临泪海,朝近霓湾。霓城附近出现鲛人,只可能从泪海来。最近出现鲛人掳人的事,为保客人的安全,这间客房都不住人了。”
这情况也跟泽缘说过,池九梦第一次见他那样固执,非得要订。
池九梦原想以泽缘的修为,就算被鲛人抓去,谁揍谁还不一定。
哪知道这次他身边带着小娇娘,对方偏偏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泽缘像一座雕像,要不是耳朵尖尖还红得滴血,路遥会以为这人喝个水,呛没了。
路遥:“……我们知道了,定会多加注意。多谢提醒。”
这客房和寻常客房不一样,一间房大得没边儿,三面墙都有窗,也有床。
泽缘只定了这一间房,三个人住也足够。
池九梦离开前还说了一件事,鲛人掳人不是第一次出现。
大约半年前,谢府的小公子也是被鲛人掳走,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那位谢小公子名唤谢梓黎,年方十六,原本在城外的灵霄剑派修行。
半年前,谢老太太生辰,谢小公子回府为长辈庆生辰,结果被鲛人掳走,生死不明。
烦人的池九梦终于离开,泽缘心里已经想好池九梦的八十一种死法,却不敢转头看路遥一眼。
路遥想他肯定需要消化一下情绪,贴心的不去打扰他,坐在灯下,从乾坤袋里一样一样拿出买的东西。
丹药便宜,她逛了好几个小摊,买了一堆。
其中有两瓶是促进伤口快速愈合的丹药,程叶做手术后,说不定能用得上。
没有买到瘦身丹,但有焕颜丹和易容丹,路遥各买了一瓶。
店员想要的乾坤袋,路遥也买了一摞。
传音玉符、留影玉符,路遥也买了几个。
传音玉符的作用堪比手机,还不用联网。
路遥准备在网吧放一个当固定联络道具,她有时候出门在外,电话用不了,店员就可以用传音玉符联络她。
剩下的给哈罗德一个、不独一个,他们平时最有可能会找她。
紧急情况下,其他人有玉符也不一定能找到她。
路遥还买了一些符箓,暂时用不着,收在随身仓库里。
随后就是那个黑色的三层妆奁箱,细看这箱子是真漂亮,表面镶嵌了粉色贝母和一大圈泛着粉光的鲛珠,箱顶上还贴着一些五颜六色的海螺和小贝壳,说不定真是某只鲛人的心爱之物。
泽缘忍不住转过头,偷瞄路遥在干嘛,看到她拿出那个妆奁箱,立刻又跟被踩到尾巴一样,猛地扭回去。
魔宝坐在泽缘腿上,仰着脑袋看他,有些奇怪:“尊上,你怎么了?”
泽缘:“……”
路遥打开箱子,看到整齐摆放的各色胭脂,想到他当时的反应,不免心下一软。
哪怕失去记忆,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丝毫长进。
为了遮掩某些小心思,慌乱无措,最后还是顾头不顾尾。
路遥随手合上箱子,把桌子上的东西收回随身仓库,起身朝泽缘走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泽缘抬起头,黑发如藻,艳如晨星的红瞳里,盛着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路遥:“第一次住妖族开的客栈,还是会动的房间,我从来没见过。你能不能带我四处看看?”
泽缘起身,随手把魔宝放在桌子上,带路遥往房间的西面走。
魔宝:“……”
泽缘上前,推开西面墙壁的窗。
夜色深浓,漫天星河触手可及。
或许是幻境,也或许真是某处仙境。
星子像石头一样,随着夜色缓缓流动。
路遥靠在窗沿,弯下腰,伸手掬起一捧夜色,手心竟还沉着两颗金灿灿的星星。
她捧到泽缘眼前:“你看,好漂亮。”
泽缘盯着她如花笑靥,缓缓抬起手,按住心口,脸色怔忪。
路遥看他脸色不对,“怎么了?”
泽缘摇头,灵光一闪,抬手攥住她往隔壁走,推开北面的窗棂。
北面面朝荒郊,墨色天穹上挂着一弯孤月,林风拂面,携来一丝淡淡的花香。
路遥两手撑在窗台上,指尖落了两团萤火,一闪一闪。
“小时候,我和母亲住在乡下。一到夏天,河湾草丛里也有许多萤火虫。”路遥回头看泽缘,“十多年没有再见过,一看到就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路遥的记忆里没有父亲这个角色,自小都是母亲带着她。
一个年轻的独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想来生活也很艰难窘迫。
但路遥的母亲是个温柔又坚强的女人,路遥的童年记忆中并没有留下特别惨痛的记忆。
直到母亲意外去世,路遥失去最后的避风港,逐渐长成如今的模样。
泽缘看着路遥失神的脸,伸手轻轻摸了摸她。
脸颊上一阵凉意,路遥回神,惊讶地看过来:“你……在干嘛?”
泽缘看着自己的手,也很困惑,又拉起她往隔壁走,推开最后一扇窗。
东面的窗,面朝泪海,一敞开就有沙沙的海浪声。
夜色下的泪海,平静又嘲哳。
月影投在海面,波光粼粼,泛着淡淡紫色。
细细碎碎的光斑跳跃闪烁,像晨间露气未散的花园小径。
泽缘本能地去看路遥表情。
她若高兴,他就会很安心。
路遥靠在窗沿上,鲛人的歌声好似近在耳边,哀婉又缠绵。
她偏过头招呼他:“你听,鲛人的歌声……”
泽缘垂眸,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脸上,缓缓俯下身去,心脏狂乱地跳动。
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就能尝到那块糖的味道。
他的本能如此叫嚣。
他觉得不太对。
泽缘缓缓朝路遥俯身, 眼睑微垂,半掩的红眸压着醉人的细碎流光,如枝头挂露的玲珑蜜柿。
他想亲她, 念头来得汹涌,好像已经在心底翻涌过无数遍, 终于有机会得逞。
泽缘小心觑着路遥神色, 心脏狂跳,胸腔里却有几分空荡,像破了个小洞,丝丝漏风。
他大概感觉有些不合适, 想忍耐,可又像有什么在催促他,想更近一步。
想得太多, 反应就慢下来。
路遥在他凑过来的时候,就有预感,面色平静,只有急促的心跳昭示她也在紧张。
可过去好一会儿, 他还停在那儿。
泪海泛起淡紫色的浅浪,鲛人的歌声时远时近, 诉不尽的哀婉缠绵。
路遥眨眼, 缓缓抬眸, 浅褐色的瞳孔深处, 清晰映出青年的模样。
他眉心微拢, 眼瞳里压着些微烦躁, 又似有几分无措和纠结。
路遥有些无可奈何, 上前一步, 撑住他的胸口, 缓缓踮脚。
泽缘眼中茫然一瞬,察觉到她的意图,骤然被一阵莫名狂喜激得目眩神迷。
四目相对了几秒,他缓慢而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路遥动作微顿:“……”
海浪沙沙,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很久,压在胸口的力道消失,泽缘迷茫地睁开眼。
就……结束了?
他觉得不太对。
魔宝趴在桌子上,两手捂住眼睛,又忍不住从指缝偷瞄,脸色突变。
尊上一个人呆呆站在窗台边,方才还和他在一起的路遥不见了。
房间里没有她的气息,泽缘蹲下身,地板上有一道浅浅的水痕。
魔宝跳下桌子,化成少年模样:“路遥呢?”
泽缘红眸晦暗:“恐怕是被鲛人掠走了。”
魔宝捂脸,尊上真的废了。
正常情况,人就在他面前,怎么可能被个鲛妖掠走?
除非尊上当时心慌意乱,神思不属,对周围没有任何警惕。
魔宝望着泽缘,想起不久前醉酒没出息的姬桩,小孩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鲛人凄婉缠绵的歌声近在耳侧,路遥眼皮颤动,想睁开眼睛,却怎么都抬不起眼皮。
水声嘲哳,鼻息间满是熟悉又陌生的水腥气,路遥感觉自己落进一个冰凉柔软的怀抱,又被海水包裹,不断沉底。
“姑娘,姑娘,醒醒。”
路遥睁开眼,眼前的场景熟悉又陌生。
她在海底,手脚被海藻捆住,寄身在一个类似玻璃瓶的透明小房子里。
或者说,这是水晶宫。
因为有一间开在深海的毛茸茸小店,路遥对深海已经脱敏,对水晶宫外面缓缓游过的巨大鱼群也没什么反应。
她就着仰躺的姿势,望着天花板外游过的鱼群发呆,刚才明明只差一点点。
路遥对面的蚌壳床上躺着一个银发苍苍的老妇人,此前就是她在叫路遥。
老妇人没有被海藻捆住,但她腿脚有问题,行动不便。
她见路遥醒来,不动也不说话,心下焦急:“姑娘,你没事罢?”
路遥费力挪动手脚,靠着柱子坐起来,看到对面的老妇人:“谢老夫人?”
老妇人眼睛一亮:“你知道我?”
路遥简单向老妇人透露霓城最近的传言,被鲛人掠走的只有谢府的小公子和老夫人,对号识人并不难。
谢老夫人看路遥被绑得严实,又是修士打扮,还以为她是个厉害角色。
听完路遥一通分析,谢老夫人脸上的褶子好像浅了几分,强撑的笑意散掉。
这小姑娘也是个普通人,连自己为什么被掠来都不知道,也不能指望她帮忙救人了。
路遥以为谢老夫人说得是自己,立刻道:“我来想办法,您别担心。”
谢老夫人慢慢躺回床上,熟练的样子不太像被掠来的人,说话的口吻又带着一股奇怪的认命的味道。
“就算你挣脱捆缚跑出去,深海底下,水晶宫之外全是水,你又能逃到哪里去?”谢老夫人翻个身,拿了鲛纱盖在身上,“别惹急了那鲛妖,拿你去喂鱼。你啊,待会儿等那鲛妖过来,问她为何掳你,遂了她的愿,说不定就放你走了。”
眼前这场面也算一副奇景,路遥意念微动,手已经伸到随身仓库,摸到道具又缩了回来:“那鲛妖这么好说话?听您口吻,我怎么觉得您好像认识他?”
谢老夫人长叹一口气:“一段孽缘,不说也罢。”
霓城的百姓都说谢府惨,半年前被鲛妖盯上,没了一位小公子,接着老夫人又被掠走,生死不明。
此时看来,这传闻中还有旁人不知晓的隐情。
路遥努力凹成跪坐的姿势靠住柱子,手在背后缓缓动作,从随身仓库摸出晶核液弹簧小刀,正要划开捆缚住脚腕的海藻。
有人过来了。
那是一只女性鲛妖,长发如藻,五官明艳又柔美,上半身赤裸,墨色长发有一半散在胸前,一条淡粉色的巨大鱼尾拖在身后,腰间挂的鲛珠玉串随着鲛妖的动作叮铃作响。
路遥曾在亚历山大大陆见过美人鱼,鲛妖和人鱼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鲛人的妖性更明显,路遥第一眼看到她粼粼泛光的尾巴,背脊一阵发麻,生出一丝形容不出的近似窒息的恐惧。
鲛妖端着玉盘,盘中似是一些吃食。
她随手把玉盘放在老妇人床侧,转头来看路遥:“你醒得倒快。”
路遥缓缓吐一口气,尝试沟通:“你为何掳我来这里?”
鲛妖:“箱子,你身上有箱子的味道。”
路遥眉头松开,果然是那个箱子。
她勾勾手指,从随身仓库取出箱子:“这个?”
鲛妖看到箱子,眼睛就亮了起来:“我就知道在你手里。这是我的宝贝,谁都别想拿走。”
路遥:“箱子还你,胭脂水粉留给我。”
鲛妖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路遥:“这些都是那个男人送你的?”
路遥:“……”
鲛妖从妆奁箱里拿出一盒唇脂,揭开盖子,拿指尖蘸了一点,抹在手背上:“我都看见了,你们站在窗边,只差那么一点点。”
“……”路遥垂眸,变态啊这家伙。
鲛妖看路遥没什么反应,顿觉无趣,不再逗弄她,捡出箱子里的脂粉,一股脑儿全堆在路遥脚边。
“我懂你的心思,我这宝贝箱子也是情浓时,心上人亲手为我做得。不过啊,男人的心,就跟岸边的泥沙一样,不值钱。”
路遥:“……箱子还给你,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鲛妖凑过来:“你是不是不信我的话?”
路遥:“……我信。”
鲛妖忽然激动起来:“你撒谎。你也跟他们一样,看我的笑话!”
路遥:“……没有。”
鲛妖认定路遥说谎,不愿意再跟她说话,拿走箱子,却不管路遥。
鲛妖来了又走,风风火火,全程不在意躺在那头的谢老夫人。
房间里安静下来,路遥重新拿出晶核液小刀,轻巧割断捆缚手脚的海藻。
她站起身甩掉海藻,蹲身把散落在地板上小瓷罐一瓶一瓶收回随身仓库。
谢老夫人本来都要睡觉了,听见声响,睁眼就看到路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你是修士?”
路遥摇头:“凡人。”
这下谢老夫人却不相信了,手撑着床面坐起身。
路遥心知那段“不说也罢”的孽缘,要浮出水面了。
谢老夫人看着路遥道:“我这把老骨头反正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被囚在这里如何都行。只是我那孙儿年方十七,根骨极佳,不应在这深海荒废时间。姑娘,你若能逃出去,老身有事相求。无论使用何种手段,还请带上我那孙儿一同离开。”
路遥诧异:“谢小公子也在这里?”
谢府的小公子谢梓黎被鲛妖掳走已有半年,外界一直说生死不明,其实已经默认他早已成海中亡魂。
谢老夫人含糊地点了一下头:“嗯。”
路遥:“那鲛妖到底为何要掳来你和谢小公子?”
鲛妖名唤皎娘。
大约二十多年前,她被海浪冲到岸上,失去记忆,附近的渔民将她救起。
皎娘本体为鲛人,上岸后鱼尾化作一双人腿。
她生得美貌动人,十里八乡的男子看到她就走不动道儿。
渔村的妇人不喜,趁男人们出海捕鱼,偷偷把皎娘赶出村子。
皎娘一个貌美失忆的弱女子,在外面根本无法生存。
不出意外,她被人骗到花楼卖了。
皎娘美得惊人,那老鸨将其当做“奇货”。
谢府的大公子酒醉被友人哄到楼里,对皎娘一见钟情。
此后不久,皎娘被接进谢府,成了谢大公子的偏房。
彼时谢大公子尚未成亲,执意要接皎娘进门。
他那时确实真心待她,就算砸了一辈子的前程,也想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
如此过了三年,皎娘怀孕了。
本是一件喜事,随着肚子大起来,皎娘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一些变化——耳后、腮下时不时浮现鳞片,手臂上长出短短的鳍肢。
后来一次洗澡,皎娘的双腿化成鱼尾,挤满整个浴桶,吓得丫鬟惊声大叫。
谢大公子只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
皎娘是妖。
哪怕她貌美动人,温顺懂事,从未伤人,谢大公子也接受不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出来时脸色麻木,吩咐人把皎娘移出主院。
皎娘生产那晚,谢大公子娶了正妻。
谢老夫人面色晦暗:“皎娘生下一个男孩儿。那孩子白白净净,身上没有一片鱼鳞。我们原以为他没有继承到他母亲的血脉。”
不出意外,半妖的血脉还是觉醒了。
路遥忍不住道:“……其实皎娘也没有错处。”
谢老夫人摇头:“她是妖。若是你的枕边人,你就不担忧害怕?”
路遥认真想了一下,摇头:“假如是自己选的,那他什么样子,我应该都可以接受。”
谢老夫人:“……”
泪海之下, 光也透不进的海底深处,海藻盘绕、鱼群悠游。
狭长陡峭的深海狭沟边,坐着一个男性鲛人。
他手里勾着一截海藻, 目光投在狭沟边游过的鱼群上,眼里无神, 银色鱼尾耷拉在悬崖边沿。
皎娘躲在远处的珊瑚群后面, 望着少年鲛人忧郁的背影,眼中露出几分神伤。
明明是她的孩子。
可是他不理解她,也不爱她。
皎娘痴痴望着,流出的眼泪化作珍珠, 一串串沉到海床上。
路遥从水晶宫出来,用水滴海豹送她的珊瑚小哨子吹出隔绝海水的泡泡。
她想乘泡泡浮到海面,再想办法回重灯客栈找泽缘和魔宝。
路遥在泡泡顶部和前方各固定了两颗永明灯, 随着泡泡缓缓上升,视野逐渐开阔。
她看到躲在珊瑚后面的粉尾鲛人,以及撒豆子一样在水中散开的粉珍珠。
路遥动作顿住,原来鲛人泣泪是这样的。
过年时, 水滴海豹带路遥去看填了满满几海沟的珍珠。
因为路遥喜欢,小海豹平时就很注意, 巡逻时捡到都会丢到海沟深处存起来。
你存一点, 我存一点, 很快就攒了好多。
听说深海女神睡觉时会无意识流泪, 原本那泪珠都积在神殿门外。
得知路遥喜欢, 轮流去神殿护卫女神的小海豹也会捡那些蕴含神力的珍珠, 攒了送给路遥。
路遥确实有囤积物品的小习惯, 不算很严重。
此时她看到那滚落满地的粉色珍珠, 却走不动道儿了。
路遥顺着皎娘的视线平移, 看见坐在礁石上的银尾鲛人。
那应该就是谢家那位被“掳来”的小公子谢梓黎。
皎娘察觉到水中的气息,回转身就看到坐在泡泡里的路遥,收了眼泪,眉心挤出几道褶子:“你怎么在这里?”
路遥尴尬地笑了一下:“出了一点小情况。”
皎娘掳路遥来,就是为了那个箱子,如今留不留她都无所谓。
但没想到路遥自己跑了出来,她冷笑一声:“那老婆子放你出来的?”
路遥后退:“倒也不算。”
其实她是自己跑出来的。
海里是鲛人的地盘,皎娘几乎不费力气就追上路遥,巨大的鱼尾将泡泡圈起来:“老婆子呢?你把她藏起来了?”
路遥摇头:“没有,只有我。”
皎娘不信:“别废话,她在你藏箱子的地方,把她交出来。”
皎娘掳来路遥,半途就搜过身。
她身上没有乾坤袋,也没有箱子。
但不久前,路遥凭空拿出了那个箱子,皎娘认定路遥把谢老夫人藏进了某种她不识得的法器里。
路遥:“我真的没有带走老夫人。她还在水晶宫的扇贝床上,不信你去看。”
皎娘不听,尾巴用力,马上就要绞碎纤薄的泡泡。
“皎娘,这是谁?”少年鲛人听到争吵,游过来就看见皎娘用尾巴卷着一个人族女子,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你不是说只要我留在这里,就不会再去岸上,为何又掳来一个姑娘?”
皎娘松开路遥,转身游到少年鲛人身侧解释:“梓黎,不是我掳了她。而是……而是她不慎落水,娘亲正准备送她去岸上。”
路遥:“……”
谢梓黎满脸失望,摆动鱼尾后退:“我都听到了,你为什么总是撒谎?我愿意留在海里,一直陪着你。你看我这副样子,就算想出去,也无处可去。你掳来祖母还不够,又去招惹无辜之人,到底想做什么?”
皎娘本来很弱气,被谢梓黎一番指责,声音也尖利起来:“我想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那老太婆想做什么?梓黎,你是鲛人,不应再去人间,你会受伤的。可那老太婆不死心,还想把你带上岸。我不能……不能让你再像我一样……”
谢梓黎眼中聚满痛苦,满脸绝望。
他根骨不错,五岁就去了灵霄剑派,十五岁成为内门弟子,还有幸拜得宗主为师。
若潜心修行,或许用不了多少年,他于剑道一途就能有所了悟。
可这一切都在他十六岁那年毁于一旦。
祖母生辰宴前夕,谢梓黎回府,在园子里不慎落水,一双腿骤然化作一条巨大的银色鱼尾,惊了满府上下。
因谢大公子成婚晚,谢梓黎是他那一辈最小的一个孩子。
谢梓黎对此深信不疑,从未怀疑过自己身为谢府公子的身份。
可他是半妖。
活了十六年,他才知晓自己并不是父亲和娘亲的孩子,而是父亲和一个鲛人生下的半妖。
出事当日,谢大老爷听到家仆传话就晕了过去。
满府上下,无人敢近前,谢梓黎被困在一方小小的池塘里,无处避身。
这时,皎娘现身,带走了谢梓黎。
此后,霓城传闻鲛人掳走了谢府的小公子。
鲛人十六岁成年,成年时血脉觉醒,继承鲛人一族的传承记忆。
像谢梓黎这种半妖,成年时双腿会化成鱼尾,变成半人半妖的形态。
谢梓黎被皎娘带回泪海,以鲛人的形态与生母一起生活。
可他前十六年的人生都在做人,住在深海并不习惯。
在他内心深处,他的母亲还是谢府的大夫人,而不是一只阴晴不定的鲛妖。
谢梓黎每每看到下半身丑陋的鱼尾,想到皎娘,就克制不住地生出怨气。
为什么要生下他呢?
因为她,他的一生都毁了。
谢梓黎本来都妥协了。
可还不到半年,皎娘又把谢老夫人掳到海里。
无论谢梓黎怎么求、哄,皎娘都不松口放谢老夫人回去。
谢梓黎无力又烦闷,这时看到皎娘又抓来一个陌生女子,压抑的情绪彻底爆发。
他真的不想再迁就她。
妖就是妖,讲不通道理,也无法理解人的感情。
面对少年激烈的指责,皎娘低垂下脑袋,说不出话,粉色的珍珠又一串一串往水里撒。
路遥一般不喜欢掺和旁人的家务事,气氛紧绷又尴尬,旁人也插不进去嘴。
但那鲛妖实在哭得揪心,原本泛着微微粉光的珍珠上裹上血丝,一颗比一颗红。
路遥又想起谢老夫人说得那些过往,忍不住出了声:“谢梓黎,别说她了。我确实因皎娘而来到这里,不过是是为了还给她一件东西。如今事情已了,我也准备回去了。至于皎娘为何掳来谢老夫人,你不妨去问问本人。”
皎娘猛地抬起头,看路遥的眼神惊异又奇怪。
谢梓黎:“到底怎么回事?”
路遥看皎娘:“有话就说。”
皎娘却只看着路遥:“你真的没有带那老太婆走?”
随身仓库确实可以短时间携带活物,不过谢老夫人执意不肯离开,只求路遥一定要带谢梓黎走。
路遥摇头:“没有,她真的还在。”
皎娘微微偏了下头:“你好奇怪。”
路遥:“……”
谢梓黎也奇怪地看着路遥。
谢老夫人为了让路遥答应带谢梓黎走,把当年谢府和皎娘的事情和盘托出。
很久很久以后,皎娘才跟路遥托底,但她说永远不会把这些事告诉谢梓黎。
大约十七年前,皎娘刚生下孩子,就被谢府移送到庄子。
庄子上的主事人知她失势,又见她貌美,起了腌臜心思。
可皎娘已经恢复记忆,又在人族后宅生活几年,早不是当年柔弱无依的无知少女。
一个雨夜,皎娘杀了设计想强迫她的田庄主事人,拖着满身血回到谢府,看见谢家大公子和新夫人抱着她的孩子,其乐融融。
皎娘满腔怨恨,化出妖形,谢大公子和新夫人看到她就吓晕了过去。
只有襁褓里的婴儿什么都不知道,伸着手咿咿呀呀,轻轻握住皎娘的指尖,
皎娘被怨恨填满的心软了一角。
这孩子有鲛人的一半血脉,迟早要回到海里。
皎娘抱起他,准备带他离开。
听到下人通报的谢老夫人匆匆赶来,身边跟着一个捉妖人。
那老道厉害,一张定身符打在皎娘身上,令她动弹不得。
谢老夫人亲自从皎娘手里抱走婴儿,又叫老道赶走皎娘。
捉妖人生了私心,想捉住皎娘。
皎娘顶着被妖力反噬的风险,强行进阶,挣脱定身符,逃到曾经住过的偏院,跳进井中。
那井中有条密道,通往泪海,是皎娘独自住在这处偏院时,避过下人,准备的脱身之路。
皎娘被伤得很重,回到海里,身体也迟迟无法复原。
但她记挂着留在谢府的孩子,一直算着时间。
原本皎娘会在谢梓黎成年前带他走,可谢府一直防备着,皎娘费了很大力气,才重新潜进谢府。
时间比预计的晚了许多。
那时,谢梓黎因成年妖力大增,已经在府中化出妖身。
皎娘见到他,直接将人带走。
霓城中的人却不知隐情,只说谢府的小公子是被鲛妖掳走。
而谢府的下人,全数被打发,无人透露实情。
还有一宗隐情,谢大老爷自从当年见过皎娘的妖身,心上落了阴影,往后多年身体都不行,以至正妻、妾室皆无所出。
也就是说,谢梓黎是谢大老爷如今唯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