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洛阳没有天子也没有公?卿,刺客都懒得来这地方,自然?也就不?用再为了安全而花费大把精力维持坊市了。
所以这一路上,道路两侧的屋舍大多都改成了商铺,叫卖声不?绝于耳,看着竟然?比长?安城还要繁华一些?,只是?比起长?安城来,这里街上叫卖的男女多是汉人面孔,少见有胡人,街上的人也少有身穿锦绣打马而过的权贵子弟。
洛阳没有东西市,只有南市,薛家老宅就位于南市东侧的永泰坊,只看地理位置,这里属于洛阳中心位置,也只有这绝佳的地理位置还能证明薛家也辉煌过?。
现在的薛宅,尽管能看得出?它的主人在尽力维持它的体面,可外墙墙根处因为无人维护而冒出?头的几丛杂草还是?显露了这个家族已经败落了的现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李长?安觉得薛宅附近有一股隐隐约约的怪味。
只是?李长?安在漳县和伊川县都闻过?更难闻的味道,尤其是?伊川县灾后收拢尸首,跟死在院中被洪水泡了半个月又经过?了数日日光暴晒才被衙役发?现的尸首腐烂味道比起来,现在这股臭味不?值一提,李长?安顶着这股怪味,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她看着那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十岁的守门老仆,特意提高了声音:“麻烦通报一下,就说有人上门拜访薛府主人。”
那腰背佝偻的老仆警惕地看着李长?安,老得像枯枝一样?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剑柄,仿佛生怕李长?安对薛家做些?什么一样?。
李长?安尽量不?去看他攥着剑柄的右手,甚至还有心想扶他一把,生怕他剑没抽出?来自己先?扭了老腰。
老仆看了李长?安两眼,才慢吞吞转过?身进了府中应当是?通报去了,就一转身的工夫,脚下就踉跄了一下,好在没摔倒。
李长?安:……
她对薛家落魄成了什么样?子终于有了具体的感受。
过?了许久,李长?安才终于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那老仆,一个却是?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妇人身上穿着一身绸缎长?裙,长?裙衣料不?错,只是?有些?发?旧,裙子上有着很明显的洗濯痕迹,显然?已经被洗过?很多次了。
权贵有一个十分普遍的坏习惯,衣服只穿一次就扔。如北魏孝文帝,“性?俭素,常服浣濯之衣”,不?只是?帝王后妃如此,稍微富贵些?的人家都不?会穿洗过?的衣服,她就有一个姐姐文昌公?主,有一个儿子叫做萧复,因为不?铺张浪费,穿“浣濯之衣”,还被专门在史书上记了一笔。
衣服已经不?单单只是?衣服了,更是?一种地位的象征,算是?一种古代版的奢侈品。
不?穿旧衣服已经成了一种地位的象征,若非实在太窘迫,稍微有地位的人都不?会在见客人的时候穿旧衣。
李长?安注意到在看到只有她和婢女?两个人的时候,妇人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结合前?面老仆的警惕来看就很值得品一品了。
看来是?有人上门闹过?事,而且还不?是?一回两回,这才会让薛府中的人如此警惕来客。
妇人见到李长?安后温柔笑了笑:“妾身薛如意,家中排行第三?,小娘子可唤我薛三?娘,不?知这位娘子登门所为何事?”
一边说着,妇人一边引路,将李长?安带入薛府之中。
来了客人总该请入厅中喝口水,这是?待客之道,薛家虽然?没落了,可涵养不?能丢。
薛府院子很大?,却没有几个仆人,李长?安跟着薛如意从正?门一直到了堂厅,一路上也只见到了两个仆人,而且看着年纪都不?小了。
“我家的郎君不?在家,如今家中是?老太君主管家务,只是?老太君年事已高,若无大?事一般不?见外客。”薛如意解释道,亲自为李长?安斟了杯茶水。
这茶叶也不?是?好茶叶,李长?安是?卖茶叶起家,如今对茶叶的品相也算精通,一眼便看出?了茶叶的优劣。
李长?安没有端起茶杯,只是?和薛如意寒暄了几句话,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只说家中排行二十九,可以唤她李二十九娘,随后才提起自己这回来的目的。
“我听闻薛家箭术无双,特地上门拜访,想要换一份箭谱。”
薛如意的笑容凝固了,她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打量着李长?安的衣着。
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够绵延数百年,凭借的就是?他们家中能源源不?断出?人才,而世家能够源源不?断出?人才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们都有着家族传承,通俗一点就是?知识垄断。
薛如意下意识想要回绝李长?安,可想到薛家如今的情况,再加上从李长?安的衣着中虽然?判断不?出?来她的身份,但是?从谈吐中显然?能知道眼前?这位小娘子出?身富贵。
薛家再得罪不?起权贵了。
最终薛如意也只是?咬着嘴唇道:“此事妾身不?敢决断,还需问一问老太君。”
便起身,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没过?一会,薛如意又出?现在李长?安面前?,轻声道:“我家老太君请娘子入内一叙。”
李长?安随着薛如意一同穿过?厅房,又穿过?一小段走廊,到了薛府正?堂,这就是?那位老太君所住的地方了。
穿过?外堂,一直走到了内室,李长?安终于见到了这位薛老太君。
薛老太君的确年事已高,她坐在床上,身后靠着枕头,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就像被晒干露出?裂缝的土壤,皮肤松垮,满头银丝,嘴唇往下陷,这应当是?因为嘴里的牙齿都掉光了撑不?住嘴唇。
只有一双眼睛中还透露着神采。
李长?安想着自己昨夜看过?的信息,这位薛老太君原姓樊,准确应当称呼为樊老太君,乃是?先?平阳郡公?薛讷的老妻,薛讷死于开元八年,死的时候已经七十二岁了,她和这位樊老太君的年纪应当相差不?大?。
而如今距离开元八年又过?去了二十一年,算起来樊老太君应当有九十上下了。
称得上高寿。
樊老太君看着李长?安,手中用力似乎想站起来,却因为年纪实在太大?而力不?从心,只能喘着气靠在枕头上。
“老太君年事已高,我来打扰您已经是?我的不?对了,岂能再让您受累呢?”李长?安自己往屋里搬了个凳子坐到了床头。
樊老太君看了一眼薛如意:“我和公?……李娘子说会话,你去找你大?姐让她把宁儿带来。”
薛如意离开后,屋内只剩下樊老太君和李长?安二人。
樊老太君这才告罪:“老身见过?公?主,请公?主恕老身不?能见礼之罪。”
李长?安眨眨眼:“老太君如何猜到我是?公?主?”
她觉得自己伪装挺好的,鱼袋没带,衣服也只是?普通官宦家女?郎穿的衣服,浑身上下没露出?什么不?对来啊。
“老婆子活久了总有些?见识。”樊老太君笑了笑,“薛家得罪了人,洛阳城中人人对薛家避之不?及,寻常人又岂敢来薛家沾染麻烦呢。”
敢大?摇大?摆从薛家正?门走进来拜访她的人,必定是?有所倚仗,加上李长?安的姓,天下姓李的人虽然?多,可敢不?顾及李林甫面子的李家人却不?多。
只要稍一打听,不?难打听出?薛家得罪了当朝宰相李林甫。
“这倒成了我恃强凌弱了。”李长?安感慨了一声。
樊老太君认出?了她的身份,那这个箭谱就是?不?得不?给她了,就算李长?安这时候说她不?想要了,薛家也不?敢不?给她。
李唐皇室想要的东西,谁敢不?给?
这也是?张旭为何笃定李长?安一定能拿到箭谱的原因。
何况从李长?安今日所见到的来看,薛家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别?说是?一位公?主,就算只是?洛阳县的县令说要箭谱,薛家也不?敢拒绝。
只是?如今从军不?是?什么好出?路,只有出?身不?太高又豁得出?命去的那些?人才愿意投军,权贵看不?上薛家这点还要他们亲自上阵杀敌才能发?挥作?用的家传箭谱罢了。
李长?安昨日打听到了针对薛家的人是?李林甫后就打消了给薛家谋一个官职的想法。她本来是?想着花一笔钱换薛家箭谱,今日才以李二十九娘的身份上门拜访,没想到樊老太君阅历丰富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樊老太君没有否认李长?安的话,她只是?轻咳两声:“箭谱再贵重也只是?一本书,哪里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
“我一般不?愿做恃强凌弱之事。”李长?安叹息一声。
尤其弱的那一方还是?一堆老弱妇孺,还是?和她没有利益冲突的老弱妇孺。
薛家但凡有一个男子在,李长?安都愿意恃强凌弱,可薛家一个男子都没有,在这个世道下,女?子受到这么多束缚,不?能指望每一个女?子都像韦芸一样?巾帼不?让须眉。
樊老太君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被扯平了:“老身年轻时也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身上还有品阶,公?主算不?上恃强凌弱。”
“那我能用钱买箭谱吗?”李长?安狡黠道,“你不?能送,得我花钱买,或者其他要求也行,但是?丑话说在前?面,李林甫才是?宰相,他要是?不?想让你家的人做官,我也没办法。”
李长?安又不?能只为这点小事就求到李隆基面前?,她和李隆基的父女?之情有限,得用在刀刃上。
就连李白,李长?安也没有亲自向李隆基举荐他,而是?推给了玉真公?主,更何况薛家人呢。
樊老太君轻轻叹了口气:“老身也不?欲讨官,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都去边关想立战功出?头了,薛家也没有男丁在府里了,想要讨官都不?知道给谁讨官。”
语气满是?落寂。
“老身有一个孙女?。”樊老太君看着李长?安。
“她不?姓薛,姓樊,跟着老身姓,也不?是?男娃,老身想求公?主将她带走。”
樊老太君目露恳求,她也知道被李林甫咬住的薛家已经没救了,她自己已经黄土埋到了眼皮子,可她下面的孩子年纪都还小啊。
薛家处境这样?,别?说后面的女?儿嫁不?出?去了,就是?先?前?已经出?嫁的女?儿都有和离被送回来的……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不?能让她们所有人都跟着她这个老不?死的守在这个破宅子里一辈子吧。
“我这个孙女?,不?但精通薛家箭法,还传承了我樊家的梨花枪,她能给公?主做个侍卫。”樊老太君道。
李长?安觉得樊这个姓氏有些?耳熟。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句话:“樊老太君可愿告知您的名字呢?”
“樊梨花。”樊老太君道。
“老身姓樊,名梨花,师从黎山老母。”
她看?戏,戏曲里面就有一个樊梨花。
只是她见过的“樊梨花”,年轻英武,巾帼女将,在戏台上?一把长枪舞地虎虎生威,如今在她眼前的樊梨花,却已经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樊梨花已经老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再?也提不起红缨枪了。
“好,我带她走。”李长安没有犹豫多长时间。
一来姓樊不姓薛,算不得薛家人,她带走了也没什么。二来则是?她的确需要一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保护自己,她自己虽然也学习剑术武艺,可若真遇到危险未必能敌。
要是?霸业未成而中道崩殂,天下未定而被刺客杀了那就?太可惜了。
三来……她对樊梨花也有滤镜,在这些不涉及要紧事的小事上?,李长安还是?愿意满足自己心里那点历史文化崇拜心理的。
樊老太君咳嗽两声,苍老的脸上?带上?了笑意:“老身多谢公主。”
李长安颇为可惜感慨:“若是?樊老太君晚生五十年该多好。”那样就?能给她打工了。
卿生我未生,我生卿已老。
可惜啊。
樊梨花看?着李长安,似乎有些无奈。
“不用五十年,晚生二十年也行啊。”李长安看?着樊梨花蠢蠢欲动?,她有心再?给自己找个老师。
李长安数了数,觉得她还缺一个教他兵法的老师,能帮助她夺天下的老师,李长安永远都不嫌多。
樊老太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李长安愁眉苦脸叹了口气,主动?从一侧的桌上?拿着碗倒了一杯尚温的水递到樊老太君嘴边,樊老太君喝了水这才?又平静下来。
唉,现在樊梨花都九十岁了,躺在床上?站都站不起来,也没办法给自己当老师。
真是?可惜啊。
或许是?李长安的视线太过直白,樊老太君想要忽略都不能。
她无奈道:“老身年幼时,曾在山中随我的老师黎山老母学艺,在我下山时,老师告诉我,我寿数当有九十一。”
“今岁老身九十整岁。”樊老太君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快要死了的人不是?她一样。
涉及生死,谁也没办法劝慰。
李长安也只能僵硬转移话题:“黎山老母竟然能断论人寿?”
樊老太君只是?笑而不语。
说了这些话,樊老太君似乎有些乏力,她靠在身后软枕上?,眼皮越来越重?,竟然就?这么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李长安也不打扰她,这个年纪的老人了,看?着身体?也不好,一个走神便睡着了也不奇怪。
李长安只是?看?着她,看?着樊梨花苍老的容颜思绪万千。
将军迟暮,美?人白发?。
樊梨花的梦中会是?什么呢?是?薛家由衰转盛,又由盛转衰的噩梦?还是?她年轻时骑马冲阵、挥斥方遒的英姿?
“娘,我把宁儿带来了。”
薛如意的一声呼喊将樊老太君从梦中惊醒。
樊老太君这才?努力撑开眼皮,告罪了一声:“老身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有时候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请李娘子见谅。”
当着薛如意的面,樊老太君对李长安的称呼十分自然的从公主转成了李娘子。
薛如意身边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郎,看?着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容貌清秀,脸上?长着几颗雀斑,腰背挺拔,看?到李长安坐在樊老太君旁边也没有露出好奇的表情,只轻轻唤了一句“祖母”,就?站在薛如意身侧一动?不动?。
樊老太君将她招过去,从被褥中抽出一条胳膊揽住她,眼中满是?慈爱,又扭头看?向李长安:“这便是?老身的孙女,樊宁,她自幼没了母亲,是?老身亲手把她养大?。”
“宁娘,往后你便跟着李娘子。”
“祖母”樊宁这才?露出惊愕。
樊老太君却不管她,扭头看?着李长安,将薛如意拿过来的薛家箭谱亲自交到李长安手中:“十八般兵器若是?想要精通一道,归根到底苦练才?是?根本?,此箭谱也只是?记载了些许技巧,可为辅助,却不能因为有箭谱在手便懈怠了练习。”
这话说的十分严肃。
李长安点头,将箭谱收入袖中,而后开口:“樊宁算作是?老太君举荐给我的侍卫,这个箭谱算是?我出钱求买吧。”
她到底不愿意欠薛家一个人情。
薛家家大?业大?,不像那些诗人一样孤身一人,家风又不好说,不像颜家那样清直,若只是?樊老太君一人,李长安帮一把也就?罢了,可薛家上?下几十口人,李长安还不愿意第?一次见面就?欠薛家一个人情。
薛家在安史之乱中的位置……李长安不太喜欢。
说到底,李长安的打算本?来就?是?用钱买箭谱。
樊老太君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也好。”
薛如意将李长安和?樊宁送出了薛府,临离开之前还给樊宁收拾了满满一箱子的衣服,叮嘱她好好做事,平日不要亏待了自己。
樊宁安静地跟着李长安,一声不吭,只是?眼眶微微泛红。
她知道自己祖母给她谋了个好去处。
可她的祖母还在薛府中啊。
“滚!滚!不准泼!”
李长安刚出门,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就?传入了她的耳中。
定睛一看?,先前她见到的那个守门的老仆正扑在一辆排车上?,大?哭。
排车上?放着几个大?木桶,一股难闻的臭味从里面向外?蔓延。
“还请李娘子快走吧。”跟在李长安身侧的薛如意轻轻喘了两口气,面色苍白,手上?推着樊宁。
樊宁脸色也不好看?,她低声唤了句:“姨母……”
“快走,别回来了,以后别回来了。”薛如意推攘着樊宁,胸口猛烈起伏着,眼角还带着一点晶莹的泪。
李长安临走之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她知道她为什么觉得这股怪味熟悉了。漳县的猪圈里面经常会有这股味道,这是?烂菜叶和?秸秆发?酵产生敢的泔水酸臭味。
几个男人正提着桶往薛府外?墙上?泼着泔水,一边泼一边大?笑,青砖上?被泼满了泔水,泔水顺着墙缝流到地上?,没入野草中。
而薛府大?门紧闭,连那个抱着排车大?哭的老仆都没了身影。
难怪这些荒草长得这么好。
郁郁葱葱的荒草与荒唐的笑声都渐渐远了,路边上?又重?新出现了嬉闹的孩童,他们捧着脏兮兮的雪球,一边笑一边跑,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李长安抬头看?着天。
又下雪了。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敢如此羞辱忠良之后吗?”李长安问樊宁。
樊宁摇摇头:“祖母说让我们不要去搭理他们。姨母说薛家没落了,惹不起只能忍着。”
毕竟这些人的做法不违背唐律,就?算告官也无济于事,而且薛家要是?敢告官,那才?是?自讨苦吃。
“祸不及妻儿,如此手段未免太过低劣下作。”李长安颦起了眉毛。
李长安现在倒是?能理解薛家人为什么会投靠安禄山反唐了。
若她是?薛家人,自己祖父、父亲都曾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自己也是?学了一身本?事摩拳擦掌想要报效帝王,结果就?因为家里一支亲戚犯了事得罪了宰相。
这个小肚鸡肠的宰相断了自家子弟的仕途不说,还欺负家中的妇孺,往光天化日之下往自家老宅墙上?泼泔水,在门阀观念依旧严重?的如今,做这样的事就?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把自家祖辈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打下来的脸面碾在脚底下狠狠践踏啊。
贼老天的,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要是?还不造反,那跟窝囊废又什么区别?既然世?代?忠良的名头在被欺负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那就?干脆举旗造反得了,反他皇帝老儿!杀他个流血漂橹!
这事主要还是?李林甫做得太不地道了,人家得罪你的仇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迁怒仇人的远房亲戚,不让人家家中子弟入仕,逼得男丁远走边关不说,还欺负人家家里的妇孺……
做人留一线,谁知道今日的赢家不会是?日后的输家呢。祸不及妻儿,这个道理属于官场上?的默认底线。就?连隋炀帝的玄孙子杨慎矜如今都还在朝中担任监察御史,皇帝尚且没有绝了前朝帝王后人的入仕路呢。
李林甫心眼未免也太小了。
薛府之中。
薛如意送走了李长安和?樊宁,回来禀告给樊老太君。
“人送走了?”樊梨花靠在枕头上?,精力看?着比方才?要好一些。
“送走了。”薛如意听到樊梨花的声音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咬着嘴唇,“那些人又来了,正往咱家墙上?泼那些腌臢东西。”
樊梨花轻轻叹息一声:“由他们去吧,咱们只管紧闭府门,护好家中女眷。”
她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要是?放在五十年前,樊梨花一定会亲自提着红缨枪把这些侮辱她的人都刺死,然后将他们的头割下来扔到李林甫面前。
可是?现在她已经老得快要死了,提不动?枪了,只能忍气吞声。
“阿娘,今日那位李娘子到底是?何人?您把宁儿交给她,她能好好对宁儿吗?”薛如意眼眶又红了。
樊梨花缓缓道:“她是?李唐家的二十九娘子,寿安公主李安娘。”
跟着公主的确是?个好去处,而且今日看?,这位寿安公主也是?个性子好的,宁儿跟着她应当不会受委屈。薛如意这才?放下心,又开始念叨起其他人来,“宁儿有了好去处,可大?兄二兄还在外?面,也不知道他们要受多少委屈……”
“你先出去吧,老身想歇一歇。”樊梨花被自己女儿念叨得头都大?了,只能随意找了个理由打发?了薛如意。
待到屋中安静下来之后,樊梨花才?叹了口气,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个龟甲。
“亡薛家者,我儿也。”樊梨花干枯颤抖的手抚摸着龟甲,喃喃道。
这里的儿指的并不是?樊梨花的亲生儿子,而是?薛讷弟弟薛楚玉的儿子,薛楚玉夫人早亡,他的两个儿子薛嵩,薛昽便交给了樊梨花抚养。
薛嵩五岁时,樊梨花的老师黎山老母下山来看?她,指着薛嵩说“此子脑后有反骨,日后必定会是?个祸害,害了薛家”。
此事被薛家人瞒了下来,并没有流传出去。
薛家世?代?深受皇恩,怎么可能会出反贼呢?当时就?连樊梨花这么认为,只是?如今看?来,薛家受到这样的欺负,的确要出一个反贼了。
可樊梨花年轻时就?不认命,她如今虽然老了,被磨平了锐气,可樊梨花的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
她还是?凡人,她想流有她的血的后人活着。
樊梨花闭上?了眼睛,布满沟壑的手指狠狠攥住了龟甲,她喃喃道。
“……望之,有天子气。”
李长安心满意足放下了弓箭。
她的确有一些射箭天赋。她的祖宗平阳昭公主和唐太宗,总该遗传一点天赋给她。
“公主。”
红绫快步走入演武场,走到李长安身侧,低声道:“已经查出来了是谁。”
李长安将手中弓箭放到武器架上,往书?房方向走去。
坐下之后,李长安拿出了洛阳的官员名册。
红绫道:“那些人?是?河南尹萧炅的家仆,萧炅为李林甫故部,先前李林甫曾举荐萧炅为户部侍郎,严挺之和张公认为他不学无?术,萧炅因?此被出为岐州刺史,李林甫为中书?令后,将他又升为了河南尹。”
“右相的手伸得倒是?长。”李长安意味不明,“远在长安,也要费心管着洛阳事务。”
河南尹……她想要洛阳,河南尹和河南少尹都必须是?她的人?,这?样?才能?真正将洛阳城握在她手中。
洛阳城在她的未来规划中是?最关键的一颗棋子?,李长安已经将洛阳视作了她的领地,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总不能?她在这?辛辛苦苦发展生产力,结果却?是?给旁人?做了嫁衣吧。
她目前不想与李林甫对上,可私下给李林甫找点麻烦还是?能?谋划一番的。
“萧炅和兰陵萧氏有什么关系?”李长安问。
洛阳城内最大的两个家族,杨家不用管,李长安知道他们在洛阳待的时间不会太长,先前杨家是?落寞了才会退居洛阳,如今有了杨贵妃做靠山,杨家一定会去长安,长安才是?大唐的中心。
唯一需要在意的是?萧家,算起来兰陵萧氏的历史可比陇西李氏更长,当初萧家人?当梁朝皇帝的时候,李唐皇室的祖宗李虎还没出生。河南尹不好搞,右相不好搞,但是?比起世家都算好搞,这?种延续了千百年的世家才是?最难搞的东西,天知道他们家中子?弟到底有多少人?在各处为官,牵一发而动?全身。
要是?萧家和萧炅站在一起,那就……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李长安心思一转。洛阳的最高官员是?萧家人?,洛阳内最大的家族是?兰陵萧氏,那这?个洛阳到底是?姓李还是?姓萧?要是?大唐的第二都城东都洛阳姓萧了,那都用不着她想办法?,李隆基就会动?手处理萧家了。
“萧炅出身兰陵萧氏,只是?传闻他的关系和当今萧家的家主萧嵩不太好。”红绫低声道,“至于其中有什么矛盾,属下没有查到。”
“不怪你。”李长安揉揉眉角。
吃亏吃在年纪上,这?些人?的恩怨大多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都还没出生,知道那些恩怨的都是?些老人?了,还得是?位高权重的老人?,如今死的死老的老,她那刚刚建立起雏形的情报网收集不到那么多年以前的情报也正常。
“备马,我去拜访张长史。”
还好她还认识大唐老年交际花张旭,张旭年纪大,交友多,人?还八卦,他应当知道萧炅和萧家的恩怨。
到了张旭家中,李长安先是?奉上了自己带来的两壶好酒,张旭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直接拍开酒盖,凑到酒坛上,深深吸了一口酒气,满脸迷醉。
“好啊,还是?公主知晓我的心思。”张旭抱着酒壶,老顽童一样?笑嘻嘻。
“子?寿那样?不知情识趣的老头子?,竟然?有如此运气能?得公主这?样?一位好学生。”张旭笑嘻嘻的。
他不像贺知章那么会明哲保身,虽说暗中已经偏向了李长安,表面上还是?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张旭倒是?和李白有些相似,爱恨分明,只是?他比李白要聪明些,也没有多少想建功立业的心思,年纪大了就在洛阳当一个长史,远离长安的中央朝廷,乐得自在。
对自己的老友之徒,张旭也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长安便?问起了萧炅和萧家的矛盾。
张旭捻了捻胡须,缓缓道:“这?事我还真知道。”
“萧炅并不是?萧家这?一代的主支,而是?萧家远的不能?再远的旁支,萧家如今的家主萧嵩,和我有些交情。”
张旭问:“你可知道兰陵萧氏的来历?”
“我只知道梁朝皇帝姓萧。”李长安道。
“没错,那就是?兰陵萧氏最鼎盛的时候。梁朝皇族和其他历朝历代的皇室还不一样?,萧家一向是?强于诗词歌赋而弱于朝政治理。”张旭委婉道。
这?话还是?说的委婉了,准确来说是?萧家就不是?当皇帝的料,梁朝在魏晋南北朝中也是?一个颇为特殊的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