桩桩件件都是店主服务态度不好、双标、杀熟的罪证。
凡灵的信仰脆弱,又何况路遥与他们建立的是最肤浅单薄的金钱关系。
一旦看清店主的真面目,她兢兢业业经营三年收集起来的信仰,将如沙堆的城堡,轰然倒塌。
路遥打了个呵欠,小声跟圆梦系统抱怨:“审判就这样了吗?”
圆梦系统也有点疲惫:“……你再忍忍。”
血迹滴落在路遥走过的道上,像一朵朵绚烂的花朵,路遥一路看到许多眼熟的面孔,都是商店街的店员和客人。
尼特安小人像摞乐高一样,堆成一张网趴在看不见的屏障上跟她挥手打招呼,水滴海豹在她路过时拍肚皮试图引起注意,机械人安静深沉地凝望她,无神之地的老人裂开缺牙的嘴,激动地叫她名字,可惜发不出声音。
不独站在道旁,眼瞳里的鲜红鼓胀,几乎要喷溅出来,哀伤地仰望她。
姬非命、姬止心、周素、姬清研、钟连嘉、白颐、白露……商店街的店员站得整整齐齐,虔诚地注视着她。
路遥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目视前方。
她不会认罪,也不会回头,仿佛没有尽头的审判之路终于出现变化。
人潮散尽,路遥眼前蓦然出现两条小道。
左边那条鲜花点缀道旁,玉石铺道,阳光灿烂,还未走近就已感受到不可言说的暖意,宛如被暖阳晒化的棉花糖,散发出叫人骨头发软的甜香。
右边那条窄陡崎岖,布满荆棘,高处还有刀山枪阵,一看就不好走。
路遥看也没看那条鲜花着锦,绿意盎然的阳光大道,抬脚就要踏上崎岖陡峭的刀山火海。
至高神殿主位之上,漠然旁观,好似与这场审判无关的梵天突然出声:“得到伪身、重临世间的邪道路遥,并非诸君所见这般磊落良善、宽和慈悲。
“成神之前的她,不过一凡人,侥幸成神,根本担不起三千世界亿万凡灵如此信重。
“况且,尔等凡灵在她眼里,仅是边角添头。她本为邪道,降临人间,不过是某个失职神明因一己私欲强求的结果。
“至高神殿掌管三千世界,驱逐为祸人间的邪道乃职责所在。”
几道轻飘飘的凡灵心音飘来——
“卖个货就为祸人间啦?不是很懂神界的律法。”
“啊对对对对!她担不起三千世界凡灵信重,你担得起!!!”
“那你就驱逐啊,跟我们说这么多干嘛?我们又拿她没办法……”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大半夜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不懂为什么突然就要审判店主?更搞不懂店主做了什么罪无可恕之事,非得要这么多人在这里围观她受刑?还要逼着大家都表态!”
金越无言。
还不是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凡灵轻易交付信仰,养得她神力充盈,无法无天,以至于最高级别的伏神令和连番审判都没能削落她的神格。
她还想登监神山,真让她登上去该如何收场?
愿望和愿望。
路遥也听见了梵天的声音, 她用了极大的耐心听完对方冠冕堂皇的说辞,几乎要控制不住那份长久克制的愤怒,左眼忽而刺痛。
路遥抬手捂住左眼, 覆于掌心之下的长睫轻眨。
那只和深海女神交换的眼睛突然看到似从高处俯视的景象。
这不是她的视野, 而是深海女神的视野。
因为交换眼睛, 她们竟可以共享视野。
路遥此前并不知道这件事。
深海女神在高处, 俯视审判神殿, 目之所及, 皆是象征纯粹信仰的金色字符,如星火燎原, 将苍白冷肃的审判大殿照得亮亮堂堂。
世间多少凡灵至死都不曾听闻神名, 神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情, 从来轮不到凡灵置喙。
如今日这般审判, 大抵是至高神殿在路遥这里栽了个大跟头。
一个没有世界、没有子民,连神域都是从三千世界各位神明那里拼拼凑凑讨来的一条破败街道。
短短三年,她就收集到足以开启监神山的纯粹信仰,这还是在至高神殿百般阻挠的情况下。
别说至高神殿费解嫉妒, 就连深海女神都生出几分羡慕。
或许只有人神才会想出这样另辟蹊径的神道,存世太久的神明生来便受四方供奉,即便施恩与子民, 也绝不会如路遥这般开店卖货。
路遥透过翠皇星的眼睛,看到一点至高神殿的虚影。
深海女神坐于下方,看不见居于上方主位的梵天真容。
不过路遥知道梵天,那还是三年前她成神时的事情。
眼下这件事并非紧要,梵天其实很强, 凌驾于众神之上的无上神力是他傲慢的根源。
但因为某些原因, 祂暂时没办法动手, 而路遥必须立刻登上监神山。
誓约这种麻烦的东西束缚着双方,祂已擅自走了一百步,现下终于轮到她往前走一步。
不理会梵天蹩脚的挑拨之言,路遥再次准备攀登荆棘山路。
虚空突然出现一道门,门里星辰漫天,如流星夜坠,走出一个身着月色长袍的美人,银色长发在身后半挽,容颜清绝无双,一双眼是浅淡的月白色,几乎看不见瞳仁。
主殿之上,金越惊讶:“逐繁怎么来了?”
梵天:“祂是赦天的监神,毕竟照看弑神数千年。”
金越没明白梵天的意思。
弑神赦天在神界可是个神见神嫌的边缘神。
神明本强大无比,坐享无尽岁月,不犯大错几乎难以消亡。
直到数千年前,神界从一神秘岛屿接回一只拥有弑杀神明之力的魔种。
那个魔种后来成为弑神,就是赦天。
赦天的强大仅次于大主神梵天。
弑神成为了梵天手里最锋利的刀刃,原本不可轻易斩杀的神明,只要略有失职,就可能被弑神处决。
众神厌恶弑神,也惧怕弑神。
有人担心弑神杀戮太多,被杀心控制,毕竟是魔种出身,向梵天进言,请掌管神界星辰的主神逐繁做弑神的监神。
监神之神,实际有照顾、庇佑之意。
而逐繁在赦天身边,更多是行监视之责,又因逐繁掌管星辰,条件充足的情况下还可赋予世间万物规则。
有时候赦天出任务,处决失职神明,就会遇到逐繁施加的限制规则。
逐繁看似照看赦天多年,金越却觉得祂不可能对赦天生出什么特殊情愫,何至于专门跑这一趟,眼下最紧要的是阻止野神路遥登上监神山。
逐繁从星门走出,缓步朝路遥走去。
圆梦系统的声音响在众人耳中:“啊啊啊啊啊啊!麻烦人物来了!”
路遥不认识逐繁,也不打算理会。
逐繁却叫住她:“路遥。”
路遥回头,奇怪地看她一眼:“有事?”
逐繁:“你执意要登监神山,先不论是否有资格,难道你忍心见祂就此身坠永劫,死不瞑目吗?”
路遥皱眉,不耐烦:“你……谁啊?”
无论是店主的心音,还是声音,尽皆传入凡灵耳中,脑中亦有清晰的画面浮现。
凡灵的脑中仿佛被植入了一个音画俱全的小电视,沉浸式吃瓜。
他们也想问:大姐,你谁啊?
逐繁淡漠的眼似扫了路遥一眼,淡淡地自我介绍:“吾名逐繁,弑神赦天的监神。”
路遥似乎笑了一下,回头看一眼高远陡峭水深火热的监神山,转头轻蔑地看着逐繁:“你是赦天的监神?那本神又算什么?”
吃瓜凡灵八卦雷达哔哔哔哔——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新角色出场!赦天是谁啊?”
“听店主语气,怎么感觉有点像是那位未曾蒙面的小情人呢?”
“监神又是什么?怎么一股修罗场的味道?”
逐繁语气了然:“果然,你的野心是监神之位!”
默然一瞬,逐繁语重心长道:“你可知,当日你虽侥幸成神,却是没有肉身、无法临世的孤野之神。赦天神力强悍,神魔界无人是祂对手,可是祂的神力有个致命缺陷,只可杀生,不可救死。为了救回你,祂倾尽一切。而你竟要在最后关头无视祂的心愿?”
路遥两眼茫然,好像不知道逐繁在说什么。
圆梦系统犹犹豫豫:“店主,一直没跟你说,我好像……是陆铭潇的系统。”
路遥没说话。
圆梦系统继续道:“陆铭潇那日在千门山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声息,他几乎疯了。”
当时的情况已经不能只用“惨”来形容,圆梦系统生出意识就看到被陆铭潇抱在怀里的碎肉块、碎骨头,根本看不出来那曾经是个人。
陆铭潇抱着路遥的残躯哭了很久很久,像个被丢弃的狼崽子,跪在千里冰雪之上,哭到没有声音。
他无数次尝试拼凑出路遥的模样,就如逐繁所言,他的能力无法复活路遥。
而且在此之前,他已经用能力救过路遥一次。
那是他唯一一次使用自己的神力挽回一条生命,代价是这个生命死后不入轮回,且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圆梦系统的记忆在绑定路遥之前被封印,它一直以为自己是至高神殿安插在店主身边的间谍,时不时给店主使点绊子。
直到从无神之地回来,它突然恢复记忆。
弃暗投明许久之后,突然得知自己的老板另有其人,圆梦系统也混乱不已。
圆梦系统有些恹恹:“他真的很可怜,想救你却无能为力。祂虽是神,却被神界排斥。你死之后,没有人爱他、信任他、尊重他,也无人对他伸出援手。他想救你,散尽神力祈求万界,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仍是如此可笑。”
逐繁在圆梦系统话音落下,走到路遥面前:“你那时混沌无知,恐怕并不知晓他为你付出了什么。你能得到伪身,重临世间,受三千世界凡灵供奉,皆是因他祈愿。我想应该让你亲耳听听他的愿望。”
圆梦圆梦,自当以许下愿望之人的心愿为上。
逐繁扬手,夜幕倏然降临,星辰坠落,被保存在星瓶之中的记忆如突来的骤雨,淋湿了所有人。
站在殿中的凡灵纷纷搓手臂,突然好冷,而且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三年前的千门山,旧神神殿。
银发红眸的青年浑身是血,他的右半边身体自肩部往下缺了大半,肋骨也消失好几根。
他却没有痛觉似的,跪坐在地上,不断用完好的左手捡拾地上的肉块,企图拼出心爱之人的模样。
寒风刺骨,跪在雪地里的人无数次向天祈愿。
天地渺然,万物噤声。
从此世间,再没有他心爱的那个人。
陆铭潇最初救下濒死的脆弱人族并未多想,她终究活不了太久。
那时他还没有“陆铭潇”这个人类名字,冷酷无情的弑神赦天并不在意路遥死后能不能入轮回,也不在意她死后会融入深渊。
可后来,脆弱的人族给了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大概是在一起的第三年,陆铭潇后悔了。
他后悔插手一个人族的生死,还必须亲眼看着她重新走向死神的怀抱。
遇到路遥的第八年,陆铭潇陷入极度焦虑。
只要想到某一天再也无法见到她,无法与她手拉手在热闹的街市晃悠,无法在寒冷的冬日与她依偎在一起看电影,他就难受得想死。
可是弑神不会死,只会杀死身边的一切。
第九年,陆铭潇找不到挽救路遥生命的办法,决定在她死后,与她一起融入深渊。
他明明都想好了。
这是他和她最好的结局。
他想要随这个人类消亡。
但生来如影随形的厄运之力并不垂怜他,他最心爱的人死在千门山上,粉身碎骨,没有一丝完好。
他没能和她一起走。
那个杀死她的废物神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绞杀,神魂俱灭。
陆铭潇其实疯过,恨不得毁掉三千世界。
又在某一瞬间清醒,跪倒在地,无助地祈愿天地——
“吾愿以神格为祭,削尽神骨,以吾之血肉为她重铸一具完好肉身。”
“吾愿散尽神力灌养深渊,只求允她魂归人间。”
“吾以深渊之子之名,号令深渊,生生世世庇佑她无病无灾,所愿皆成,脚下皆坦途。”
身负厄运的弑神无论如何祈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那本该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回应的愿望。
可这个不该被回应的愿望,却在某一刻受到感召。
未知之物回应了陆铭潇的愿望,野神路遥得到一具伪身,得以重临世间。
然后世间,多了一条破败但神奇的商店街。
凡灵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商店街的背后竟有这样的因由。
“我去!神奇的商店街原来是这么来的!”
“呜呜呜呜呜——原来真的有人在谈这种恋爱啊,哭死我了……”
“赦天后来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逐繁垂眸,漠然凝视路遥片刻,微微侧身,看向路遥不愿走上的那条阳光小道:“你得以重临世间、获得穿行三千世界的神域、收割凡灵信仰,皆因赦天之愿。祂奉上神格、削尽神骨,以自身血肉为你重塑肉身,祂最后的心愿是愿你以凡人之躯走上那条没有危险、永远平稳安宁的鲜花小道,生生世世。”
路遥眼睑半敛,眸色晦暗。
良久,她才缓缓出声:“你好像没听清,他说愿我所愿皆成,脚下皆坦途。”
逐繁微怒:“你——”
不等祂说完,路遥已转身,踏上布满荆棘的陡峭小道,冷声道:“而我的愿望是登上至高神位,踏平神界。”
吃瓜凡灵仿佛看到一个大写“BE”迎面飞来,心碎了一地。
“店主你——真是油盐不进!!!呜呜呜呜——”
“未免太凉薄了,突然不喜欢店主了。”
“呜呜呜呜呜——我们最好的弑神,店主你就依他一回又怎样,最后一回了。”
神殿之上,金越茫然眨眼,不明白方才无论如何煽动都坚定不移的信仰为何出现松动。
逐繁不过是抖露几句赦天的过去,就将众人动摇至此。
凡灵,真是难以理解。
没过多久,又有不同的心音传来——
“其实店主的选择也能理解,无论如何弑神都已经不在了,应该是这样吧?毕竟店主好好在这里,弑神的愿望一定是实现了。她重新做一个凡人,众神会放过她吗?不如换一种选择,全部都踩在脚下!”
“可是有弑神的庇护,还有那个什么深渊,别的神明应该动不了店主吧?”
“弑神的愿望若是已实现,为什么还要审判店主?”
“我就想知道店主现在的小情人是谁?不可能是弑神了吧?呜呜呜呜呜,又想哭了。”
金越无语。
祂永远跟不上凡灵跳脱的思维,真是一点不想正事。
审判尽头,路遥已经踏上监神山的小道。
逐繁突然发难,招来数颗陨石,裹着岩浆的陨石直直砸向路遥:“就凭你,如何能胜任监神之职?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神,妄以为有弑神庇佑,真能为所欲为!所以本神厌恶人神、野神,侥幸成神的家伙,狂妄自大!”
站在神殿上金越暗暗咋舌,提笔快速在金册上书写几笔。
几息之后,携万钧之势的雷霆在路遥头顶炸响。
陨石和雷霆几乎同时袭向路遥,被困在无形屏障中的店员看到这一幕,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哈罗德撞得满头是血,伏在地上无法起身。
化作魔龙的囚玉盘在熊安安身上,痛苦嘶鸣。
商店街的众多异族店员在这一刻深深感受到实力的差距,天外有天,在另一方世界,原来他们都算不上强者,连一道无形屏障都无法突破。
不独距离路遥最近,然身为神子的祂在诸神眼里根本不够看。
祂的手已经化掉一只,无形无色的屏障不可撼动。
不独跪在地上,以头抢地,血泪从殷红的眼里流淌下来。
姬非臣蹲在不独身边,试图安抚:“稚子,店主她……”
不独的脑海里响起那个人的声音——
“吃下我的肉,你会持有我的部分能力。不会很强,但也比大多数废物能打。我消亡之后,替我守在她的身边,永生永世。”
不独终于想起来母亲死后,祂还见过一次陆铭潇。
祂不仅得到了母亲的血,还吃了那个人的肉。
某种意义上来说,路不独确实是路遥和陆铭潇的孩子。
只是在陆铭潇的愿望被回应之后,不独的记忆也遭到不明篡改,以至于后来母亲从他的记忆里看到的过去,并不完全。
母亲出事的时候,陆铭潇正被一群杂魔追杀。
等他摆脱杂魔赶到母亲身边,半身残缺,神骨缺失,又看到母亲的残肢,几乎瞬间疯魔。
后来便是祂倾尽所有祈愿,保留最后一丝意识守在千门山的地殿,只为护住母亲最后那丝魂光。
只有这丝魂光重新回到母亲的身体里,母亲才会变回陆铭潇记忆里的那个人。
他嘱咐祂:守护她,生生世世。
不独甩开姬非臣,抓起血刃站起来。
不够,祂还不够强。
根本没办法保护母亲。
不独遥望路遥的背影,仰头将血刃吞下,无视周围的异样眼神,祂必须立刻变强。
血刃其实就是母亲的血,不独莫名察觉母亲的血带有的力量比弑神的肉还要强。
这一点在祂吞下血刃后立刻得到验证。
陨石和雷霆距离路遥仅数米之遥,席卷着滚烫的岩浆和雷电,两位主神的全力一击,母亲接不住!
不独来不及多想,手臂化作刀刃,用力朝着虚空挥下,脑中回想着陆铭潇最后的嘱托,原本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的无形屏障轰然碎裂。
不独飞身跃起,朝着监神山跑去。
雷霆先至,陨石紧随其后,不独感觉来不及,手却先于意识,伸出去的瞬间化作磅礴冰山,几乎要完全遮住路遥。
斜刺里伸来一只漂亮的手,提溜住不独的衣领,将小孩往腰间一夹。
不独不防被拎个正着,神力溃散,冰山还未凝实瞬间消失,祂气得快要疯掉,激烈挣扎起来。
远处路遥低头行路,不躲不避,微风轻拂,缠绕着细微电光的雷霆即将碰触到路遥的发丝,蛰伏的暗影化成数以万计的柔韧丝线,顷刻间绞碎雷霆,并不停息,直指上空的陨石。
数十颗巨大的陨石瞬间被粉碎,碎石四溅,好半晌却不见有砂石落地,吓得蹲藏起来的凡灵懵然抬头。
陨石碎片已经被暗影吞吃掉,路遥正嫌烦,驱使暗影绞碎禁锢她四肢和脖颈的金色刺棘。
披着华裘的命运女神弯腰放下不独,那双常年疲惫厌世的眼里满是兴味,缓声劝慰:“正是关键时刻,你可别去捣乱。”
命运女神身旁,站着一具身着破旧甲胄的骷髅。
逐繁未料路遥的神力已如此可怖,深感棘手,又朝两位大主神进言:“两位既然来了,还请尽快阻止邪道登神山。”
巨大的轰隆声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轰隆轰隆像是要把天捅破,比金越降下的那道雷霆恐怖得多。
众人看见荆棘小道高处火山喷发,岩浆喷涌,店主却视若无物,无所畏惧地继续朝高处攀登。
魔神摆手:“这事儿本神可管不了。”
命运女神按住还想往神山跑的不独,淡淡道:“因果循环,你看!那个破掉的圆马上就要重新相连,世间多一位监神也没什么不好。”
逐繁气恼二神的态度,却碍于这两位神职特殊,无法发作,转而道:“怎么不见深渊女神?”
命运女神神色有些奇怪:“深渊女神已陨落六千年,至高神殿竟没收到消息?”
逐繁惊讶抬头:“什么?不可能!”
魔神仍旧看着登神山的路遥,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不急,马上就有新的女神即位。”
逐繁抬头朝路遥看去,反复否定:“不可能!!!怎么会是她?她不是想要监神之位,又如何能以深渊临世?”
命运女神拨弄腰间挂绳上的骰子,兴致勃勃:“本神瞧你刚才对路遥吆五喝六挺有底气,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逐繁悚然扭头,无珠之目盯住命运女神:“敢问上神知道什么?”
命运女神抬手一挥,以金线汇聚而成的命运之河显现在众生眼前。
女神随手捞起一条金线,就有一段过往被起出。
数十年前,孤独厌世的弑神赦天从一场车祸中救下濒死的人类女孩。
因弑神能力特殊,被祂强行挽留在世间的女孩死后不入轮回,且将化作深渊的一部分。
这是后来一切的起点。
命运女神随手将那一根金线丢回河里,又随手掬了一把起来,指尖翻动,赦天和人族女孩相伴十年的过往如幻灯片,哗啦哗啦翻过。
直到命运女神找到最关键的那一缕金线,时间、地点转换,又回到众人前不久从星瓶里看到的那座巍峨雪山。
千门山上,自知时日无多的女孩向神明祈愿,却遭到神明恶毒的讽刺。
神说:“区区人类,也敢舔着脸祈求与神魔结缘。
“你可知你祈愿的那怪物是最下等的魔,暴戾凶恶,世所不容。至高之神予他没有尽头的生命,可凡是他所爱所愿,必在他眼前凋零逝去。
“神魔无心,他不爱你。只有愚驽又贪枉的人族才总是祈望情情爱爱。
“本神为何要替他解开诅咒?那样的魔种,就该被放逐到时间尽头,化作尘埃,无声无息地消亡。”
若只是如此,身为弱小人族的女孩除了忍气吞声,倒也别无他法。
神却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祂缓缓变了神色,微微俯身下去,朝女生招手。
女生并未上前,不动声色地后退。
神明想置人于死地,凡人绝不是对手。
那时的路遥察觉到神的恶意,试图逃脱,还未彻底转身,胸腔已被拳头粗的冰锥刺穿。
神明漠然地走过来,停在路遥身前,等待她彻底消去声息。
祂等啊等,五分钟过去,鲜艳的血染红她身下大片洁白的雪,她吃力地喘息着,背过身狼狈地朝前爬行。
居然没死。
神明有些疑惑。
大概杀了路遥五次,神明恶劣地笑起来:“竟是杀不死的怪物,倒还有点意思。”
祂像是找到有趣的玩具,拖着路遥回到神殿。
就在不独绞杀怪物的那座地殿里,路遥不断被杀死,又吊着一口气复活,狼狈惊恐地逃亡,却永远逃不掉。
地殿的岩壁、地板、天花板处处都有她的血迹,也有她痛苦挣扎留下的痕迹。
被穿心而死、被冻死、被巨石砸死、被扔至高空又重重坠落、被野兽撕扯啃食、溺亡在血池之中……
路遥困在神明的神域里,神志清醒地被虐杀了九万多次。
她的肉体在第三十九次死亡时散落满地,再也无法复原。
路遥惊恐地发现即便失去身体,她的意识还被强留在地殿深处,无法往生,无法消散。
更加绝望的是没有身体,不知为何只剩下意识留存世间的她也没有被放过。
神明用更加残忍的方式不断破坏她的精神,使她崩溃发疯,再毫不犹豫将她的一切否定碾碎。
路遥即将第九万零九百九十九次被恶神碾碎灵魂时,地上杂乱的血迹终于汇成巨大、繁复而古怪的图案,数以万计的深渊暗影自集满怨气和恨意的残血中诞生,又被妥当裁剪成均匀柔韧的细丝线,隐匿在阴影之中,直到找到机会轰然刺穿被杀戮刺激得已近疯魔的神明,瞬间就将其碾作尘埃。
路遥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既然神明对你我皆无怜悯之心,那往后的岁岁年年,无尽时间,我来做你的神明。世间众生,我只听你一人祈愿。
路遥躺在冰凉的雪地里,思来想去,努力保持清醒:你不爱说话,又冷冰冰的,哎,我得给你找个爱说话的朋友。主动交朋友对你来说难度有点大,新朋友就叫圆梦吧,不用太聪明,爱说话就行。
路遥缓慢地思考着,花了很长时间才捏出“圆梦”的雏形。
她感觉费了好大的劲,越来越疲惫。
直到眼前轰然黑暗,四周陷入永夜,她还在呢喃:小圆记得跟着他,多跟他说说话。陆铭潇没什么生活常识,你得多学习啊,他看不见我了,你尽可能陪他久一点吧。
愿你余生除我,再无遗憾。
路遥再次恢复意识时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快连自己为何存在都记不得了,只如游魂游荡在千门山……
后来她在山上遇见一个跪在地上抱着一堆碎肉哭得很惨很惨的青年。
青年缺了一半身体,骨头也丢了几根,但是他一点都不在意,只顾抱着地上那堆臭烘烘的残肢哭得像个傻子。
她就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人,好心蹲下去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
路遥很烦。
自从发现了这个人,无论她跑到多远的地方,都能听见他的哭声。
他时而像小狗一样趴在地上哇哇大哭,时而像猫崽一样躺在地上小声啜泣。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像突然没了家的小动物。
怪可怜的。
路遥不知道青年的名字。
他真的很能哭。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路遥感觉青年快要死了。
他像个偷偷拿出所有压岁钱跑到游戏厅肆意挥霍的小朋友,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吾愿以神格为祭,削尽神骨,以吾之血肉为她重铸一具完好肉身。”
“吾愿散尽神力灌养深渊,只求允她魂归人间。”
“吾以深渊之子之名,号令深渊,生生世世庇佑她无病无灾,所愿皆成,脚下皆坦途。”
路遥那时就蹲在陆铭潇面前,低眸看见青年那头原本很漂亮的银发,失去光泽,凌乱不堪,形如枯草,一点都不好看。
她莫名看不顺眼,上手戳了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