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达知道你在背后议论她的闲话吗?
太太便不提,前些日子徐老夫人也是恨不得到理国公府杀了温从阳和李如蕙,连安国公都差点找上理国公府的门去。不管是为自己的面子,还是真为了女儿,他看起来可比纪明德生气多了。
你不是她的好三妹妹吗?
“是啊。”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纪明宜也开了口。
她没有听从二姐姐的眼神阻拦,声音清脆说道:“从前便不提,只这一整年,连我都知道,三姐姐想学什么,大姐姐都几乎是手把手教,连绣房书房都分了你一半,如此亲密。如今大姐姐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或许见了三姐姐便能好些?三姐姐也不必白白挂心,更不枉大姐姐待三姐姐的情分了。”
纪明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跺脚就走。
“三妹妹慢走,我们就不送了。”纪明遥无奈看了眼四妹妹。
四妹妹又与纪明德没有根本性矛盾,很没必要直接得罪她。纪明德毕竟是安国公最疼爱的女儿。
但纪明宜只是笑。
纪明遥便没再多说什么。
她从窗口探身,看纪明德大怒的背影之后,仍是那一院子熟悉的春光。
又是一年的春天啊。
下个春天,她起身看到的景象,就要换一副模样了。
成婚前两日,纪明遥的嫁妆先送入崔宅。
冯嬷嬷亲自带着碧月青霜领人摆放家具和嫁妆箱笼,孟安然在旁领着崔家的下人细心相帮。
新房的院子里热闹忙乱又和谐,崔瑜无事可做,便拽过正看新娘家具的兄弟,背着人往他怀里塞了两个册子。
崔珏没注意兄长的挤眉弄眼,下意识打开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面上有如火烧。
拿着兄长塞给他的两本……画册,崔珏在房中独自怔立。
自然,很难免地,他压不下对一年前那个梦……对……那许多梦的回忆。
花瓣的触感太过真实,香气也似乎正萦绕在他身畔,但其余的一切却仍在雾中。
夫妻敦伦是人伦大礼。崔珏劝说自己。现在,是时候认真学一学了。
把……画册,放在书案上,他手指按向封页。
他收回了手,又将画册拿起来,回到卧房。
可目光触及自己的床榻,他又似被火烫到一般快步逃了出去。
青天白日……如何看这等东西!!
将画册收在书堆里,崔珏裁纸磨墨,想写字静一静心。他蘸笔,口中默念经文,在纸上重重下笔。
一页纸写完,他想换下一页,却在看清自己都写了什么时僵住了。
满纸胡言乱语。
“一天三个时辰”
“亲迎”
“二姑娘”
崔珏将笔丢了出去。
还是出去走走吧。
他转身便向外走,可走到门边,却又折反回来。他把写满字的一页纸拿起,想揉搓成团扔了,但看到纸上二姑娘的名字……他又顿住。
太不尊重了。
他轻声一叹,也不知心中的无奈究竟是对谁。
待墨迹晾干,他将这页纸谨慎折好,藏在了自己练字的纸堆里。
书房的一切书册纸张都是他亲手整理,不会有人发现。
藏好,呼出一口气,崔珏让自己忘记方才的一切混乱,走到院中,看墙边那一丛清新葱翠的绿竹。
他从怀中拿出了纪二姑娘送的荷包。
他又将荷包放了回去。
他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闭上了眼睛。
纪明遥正和四妹妹看崔珏的画。
纪明达出阁前,太太给四妹妹放了三天假,不用上学。她快出阁了,太太也一样给四妹妹放了三天假。
四妹妹就从早到晚过来陪着她。
纪明德被太太拘着管家事,白天没时间再来闹,便是偶然有空闲,也没再往熙和院跑了。
四妹妹说,纪明德是有机会就去启荣院,在纪明达房里看书做针线。
四妹妹嫌弃地说:“咱们那日说她的话,倒被她用上了!太太自然会长留着大姐姐的院子,这‘好妹妹’不就被她装起来了么!家里还有别的姊妹,她只上大姐姐屋里坐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别人怎么欺负她了呢!她倒是再装得好些,去理国府陪着呀!”
纪明德干出什么事,都不会超出纪明遥对她的印象。
她懒得评价这个人,只担心四妹妹:“过两日我一走,家里就你和她了,老爷又偏疼她,只怕你吃亏。”
纪明宜却并不怕。
她笑道:“姐姐同她不好了这么多年,想来她私下没少找老爷诉委屈,所以老爷才总骂姐姐,可姐姐不在意,她还能怎么样?真闹得过分了,太太更不会坐视不管,那时她也吃亏。再说了,大姐姐嫁进理国公府,只是没过得事事顺心,她心里都嫌弃上了,我在她眼里更不过一个前程未定的年幼妹妹,她才懒得理我。我只盼着她别想再借我缠上姐姐就好。”
她又说:“最多再有一两年,她也走了,那时我就清净了。”
见她想得透彻,又看得开,纪明遥便也不再多说,只和她一起看画。
原本单薄的一页纸已被精心装裱起来,可以卷起收藏,亦能挂起欣赏。
现在,荷花与周围的风景俱被展开、平铺在炕桌上,纪明遥看它们,仍如第一次看时一样喜欢。
纪明宜也觉得非常好!
着实赞叹一回,见二姐姐还舍不得把目光从画上移开,她便笑问:“既然喜欢,二姐姐为什么不请姐夫多画几幅?”
男女定亲后,互送礼物合乎常情,并不逾矩。且二姐夫既然送了一幅,说明是愿意送二姐姐的。
四妹妹赏完了,纪明遥便把画再卷起收好,一面回答说:“我有一幅就够赏了,再请他送,我还要回礼……”
做个荷包香袋都好累的——对她来说。
送他礼物肯定要送她亲手做的,不能拿丫鬟做的充数。
她画技又比不过人家,诗词也做得平平,写一幅字相送……又总感觉写什么都不合适。
所以崔珏不送,她也不用送,不是挺好的嘛!太太不好指责崔珏,都没说她不上心呢!
纪明宜听完就笑:“果然是二姐姐!”
纪明遥理直气壮,还说:“他才升了官,正忙着,还要筹备婚事,哪有空闲,我是体谅他,不让他为难。”
纪明宜:“是是是!”
看完这样一幅好画,纪明宜也动了兴致。
这回有四妹妹一起,纪明遥也不懒了,两人就挪到东厢房堂屋大案上,一人占一边画,都画安国公府花园里的春景。
画完,她也不再和崔珏的比,只和自己上次的比了一回,觉得应该是没退步。
那就挺好!
她又看四妹妹的,不由“哇”了一声:“梨花还能这样画!”
“这是我那天看古画想到的!”纪明宜忙吩咐丫鬟,“快去把我卧房床边几上的画册拿来!”
丫鬟忙忙地去了,姐妹俩又互相看画。
其实一家姐妹四个,就算再加上大哥和明丰,也只数大姐姐的画技最好。但纪明宜只喜欢和二姐姐一起画。虽说大姐姐没有不好,见她哪处画得不妥,还会尽心教她、毫不藏私,还会一直放在心上记着,下次检查……可她自己画得满意,也想先得到旁人一句夸赞啊!
就算是……她不识好歹吧,可连学里的先生要批评她,都会先夸一句,再说她哪里做的不好呢。
和二姐姐在一处,虽然二姐姐不会教她什么,但她心里高兴,就还想画出更好的给二姐姐看,想把自己怎么学会的都告诉二姐姐。若二姐姐还不会,两个人一起学就更好了!
她好舍不得二姐姐……
纪明遥正拿笔试着画,忽见有几滴水落在纸上洇开,她连忙转头,就看见四妹妹竟然哭了!
“好好地怎么哭了?”她忙拿手帕。
“二姐姐……”纪明宜又觉得丢人,又着实舍不得,便扑在二姐姐怀里,“等、等我闲了,一定多去看你……”
原来是为这个!
纪明遥想笑她,可话还没到嘴边,自己也不由哽咽了。
她也舍不得四妹妹嘛!!!
你看我,我看你,哭了一会,纪明遥先给四妹妹擦眼泪:“等我安顿好,一定常叫人接你。”
纪明宜却反而说不:“只接我,不接三姐姐,她又要装可怜,老爷也又要不高兴了,姐姐在人家还要受气。等她走了,我再常去找姐姐,看她还能不能从夫家飞回来缠着!”
纪明遥被她说得不由想笑,也就不哭了,说:“那有什么,就只接你!她要帮太太管家事呢,那么忙,我岂能接她过去玩乐,阻拦她为太太分忧?再说,崔家还管我和哪个姊妹好么!”
孟姐姐当不会因老爷不喜欢她,就对她有负面看法。
崔珏……应也不会。
至于崔珏的兄长崔府丞,她与这位“夫家兄长”,应不会有太多直接交集吧。
只要长嫂和……丈夫,不误会她就好了。
姐妹俩洗了脸,便看丫鬟早就拿过来了的画册。
中午一起吃饭,又一处睡的午觉,下午,太太过来了。
纪明宜便要告退。
温夫人笑道:“我是要和你二姐姐再说说她的嫁妆,你去罢,明日再来。”
送走四妹妹,纪明遥便依偎在太太身边。
四月已在初夏,一天比一天热,又还不到用冰的时候。但她微微出了薄汗,也不肯松开太太。
温夫人也舍不得让孩子离远些,就任她抱着,将一匣身契给她:“从今以后,自己的人就自己管着吧。是赏是罚,也都你自己说的算了。”
匣子里是厚厚一沓身契。有她陪嫁去崔家的所有人的,还有几处陪嫁庄子、房舍上人的,有佃户签下的契书,铺子里亦有几个伙计是直接卖了身到安国公府,也都在里面。
木匣不算大,但看上去沉甸甸的。
纪明遥心中有些复杂,但还是稳稳接了过来。
她一张一张看过,找出碧月的,笑道:“说好了放你出去,就是今日吧。”
碧月走上前,行完大礼,眼泪便流了出来。
她仰头看着姑娘,想到这些年与姑娘相伴的日子,忽然便不想走了。——姑娘对她那么好,姐妹们一处和气许多年,她怎么能、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呢!她也太没良心了!
她嘴唇动了动,才想开口,姑娘却竟像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对她笑:“出去就另有一番天地了,我信你一定能过得好。”
碧月就说不出想留下的话了。
她又端端正正对姑娘行了个大礼,说:“好歹让我陪着姑娘到出阁罢!”
“好啊!”纪明遥拽她起来,笑说,“那就后天再放你自在!”
碧月站起来,着实哭得收不住,便请罪避到外面去。
纪明遥心中也有不舍。
但能出去当然是出去了!为什么要傻乎乎地留下呢。这是好事!
见她面上还好,温夫人便又把她搂回来,给她第二个匣子:“这是你的房契、地契,已经在衙门里过了户,都在这里了,自己收好。”
纪明遥赶紧把自己以后安身立命的倚仗接过来。
京中三进院落一处,铺面两处,一处江南姑苏的田庄、两处京郊田庄——怎么多了一个庄子?
纪明遥忙看太太:“是不是拿多了?”
温夫人便笑骂:“傻丫头,这还能拿多吗!”
她说:“我有三个庄子,一大两小,都在京郊。一个小的给了你姐姐,还有一个小的我自己留着,这个大些的给你,一年出息七八百两,虽然也不算多,倒能省得你坐吃山空,饿着自己。”
纪明遥当然喜欢钱了!
可这个庄子她拿着烫手。
但温夫人也知道孩子想说什么。
握住明遥的手,她把地契放回匣子里,笑道:“你姐姐出阁,我多添了六千两和一个庄子,因家里已多给你三万,不好再添银子,就只给了你这一个庄子,比给她的少得多呢。我多年来积攒不少,不缺钱花,以后若看见好的,还会再买,这个你就拿着吧。”
她又说:“做母亲的给女儿添嫁妆,不是应当的吗?”
纪明遥就垂下头,半日应了一声:“嗯。”
好想哭啊。
忍住、忍住!不能再哭了!
多丢脸!
但太太的手抚上她肩膀、轻轻拍哄她的时候,纪明遥还是没能忍住,靠在太太怀里,毫无形象地又哭了一场。
温夫人当晚留在熙和院睡下。
次日起身,两人一起回正院。
算来,这是纪明遥最后一次在家请安了。
明日一早起身,她就会戴上凤冠、穿上大红婚服,去往崔家。
所以,一路上她走得很慢,东看看西看看,想把这段走了六七年的请安路完完全全地、一丝不差地记在心里。
安国公府虽然有很多她不喜欢的人,但回想起来,她记得更多的,是她在姨娘温暖的怀里睡着,姨娘给她唱摇篮曲、喂她吃饭,眼里只看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胡闹;她记得姨娘给她做衣服,布料轻软,针脚又细又密,生怕她穿不舒服;姨娘给她做抱着睡觉的布老虎和上学用的小包袱——那时她还有两年才上学呢,姨娘却早早就开始期待。
只是,和妈妈一样,姨娘也没能亲眼看见她上学、读书、长大……成人。
她记得太太坚决地把她护在身后、斥责安国公,怕她惊吓失魂,把还不到两岁的明远都放在后面,连夜只带着她睡。
她记得才住到正院的日子,她不敢碰明远,太太就把明远的小手塞在她手里,让她抱。
她记得明远含含糊糊叫她“二姐姐”,把最爱吃的玫瑰糕让给她一半。
她记得明宜出生时小小的、皱巴巴的,很快一天比一天长大,变得和明远一样白白胖胖。
她记得每年姨娘的忌日,太太都会安排贡品香烛给她私下祭奠,那一日正院的饭桌上,也不会出现任何荤腥。——哪怕安国公的脸色一年比一年难看,太太也坚持如此。
她还记得,她才上学的那两年,纪明达常为她的功课发愁生气。她嘴上批评得厉害,却也实打实教过她许多东西。
但后来,因为性格不合、因为徐老夫人和太太、因为安国公、因为纪明德、因为太多太多……她们还是越走越远了。
她心中已经不认纪明达是姐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当然,她也记得与碧月青霜她们作伴的每一个日子。
虽然她是“姑娘”,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她们阶级对立,她甚至能……拿捏她们的生死,说这话真的有些高高在上、不太合适……但在她心里,的确把她们当成了朋友。
这里也的确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安国公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没错,但他不能代表她的家。
温慧含笑看着明遥走走停停,并不催促。
孩子们都会渐渐长大,女孩们离开她,男孩也会成家,有自己的妻子儿女。
但她会一直看着孩子们的。
都有她在。
这个晚上,温慧自然又来了熙和院。
虽然母女十六年,一同经历了许多,即便并非亲生,也如亲的一样,但关于……新婚夜的事,温慧仍不知如何与明遥开口。
但这事又极大关系到夫妻和睦和生儿育女,不能不说。
她便绷着严肃正经的表情,像教明达一样教明遥:“女子初次最是不适,崔珏他又也……只怕先头的几次你都会不太舒服……”
纪明遥也很不好意思!!
不过,她上辈子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不算,虽然看过几本爱情小说,但里面写的都很隐晦,让人脸红激动但云里雾里,某种小电影她也还没来得及鉴赏就死了……中学的生理卫生课教了就像没教,再说,只凭几张示意图也不能意会到底怎么做啊!
所以,她虽然觉得自己略懂……但的确要认真学习才行……
温慧大概教完,留下几本册子和两个锦匣,让明遥自己学习领会。
怀揣着诚挚的学习精神,纪明遥先打开第一本画册。
哇哦!!
虽然人体不标准,透视等等都有问题,但还真是……细致入微,那个……栩栩如生……
你们古代人……花样还真多啊!!
最后一个晚上,不能不学了。
灯下,崔珏闭上双眼,深深吸气,重新翻开画册。
学习到太晚……纪明遥根本没睡够,就被从床上捞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被放进浴桶里洗澡,再被捞出来擦干、穿里衣,又被放在妆台前,挽发上妆。
全福人绞脸让她略清醒了片刻,随即她就又睡着了。
屋里声音杂乱,似乎来了许多人。
青霜在耳边说:“太太来了。”纪明遥忙努力睁开眼皮……但太太的声音又说:“让她睡吧。”
宝庆姐姐也笑:“看给她困的!——别起来了!”
她就……又睡着了。
直到戴凤冠。
这凤冠是温夫人亲自选定的样子让工匠制作,几乎以纯金打造,饰以点翠和数十宝石、上千珍珠,虽未逾制,也重足有三斤六两。纪明遥不清醒着端坐,绝对戴不稳这冠。
这是太太对她沉甸甸的爱……纪明遥愿意戴上一天!!
她抿了两口水润嗓子,端正坐好,闭上眼睛,颇有几分视死如归之状。
温夫人看得发笑,便拦下全福人:“还有时间呢,请先给她穿吉服吧,最后再戴冠。”
虽然明遥懒惰,可凤冠是为叫亲友宾客都看清楚她身为国公府二姑娘的体面,不敢心中看低,不能省。
做母亲的愿意惯着孩子,全福人自然没有二话。
她还笑说:“二姑娘额角圆圆,长眉入鬓,一看便福气深厚,今日到了夫家,必然恩爱美满!”
生得这般天仙似的模样,还能让嫡母宠成这样的姑娘,能没有福气吗?小崔翰林的亲事才从纪家大姑奶奶换成了二姑娘,便得了圣上重用,回来就升了官,如今满京里谁不说果然是这两位命格才相配?
在满屋吉祥话里穿好吉服、戴上凤冠,纪明遥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要离开自己的家,去到别人家了。
孟姐姐虽然很好,崔珏也不错,可是、可是——
“快别哭!”她眼神一变,温夫人就知道她要怎么,赶紧说一句,“三天后就回来了!”又说:“崔宅离家里不远,坐车不到一刻,你这丫头少懒几次,多回来不就是了?”
“太太!”纪明遥真的把眼泪收了回去,“都这时候了你还说我!”
“说你怎地?”温夫人笑,“你就七八十岁了,我也说得你!”
纪明遥赶紧说:“好!”
太太长命百岁!
纪明德羡慕地看着太太和二姐姐说笑。
二姐姐平日懒怠妆饰已有倾城之色,今日做大婚装扮,更是有如天人,凤冠也是六品安人敕命的形制……连大姐姐出阁都没有,还有宝庆县主专门进来给撑体面——都是安国公府的女孩子,宝庆县主就只和二姐姐好,和她交好的几个姑娘却都是各家不受宠的庶女——
此时,门外报:“大姑奶奶回来了!”
纪明德忙与纪明宜出门相迎。
屋内还有许多族中亲近的婶娘、嫂子、姐妹,亦有许多亲友家的女眷,都等着看纪大姑奶奶和二姑娘是怎般情状。
虽说纪大姑奶奶出阁那天,和二姑娘姐妹两个仍是和和气气的,已经看过了,可今天和那天又不全一样:
温大爷到底没和二姑娘定过亲,小崔翰林却是和大姑奶奶定过又退了的!
纪明遥也想起身迎接,被温夫人按着坐好。
纪明达一身青莲紫色褙子走进来,衣饰雅致大方,又不夺了新娘的颜色,进门先唤一声:“二妹妹!”
“大姐姐!”纪明遥又要起身。
“二妹妹快请坐。”纪明达笑盈盈转进来,忙先让她免礼,便对母亲和宝庆县主问安。
宝庆当然不会在明遥妹妹的大喜日子难为纪明达,甚至还要给明遥妹妹的亲姐姐体面,先说了免礼。
纪明达依礼道谢,又和屋中的婶娘姊妹们问了好。
大家见过,温夫人从明遥身边起来,把位置让给女儿。宝庆也起来了。
就看看纪明达会给明遥妹妹添什么嫁妆。
在二妹妹身边坐下,纪明达从丫鬟手里接过添妆递给她,笑道:“衣衫首饰你都不缺,你平常也不爱妆扮,就不送你那些大而无用的了。这一套白玉头面是整块羊脂玉分割制作,每件都还算精巧,妹妹喜欢就戴,便不喜欢,将来或许也能用得上。”
她打开锦匣,将一个玉镯放在二妹妹手里,看了看笑道:“妹妹肤若凝脂,这玉果然还算衬你。”
纪明遥确实喜欢这套首饰,便不推辞,让青霜收下,笑道:“多谢大姐姐,我很喜欢,将来我送姐姐孩子更好的。”
纪明达不由摸了摸小腹,也真心笑道:“那就借二妹妹吉言了。”
她是盼着能早日有个孩子的。
见姐妹俩果然和睦,族中女人便说起与婚事相关的吉祥话,不再明里暗里都盯着她们。
纪明遥忙趁机小声问:“大姐夫没来吧?”
“没来,我们老爷和太太都来了,留他在家服侍外祖母——”纪明达也忙回答,“你放心,今日成婚必定万事顺利,不会丢了家里的脸。”
她也丢不起这个脸。
说话间,纪明达也认出了二妹妹凤冠的规制。
她双唇微抿,才想说句什么,门外便喧闹起来。
连着两声喜气的高呼传入屋内、传入屋内人的耳中——
“新郎官来咯!”
“翰林郎来接夫人咯!!”
第32章 不够体贴
新郎官还没到熙和院门口,只在第一处关卡外解题、做催妆诗,但院中已经喧闹起来,不断有丫鬟婆子飞奔来报信:
“新郎官答上了大爷出的题目!”
“新郎官连做三首催妆诗!大爷派了小幺儿读给二姑娘听——”
“张五爷和六爷的对子也对出来了!”
纪明远派来的小幺儿昂首挺胸站在廊下,举着纸页,声音清脆洪亮地将新郎官的催妆诗一字一句读到屋中每一个角落。
满屋女眷少有不识字的,大多都读过诗书、懂得品鉴诗文好坏。何况翰林郎的诗文法朴素真率、语意清湛直白,听在耳中便知是好诗。一时间,屋内赞颂新郎文采之声不绝于耳。
自然也有人不停口地夸纪二姑娘好福气。
纪明遥应景地低头装羞涩。
定亲后,太太就给了她一小箱崔珏的文章诗词让她看,说她自己不爱做,却不能不知道丈夫做过什么,不能不清楚丈夫的文风倾向,好歹有些了解,不能真的盲婚哑嫁。
太太着重要求她做到的事,纪明遥一向不敷衍。而且她也想看。那箱子里的每一篇文章诗词她都看过,不喜欢的应制、经济、时政文章就看完放在一边,喜欢的山水田园自然消闲诗词会多看几遍。
闲着也是闲着嘛。不看他的,也会看别人的。
所以,因为太过熟悉他的文章,这几首催妆诗虽好,她也难以生出羞赧。
她心里只有不舍得。
待他再过两个关卡……就是她离开家、离开太太的时刻了。
纪明达一眼就看出了二妹妹不是真的在为崔珏害羞。
她就知道会这样。
二妹妹从小不爱作诗写文章,先生布置的功课都是能敷衍就敷衍,倒是亏她能把自己做的那些东西交到先生面前,从没抄借过旁人的。到十一二岁,她的文章还是只会平铺直叙,没有一点意趣。
再后来,她便懒得管二妹妹了。
既然扶不起来,她何必再费心神。
只怕二妹妹到了崔家,与崔珏也无甚话可说。
但在一声声的恭喜里,纪明达又难免想起自己成婚那日。
温从阳……比二妹妹不学无术得多,拿二妹妹与他相比,都是玷辱了。给他一首诗,他都不能顺顺当当读下来,何况作诗。那日的催妆诗是别人替做的,他好歹算是背了个囫囵,堵门的亲友兄弟亦是今日这些人,却没有一个像今日难为崔珏一样考他。
他只是背了一首诗,射了两箭,又和明远掰过手腕,便算过关了。
纪明达又看了一眼二妹妹的凤冠。
也好,她想,她本便不喜欢这样喧哗的吵闹。
只是二妹妹很快便会有诰命,温从阳却——
纪明达闭了闭眼,忍下涌到喉咙口的气恼。
——温从阳却还连教他重新读书都不愿意,每日只想和那丫头——现在是李姨娘了——厮混!
院外的叫好一声比一声高。宝庆早坐不住,出去了一回,回来笑道:“没想到崔妹夫的武艺竟也不错!十箭十环,没有一箭偏的,还和贵府族里两个公子比试了几招剑法,停手连呼吸都没乱。”
若不是今日不合适,她都想试试崔妹夫了!不过他已是明遥妹妹的人,今日不合适,以后也不合适。
和她对招的人也不缺这一两个,没必要。
而纪明遥想到了去年四月——四月初六日,太太安排她和温从阳在花园里见面说开,崔珏却被徐老夫人诓骗过来。他本想走,又被青霜留下,于是就抱着剑,默默在门外护着她。
他当然应该是会武艺的。
起码,他有自信应对温从阳。
纪明达却愣住了。
她并不知……她没有梦见,崔珏竟然会武艺……还武艺不错吗?
但不待她细细回忆,新郎官已经过完所有关卡,在院门等着接新娘了。
母亲拿着盖头过来,纪明达便让开位置。
纪明遥直直盯着太太,看太太轻轻放下盖头。她眼前先是一片亮色的正红,随即光线便暗下来。
她被人扶住两侧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她住了数年的屋子。
有人把红绸递到她手里,她下意识握住。红绸的另一侧传来轻微的牵扯。她意识到,那是崔珏。