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4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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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太明白,“找来干什么?能入药?”
她扫兴地瞥他一眼,“豆叶入什么药!再说非得有用处吗,就找来玩儿,谁找得多,谁就赢了。”
可惜那种年月一去不复返了,她在菜园子找小耳朵的时候,他八成在看《孙子兵法》吧!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哪里懂得她的乐趣,说来他也怪可怜的,她不忍心嘲笑他,又低着头,慢悠悠走开了。
晚间果真吃红烧肘子和大酱鸭。御前的人办事,桩桩件件撞进人心缝儿里,如此体贴入微,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
就说这些菜色,每一道都仔细地片好,浸在浓郁的汤汁子里。银箸不紧不慢地往来,箸头上悬着小铃铛,布菜的时候有荤有素,有条不紊,一餐饭下来,绝听不见一丝铃铛颤动的声响。
如约吃了个尽饱,夜深了,洗漱换好了衣裳进内寝,他已经靠在床头看书了。
听见动静,抬眼望过来,手里的书立刻不重要了,随意扔在了一旁的矮柜上。
“我不能发力,不能撑身,”他含蓄地说,微微朝她一笑,“你知道吧?”
她披散着长发,烟霞色的寝衣,衬得她面色剔透如缎帛,完全不接他的茬,淡淡“哦”了声。
他加深了笑容,“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说明白什么呀,“早点儿睡吧,睡觉能养身子。”
他笑得唇角发酸,“我不是说这个。”
她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只好拍了拍自己的腿,“来,坐上来……我没琢磨别的,就想面对面和你说说话,真的。”

她偏头看他,脸上带着狡黠的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也许是因为尴尬吧,他讪讪抚平了被子上的褶皱,一面说:“哪儿能呢。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容忍傻子在我身边,我只是渴求你,想和你不分彼此罢了。”
恰到好处的坦诚,慢慢点燃了夜的温度。
如约抿了抿发,“诶,外面的灯忘了灭了,等我先把灯吹灭。”
她举步去了外间,很快外面暗下来,返回内寝,烛影摇红,照出她曼妙的身姿。
他心头骤跳,满怀期待地望住她,她把案上的蜡烛也灭了,就着昏昏的光爬上床,倒头在他边上躺了下来,“你听,起风了。园子里的风声比别处大,嗡嗡的,好吓人呐。”
他有点失望,坐直的身子没有挪动,嘴里说着:“风声大些好,屋里就算喊起来,外面也听不见。”不死心,轻轻拽了拽她,“你忍心?”
如约说别不识好歹,“我这是为你好。身上有伤,不仔细将养,见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愈发伤身了。”
他叹了口气,“既然想了,总要做到才好。”又拿手推推她,“躺着有什么意思,坐起来吧。”
她忍住笑,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朦胧中一双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坐起来干什么呀?”
他厚着脸皮掀开了被子,一手探过来揽她,“你离我这么远,我都看不清你了。”
她终于跨坐上来,凑在他面前说:“看吧,这下看清楚了吗?”
他抚上她的脸,做出惊讶的声气儿,“这是谁家姑娘,生得这样花容月貌!”
她腼腆地笑了笑,“我也纳闷来着,这是谁家的哥儿,这么风流潇洒,一表人才。”
挨了夸,他又是高兴又是羞臊,这辈子有很多人说他文治武功,说他是贤主明君,却鲜少有人敢夸他长得好。
一双手无处安放,落到了她的腰肢上,“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你的腰很软?”
她像坐在莲座上扮菩萨的妖精,听了他的话,应景儿地扭动了下,“是这样吗?”
他的魂儿险些脱离躯壳飞出去,轻喘着,紧紧扣住她,笑道:“真是聪慧过人的姑娘,稍稍一点拨,你就明白了。不过这衣裳太碍事了,还是脱了吧。我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就劳烦你了。”
她红着脸,没说话。挪开身替他更衣,一切熟悉的物和事,悄然便发生了。
绞杀,触动灵魂里的痛点,她搂着他的脖颈,偎在他肩上小声说:“你有伤,悠着点儿。”
这伤养了多日,好了一大半。再说这样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
热汗氤氲满身,浑然不觉得疼,专注在一点,专注在她。她就像贫瘠大地上开出的花,艳丽妩媚,美得惊心动魄。只可惜挑起了火,又没那能耐扑灭,起起伏伏总是差了一点。
没办法,伤处牵连的胳膊,最后还是派上了用场,他得助她一臂之力,才能狠杀这痒。
如约的手在他肩背游移,她知道他伤在哪里,小心翼翼地碰触,能摸见起伏的结缔。他血脉偾张,虬结的肌肉在她掌下有了走势,她害怕他太过纵情,只好抽出神志勉力劝阻:“慢些……慢些……”
可是怎么慢得下来,像骏马疾驰在草原,逆着风,把身子拉成一条直线。天顶银河璀璨,无边的欲望的原野,无论怎么奔袭都走不到头。
他终于用尽了耐性,轻巧一个翻转,把她平放下来。什么不能震动,什么不能用力,全是哄她的说辞。以前他这种事上看得淡,是因为没有遇见对的人,现在遇见了,每时每刻都想和她这样。仿佛错过了,她会逃走,只有一刻不停地纠缠,才能证明她在身边,她也爱他。
情潮汹涌,终于没头没脑向他扑来,她僵身战栗,即便他素来克制,这次也忍不住轻叫出声。
飘出去的魂儿,隔了好半晌才如碎片一样重新拼凑。他发现她的唇齿包裹住他的手指,灵巧的舌尖正缠绵地掠过。偃旗息鼓的哨探,立刻又振奋了,无赖地翻身过来,要惩处她的猖狂。
这下她老实了,识相地放开了他,转而来亲吻他的唇。边亲边嗡哝:“亲一亲就作罢……我腰疼,不能胡来了。”
他不大满意,牵过她的手,让她自行斟酌。
她的嗓音也发烫,“啊……不能总随它的心意,你自己不也得有主张吗。”
“我同它一体,它所想,就是我所想。”他气息咻咻,顺流而下。
如约知道劝他没用,早前金娘娘总说他要修炼,要做和尚,如今看来哪有半分坐怀不乱,简直像个莽撞的少年郎。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总会时不时蹦出一种预感,好像现在经历的一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不知什么时候梦会醒,醒了又该怎么办。
他在她身上到处点火,飘散的思绪又被他强硬地拽回来。这时也不去琢磨其他了,说到根儿上,不过及时行乐,将来的事,就交给将来去定夺吧。
总是好一番缠斗,到了收梢,两个人都浑身酸软,没了力气。
如约问他:“你不是不能撑身,也不能发力吗,怎么一下子好了?”
他闭着眼发笑,“我怕你累着,这种体力活儿,还得是男人来干。”
她又试着想搬动他,“你背过身去,我瞧瞧伤口怎么样。”
他说别瞧了,一面伸手抱她进怀里,闭着眼,笨拙地学人哄孩子,“乖春儿,睡觉了……猫来了,狗来了,吓得春儿睡着了……”
就是这么个人,有时候是真看不透他,摆弄起朝堂上的手段,让人不寒而栗,但私底下相处,他又处处给人“头一次”的感觉。头一次拿出全部的耐心来应付一个女人、头一次从那张只谈政事的嘴里,说出了猫儿狗儿。
不过这儿歌真是简陋,她不无嘲讽地想。心里虽嫌弃,唇角却慢慢仰起来,伴着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呢喃,坠进了一个甜梦里。
日子就这么不急不慢地过,闲来无事,便去太后宫里帮帮小忙。
因着太后平等地不待见宫里每一位嫔妃,她每回去,都见不着前来请安的人。没有那些多余的喧闹,咸福宫里很清净。她跟在太后身边,帮着写冥文,在预备好的寒衣上写谥号,每个人的衣裳都分得明明白白,纹丝不乱。
民间送寒衣,大抵都改小了一半的尺寸,不过是应个景儿,图个心安。但宫里不是这样,一应要烧化的物件,都是照着活人的面料和式样,做得又厚又扎实。要不是绣片显见地少了,换成了成行的梵文,她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做给活人穿的。
先帝的庙号、谥号,写起来一长串,尤其谥号,每个字都是对一生功绩的总结。她专心致志地写,确保每一笔都不出错,中途楚嬷嬷来请她陪太后喝甜汤,她这才撂下笔,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
她的字是真好看,簪花小楷工工整整。楚嬷嬷把写好的冥文呈递到太后面前,太后过了目,笑道:“早前说你绣活儿好,没曾想字也写得好。这一笔一划,可是有童子功在里头,一般人写不成这样,像拿活字儿印出来的。”
如约笑了笑,只说老祖宗过奖,随意给敷衍过去了。
关于她的字,确实有童子功,打四岁起就开始拿笔,每日饭可以不吃,字不能不练。她父亲的丹青书法是一绝,逢到要过年,来讨字儿的人很多,甚至紫禁城各大宫门上的对子,都是她父亲写的。自己托生在这家里,父母的熏陶让她受益匪浅,她父亲虽是文人,但有铮铮的铁骨,自己的性格和他很像,就是认死理儿。这个脾气怎么说呢,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地方。逢着盛世是清流,但要逢着乱世,宁折不弯,最后大抵只能玉石俱焚。
其实想到这里,她心里总有些疑问,如果太子果真像慕容存说的那样无道,她父亲还会义无反顾地辅佐他吗?父亲不是个愚忠的人啊,难道预见百姓会水深火热,仍旧拥立太子,而痛骂晋王?
手里的银匙慢慢在甜汤里搅动,她想打听的事儿,不能直龙通问出口,须得变着方儿地布置。
“我来了这几回,都没见过贵妃娘娘。还有皇后娘娘,我想上坤宁宫请安去,又顾忌我这身份,怕给皇后娘娘招不自在。”
太后说起皇帝的后宫,惯常都是不耐烦的,“金贵妃就是个没脑子的炮仗,她要是多往我这儿跑,我寿元能少好几年。至于皇后,也不知是身上真不好,还是矫情犯懒,不怎么爱见人,整天窝在床上。我打发楚嬷嬷过去看过,让她活动活动,光吃不动将来孩子不好生,她也不听,就由得她去吧。这大邺的后宫啊,到如今是一辈儿不如一辈儿。一个皇帝,外朝再了不得,内廷麻绳穿豆腐,说出去也跌份子。”
如约倒没对这话多心,在她看来自己并不是皇帝后宫的人,太后再怎么说麻绳豆腐,都和她不相干。
她只是朝着自己的目标进发,不疾不徐地,讲究套话的方法,和声道:“皇上也怪不容易的,我伺候的这些日子,看他每日为朝政忙碌,有时候饭都顾不上吃呢。您还怨他吗?事儿都过去五年了,其实他勤政,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也算告慰了先帝……”
很少有人敢和太后提起这个,几乎是话风一有征兆,她就断定这丫头来给皇帝做说客了,立时拉下了脸子。
“你不用给他说好话,这皇帝原不是他的,他抢到了手又埋怨辛苦,难道还要我心疼他?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十年二十年,就算到我死,我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一副多狠的心肠,篡他哥子的位,杀了他哥子,连攸宁那么小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大冷的天儿把他沉进池子里……说起这个,我的心都在滴血。你跟了他,你们是一伙的,我原以为你和旁人不一样,到底你也不能免俗,一心向着自己的男人。你回去告诉他,用不着派人到我跟前游说,没用。我就住在这咸福宫里,就让慈宁宫空着,让满朝文武和全天下百姓知道,我不承认他这个皇帝,也不稀罕当他的圣母。”
太后这么激愤,无端让她有些担忧,如果情有可原,为什么一个母亲能记恨儿子五年,依旧不选择原谅?
袖下的手,悄悄紧握成拳,她勉强按捺住心头的忐忑,一点点接进真相,“老祖宗息怒,不是我要替万岁爷说话,我只是觉得在先帝爷眼中,没准儿万岁爷也是可堪重托的儿子呢。先帝爷临终前,不是曾经召见过他吗,或者交代了什么要紧的遗言,也不一定啊。”
太后发笑,“遗言?确实有遗言,先帝知道他狼子野心,拥兵自重,临终前再三地告诫他,千万不能兄弟相残,不能让这江山陷入水深火热,但他听了吗?”太后缓缓摇头,“他没听,他谁的话都不听,先帝前脚咽气,他后脚就把他哥子斩杀在了先帝的梓宫旁。他这是活生生打他皇父的脸呢,他要让先帝看见,他才是众望所归,他才是真龙天子。我知道他哥子有很多亏欠他的地方,但当真有这么恨吗?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如约只觉身上一阵阵生寒,这颗心被冻住了,砸碎了,再也好不了了。
“先帝召见他的时候,您在边上吗?”她颤声问,“您是亲耳听见的吗?”
太后说自然,“先帝卧床大半个月,我衣不解带地侍疾,一步都没离开过。”
银匙脱了手,落进碗里,她浑然未觉。半晌站起身,呆呆道:“太后,我身上忽然不大好,向您告个假,就先回去了。”
太后瞧她脸色铁青,不由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忽然不好了?快传太医来瞧瞧。”
她摇头说不必了,“我回去躺一会儿……躺一会儿就好了。”
没等太后再说什么,她转身朝门上走去,行尸走肉般回到延春阁,连跟前的人朝她请安,她都没有理会。
汪轸纳罕地问金禧:“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了?”
金禧摇了摇头,撺掇汪轸:“你进去问问,实在不成,把万岁爷请来吧。”
汪轸只得壮着胆儿进去,小声道:“夫人,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呀,奴婢去请万岁爷的示下吧!”
她没有说话,偏身在窗前坐下。夕阳照在身上,半点感觉不到温暖,反倒越来越冷,冷得叫人牙关发紧,冷得叫人寒毛林立。
汪轸没办法,从殿里退出来,压声吩咐边上的小火者:“去瞧瞧,万岁爷什么时候过来。”
小火者领命,撒腿跑出去,汪轸和金禧就在殿外候着,不时朝里头看看。殿里寂静无声,她低头坐在那里,保持着一个姿势,再没有变动过。
隔了一会儿,康尔寿引皇帝进园子,汪轸和金禧忙上前恭迎,汪轸小声道:“万岁爷,夫人才从咸福宫回来,看着不大高兴。”
皇帝微迟疑了下,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来不及多想,快步进了殿里。
放眼望过去,她坐在杌子上,微微躬着身子,雪色的琵琶袖外罩着冰蓝色万字不到头比甲,人淡得像一缕烟似的。
他心头大跳,但仍扮出了笑模样,“今儿在太后跟前辛苦了吧?我知道你想替我行孝,但也要先保重自己。”
她慢慢回头望向他,凄恻地问:“我在你眼里确实是傻子,被你三言两语就骗住了。你一定觉得自己话术很高明,一定很得意于你的计谋和手段,让那个和你有着血海深仇的人,被你耍得团团转,对你掏心挖肺,心甘情愿委身你……对么?”
心顿时往下一坠,他知道,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破灭了,她对他的感情始终无法纯粹,她还是去求证了。而他的亲生母亲,无情地揭开了他的遮羞布,果然亲情永远是不可信任的。
他只能抓住最后一点希望,放低姿态央求她:“是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的将来。我不想让你仇视我,我想让你也爱我,这有错吗?你和我,本就无法割舍,那么为什么不坦然接受,让过去都过去呢。”
她笑起来,眼里含着血泪,一字一句道:“你让我无地自容了。我没了至亲,丢了心,最后连尊严都失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许家五十六口人,因为你的贪婪而丧命,你竟然还骗我!明明先帝临终前警告你,让你以手足之情为重,你却说你是受了先帝之命取而代之,你一派胡言!你把我戏弄成这样,我死了怎么有脸面对父母兄弟?你害我变成全家的罪人,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她声嘶力竭,那种几欲崩溃的模样让他害怕。他说不是的,“我从来没有戏弄你,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我怎么忍心让你变成罪人。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你替全家人好好活下去,这何尝不是告慰亡灵呢?难道他们愿意看你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吗?我们在一起,我们是最相配的一对,不是吗?”
“不是!”她浑身颤抖,几乎是在尖叫,“我被你骗了,我恨透了你!只怪我没用,那天没能在西海子杀了你,老天就这样捉弄我,让我丢尽脸面,羞愧欲死!”
他怕极了,怕她过于激动,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来,一面小心向她走近,一面安抚着:“我有错,你尽可以惩罚我,但你不要这样自苦,求求你……我想赎罪,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我一定照做,只求你原谅我。”
“我要你以死谢罪,你能做到吗?”她赤红着双眼咬牙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你把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其实你最爱的,一直是你自己。”
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任何语言都不能让一切有转圜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看她拽下那只玉吊坠,当着他的面,把它摔得四分五裂。
“我和你,犹如这玉球,从今往后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他如遭电击,失魂落魄怔在那里。看着满地的玉碎,这颗心,好像也随之碎了。
没能留住吗?到底失去了吗?他蹒跚倒退,有什么从眼里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不要这样……”他喃喃说,“不要这样,是春……”
她转过了身,那决绝的背影,像西海子那棵孤单的芦苇,明明脆弱,却不可攀摘。
寒意蔓延上来,冻住了他的魂魄。他知道无法挽回,但他不死心,即便是最后一点希望,他也要抓紧。
“去司礼监,”他哑声吩咐边上早就吓呆的康尔寿,“把杨稳传来。”
康尔寿这才回神,忙应了声“是”,飞快跑到廊上传令:“快快快,上司礼监传杨稳!”
汪轸慌不择路,本想吩咐金禧,却发现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令儿不能耽搁,只好自己卯足劲儿,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花园。

杨稳接了令,什么都顾不得了,扔下手里的卷宗,跟着汪轸赶到了建福宫花园。
进门看,皇帝站在槛内,孤零零的身影,不知还在坚持什么。听见脚步声回头,乏累地看了他一眼,“你去替朕劝劝她,要是出了什么闪失,朕会把你杨家剩下的人全部凌迟处死,听见了吗?”
就是这样铁血无情的帝王,残忍的作风,才是真正的他。
杨稳微低了低头,算是应下了。
皇帝这才怔怔转过身,艰难地迈着步子,顺着幽径走远了。
杨稳忙上前照看,见她面无人色,心里只觉惨痛,温声道:“我来了,有什么难过的,都同我说吧。”
如约迟迟调转视线看他,眼里的泪滚滚而出,哽咽着说:“杨稳,我被人骗了。”
被骗得失身失心,被骗得什么都没剩下。原以为她已经无可失去了,岂料还有,至少还有尊严。但如今……连尊严都扫地,不复存在了。
杨稳像救命的稻草,她的悲伤和愤怒,只有他知道。她紧紧抱住他,在他肩上哭得声嘶力竭,她还记得前两天去司礼监找他,一心想把藩王谋反的事告诉慕容存,杨稳说只要过得好,鼓励她坦诚相见。结果呢,一败涂地,她再一次遭了算计,她的真心,被人狠狠踩在脚下。她甚至觉得愧对杨稳,他一直在她身边伴着她,如今也被她连累,一无所有了。
杨稳在她背上轻拍,不住安抚她,“好了、好了、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吗?彼此都知道前途惨淡,如果走不出去,大约就要死在这深宫里了。
“与其被骗一辈子,不如尽早发现。”他的口中,永远是一切都不算最坏,还在竭尽全力安慰她,“你做得很好,你去求证了,总比永远蒙在鼓里强。你伤心难过,都是应当的,哭过之后再来想一想,往后该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路也要一步步走,这仇恨,不管你是想捡起还是想放下,都没人会怪你的。”
她惨然发笑,“放下?我是想放下,结果怎样?他骗我,让我沦为笑柄,我怎么才能迈过这个坎儿?”说着绝望地摇头,“杨稳,你瞧不起我吧,我也瞧不起我自己。我一心想报仇,却不料最后被人这样愚弄,我对不起死去的家人,也对不起自己。我想是……不该再活了,不如一死了之,这辈子也就解脱了。”
可杨稳说不,“想死还不简单吗,一个绫子一把刀,或是找一口井,跳下去就完事了。但你死后会怎么样?你身不由己了,他把你的尸骨葬进妃园里,你永远都是他慕容存后宫的人,你甘心吗?许家如今只剩下你,你该替全家人,好好活下去才对。”
她偏过身子,靠在大引枕上,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喃喃道:“许家有我这不肖子孙,还有什么指望,我活着……活着也是折磨……”
“那就接受惩处,别想用死来逃避。”
有时候反倒是不留情面的话,更能点醒人。她呆愣了片刻,执念被瓦解了,茫然问:“杨稳,你会陪着我么?往后司礼监秉笔,怕是做不成了。”
他轻蔑地笑了笑,“谁在乎那名头。秉笔后头还有两个字——太监。这两个字,我一辈子都不愿意想起,官儿当得既不光宗也不耀祖,反倒是一辈子的耻辱。”
她听完,慢慢颔首,“先前你说过,要带我离开京城,到别处去,我一直没答应,现在想想,怪后悔的。要是能寻见机会,我们一块儿走吧,躲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
杨稳说好,“把一切全撇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再活一回。”
咸福宫里,气氛凝重如冰冻的湖面,连掉下一根针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僵坐在那里,摆了摆手,让金禧退下了。
金禧是早就安插在延春阁的耳报神,皇帝弄了个寡妇进来,她虽不反对,但对一切都必须了如指掌。
果然是探到了,这样惊天的一个大秘密。她听完奏报,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脑子里只管千回百转,想起先帝,想起先太子,想起常伴在太子左右的,那个姓许的詹事。
“你听明白了吗?”太后转头问楚嬷嬷,“那丫头,竟然是许锡纯的女儿。”
楚嬷嬷说是,“奴婢听明白了,吓得胆儿都要破了,咱们万岁爷是怎么想的,竟在枕边放了一把刀,这是要出个纰漏,岂不是弥天大祸吗。”
太后脑仁儿钝痛,扶住了额道:“真是冤孽,这事该怎么处置才好……怪道她打听先帝临终为什么召见,原来是想从我这里求证。这皇帝是不是魔怔了,明知道这谎总有一天会露破绽的,怎么还敢胡扯?”
楚嬷嬷叹了口气,“料着确实喜欢吧,一心想把人留下,又没有旁的办法。要说还是从根儿上下手,最能说服人,可这事儿又不能和您通气儿,含糊着,可不就穿帮了。”
太后倚着引枕,蹙眉思量再三,“前阵子她又是丧父,又是丧夫的,我本以为她命苦,原来是事出有因。当年追剿东宫官员是余崖岸承办的,她能忍辱嫁给余,那么余的死,想必和她脱不了干系。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丫头,搁在皇帝身边,不怕人吗?皇帝到底有几条命,敢这么玩笑着奉陪?”
楚嬷嬷瞧了太后一眼,“您心里,还是舍不得万岁爷的。”
太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怨他,恨不得打死他,可我如今只剩他一个血亲了,他毕竟是我生出来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的性命弄丢了。余崖岸是多厉害的人,锦衣卫指挥使,尸山血海里浸泡出来的,最后也给算计死了,这姑娘,是一般人吗?我只怕皇帝糊涂又自大,不拿人放在眼里,人家真要起了杀心,他夜里睡觉能防得住?”
楚嬷嬷颔首,“两个人还是有情的,这姑娘要是毒些,探出了底细也不言声儿,半夜里掏刀子,那可全完了。”
太后听得心惊,“还有西海子遇袭那事儿,我竟一点都不知情。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偷着养伤,瞒我瞒得好!杀过人就跟狼尝过了血似的,有了第一回 ,焉知没有第二回。下回又奔着要命来,这大邺的江山怎么办?搁在谁手里,我能安心?”
所以牵扯得太多了,又是江山又是人命,岂是好玩儿的!
楚嬷嬷问:“您打算怎么料理?要想把人处置了,只怕万岁爷不答应。您是一万个为他好,可人钻进了死胡同里,轻易哪儿出得来。回头母子之间又生嫌隙,误会愈发大了,岂不白操心?”
这事儿确实让太后两难,一头忧心皇帝的安危,一头又怜惜许家仅剩的血脉。
要说错,错都在皇帝,若没有篡位那事儿,也不会害得许家家破人亡。这回可好,人家寻仇来了,他不知道尊重,还招惹人家,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怨谁?
太后一脑门子官司,定了定神道:“金禧不是说了吗,那丫头撂了话,死生不复相见,要是这样,倒不急在一时,打发人把西花园看守起来就是了。这会儿热乎着,不好行事,怕惹急了皇帝,他要得失心疯。还是等事情凉一凉,皇帝那头淡了,处置起来不费事,或杀或放,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楚嬷嬷忖了忖道:“也只好这样了。到底您是善性人儿,知道她行刺万岁爷,还琢磨把她放了呢。”
太后蹙眉道:“要不是瞧着许家受牵连灭了门,我也不能放过她。往后她要是消停,什么都好说。要是不消停,自然不能任由她对皇帝不利。”顿了顿吩咐,“打发个人,上养心殿瞧瞧去,皇帝这会儿怎么样了,是魂不守舍着,还是在如常务政。”
楚嬷嬷说是,叫来了外面主事的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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